这是一个高贵的、不幸的人的绝命书。我一面读一面禁不住流下痛苦的眼泪。“卡斯帕尔一定是个好人,亲爱的老妈妈。”我对老人说。她听了这些话停下脚步,握着我的手,极为感动地说道:“您这是说对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过,最后那些绝望的话还是不要为好,这使他无法得到一个体面的坟墓,他要被送去解剖,啊,亲爱的先生,您要是能在这方面帮帮忙就好了。”
“再说,”老妇继续讲道,“费恩克尔和他的儿子被送进了牢房,我不得不到法庭办公处去面见法官。死去的卡斯帕尔被抬到一张桌子上,穿着他那件骑兵大氅。人们要我向法官讲述我所知道的有关卡斯帕尔的一切,他那天早晨隔着窗子向我讲的话。法官将我讲的一切都一一记录在案。接着他便翻阅了在卡斯帕尔身边发现的记事本,上面有一些账目,有几个关于荣誉的故事,其中也有关于那个法国军官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之后卡斯帕尔还用铅笔写了些什么。”说着老妇人便递给我一个信袋,不幸的卡斯帕尔最后写下了下列句子:“面对奇耻大辱我无法再活下去了。我父亲和我弟弟是窃贼,他们连我也偷起来了!我的心碎了,但我定要把他们捉拿归案。因为我是公爵的士兵,我的荣誉不允许我徇私。我将父亲和弟弟交付法庭惩办是为了荣誉。请诸位为我说句好话,使我能在杀身之地有一个紧靠母亲的体面坟墓!那个花环——我的子弹是穿过它而使我致死的——我托付外婆带给美丽的安奈尔,并向她问好。啊,她使我心肝欲碎,可是她不应与一个贼的儿子结婚,因为她一向对荣誉很看重。亲爱的美丽的安奈尔,但愿你不要为我而过分惊慌,你要自我安慰;如果你对我好,那就请你不要说我的坏话,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和我本人没有丝毫的关系!我曾竭尽全力维护我的荣誉,我要保持一生的清白;我已是下级军官,在骑兵中队有着极好的声誉。我肯定还会升上去,可是安奈尔,即使到那时我也不会将你抛弃,我也不会去寻求更高贵的女子——然而一个窃贼的儿子,为了荣誉亲手将父亲送交法庭审判,有如此的奇耻大辱是不能苟活于人世的。安奈尔,亲爱的安奈尔,请接受这个小花环,我对你永不变心。而今我还你自由,维护你的荣誉,但请你不要嫁给一个比我差的人。如蒙你厚爱,我请你为我请求,把我葬身在母亲身旁,使我有个体面的坟墓。要是你以后也死在我们这里,也请你葬在我们的身旁。善良的外婆也会到我们这里来的,那时我们会团聚在一起。在我的革囊中有五十个塔勒,这应当为你的第一个孩子存放起来。我的银质挂表送给牧师先生,如果我能得到安葬的话。我的坐骑、制服和武器属于公爵,我这个信袋是给你的。永别了,我最最亲爱的心肝;永别了,亲爱的外婆;为我祈祷吧,永别了,所有的人!——愿上帝保佑我——啊,我真是走投无路啊!”
“亲爱的老妈妈,我不懂这话的意思,”我问道,“他的绝命书怎么会有这样的后果?”——“是的,是这样,”她回答说,“这是法官亲自对我讲的,说是所有的法院都接到了命令,只有那些因忧郁而自杀的人才能得到体面的安葬,由于绝望而自杀的人要被送去进行解剖,法官对我说,卡斯帕尔自己承认是出于绝望才自寻短见,所以定会送去解剖。”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做她的晨祷,继而就整理起她的行装来。最后,她将她的小包裹挂在我的胳膊上。这时正是清晨两点钟,晨光熹微,我们两人穿过静静的大街小巷。
“这条法律可真是奇怪,”我说,“那岂不是要为每桩自杀事件打一场官司,弄清到底是由于忧伤还是由于绝望吗?法官和律师也会为忧郁和绝望而争论不休,最后才决定解剖,那不是很费时候吗?亲爱的老妈妈,请您放心,我们的公爵是个很好的人,他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定会让可怜的卡斯帕尔在他母亲旁边得到一席之地。”
“我说啊,”她说道,“您跟我来,您可以陪我到她那里去,我反正走不快。我们两人反正能及时赶到她那里。路上我会把一切都讲给您听。”
“但愿上帝开恩!”老人回答说,“您听着,亲爱的人,法官将一切都记录在案之后,把信袋交给我,还有那个送给美丽的安奈尔的花环。于是我昨天便跑到这里来,这样我还可以赶在她纪念日这天送她上路,使她得些安慰——卡斯帕尔死得也是时候,要是他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那他也会痛苦得发疯。”
我为这位善良的老人的不幸而感到万分难过,老妇人以伟大而坚定的精神承受这种不幸,我对她的这种精神极为钦佩。“哎呀,亲爱的老妈妈,”我说,“您怎么能让可怜的安奈尔受这样的打击?她听到这些不立即吓死才怪呢!那究竟是什么纪念日,为了这样的纪念日您给安奈尔带去令人悲伤的花环?”
“美丽的安奈尔出了什么事?”我问老人,“请您快告诉我,过不了多久就到她那里了,快告诉我她的纪念日是怎么回事。您的这个令人悲伤的捎息也许能使她得到某些安慰。请您把一切都告诉我:她是不是要和别人举行婚礼?她是死了还是有病在身?所有这一切我都想知道,我可以把这一切写到请愿书上去。”
这时她从自己的小包裹里拿出了用金箔编成的小花环给我看。借助微明的天光我看出,这个花环被火药熏黑了,并溅满了鲜血。
老妇回答说:“啊,亲爱的文书,事情是这样的,但愿上帝发发慈悲!您听着,卡斯帕尔回家来,我并不是感到十分高兴;卡斯帕尔寻了短见,我也不是过分悲伤;要不是上帝以更大的灾祸来关照我,那我可真是挺不过来。是的,我要告诉您:我的心上一直悬着一块石头,悬着一根冰柱。一切悲痛就如同底层的冰块一样冲击着我的心,真要把我的心撞碎了;这所有的痛苦粉碎了石头,并将其驱散,使人有一种悲凉的感觉。我要对你说,这可真是令人难过啊。
“这您自己也可以想见啊,”她很平静地说下去,“我是为了给卡斯帕尔和美丽的安奈尔求情,使他们能有一个体面的坟墓,我为安奈尔带来了卡斯帕尔用鲜血染红的花环,您瞧!”
“我的教女安奈尔是我表妹生的女儿,她住在离我们七英里的地方。当她母亲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正好在这个垂危的病人身边。她的丈夫是个贫穷的农民,早已过世。她年轻时爱上一个猎人,可是由于猎人过着动荡不定的生活而没有嫁给他。最后猎人遭到了不幸:杀人被捕入了死牢。我的表妹是在病榻上听到这消息的,这使她非常难过,她的病情也日见严重。最后,她在临死的时候将可爱、美丽的安奈尔托付给我,要她做我的教女。在弥留之际,她还对我说:‘亲爱的安娜·玛格丽特,你要是路过那个小镇,就请你通过看守带话给可怜的于尔根,我在我的病床上恳求他皈依上帝,在我最后的时刻我衷心地为他祈祷,并向他致以良好的祝愿。’说完这句话,我那善良的表妹便与世长辞了。在安葬她之后,我便收留了小安奈尔,那时她才三岁。我抱着她回到我的家。
老妇人说到这里又停下来。我对她说道:“亲爱的老妈妈,您受的苦难真是太可怕了,可上帝对您是百般眷爱的,受打击最大的人乃是他最最亲爱的孩子。请您告诉我,亲爱的老妈妈,到底是什么事使您打定主意跑这么远的路来,您是为子什么要呈送请愿书呢?”
