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虽然出身地位低下的人家,但他是峡谷里公认的情歌王子。当年野贡家族的那个为情而死、招致藏纳两个民族第一次战争的大情种扎西尼玛与他比起来,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由于长年在外面奔波,他的皮肤不像峡谷里种地放牧的人们那样是土黄色的,而是油亮发光的棕色,像汉地华贵的锦缎一样光滑、滋润,那肤色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照亮姑娘们的春心。而更让姑娘们倾心的是他那副善唱情歌的好嗓子,人们说是神灵赐予的,因为父母给的嗓子根本唱不出那么动听的情歌来。每当他放歌一曲时,山上的鸟儿不再鸣叫,坡上的牛羊不再吃草,峡谷里百花盛开,草甸上青草起舞。多年前泽仁达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高歌一曲,竟然勾起了那个杀人如麻的大土匪无限惆怅。神灵的歌喉救了他的命,一直成为峡谷里的美谈。
那一年,雪山上的冰川大幅度地向峡谷里延伸,卡瓦格博村住得比较高的几户人家,冰舌都从他们狭小的窗户中伸进来了。峡谷里的老人们说这样的事情要一百年才遇得到一次,藏族人有大吉祥了。丰沛的冰川似乎印证着穷人们朦朦胧胧的期盼,连野贡土司家的马帮队长洛桑,也感到自己苦难的爱情总算有救了。
那个洛桑刀架在脖子上还思念着的女人,并不是野贡家族从小就给他订了婚的贵族女子野贡·康珠,而是澜沧江边的晒盐女央金卓玛。她就像峡谷里的一株无名的杜鹃花,开放得朴素自然、美丽大方。但是如果没有她对山岭默默无闻的装点,峡谷的美就不存在。澜沧江会干枯,万年的冰川将融化,千年的雪山不再有洁白的峰顶。这是一场秘密的看上去几乎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恋爱。洛桑每隔半月到江边的盐田去收盐,便是他们能见上一面的唯一机会。他们靠情歌和眼神来传递相互的渴望和炽热的爱,在他们还没有摸一下手说上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灵魂被对方勾走了。他们在梦里神交,在强烈的思念中各自默默地对着一棵树、一江春水、一朵盛开的杜鹃花倾诉衷肠。像许多心有灵犀的藏族人一样,他们每天晚上在同一时刻准时跨入对方的梦,就像跨进一道爱的大门。那是一扇只为对方洞开的大门,里面爱神飞翔,鸳鸯嬉戏,鸟语花香。他们在那里相亲相爱,诉说比澜沧江水还要丰沛的爱恋。在浪漫而自由的梦中,她抚摸过他坚挺的鼻梁,宽阔的脸庞,他吻干过她横飞的眼泪,圆润的嘴唇。他甚至还清楚她脖子上的胎记,她也曾躺在他大地一般厚实的胸膛前,细数过他下巴上的胡须。而在白天,他们只能用山歌唱给对方自己不可言传的痛苦。那些动听哀婉的山歌唱的是星星对月亮的依恋,风对树的缠绵,江水对大地的拥抱,白云对雪山的厮守,牛羊对青草的亲吻。
要是老土司顿珠嘉措还在的话,坚赞罗布将会问他足智多谋的父亲,如果人家继续让你当土司,甚至还让你当新成立的盐田县的副县长,但是他们又煽动那些草头藏民不交租粮、不还高利贷,甚至还要把田地和牲畜分一些给那些没有土地的人,这土司还当得下去吗?坚赞罗布隐约感到峡谷里的变化已经超出了神灵控制的能力,野贡家族传到他这一代,火塘里的柴火,怕是要越来越烧不旺了。
如果他们能有一次约会,那无异于到老虎的嘴边抢食吃。因为峡谷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顿珠嘉措土司早就做好了招婿上门的一切准备了。从印度买来了珍贵的虎皮和九眼猫眼石,从拉萨买回了镶金护身符,哲蚌寺有名的大活佛为它开光,并将祝福的经文藏在里面,还有藏北草原的红狐皮帽,藏东昌都做工精细的金边藏靴,尼泊尔的玛瑙,汉地的翡翠和绸缎。人们说,光是新郎那身穿戴,就可以买下一个牧场上所有的牛羊。
和大部分藏区一样,刚解放那几年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农奴和佃户们该向土司和寺庙纳的粮、进的贡,一样都不能少。除了那个外国传教士沙利士神父被赶走了以外,峡谷里的人们还没有更深刻地体验到改朝换代与自己的切身关系。但是随着穷人逐渐站在了红汉人一边,变化就像春天里的大地。卡瓦格博村的几个佃户多听了几次土改工作队的宣传,回去后就不交这一年的粮租了。这种行为要是在过去,野贡土司的家丁会将他们捉去丢在地牢里,还会给他们穿“木靴”,那是野贡土司家族诸多刑具中最有特色的一项发明,人们听见“木靴”一词脸色都要吓得发白。受刑者穿上去后,家丁把“木靴”外面的活动扣一个个地钉紧,钉三个扣,脚背脆裂;钉六个扣,五个脚趾全部挤碎;钉九个扣,“木靴”里面的脚骨头便一根根一块块地被夹断、夹碎。再强的汉子,一双“木靴”套上去,能坚持钉六个扣而不昏倒,就算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了。当管家把佃户们抗拒交租粮的事报告给野贡家族的新土司坚赞罗布时,年轻的土司只是对管家说:“记下他们的名字。要像记下借高利贷者的名字一样准确。”
本来一场万事俱备的婚事,却被一再拖延,甚至拖到顿珠嘉措土司死都没有赶上自己千金小姐的婚礼。因为根据噶丹寺的喇嘛卜算,婚礼总和不吉祥的时间和峡谷里的战事相冲突。不是康珠小姐的属相和年份的属相相克冲,就是接下来的年头不宜举办喜事,似乎神灵对土司家的婚事不甚热心。后来连洋人的上帝也加入到反对者的队伍。野贡·康珠小姐受洗后,沙利士神父告诉她,一个基督徒是不能和异教徒结婚的,除非你的夫婿皈依到上帝的恩宠之下。可是洛桑对上帝一点兴趣都没有,每当康珠小姐要拉他去教堂受洗,以尽早完成一个基督徒完美的婚礼时,他总是说,等一等吧,等我赶马从拉萨回来后吧。等我去一趟汉地再说吧。等山上的杜鹃花再一次全部开成白色的时候。等你们野贡家也能晒出白色的盐。
几年以后,木学文带着土改工作队再次回到峡谷时,已经是新成立的盐田县县长。他把土改工作队的队部设在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村里的藏公堂里,这里从前是野贡土司召集村民开会议事的地方,它就面对着土司大宅。工作队把奴隶、农奴、佃户们请来开会、教唱歌、讲故事,对待老百姓比当年的外国传教士还要热情,他们也比传教士能说会道得多。工作队没有告诉藏民们谁是救世主,谁将会赦免他们的罪,谁将引领着他们走向天堂。他们只给藏民们讲人间的平等与不平等,人和人都是父母生的,没有贵贱高低之分;讲耕者有其田,就像牛羊总有属于自己的草甸一样,可见你们连牛羊都不如。而为什么有的人饱食终日,既不放牧也不干活,却占有大量的土地和牲畜,还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呢?