“表妹说的那个小镇是回家必经之地,在小镇前有死刑行刑处,这里的刽子手是有名的兽医,我要在那里弄点药带给我们的村长。我走进房间,向兽医师傅说明了我的要求。他回答说,我应当跟他到堆放着药草的阁楼上去,并帮他挑选出所需要的药材。我让安奈尔等着,便随他上去了。当我们回到这个房间时,安奈尔站在一个固定于墙上的小柜子前,看见我便说道:‘这里面有老鼠!你听,里面在唧唧地叫!这里面肯定是只老鼠!’
“卡斯帕尔怀着极为恐惧的心情向他父亲家跑去。他从后门跳过花园的篱笆,听到有人在抽水,听到马厩里的马匹咴咴直叫,这使他不寒而栗;他停住脚步,借着月光看见两个汉子在洗脸,这真是撕碎了他的心。一个说道:‘那该死的家伙怎么不下来?’另一个说:‘到马厩里将那牲口的尾巴割断,再剪掉它的鬃毛,你把那革囊埋在粪里够不够深?’——‘可深了,’另一个说。于是两人便向马厩里走去。卡斯帕尔痛苦得像发了疯似的,猛地跳出来将他们关进马厩,大叫道:‘我以公爵的名义要你们投降!谁要动一动,我就打死谁!’啊哈,卡斯帕尔要抓的偷马贼竟是他的父亲和同父异母弟弟!‘我的荣誉,我的荣誉完了!’他大叫,‘我竟是一个不要脸的贼的儿子!’那两个汉子听到这话很是气恼;他们也喊起来:‘卡斯帕尔,亲爱的卡斯帕尔,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难为我们!卡斯帕尔,一切都会还给你,看在你死去的母亲份上,今天是她的忌日,饶了你爸爸和你弟弟吧!’卡斯帕尔绝望已极,一直不停地叫:‘我的荣誉和我的责任呢?’这时那两个家伙要强行打开马厩的门,并且猛撞泥墙,想逃出来。卡斯帕尔便拔出手枪向空中放了一枪并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来捉贼哟!’法官叫醒的农民正走拢来,商量如何分头追赶洗劫磨坊的盗贼,听到枪声和喊叫声便冲进来。年迈的费恩克尔仍一直在求情,求儿子把门打开,可是儿子却说:‘我是一个士兵,我只能听命于正义。’正在这个时候法官和农民来了,卡斯帕尔说:‘上帝饶恕,法官先生,我父亲和我弟弟竟然是贼,啊,要是不生下我该有多好啊!我把他们堵在马厩里了,我的行囊还被埋在粪堆里。’农民立即冲进马厩,将老费恩克尔及其儿子捆绑起来,并把他们拉回房间里。卡斯帕尔去把行囊扒了出来,拿出两个花环,没有再回房间,径直往他母亲的坟墓走去。天亮了,我呆在草地上。我用勿忘我花为自己和卡斯帕尔编了两个花环;我想,他要是骑马回来的话,他应当和我一起来给他母亲扫墓。可我却听到村里乱嚷嚷的,喧闹得不得了。我怕心烦,宁肯一个人呆着,于是我独自绕过村子来到教堂墓地。这时枪响了,我看到一股烟升到空中。我赶忙跑到墓地——啊,救世主啊,您可怜可怜我吧!卡斯帕尔已死在他母亲的坟上,他自己用枪弹射穿了自己的心脏。他胸口的纽扣上别着给美丽的安奈尔带来的花环,他就是通过这花环射向心脏的。带给母亲的花环他挂到了十字架上。看到这种情景我只觉得脚下的地塌了,我扑向他一个劲儿地喊:‘卡斯帕尔,你这不幸的人啊,你做的是什么啊!是谁将你的灾难讲给你听了?啊,我为什么要将你从我那里放走呢,在我还没有把一切都讲给你听之前?天哪,你那可怜的父亲、你弟弟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他们会怎么说呢?’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为了这两个人寻短见的。我以为他完全是为了另外一档子事。更令人恼火的是法官和农民把老费恩克尔和他的儿子也绳捆索绑地拉来了。痛苦噎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法官问我看没看见我的外孙,我指给他们看他躺着的地方。法官以为是卡斯帕尔在坟上哭,便上前去摇他,这才发现鲜血流在地上。‘耶稣圣母在上,’他惊叫起来,‘卡斯帕尔自杀了!’那两个被绑的人看着这一切。人们抬起卡斯帕尔的尸体,拉着他的父亲和弟弟向法官家里走去。全村一片哭声,农妇架着我走在后面。啊,那真是我一生岁月中最最可怕的一页!”
“兽医师傅听到孩子的话,神情严肃起来,于是将柜子打开并说道:‘上帝保佑我们!’他看到的是他行刑用的剑,只有这把剑孤零零地挂在柜子里的钉子上,来回摇晃着。他把剑取了下来。看到这把剑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亲爱的夫人,’他说,‘您要是真爱这位可爱的小安奈尔,那就请您镇静:我要用这把剑在她的颈部划破一点皮。若不在她脖子上划破一点,这孩子将来会有巨大的不幸。’说着便要拉孩子,孩子吓得大哭,我也大叫大喊地将孩子拉了回来。这时小镇的镇长来了,他刚刚打猎回来,想让兽医师傅看看他的病狗。他问起刚才为什么有喊叫声,安奈尔嚷起来:‘他要把我杀掉!’我这时惊恐得说不出话来。兽医师傅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镇长说这是迷信,对他严加斥责,并严厉警告。可兽医却无动于衷,很平静地说道:‘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看的,我也是这个看法。’这时镇长发话了:‘弗兰茨师傅,我在这里通知您,明天早晨六点钟您要去杀猎人于尔根的头。如果您认为您的剑摇晃是因为这个缘故,那还情有可原。要是您把原因归之于这个小孩子,那就是再荒唐不过的发疯行为。即使在她长大成人之后,有人给她讲小时候发生的这件事,那也会使她丧魂落魄的。对任何人都不可加以欺骗。’——‘对行刑官的剑也不能加以欺骗呀!’弗兰茨自言自语地说道,接着把剑重又挂到柜子里。这时镇长吻了吻安奈尔,并从打猎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包给她。他又问起我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向他讲述了我表妹之死,说了关于猎人于尔根的委托。镇长听罢对我说:‘您可以通知他,我要亲自领您去见他;他的心肠很硬,也许会在最后的时刻被一个善良的垂死女人的思念所感动。’于是这位好心的先生请我和安奈尔上了他停在门口的车,车载着我们向镇里驶去。
“听到荣誉这个字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知道,他面临着一场难打的官司。‘尽你的责任,把荣誉交给上帝吧!’我说。他离开我便匆匆向他父亲家走去,那是在村庄的另一头。他走后我便立即跪倒在地,向上帝祈祷保佑卡斯帕尔平安,这次祷告我是怀着极为恐惧的心情做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不安过。我边祷告边说:‘主啊,愿您在地上也像在天上那样实施您的意志吧!’