当野贡家为婚事再次隆重而铺张地大做准备时,红汉人来到了峡谷。他们并没有搅乱野贡家招婿上门的步骤,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追剿土匪,解放农奴,平分土地和财富,让地位低贱的人第一次找到做人的感受。这些事看起来和野贡·康珠的出嫁没有关系,但是,对那对秘密相爱的人儿来说,他们从红汉人为藏族人所做的一切中看到了自己爱情获救的希望。
57.拯救
那个让坚赞罗布大动肝火的早晨,一只乌鸦蹲在土司大宅里的核桃树上聒噪不休,让坚赞罗布心烦意乱。土司一家围坐在宽大的火塘边喝那一天的早茶时,坚赞罗布土司对坐在对面的洛桑说:“今天不要出去了,中午寺庙里的喇嘛要来占卜,确定个吉祥的日子。你和我妹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这个月内必须办。”
沙利士神父走出去很远了,驿道上的风还吹不干他脸上苍凉的眼泪。在一个山垭口,神父勒马回望渐行渐远的西藏。蓦然发现,忠心的厨子诺斯还立马山头上一动不动,那遥远的身影仿佛风中的一个问号,要在天地间寻找答案。
“不必费心啦,土司老爷。”洛桑一字一句地说,“我早就想告诉你,告诉康珠小姐,其实我喜欢的是盐田里的晒盐女央金卓玛。我要和她结婚。”
沙利士神父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仰天长叹:“亚当啊,我的孩子,我有罪!”
他的话刚一出口,就像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康珠小姐脸上,火塘边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康珠小姐捂着脸跑到客厅一侧的房间里哭了起来。
诺斯哭着说:“神父啊,亚当把一颗子弹打进自己的嘴里啦。”
“你喝的是茶,不是酒。说什么胡话?”坚赞罗布呵斥道。
神父满足地说:“我知道。他是个好基督徒。”
“老爷,这碗茶还在我手里哩,我为什么要说胡话呢?”洛桑平静地说。
诺斯星夜兼程赶来并不是来道别,只是为了向沙利士神父捎一个重要的口信。诺斯说:“神父,亚当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请你放心,他已经在上帝面前收藏好了你交给他的契约。”
坚赞罗布把手里的茶碗一,泼出的茶溅到火塘里,发出“嘶嘶嘶”的响声,像他心中就要露出的杀气。“是谁养大了你!翅膀长硬了是不?飞得再高的鹰,也飞不过我枪口里射出的子弹。”
峡谷的风吹送着黯然神伤的沙利士神父一路南行,他心情沮丧,话语很少,就像一个被逐出比赛场的老选手。上帝不仅再不给他机会,而且还让他衰老得连失败都不敢面对。他们翻越了四座大雪山,快要走到藏区的边缘进入云南纳西地时,教堂的厨子诺斯飞马赶了上来,沙利士神父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四十多年的传教生涯总算没有白白度过,藏族人为朋友送行的方式总是出乎你的意外。
“我在土司的大宅里长大,就像盐田里晒出的盐,人人都看得到。”洛桑也把茶碗放下了,“可是,是一只鹰,它总要飞,哪怕地上的人有枪呢。”
神父尽量挺直了腰坐在马背上,决心在离开这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峡谷的最后时刻,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跟进来时一样。热情,谦逊,执著,充满活力和希望。但是他发现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当年他和杜朗迪神父进来时,为了敲开西藏的大门,可以用两匹骡子的银元买下一段被土司们控制的栈道,如今谁还相信他们当初的豪情。他不能不想起巴勃神父说过的一句话:传教士在西藏的命运,不过是九死一生地进来,在石头缝里播种信仰的种子,然后,被驱除。幸运的巴勃神父,他被峡谷的风吹到了天国,我却是被中国革命的风吹回去了。他心酸地想。
坚赞罗布傲慢地说:“砍断了翅膀的鹰,还能往哪里飞!别忘了我小时候一句话,就砍下了你爷爷的头。”