“他先让我们到一个女厨师那里去,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傍晚时分他便和我一起见到了那个可怜的罪犯。我向他讲述了我表妹的遗言,他听后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高叫道:‘啊,天哪!当初我要是娶她为妻,今天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接着他便恳求人们为他叫一名牧师来,他要和牧师一道祈祷。镇长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为他的思想转变称赞了他。镇长还问于尔根,在死前是否还有他可以满足的愿望。猎人说:‘能不能请那善心的老奶奶,明天在我受刑之时将她已故表妹的小女儿带来让我看看?这会使我在最后的时刻得到心灵上的安慰。’于是镇长就请我做这件事,正因为这事很是可怕,我就越是不能拒绝这位可怜而悲惨的人的要求。我只得向他伸出手来,庄重地答应了他。他倒在草堆里哭了起来。镇长便和我来到牧师那里,将事情的原委向牧师讲述了一遍,请他到监狱去一趟。
“您可以想见,亲爱的文书先生,卡斯帕尔是怀着怎样的烦恼赶回我们村的:没有了坐骑,身无分文。他本来想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现在他被人掠去了五十一个塔勒,他的军官身份证,他的度假证明,给母亲坟墓和美丽的安奈尔带来的花环也被人抢去了。他简直痛不欲生。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深夜一点钟到了家,立即去敲法官家的门,法官的住所是我们村的第一家。卡斯帕尔到了法官家报了案,把所有被劫去的东西讲述了一遍。法官将这一切都记录在案;要他马上去找父亲,他是全村唯一有马匹的人;让卡斯帕尔和父亲与弟弟一起到附近地区巡查,也许能发现强盗的踪迹;同时法官还差遣其他人,包括磨坊主(如果他来的话),去打探情况。卡斯帕尔离开法官向父亲家里走去,他路过我的小茅屋时听到我在唱一首宗教歌曲,因为我想起他死去的妈妈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敲门说道:‘耶稣基督保佑您,亲爱的外婆,卡斯帕尔回来了。’听到这话我真是惊呆了,我立即冲到窗口,把门打开,亲他抱他,泪水不住地流。他急急忙忙地向我讲述了他的不幸,并说法官对他父亲有所委托,他必须立即赶到父亲那里,以便能将盗贼捕获。他的荣誉能否保得住,也取决于他是否能将他的马匹找回。
“晚上我只好和孩子住在镇长家里。第二天一早,我便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处决猎人于尔根的地方。人们围成一个圆圈,我站在镇长旁边,镇长宣读了对于尔根的判决。猎人于尔根也讲了话,讲得很好,在场的人都哭了。于尔根看看我和小安奈尔,安奈尔就站在我前面。他显出极为感动的样子,接着便去亲吻弗兰茨师傅。牧师和于尔根一道进行祈祷。人们蒙上了他的眼睛,继而他便跪了下来。这时行刑的人便给了他致命的一剑。‘耶稣,马利亚,约瑟夫!’我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我扯下身上的裙子,把它抛到那可怕的人头上。弗兰茨师傅连忙跑过来把人头扯出,说道:‘老奶奶呀老奶奶!我昨天跟您讲什么来着?您可还记得?我了解这把剑,它是活的!’我由于惊恐而倒在地上,安奈尔发出可怕的喊声。镇长简直不知所措,他让我和安奈尔乘车到他家里去。镇长夫人把不少的衣裙送给我和安奈尔,下午镇长又送给我们钱,镇子上许多人都想看安奈尔一眼,他们也都送钱送物,最后我替孩子拿到了二十个塔勒和许多衣服。晚上牧师来了,跟我谈了很长的时间,要我好好教育安奈尔,要她对上帝怀有敬畏之情;无论对什么样的不祥之兆都不要予以理会,那些全是魔鬼撒旦耍的花招,要加以蔑视。后来他还给我一本漂亮的《圣经》,这是他赠给安奈尔的礼物。第二天善良的镇长才让我回到三英里外的家。啊,我的上帝,可真是祸不单行啊!”说完这话老妇人重又沉默不语了。
“卡斯帕尔原来可以在中午到家,可是一早店家便将他拉到马厩里指着他的坐骑说:‘你的马被压出伤来了。’并发话道:‘我的朋友,这对骑士来说可不是光彩的事。’这话大大刺激了卡斯帕尔,他将马鞍卸下,轻轻敷上药粉,采取各种办法来治疗坐骑的创伤。然后便手牵着马,徒步继续往家走。掌灯对分他来到一家离我们村尚有一英里的磨坊,磨坊主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便上前与他打了声招呼。磨坊主大为欢迎,把他当成是远方来的客人。卡斯帕尔将马拉到马厩,将马鞍和行囊放在角落里,便到了磨坊主的客房。他先向主人打听自己家人的情况,磨坊主说:老外婆还健在,父亲和异母弟弟也都康泰,他们日子过得不错;他们昨天还在这里磨面呢。他父亲正在做骡马牛这样的大牲口生意,生意很兴隆,他现在对名声荣誉也很重视,不再像以前那样衣衫褴褛地到处乱跑了。听到这些,善良的卡斯帕尔很高兴,接着便问起美丽的安奈尔的情形。磨坊主人回答:他不认识这个安奈尔,不过,要是那个在罗森家帮佣的安奈尔的话,听说她现在到首府去了,在那里找了一个人家做事,说是在那里能学到更多的东西,而且也光彩得多,这些都是一年前他从罗森家一个仆人口中得知的。卡斯帕尔对此很喜悦,只是不能马上见到她,这使他顿觉怅然若失。他希望安奈尔在首府变得更加文雅与漂亮,在星期天与她这样的美人漫步于街头,这对作为下级军官的他来说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卡斯帕尔向磨坊主人谈了一些法国的趣事。他们两人又吃又喝,相互为对方斟上威士忌。酒足饭饱后,磨坊主便将卡斯帕尔领到阁楼上,打发他上床,他自己则胡乱躺在粮食口袋间倒头便睡。磨坊中发出嘎嘎的声音,对家人的思念使这位善良的卡斯帕尔无法安然入睡,尽管他困倦已极,却烦躁不安,他想起他那逝去的母亲,想起美丽的安奈尔,想到他作为军官来到家人中间所感到的那种荣耀。他终于酣睡了,可又常为噩梦所惊醒。他多次觉得他那逝去的母亲向他走来,拱着双手向他求援;随后他又似乎觉得自己死了,被人埋葬了,作为死人他自己步行到坟墓,美丽的安奈尔和他并肩走着。他失声痛哭起来,因为他的战友没有来为他送葬。他来到教堂墓地,他的坟墓就在他母亲墓地的旁边。他将他带来的花环献给安奈尔;安奈尔的坟墓也在那里,安奈尔把花环敬献在母亲的墓上,卡斯帕尔往四周围看了看,除我之外他什么人也没看到,安奈尔被一个人拽着围裙拉进了坟墓。最后他自己也进了坟墓,说道:‘怎么这里没有一个人来向我告别,怎么没有一个人对着坟墓鸣枪,向一个勇敢的战士表示敬意呢?’这时他自己掏出手枪开起枪来。他被枪声惊醒,觉得有人在打开窗户;他从阁楼里往四下观察,这时又听到一声枪响,磨坊内嚷开了,透过磨坊内那种嘎嘎的声音传来了喊叫声。卡斯帕尔立即从床上跳起,拿起军刀,霎时间他的房门被打开了。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看见两个以炭涂面的汉子手持木棒向他冲来。他立即进行抵挡,并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砍了一刀,结果那个汉子惊慌逃跑,将向外敞开的门扇带上,并从外面上了闩。卡斯帕尔无法去追赶他们。最后他终于踢破了门板,从洞里跳出,赶到楼下。他听到磨坊主的呻吟声,只见磨坊主被捆了起来,躺在谷物口袋中间。卡斯帕尔将绳子解开,立即向马厩跑去,去找他的马匹和行囊,可是两者都被抢走了。他悲伤地回到了磨坊,向磨坊主诉说他的不幸:他所有的财产,还有托付给他的马匹都被人偷去了,马匹的被盗特别使他激愤不已!磨坊主提着一口袋钱站在他面前,这个口袋是他从阁楼的柜子里取来的。他对重骑兵说:‘亲爱的卡斯帕尔,请您息怒!我非常感谢您使我的财产免遭劫掠,这些强盗是为这个放在阁楼上的钱袋而来的。由于您的护卫我才毫无损失。您在马厩里的马匹和行囊定是放风的家伙发现的,他通过开枪以示警告:这里有危险。因为他们从鞍鞯等物中猜出,这里有一个骑兵。现在不能让您为了我而蒙受损失,我要尽最大努力,不惜任何代价为您找到您的牲口。如果真找不到,那我就买一匹赔您,不管花多少钱。’卡斯帕尔说:‘任何赠礼我都不要,这和我的荣誉心背道而驰,我希望从您这里借七十个塔勒,我写下借条,准备两年内还您。’他们两人说妥了,重骑兵向他告别,便匆匆向村中走去。那里有个法官,法官住处周围都是一些体面的人。骑兵要向法官报案,磨坊主则留在家里等候妻子和儿子,他们在邻近的村庄参加婚礼尚未回来。等他们回家后他便紧随骑兵赶来,也到法院报案。
一种预感使我不寒而栗;老妇人的讲述使我肝胆俱裂。“上帝在上,老妈妈,”我喊叫道,“可怜的安奈尔到底怎么了?难道她无法得救了?”