赵排长示意他的两个士兵扶沙利士神父上马,神父上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过去他是先踩在亚当的背上跨到马背上,但是今天亚当到哪里去了呢?神父想,或许他不愿忍受离别时的伤感罢。赵排长过来抱住神父的一只腿,三个人几乎是将他举上去的。神父说:“我老了。谢谢。”
洛桑微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就像泽仁达娃永远没有忘记和你们野贡家族的世仇一样。”
神父原来以为教堂的大门外应该有一群教友来为他送行,可是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在这样的一个上午,生活跟以往一样,村子里的狗吠叫唤出生动的生活气息,鸟儿在树上欢唱。这个离别的日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伤感,甚至有歌声从村子里飘来,那是红汉人的宣传队在教村民们唱和赞美诗的旋律大不一样的革命歌曲。神父在心里嘀咕道,原来他们唱歌去了。
坚赞罗布“唿”地站了起来,手摸向了腰间,这时他妻子楚姆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楚姆对洛桑喊:“你还不快走!好好想想,孩子,再好的骏马,也喜欢一套漂亮又富贵的马鞍。”
微娜修女本来也想跟沙利士神父一起走的,但是她又不忍心抛下病重的凯瑟琳修女。微娜修女很小的时候就进了澳门的一家修道院,她在广东的老家还有什么亲人,连她也不知道。与其回到陌生的故乡,不如服从主的召唤,留在寂寞的峡谷。微娜修女仁慈的选择让她的后半生命运多舛。
坚赞罗布大喊:“关上大门,把这个狗娘养的吊起来,打断他的腿!”
第三天,早晨七点,解放军一个姓赵的排长带着两个士兵准时来到教堂,他们还牵来了一匹马。神父和教堂的两个修女早就恭候在大门口,他回头对修女们说:“时辰到了,人子的光荣终将得到见证。”修女们倚在教堂的大门旁,目光哀哀地和他作最后的道别。神父向她们微笑着说:“我会回来的,至少在大雪封山前。主与你们同在。”
洛桑也站起来了,用嘲弄的口吻说:“别耍土司老爷的威风啦,连奴隶你都关不住了,还想把我一个自由民怎么样呢?红汉人说,一切都变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人。”
后来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既对沙利士神父的祝福作了无情的嘲弄,也最终证明了他的一片苦心。在这个世纪末,跟随主的召唤也做了神父的安多德听他母亲讲起他受洗时的情景,反问道:“当年沙利士神父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一个教名呢?”
洛桑昂首走出了土司大宅,连头也不回。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对康珠小姐一丝怜悯也没有,因为他和她没有做过同样的梦,甚至没有为她唱过一支情歌。与其说野贡·康珠是他的未婚妻,不如说她是他的又一个主子。
“安多德。一个圣人的名字,愿主赐福与他。他将成为主忠实的仆人。”
洛桑像一只翅膀坚硬的苍鹰,往澜沧江边的盐田飞去。那个背盐卤水的姑娘央金卓玛还在苦熬着自己没有指望的爱情,她日复一日地干着这繁重的劳动,在光明与黑暗中挣扎,在微薄的希望和极度的失望中煎熬,在永无止境的劳役中淡忘洛桑动人的歌声和深情的眼睛,在心力交瘁的痛苦中压抑头一天晚上的美梦。她的忧伤像澜沧江水一样长流不息,滔滔不绝,她曾经多次地想,当洛桑和野贡·康珠结婚办喜事的那一天,她将像那些敢于为情而死的纳西女子一样,义无反顾地跳进这忧伤的澜沧江。如果佛菩萨允许她选择来世,她将投生为洛桑身边的一匹马,天天陪伴着他浪迹四方。