讲到这里老人又静默了,并不停地摇头。我重复了一下她那最后的话:“她应将花环保存到她的纪念日。”这时老人又接着说开了:“谁知道,她能不能求得到呢?咳,这要由我来说服公爵!”——“为了什么事?”我问道,“您到底有什么愿望,老妈妈?”这时老妇人又神情严肃地说了起来:“噢,我只要活一天,就一天惦记着这件事,这是我一生一世的心事!”接着她便继续讲述道:
“一切的一切都跟她作对,使她到了这步田地,”老妇人说,“她今天就要被处决!她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干了那档子事啊:她是为了名誉,她心中有一种荣誉感。她出于荣誉心走向了毁灭。她被一个有身份的人诱奸了,生下了一个孩子;于是她用我当年蒙住猎人于尔根的头的那条裙子闷死了她的孩子,那条裙子是她从我这里偷偷拿走的。
“我那个当重骑兵的外孙又到了法国,他很久没有写信来了,我们差不多以为他死了,常常为他哀泣。他是打仗负伤住在医院里,养好伤重返部队时,他被提升为下级军官。这时他想起他的同父异母弟弟在两年前曾对他大放厥词,说他仅仅是个列兵,而父亲是个军官,又想起他所讲的那个法国下级军官的故事,想起他在告别之时向他的安奈尔所谈的有关荣誉的问题,想到这些他坐立不安,特别想家,他对关心他的骑兵中尉说:‘啊,中尉先生,我现在归心似箭。’于是部队让他骑马回家,所有的军官都很信任他。他获准三个月的假期,然后再骑马返回营盘。他快马加鞭,但他对马比往常更加爱护,因为那马已完全交托给他了。有一天那匹马像发疯似地往家驰骋,那天正是他母亲忌日的前一天,他总觉得母亲在马的前头跑并高声喊着:‘卡斯帕尔,我要见你一面!’啊,那天我孤独一人坐在她的坟墓上,心想:‘卡斯帕尔,你要是待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我用勿忘我小花编结成一个花环,挂到一个埋在泥土中的十字架上,并在附近量来量去,心想:‘我要死在这里,卡斯帕尔要呆在这里,要是上帝在家乡赐他一席之地的话,那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这就是说,你们这些死去的人应该复活,你们应受到最后的判决!’可卡斯帕尔并没有来到,我也不知道他就近在咫尺,他要能来就好了。卡斯帕尔急如星火,因为他在法国就经常想到这一天,他从那里带来了用金色花朵编成的花环,这是为了装点他母亲的坟墓;他也为安奈尔带来了花环,她应将花环保存到她的纪念日。”
“引诱她的男人答应和她结婚,并说,卡斯帕尔留在法国不回来了。安奈尔感到绝望,于是便做出了这种坏事,然后自己到法院自首了。四点钟她就要被处决。她给我写信说,希望我到她那里去一趟。我这不是来了吗?我要给她带去卡斯帕尔的花环与问候,那是可怜的卡斯帕尔的;还有这朵玫瑰花,我今天夜里得到的这朵。这会使她感到安慰。啊,亲爱的先生,但愿您能使请愿书发生效力,能使她和卡斯帕尔的身躯埋葬在我们教堂的墓地里。”
我猜想,她定是蒙受了巨大的不幸,不过由于她年事已高,只有在某些时刻才感到痛苦。她哭泣,却不悲诉;她的话语总是那么沉着和冷静。我再次请她把这次进城的目的从头到尾讲给我听,她说:“我的外孙是重骑兵,他的事我给您讲到过,他很爱我的教女,这我先前也说过。他对美丽的安奈尔说——人家都这样称呼我的教女——她应该保持她的名誉,也应该保持他的名誉。结果这姑娘对她的面孔和衣服就特别注意,生怕别人玷污她的名誉。她比其他使女都显得文气和高雅。她穿什么戴什么都显得格外可体。要是有哪个小伙子在跳舞时对她做点小动作,或者跳得特别野,她总是到我这里痛哭流涕,说这是对她名誉的冒犯。安奈尔一直是个特别的姑娘。有时趁人不注意她会双手伸向围裙,将裙子从她身上扯下来,就好像裙子里有火似的,接着便大哭起来。不过这事出有因:她是咬牙切齿地将其扯去的,对方会因此而不得安宁。要是这孩子不在名誉二字上打转转,要是她宁肯处处求得上帝的指点,那不管多么苦她也不会永远离开他,为了他,她会忍辱负重,而不去考虑个人的名誉。主若是宽宏大量,主会宽大为怀的,他们俩定会团聚,愿上帝保佑!
“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我高声说道,“我马上就去公爵府,赐给您玫瑰花的那位朋友正好值勤,我求他将公爵唤醒。我要在公爵的床前长跪不起,求他宽恕安奈尔。”
“这还用我说给你听吗?”她回答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什么都得告诉您,您还算什么文书呢?我倒要问问。那好吧,我尽我的努力。请您在请愿书里写上,两个恋人应在一起安息,不要将一个拿去解剖,要让他落个囫囵身子。虽说他们死了,死者应该复活,要进行末日的判决!”说着她又痛哭起来。
“宽恕?”老人冷冷地问道,“她这是命中注定。您听着,亲爱的朋友,正义比宽恕要好。宽恕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场?我们大家到头来都会受到审判:
“亲爱的老妈妈,”我说,“这请愿书我倒是怎样写呢?您也不告诉我,要我写什么?”
你们这些死去的人儿
“咳,我怎么会哭呢?我是为塔勒而哭,为请愿书而哭,想到什么我都哭。不过哭是没啥意思的,辛酸的眼泪也太多了。您瞧瞧那边药房的金骆驼吧,上帝创造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奇妙啊!可人们就是看不到这一点,即使这样一匹骆驼能穿过针眼,富人也到不了天国。——可您一直坐在这里干啥?您去吧,去买张纸来,把请愿书给我写好。”
也应该复活!