第二天,神父到村子里的教友家一一和他们道别,感谢他们顺应了主的感召,皈依到天主的圣宠里。本来他还打算到左盐田去跟和阿贵告别的,但是教堂里的马都被解放军征用去驮军粮了,神父已没有勇气徒步走到左盐田。下午,几个教友抱来了马修的孩子,要求神父为他付洗。这时他强烈地思念起都伯修士和马修来,他们现在在哪里?愿主的恩宠与他们同在。那是一个长得很健康的男婴,用一双无邪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神父,这让神父一直很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到该给孩子取教名时,沙利士神父不假思索地说:
当洛桑从天而降般地站在央金卓玛的面前时,仿佛梦中情景再现,她看见了他湿润的眼睛和动人的嘴唇,那嘴唇因为激动而颤抖,但说出的话却清晰准确,让央金卓玛以为是佛菩萨的金口开了。
“我真的老啦,听不见上帝的钟声啦。”神父颓然地放下了自己不断挥动的手,不能自持地淌下两行老泪。
“我退婚了。”
亚当显然听到了神父的呼唤,他敲得更快了。但是神父就像在看一部无声片,只有动人的情景,却没有一点声音。那钟锤仿佛不是敲在铜钟上,而是在敲打一坨棉花。
“谁……婚……”央金卓玛身子晃了晃,差点要倒。
“使劲敲啊,亚当。天要亮了。”神父挥手喊道。
“我可以娶你啦。卓玛啊卓玛,我的卓玛,我要娶你。”洛桑手舞足蹈,忘了唱一支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唱的歌。
亚当爬上了垛楼,过去的每个凌晨,亚当都是这样披着晨曦的光芒敲响教堂的钟声。那是耶稣的召唤,是和澜沧江对岸的佛教徒竞赛的钟声。神父看见亚当使劲地晃动着钟绳,可是他竟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传来。
央金卓玛眼前一阵晕眩,一下跌进幸福的漩涡里,脑子里天旋地转。幸好洛桑一把抱住了她,她才没有掉进澜沧江里。到她醒来时,他们已经依偎在一起了。佛祖在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嗅到对方身上甜甜的汗味。尽管他们在各自的梦中拥抱依偎过无数个日夜,但梦里的依偎,是闻不到对方的汗味的。
“好吧,”亚当把神父挡在身后,“今天我就敲一次早钟吧。但愿圣母玛利亚不会责怪我。”
“不是在梦里?”
“该敲钟了。”神父固执地说,想从亚当手里挣扎出来。
“不是。”
他从教堂内出来时,天色已经微亮。“该敲钟了。”他喃喃说,向教堂围墙上的垛楼走去。在他艰难地想爬上垛楼的台阶时,亚当从后面拉住了他:“神父,还不到时辰呢。”
“刚才你说什么啦?”
那个晚上沙利士神父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在教堂里转来转去,亚当一直在他身后陪伴着他。在耶稣的圣像前,神父长跪不起,昏暗的教堂内只有圣台前的两盏酥油灯若明若暗,悲切压抑,像神父此刻的心情。神父后来起身到圣台上,拿起上面的一个十字架,吻了吻。从这里往下望去,教堂内一片昏暗模糊。这里曾经是他的讲台,他的战场,他的生命立足点。除了这里,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令他有荣耀天主的成就感了。他随后又梦游到圣台旁边的圣器室里,把那些做弥撒和瞻礼时用的枝形烛台、花架、法杖一一抚摸了一遍,亲吻了一遍。里面的东西他一样都不想带走,包括那些不同祭日穿的法衣。因为他坚定地认为,这些属于上帝的东西总有人会用得着的。谁将会是他走后那布道的神父?
“向佛、法、僧三宝顶礼,感谢仁慈的观世音菩萨带来的吉祥。我要娶你。”
“报答天主吧。”神父把他扶起来,“走,让我们去迎接天国的光芒。”
“我又在梦里哭了。”
亚当感到自己浑身的血在往上涌,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神父的脚下:“神父,我会报答你的。”
“不,你在我怀里哭。”
“在天主面前,毋妄誓。”神父将手摸到亚当的头顶上,动情地说,“我把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都交给你了。我们都是和上帝有契约的信徒,现在我和你也有了一个契约。”神父的语调哽咽起来,“孩子,别让一个老人失望。”
“我天天都在梦里哭啊!”