说完这话老妇人又静默了,低下头来,像在祈祷,那枚塔勒还在她怀里,她哭了。“亲爱的老妈妈,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您有什么不合适的?您哭了?”我接连问道。
你们应该受到最后的判决。
“您这可是行善了,”她回答我说,“但愿上帝保佑您,使您的寿命比我还长,使您在我这个岁数还有这种福气,度过一个既有玫瑰花又有塔勒的美好夜晚,也像我一样在您需要的时候能有个朋友为您写请愿书。可您现在要回家去,亲爱的朋友,去买张纸写请愿书;我在这里等着您。再过一个小时我去找我的教女,您可以和我一道去,我的教女也会对请愿书感到高兴的。她的心眼很好,可上帝的裁决却有些奇怪。”
“您瞧,”她不愿受到宽恕,人们曾想赦免她,只要她说出孩子父亲的名字,可安奈尔却说:‘我把他的孩子杀掉了,我愿意去死,不愿给他带来不幸;我一定要受到应得的惩罚,我要到我孩子那里去。我要是说出他的名字,这就可能毁了他。’为此她被判处死刑,以剑行刑。请您到公爵那里去一趟,求他给卡斯帕尔和安奈尔一个体面的葬礼!请您马上就去!您看,那里牧师先生正要进监牢;我要跟他打个招呼,要他把我带去见见美丽的安奈尔。您要是抓紧时间,说不定您会在法院外面给我们带来令人欣慰的消息:为卡斯帕尔和安奈尔举行体面的葬礼。”
“一份请愿书,老妈妈,”我说,“我可以为您写,我要竭尽全力去写,我要尽快为您写好。”
在说这话的当儿我们和牧师会合了,老妇人向牧师讲述了她与囚犯的关系。牧师慨然应允,带她一同进监牢。我撒腿便跑,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急过,匆匆地向公爵府赶去。我一头冲进格罗辛格伯爵的家里,从他花园房子的一面开着的窗子里传出琴声伴奏下的歌声,这使我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对我来说犹如一种希望的信号:
这时我想起了一句能使她理解的话。“亲爱的老妈妈,”我说道,“我是一个写字的人。”——“咳呀,”她说,“您怎么不早说呢?您原来是个耍笔杆子的;干这事要头脑缜密,出手要快,还要有一副好心肠,弄不好人家就会训你。您是一个文书?您能不能给公爵写一份请愿书?一定要让他亲眼看到,而不是留在其他人手里。”
赦免说到爱情,
“我在问您,您是干什么的,为啥不讲给我听呢?您要是没有正经事干,那您就在这里忙吧,这里遍地是黄金,您该不是刽子手或打探我的探子吧?您是什么人,对我倒也无所谓。您说,您到底是什么人?您要是白天坐在这里,那我可能认为您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一个懒虫,贴着墙根混日子,免得由于无事发慌而摔个跟头。”
荣誉却很清醒,
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使她明白,我是一个作家。我不能说我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这不是撒谎吗?说来也怪,一个德国人说自己是作家,多多少少总有点不好意思,尤其对那些来自下层的人不愿明说自己是作家,那是因为说到作家他们老是想到《圣经》中的法律学者和法利赛人。作家一词在我们这里不像在法国人那里那样为人熟知。作为作家的法国人都有其行会组织,在他们的工作中都是有法可依的。对了,法国人对作家也常常问:“您在什么地方完成了您的哲学?”一个法国人这样提问题,不乏对一个成功者的尊重之意。这一并非德国的习俗不仅使得作家在自报家门时难于启齿,而且还有某种内心的羞愧控制着任何一个以自由和精神的财富、以上天直接的恩赐来从事事业的人所具有的感情。较之诗人,学者更为理直气壮一些,学者通常都受到过挫折,大都曾在国家机关里任职,或劈粗硬的木柴,或在抽出汩汩流水的坑道里工作。而所谓诗人对此则极感厌恶,他们大都从校园溜到了帕纳塞斯【3】。一个诗人要是有一个正正经经的而不是顺便干干的职业,那也真会引起人们的疑心。人们很容易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的先生,任何人身上都有脑袋、心、胃、脾、肝之类的器官,也都有一种诗情。谁要是使某种器官的营养过多,或者营养发生偏差,或者使其膨胀发胖,超过了其他的所有器官,甚至使其变成一种行业,那他定会面对他人而有一种羞愧之感。靠诗吃饭的人会失去平衡,这是一种特大号的鹅肝馅饼,味道很好,可鹅却是一只病鹅。所有不是靠汗水赚面包的人都有几分羞愧。一个还不是完全以笔耕为生的人,当他要说自己是个作家时,他总会有上述的想法。我就这样思来想去,反复考虑应该向老人说些什么。老人对我的犹豫很是吃惊,定睛看着我说道:
它怀满腔之爱
打更人报出了下一点,老人对我说:“我还要呆上两个小时。哎,您怎么还在这里,怎么不去睡觉?这样您明天就没法干活了,您的师傅还能轻易放过您?您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的好人?”
向赦免致敬。
“这枚银币不会丢失的,我要将它赠给我那位知己,在她最后的时刻!”她回答说,“第一枚银币我明天带到家里,它将是我外孙的,他应该享有它。您知道,他真是一个好小伙子,他爱惜身体和灵魂——上帝在上,他珍惜他的灵魂!——我祷告了一路,这事似乎不可能,亲爱的主决不会让他毁掉!他是学校里最纯洁、最勤奋的孩子,可是对于荣誉他看得特别重。他的少尉总是说:‘如果说我的骑兵中队有什么荣誉感的话,那它全在我们中队的卡斯帕尔那里。’我的外孙在重骑兵队里服役,他第一次从法国回来时,讲了很多很多美丽的故事,不过‘荣誉’二字总不离口。他父亲和他的同父异母弟弟是战时后备队员,他们俩常常因为荣誉感这个问题和他发生争执,这是因为我外孙荣誉感太多,那爷儿俩又太少的缘故。上帝原谅我深重的罪孽,我不想说他们坏话,每个人都有一副担子。我那死去的女儿是在懒汉家里累死的,她无法还清欠债。我的外孙谈起法国人,父亲和弟弟总要把法国人说得一塌糊涂,而我那当重骑兵的外孙却说:‘爸爸,这您就不明白了,法国人有充分的荣誉感!’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不阴不阳地发话说:‘你有什么资格跟父亲大谈特谈荣誉的问题!难道他这个N团的下级军官就没你这个下等兵懂得多?’——‘是的,’上了年纪的父亲说道,他这时也变得愤激起来,‘我那时是这样的,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我曾狠狠地教训过,不打他二十五军棍决不罢手。要是在连队里有什么法国人落到我的手里,那就会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管他什么荣誉不荣誉的!’听了这话重骑兵很难过,于是他说:‘我想讲一个法国下级军官的故事,这会使我觉得好过一些。在上一个国王的统治下,突然要在法国军队里推行体罚。国防大臣的命令要在斯特拉斯堡举行的盛大阅兵式中宣布。部队排列整齐,听着宣布命令,压抑着满腔怒火。检阅临近结束之际,一个士兵骚动起来,他的长官立即接到命令,要打他十二枪托。命令很严厉,那长官不得不打;打完之后,他拿起那杆用来打那士兵的枪,将枪竖在自己面前,用脚蹬开枪栓,于是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脑袋,他当即倒毙在地。这事报告了国王,体罚的命令便立即撤销了。爸爸,你瞧,这就是那种有荣誉感的汉子!’——‘这是个大傻瓜!’弟弟说。——‘你饿了,就去啃你的荣誉吧!’父亲嘟哝了一句。这时我那外孙便拔出他的佩剑,走出家门,来到我的小房子,向我讲述了发生的一切,并痛哭流涕。我没办法安慰他。他还向我讲了那个法国人的故事,对于这样一个故事我虽然不能加以否定,可我最后还是对他说:‘请你把荣誉只给上帝吧!’我还祝福了我的外孙,因为他的假期第二天就满了,在回去的路上他还要到一个离我家有七英里的地方去一下。那里有我的一个教女在一个富贵人家当女佣。我外孙对她很看重,希望有朝一日和她成立一个家庭。我为此祷告上苍,但愿他俩能早成眷属。我的教女今天就会得到他。我也早就准备好了妆奁,据说到婚礼那天除我之外谁也不请。”说完,这位老妇人重又沉默,像是在默默祷告。我对荣誉一事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我心想,一个基督徒是否认为那位下级军官死得值得呢?我很希望有人给我一个圆满的答案。
赦免取下了面纱,
“上帝给她以安慰,她还有四个小时的安静时刻!”老人说罢,紧握拳头,不再吭声。我也说不清楚,她的话语,她整个的容貌气质,何以这样打动我。她一直默默无言地坐着,那军官的银币还在她的围裙里,于是我便对她说:“老奶奶,请把塔勒放好,您不小心会把它弄丢的。”
爱情献出了玫瑰花,
“已经过十二点了。”我回答说,我对她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荣誉向求爱者致意,
“您瞧,亲爱的人,我留在这里不是很好吗?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请您相信我。已经过去七十年了,那时我就坐在这家门口,我是一个伶俐的女仆,我喜欢唱各种各样的歌曲。那时我也像今天这样唱着《最后的审判》这支歌,正好巡逻队路过这里,一个步兵将一枝玫瑰花扔进我的怀里——那玫瑰花瓣至今还夹在我的《圣经》里——那是我和我的先夫的初次相识。第二天我佩戴着玫瑰花来到教堂,他发现了我,我们很快就热恋起来。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特别高兴,今天又有人送我一朵玫瑰花。这是我应当去他那里的信号,对此我充满了喜悦。我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死去了,前天我的小外孙也向我告别了——但愿上帝帮助他,上帝怜悯他!——明天,又一个善良的人要离开我。我说什么来着,明天?现在半夜已经过去了吧?”