“神父,我发誓……”亚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我看见了,在我的梦中你的眼泪比雨季里的雨水还多。”
“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就没有人来夺走它们。如今你是知道这个地窖的最后一个人了。”
“因为我不是康珠小姐。”
“神父,放心吧,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夺走你的宝贝。”亚当肯定地说。
“你不是,你是央金卓玛。”
“连我的圣职都快忘了。亚当,我还没有做完这件工作。我不希望再在路上遗失这些宝贝。因此我把它们留下来,我还会回来的,主已经明示我了。即便……即便我回不来了,孩子,我请求你,以一个基督徒的名义,替我保护好它们。”
“我是一个农奴的女儿,苦命的晒盐女。”
“神父,我知道。你为了这些纳西人的东西,经常吃饭睡觉都忘了呢。”
“嫁给了我,你的命再不苦。”
“你听好,亚当,”神父指着桌子上的大铁箱说,“有些秘密会在黑暗中腐烂,有的则是森林中的火星,与其让它燃烧起来招致灾难,还不如让它熄灭;而更多的秘密,将会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冲洗干净,成为历史。就像澜沧江中那些巨大的岩石,在水落石出时,人们便会发现,洪水滔天时的波浪和漩涡,不过是这些沉默的岩石与水流在抗争罢了。你知道,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心血。日本人曾经毁过它一次,这几年我又重新将它复原了。就像一个失去眼珠的人,重新看到了光明。”
“野贡土司会杀了你的。”
“坐下吧,孩子。我主耶稣可以为他的门徒洗脚,你为什么就不能在一个神父面前坐下呢?”神父把亚当强压在了椅子上,搞得亚当诚惶诚恐。
“有红汉人在,他杀不了我。”
亚当忙说:“神父你坐,我站着。”
“红汉人管穷人的事?”
“亚当,你说得都对。”神父拉过地窖里唯一一把椅子,“来,孩子,坐下吧。”
“管。他们过去也是穷人。”
这个世纪初,峡谷里的流浪儿亚当被沙利士神父收留以后,便在教堂里长大,成为教堂的敲钟人。神父视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他聪明机灵,伶牙俐齿。早些年神父想给他撮合一门亲事,但是亚当说他不愿意离开教堂和神父,而他多嘴多舌的毛病有时也让人讨厌。神父突然有些后悔,今晚应该叫诺斯。
“这是梦里才有的事情。佛祖啊,就不要让我醒吧。”
嘴快的亚当说:“神父,不用你说,我已经知道了。尽心侍奉我主耶稣,虔诚的祈祷,过一个基督化的生活。”
“看到天上的苍鹰了吗?它在飞。”
“珠宝玉石值几个价。这是无价之宝啊。”神父抚摸着用油纸包裹得密密实实的书稿说,仿佛抚摸着一个圣婴。神父沉默良久,又说:“亚当,我走后,对你有个要求。”
“梦里的鹰也会飞,比它飞得更高更远。”
他们在地窖里折腾到凌晨三点,才把一切都收拾好。手稿和东巴经书都装在一个密封的大铁箱里。亚当记得,这个大铁箱还是当年天上的神鹰给神父投来早餐的那只箱子。在出地窖前,亚当多了一句嘴,他问:“神父,你藏的这些东西难道比珠宝玉石还值钱吗?”