因为它爱着赦免宽大。
奇迹没有了!
啊,幸运的征兆还多着呢!在百步之遥的大街上我发现了一方白色的面纱,我急忙将它捡起,里面尽是香气四溢的玫瑰花瓣。我把面纱托在手中,继续往前奔,心想:“啊,上帝,这就是赦免。”我在街口转弯时看到一个汉子,他把身子裹在大衣里。我急速地从他面前走过,并且转过身去,以免被他看到。其实我并没有必要这样做,在我内心深处除了“赦免,赦免!”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穿过栅栏门直向公爵府的院子冲去,感谢上帝,步兵军官格罗辛格伯爵正在岗哨前繁花似锦的七叶树下来回踱步,听到声音便向我走来。
如今下来了,
“亲爱的伯爵,”我急切地说,“您必须马上带我去见公爵,立即就去,否则一切都为时过晚,一切都完了!”
他曾站得高,
他对这样一个请求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是什么使您想起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时刻……?不可造次;请您到时来看检阅,那时我再趁机引荐您。”
越来越花哨;
我心急如焚。“要么是马上,”我喊叫起来,“要么就全都完了!别无他法,人命关天哪!”
越来越周满,
“现在无论如何不行,”格罗辛格拒绝得非常干脆,“这事关我的荣誉;已经有令在先,今天夜里不准我通报任何消息。”
兴致好,兴致高,
荣誉二字真使我欲哭无泪;我想到卡斯帕尔的荣誉,想到安奈尔的荣誉,说道:“去它的吧,这该死的荣誉!这关系到救人一命啊!救人就会有荣誉,无论如何我要去见公爵。您必须为我通报,否则我就大声喊叫公爵。”
我对老人说:“老奶奶,您的兴致可真不错啊!”她回答说:
“您这样做是错误的,”格罗辛格恼怒地说,“我要让人把您带到岗亭看管起来。您是一位幻想家,什么规矩都不懂。”
玫瑰和我的小亲亲。
“好啊,我不懂规矩,这规矩可真吓人!我一定要面见公爵,这事迫在眉睫!”我回答说,“您要是不给我立即通报,我就自己去见他。”
我要是有很多钱,那该有多好,
我边说便往公爵的房间走去。这时我看到先前碰到的那个裹在大氅里的人也急步往台阶走去。格罗辛格用力拉我转过身来,以免我看见那人。“您疯了,您要干什么?”他向我低语,“不要喧哗,请您安静,您会使我倒霉的!”
玫瑰,花儿,插在我的帽子上,
“您为什么不抓那个走进去的汉子?”我说,“他不会像我这样有急事。啊,真是急死了,我一定——一定要见他!这事关系到一个不幸的、被人引诱的、可怜的人的命运!”
我认出了巡逻队的军官、旗手格罗辛格伯爵,他是我的一个老相识。他停下来问我们,这么晚了还在干什么。我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他有些震惊:“我这里有一枚塔勒和一束玫瑰花,您可以送给老人——”他手上拿着花,“这样年纪的人喜欢花儿。请您明天将老人的歌儿抄下来带给我,我早就想要这首歌,可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弄到手。”我陪他走过广场到了下一道岗哨,直到那里的哨兵高声问:“谁在那里?”我们才算分手。他还告诉我,他在公爵府旁有个值勤室,有事可到那里去找他。我又回到了老人身边,并将那束玫瑰花和那枚银币给了她。老妇拿着玫瑰花激动不已,并将它佩戴在她的帽子上,一边用极为温柔、几乎是带哭腔的声音说道:
格罗辛格回答说:“您看到那人走进去了。您要对此透露一点儿风声,我就要您吃我一剑。正因为他上去了,您才不能上去,公爵和他有事谈。”
当巡逻队走近我们时,善良的老人极为感动。“我的天哪,”她叫道,“今天是5月16日,一切都和当初一模一样,只是他们戴的帽子变了样,也没有了辫子。这倒没什么,只要心好!”
这时,公爵的窗子亮了。“上帝啊,他那里有灯光,他起来了!”我说,“我一定要向他面陈,无论如何!请您放开我,不然我就叫救命了!”
阿门。
格罗辛格抓住我的胳膊说道:“您喝醉酒了,请您到岗亭去。我是您的朋友,请您好好睡上一觉;睡醒之后,等我换了班,就请您向我说说那老妇人今天夜里在门口所唱的歌词。那首歌我很感兴趣。”
那时我们将进入天国!
“正是为了那老妇人和她的亲人,我才急着要见公爵大人!”我叫起来。
他的灵魂就会在上帝面前得救,
“为了老妇的事?”格罗辛格插问道,“为了她的事,您可以跟我谈谈!那些大人不会对这等事有什么兴趣,快来,跟我去岗亭。”
哪怕只有一次,
他要把我拉走,这时公爵府的钟敲了三点半,钟声就像呼救的叫声穿透我的心房,于是我朝公爵的窗户用尽气力大叫起来:
谁要是如此祈祷,每天
“救人啊!看在上帝的面上去救一个可怜的、被引诱的女孩子吧!”这时格罗辛格惊呆了,他想捂住我的嘴,可我奋力挣脱他;他向我的头颈猛击,骂声不绝;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喝令岗哨快来,一名军士带了几个士兵赶来抓我,正在这个时候公爵的窗户打开了,有人大声问道:
高大的树木突然领悟。
“步兵头领格罗辛格伯爵,下面嚷成一片是怎么回事?请把那个人带上来,立即带上来!”
坚硬的石头悔恨不已,
我不等头领带我,便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去。我一头跪倒在公爵脚下,公爵很吃惊,有些厌恶地命令我站起来。他足登马靴,却穿着一件睡袍,他很仔细地将睡袍在胸前束起。
才使我主耶稣身陷囹圄【2】。
我急不可待,一五一十地向公爵诉说了老妇人讲述的关于骑兵卡斯帕尔自杀的事,关于美丽的安奈尔的事;我恳求他至少将处决延迟几个小时,为这两个不幸的人儿举行一个体面的葬仪,假如不能赦免的话。“啊,赦免,赦免!”我高声喊道,一边喊一边从胸口掏出我捡到的那块包着很多玫瑰花瓣的白色面纱。“这块面纱是我来这里的路上捡到的,我觉得它是赦免的兆头。”
当初是他们捣鬼
公爵急切地抓过面纱,心情极为激动。他把面纱拿在手中。这时我说道:“殿下!这个可怜的姑娘是一种错误的荣誉感的牺牲品,一个上等人将她引诱了,答应和她结婚;啊,她是多么善良,宁肯自己死去,也不讲出那人的名字。”公爵眼里含着泪水打断了我的话:“您不要说了,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他转身向站在门边的步兵头领紧急命令道:“去,快骑马去。别顾惜马,要尽快赶到法院。请您用剑挑着这块面纱,挥动面纱,并大叫:赦免了,赦免了!——我马上就来。”
虚伪的犹太佬来了,
格罗辛格接过面纱。他脸色陡变,由于恐惧和急促看上去如同鬼魂一般。我们两人一起冲进马厩,纵身上马,全速奔驰起来。他像发疯似地冲出大门,将面纱挑在剑上,大叫道:“耶稣,我的主啊,我的姐妹!”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他站在马镫上,不停地挥舞着剑,不停地大叫着:“赦免,赦免!”我们两人站在小丘上,看到人群把法院挤得水泄不通。我的马看见布类便惊,我又是个蹩脚的骑手,无法赶上格罗辛格;他在飞奔,我奋力追赶。多么可悲的命运!炮兵在附近进行操练,炮声隆隆,我们的喊声从远处根本无法听清。格罗辛格猛向前冲,人群四散奔去,我看到人围成的圈子,在晨光中我看到剑光一闪——啊,上帝啊,这是刽子手举起的剑!我跳进人群,听到人群的痛苦唤声。“赦免,赦免!”格罗辛格大叫着,像发疯一般挥动着面纱冲进圈子;可是刽子手手里提着安奈尔的鲜血淋漓的人头面对着他,那人头向他惨淡地微笑着。这时格罗辛格大叫起来:“上帝饶恕我吧!”说着便扑向尸体。“把我杀了吧,把我杀了吧,你们这些人啊!是我诱奸了她,是我害了她!”
亲爱的上帝驾临,
人群顿时燃起复仇的怒火,女人和少女们向他拥来,把他从尸体上拉开,用脚踢他,他毫不反抗;纠察无法控制暴怒的人群。这时有人叫起来:“公爵来了,公爵来了!”公爵是坐着敞篷马车来的;一个极为年轻的人把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脸部,穿着大氅,坐在公爵的旁边。人们把格罗辛格拖向前来。“耶稣啊,我的兄弟!”那年轻的军官惊叫起来,发出女人般的声音。公爵连忙制止:“不要说话!”公爵从车上跳下来,年轻人要跟着下车,公爵十分粗暴地让他回到车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化装成青年军官的人竟是格罗辛格伯爵的姐姐。公爵让人把被殴打得血肉模糊以致昏了过去的格罗辛格抬到车上,格罗辛格的姐姐不再有任何顾忌,将大氅脱下来盖在弟弟身上;大家都看到她一身女装。公爵很不安,但是他强自振作起来,命令立即将车驶回,把这姐弟二人送回家去。这一事件使得暴怒的人群略为平息下来了。公爵大声地对警戒的军官说道:“格罗辛格伯爵夫人看到弟弟从她家门口奔驰而过,带着赦免的命令,她想亲自赶来参与这件喜事。当我为着同样的目的急驰而来时,她正好站在窗口,便请求我带她同来;对于这样一个好心的女子我无法拒绝。她戴上了弟弟的帽子,穿上了弟弟的大氅,以免引起大惊小怪。不幸的突发事件使她不知所措,结果造成了富有惊险意味的轰动性闹剧。不过少尉先生,您怎么没有挡住群众以保护不幸的格罗辛格伯爵?这真是太可怕了,他纵马奔驰,可他来晚了;但他没有任何责任。我要将打人的凶犯逮捕并严加惩罚。”
可爱的天使在那里端坐。
公爵讲完这话,下面响起了一片嘘声:“他是个流氓,是个诱奸者,是杀害美丽的安奈尔的刽子手。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这个可怜的坏蛋!”
你们应踏上峰巅,
大家众口一词,这话也由牧师、军官和法院人士证实了;公爵对此极为震惊,他只说了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多么可怜的人!”便不再言语。
你们应受到最后的判决;
公爵面色苍白地走进行刑的场地,要看看美丽的安奈尔的尸体。安奈尔躺在绿色的草地上,身穿一件黑色的裙子,系着白色的飘带。年迈的老奶奶对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她将安奈尔的头部和身体接起来,并用她的围裙把那可怕的裂痕掩盖住。她设法使安奈尔的手拿住那本牧师在她小时候送给她的《圣经》;她把那金色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并把那朵玫瑰花别在她的胸前,那是格罗辛格伯爵夜间送给她的,格罗辛格当时并不知道,他送给了什么人。
也应复活;
公爵看到这种情景不由得说道:“美丽的不幸的安奈尔!哎!你这可耻的引诱者,你到得太晚了!可怜的老妇人,只有你——对她始终不渝,直到她死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发现我在旁边,于是对我说:“您曾对我说起卡斯帕尔军士的遗愿,您可带在身边?”这时我转身面向老人说:“不幸的老妈妈,请您将卡斯帕尔的信袋给我,殿下想看看他的遗嘱。”
你们这些死去的人儿
老妇人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听到我问她,便怏怏地回答道:“您怎么又来了?您呆在家里不更好吗?您写的请愿书呢?现在太晚了。我没有办法再来安慰那可怜的孩子,使她体面地葬在卡斯帕尔身边;我对她说了谎话,不过她也没有相信我。”
星辰在大地降落。
公爵打断了她的话:“他没有说谎,好心的老太太,这个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一切都怪马儿惊了。安奈尔有权在母亲和卡斯帕尔旁边得到体面的坟茔,卡斯帕尔是个好小伙子。要为他们两人举行一次演讲,谈谈把荣誉只留给上帝的事。卡斯帕尔应得到军官的葬礼,他的骑兵中队应向他的坟墓鸣枪三次,以示敬意;腐化分子格罗辛格的剑应放在他的棺材上。”
在旭日东升的时刻,
说过这些话,他便捡起格罗辛格的剑,这把剑被弃置于地,还带着面纱;公爵将面纱抖落,用它盖住安奈尔:“这块面纱本来要为她带来赦免,不料竟如此不幸;但愿它能使安奈尔重新得到最后的荣誉;她受到了赦免,她死得光荣,面纱应和她一起下葬。”
这时她以柔和的声音在门口唱起来,宛如年轻的男女仆人在美丽的月夜放歌一般。我怀着内心的欢愉听她唱起下面这首古老而又优美的歌:
他把剑交给值勤的军官,并吩咐道:“在今天检阅时,我还会向您下达有关这位骑兵和这位可怜少女的葬礼的命令。”
“这我不知道,”老太太答道,“我活到现在没觉得有什么改变。您还年轻,所以对什么都大惊小怪。我差不多什么都经历过。我快快乐乐地看待一切,因为上帝也真诚地希望人们快乐。别人的一番好意不应加以拒绝,哪怕并不需要这番好意;不然的话,你下次要人帮忙也不会有朋友来的。所以您要坐在这里就坐在这里吧,看能不能帮帮我的忙。我要和您谈谈,我为什么走老远的路来到这座城市。我本来没想过我会又来到这个地方。七十年前我在这家做过丫头,我现在就坐在这家门口;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来过这个城市,时间过得真快,真像是一眨眼的工夫。七十年前,每天傍晚我都是坐在这里,等我那心上人,他在卫兵队里服役。我们总是在这里约会,每当他在这里——别出声,巡逻队来了。”
接着公爵便高声朗读起卡斯帕尔的遗言来,看样子很受感动;老妇人含着喜悦的眼泪亲吻公爵的双脚,那样子就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公爵对她说:“您不必难过。您会得到一笔养老金,直至您百年之后。我还要下令为您的外孙和安奈尔立个石碑。”继而他便吩咐牧师,将老人以及棺木先拉到他的住地,棺木里已装进了安奈尔的尸体,然后再运回她的家乡,并将安奈尔安葬。正在这时他的副官们骑马来到,他又转而对我说:“请您把名字告诉我的副官,我还要接见您,因为您表现出了美好的道德品质。”副官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并对我着实恭维一番。在群众的一片祝福声中,公爵驱车到了市内。美丽的安奈尔的尸体已被运到牧师家里,年迈的老奶奶亦随车来到,第二天夜里牧师便陪她返回家乡。那位携带着格罗辛格的剑的军官率领一队骑兵亦在那天晚上到达。格罗辛格的剑被置于卡斯帕尔的棺架上,连同军官证书随着勇敢的卡斯帕尔埋葬了,他的墓穴与美丽的安奈尔坟茔并排,旁边是他母亲的坟墓。我也赶到了那里,并搀扶着老妇,她开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只是很少说话。当骑兵向着卡斯帕尔的坟茔鸣枪三响以示敬意时,她倒在我的怀里死去了。她也被安葬在她亲人旁边。愿上帝使他们都愉快地复活!
可是我在台阶上挨近她坐了下来,抓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说道:“请您让我坐在您的身边等到天亮,您讲讲,您来自何方,在这个城市里您要寻找什么?您在这里孤苦无告,在您这样的高龄,您比起别人来更接近上帝;如今世道变了,和您的年轻时代全然不同了。”
他们应登上顶巅,
“这我已经做了,”她说,“我看到您在林间路上来回走动,就请求上帝,为您出个好主意。现在您已有了好主意,您就回家去好好睡觉吧!”
可爱的天使在那里端坐,
说完这话她便沉静地转过身去,将那枚塔勒放进她的行囊。老妇所做的一切给了我一种独特的严肃的印象,于是我向她说道:“亲爱的老奶奶,您说得很对,不过使我在这里留连忘返的是您本人。我在听您祷告,我想求您,祷告的时候也能想到我。”
亲爱的上帝驾临,
没想到老妇人竟大为光火,说道:“亲爱的先生,您还是回您的家去吧,用心祷告,然后就上床睡觉吧!天这么晚了您还在这小巷子里跑来跑去干什么呢?这对青年人没什么好处,魔鬼也在游荡,找到一个就抓一个。有些人就是因为逃夜,到头来变得很坏。您在找谁?找我主上帝?他就在人们的心中,庄重地活着,而不是在这小巷子里!您要是在寻找魔鬼,那您已经找到了,赶快回家去吧,向上帝祷告,不要让魔鬼缠身!晚安!”
拖着一道美丽的彩虹。
我相信,她是在跟我说话,于是说道:“老奶奶,您是在为我祈求上帝吧?我倒不知道。”
他们的灵魂应在上帝面前得救,
老妇人十分平静地回答说:“万分感谢,我亲爱的先生,您听到我的祷告了吧。”
那时我们将进入天国!
人群慢慢散去,站在那里的最后一批人也匆忙离开,因为打更人正穿过街道,他们想要让他打开住宅的大门。这样一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街市更加寂静。我在面前空旷地上的大树下来回踱步,思绪万千。这位农妇的气质,她那坚定而严肃的语调,她那八十八个春秋而今已近风烛残年的生活所历练出来的沉毅,使我十分感动。“到底是什么样的愁苦与欲念在我胸中翻腾?日月星辰只顾沿着它们的轨道永不停息地运行。我饥餐渴饮,养精蓄锐,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从谁那里找到我的憩息之地,又是为了谁?我所寻求、热爱和争得的一切,能使我像这位善良而虔诚的老妇那样安然地度过这宅院台阶上的一夜吗?天亮之后我能像她那样找到我的朋友吗?我要是她,我就根本到不了这座城市,我会疲惫不堪,倒卧于城门前的沙滩上,也许甚至落入强盗之手。”我就这样边走边自言自语着。我穿过椴树林间的路径又接近那老妇人时,只见她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我极为感动,于是迈步向前说道:“上帝与您同在,虔诚的老奶奶,求您也为我祷告祷告吧!”我说着便将一枚塔勒【1】丢进她的围裙。
阿门。
“请让我安静一会儿,不要胡说八道;我不会感冒,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现在天色已晚,我八十八岁了,过不多久天就亮了,天一亮我就去亲友家。一个人要是真心信神,饱经世故,又会祈祷,这短短的几个钟头会过得蛮好。”
当我回到首都时,听说格罗辛格伯爵死了,他是服毒自杀的。我在家里发现了他的一封信,信中他这样写道:
这时老人又以低沉的声音半请求半命令地说道:
我对您极表谢忱,您将长期压在我心头的耻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老妇人的歌儿我耳熟能详,安奈尔时常唱给我听,她是一位无法形诸笔墨的极为高贵的少女。我是一位不幸的罪犯;她从我这里得到了书面婚约,但她却付之一炬。她在我那年迈的姨妈那里帮佣,常常感到抑郁寡欢。我用一些具有某种魔力的药石控制了她的灵魂。但愿上帝原宥我!您也拯救了我姐姐的声誉,公爵对她一往情深,因而公爵爱屋及乌,对我颇为垂青。安奈尔的故事使他受到极大的震动——上帝拯救我,让我服毒自尽吧。
“老太太,您在这里会感冒,会出毛病的;再说您待在这里也没啥意思。”一个汉子向她微微欠身说道。
约瑟夫·格罗辛格伯爵
“八十八岁,走了六英里!”周围的人都说,“她累了,还有点孩子气;这样岁数的人身子虚弱。”
那条围裙,猎人于尔根在被砍头的当儿曾咬住不放的,现已置于王家艺术宫内加以珍藏。人们传说,格罗辛格的姐姐被公爵赐以“赦免面纱”的爵位,他们俩喜结良缘。以后在D地检阅时,在两个不幸的荣誉牺牲者的村庄教堂墓地上树立了纪念碑,以表示对他们的敬意,公爵与公爵夫人驾临参加,公爵对此感到特别满意。这个主意是夫人和公爵两人共同提出来的。虚假和真实的荣誉分处于十字架的两端。正义以剑向一边挥舞;宽恕则把面纱向另一边抛去。代表正义的形象有点像公爵,而代表宽恕的形象是公爵夫人。
“我为啥不能呆在这里?这不是公爵府吗?我八十八岁了,公爵总不至于将我赶出他的家门。三个儿子都为他当差死了,剩下一个外孙也不在人世了;上苍保佑他,不风风光光地安葬他,我死不瞑目。”
(袁志英 译)
“这位老太太怎么了?”我问在场的一个人。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道:“她从乡下来,走了六英里,再也走不动了。在这个城市里她不认得路,她的亲友住在城的另一边,她没办法找到他们。”——“我想带她去,”有个人说道,“不过路太远,我家里还有事;再说她要去的那家她并不认识。”——“不管怎么着,这老太太不能老是待在这里啊。”一个人走上前来说。“她就是要这样,”先前那个人回答说,“我早就跟她说过,我要带她回家去,可她语无伦次,一定是喝醉了酒。”——“我看她是个呆子,无论如何她不能老待在这里。”那个人又重复着刚才的话头,“夜里很凉,到天亮还早着呢。”面对这样的议论老妇人装聋作哑,不为所动,她将准备工作做好。刚才讲话的人又说了一遍:“她不能待在这里。”这时老妇人以极为低沉而又严肃的声调回答说:
注 释
坐在台阶上的是一个年迈的农妇,周围的汉子向她问长问短,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可老妇人对他们好奇的发问和好心的忠告无动于衷。在夜半时分的大街上,在众人的簇拥之中,她旁若无人,如独处于自己的家室之中。这位善良的老妇对自己的行止胸有成竹,其中必有意想不到的、甚至是重大的缘故。她将围裙当作外套披在身上,将那宽大的上蜡的黑色亚麻软帽拉低到眼前,将胸前的小包裹摆正,而对任何问题都不置一辞。
【1】 德国18世纪通用的银币。
时届初夏,夜莺几天前才开始鸣啭歌唱,那歌声响彻大街小巷;而今宵远方雷雨大作,袭来阵阵凉意,夜莺全都噤若寒蝉。打更人报出十一点。在回家的路上我蓦地看到在一所深宅大院门前,聚拢着形形色色的汉子,他们都是刚从啤酒馆里出来的,正围着一个坐在门前台阶上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显出极为关切的样子,这使我感到这里必有不幸的事件发生,于是就走向前去。
【2】 据说耶稣被犹大出卖,才为罗马当局所执。
布伦塔诺 著
【3】 希腊的山名,古时作为太阳神和文艺女神的灵地,亦可解作诗人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