“看看眼前的澜沧江,听听它的波浪声,它在唱歌哩。”
他指指忏悔室里平时自己坐的那张高高的凳子下,亚当举着酥油灯趴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上面隐藏的机关。在这个世纪末,教堂的新神父安多德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凯瑟琳修女的指点下,才发现教堂最后的秘密。此刻这个秘密在亚当看来一文不值,神父半夜三更地叫他起来,不过是让他将一大摞手稿和纳西人的东巴经书抱到地窖里去。神父老了,老得抱不动自己看的书和写的东西了。亚当想。
“梦里的歌声比它好听多了。那是你的歌声啊洛桑。”
神父不由得乐观起来,乐观到不想带走什么东西。最后他只收了三套换洗衣服和一本《圣经》。他明确地听到了主的旨意,他必将回来。多则八九年,少则两三年,这峡谷里教堂还是教堂,神父还是神父。深夜十二点了,沙利士神父忽然精神抖擞,一反下午时的萎靡不振。他叫醒了亚当。亚当以为自己在梦里,因为他看见神父的眼睛像黑暗中的豹眼,熠熠闪光。他跟着神父来到教堂的忏悔室,不解地问:“神父,你要听忏悔,是不是太早了点?”沙利士神父狡黠地笑笑:“我要你看一个秘密。来,掀开这块地板。”
“啊,看看山坡上的那些杜鹃花吧,那些像你一样漂亮的杜鹃花。”
主啊,教会和中国新生的政府会不会达成某种协议呢?现在的境况是否像满清王朝垮台后,国民政府坐稳江山以前那一段黑暗混乱的时期?当蒋介石委员长成了中国的统治者,他不是还讨了一个教民世家的闺秀做妻子吗?清朝皇帝发给的传教护照他们照样承认。事实上任何一个稳定的社会一定是有信德的社会,当中国的混乱被共产党结束以后,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教会的教士们再请回来呢?
“梦里的杜鹃花都要凋谢了,可是你赶马还没有回来。”
“尽管他们显得很有教养,但是他们不站在你的一边。”沙利士神父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些什么。房间里凌乱得如他的思绪。他已经在这片隐秘的峡谷生活了四十多年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离开这里。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要和这片土地分离的心情!无论是教会要他回去述职,还是巴黎那些大学和学术机构的邀请,都没有让他产生过一丝离开自己的信徒的念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对上帝的事业是否能在西藏获得成功已再不在乎,当年来到峡谷之初一心要为上帝献身的狂热、执著、理想,现在已经变成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冷静、隐忍、沉默。甚至连传教士们经常提在口中的异教徒,他也能以超然的态度来对待,他已经是纳西人的朋友,西方公认的纳西学者。谁知道再过上几十年,他会不会成为佛教徒的朋友,成为一个藏学专家呢?——只要上帝给他时间和机会。
“那么,请尝一尝这桶里的盐水,它是甜的还是咸的呢?”
那是严峻而漫长的一天,教堂里一片死气,像战败的战场。人们说话走路都是轻轻的,因为沙利士神父仿佛佛教徒的活佛入定了一般,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天黑。微娜修女下午时曾小心地到他面前问,如果神父真的要离开,她怎么办?神父静默了许久,微娜修女的腰都站麻木了,他才说:“服从主的安排吧。”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吃晚饭时,厨子诺斯费了好多口舌才把神父劝到餐桌边。那是一顿让诺斯绞尽脑汁的晚餐,神父爱吃的烧小牛肉,土豆泥,烤羊排,炸青豆,鲜菇汤,还有一碟新鲜奶渣和几个时令蔬菜。天知道诺斯从哪里搞来这一顿丰盛的晚餐,即便是圣诞节,教堂的餐桌上也难以有这么多的菜。大约是因为菜很多的原因,人们在作晚餐前的祷告时把经文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神父面对菜肴丰盛的餐桌就像睡着了。最后,他只喝了半碗酥油茶,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佛祖啊,它是甜的。佛祖啊,我不是在做梦。”
“滚出去,你不再是我儿子了。”她喝道。
他们俩在盐田边呢呢喃喃,像两个说疯话的孩子。他们一边说一边泪雨横飞,让澜沧江水也涨了三尺,把临近江边的盐田也淹没了不少。人们过去只知道雨季里澜沧江要涨水,而情人的眼泪也可使澜沧江陡然水涨,则只有天上的神灵知道。
凯瑟琳修女那时还深深地沉浸在对都伯修士的思念中不能自拔,他似乎是第一个让她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爱的男人,尽管这种爱是在都伯修士离开以后,才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地增强,就像雨季来临时天天见涨的江水。可是现在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却说她日思夜想的人是狗,是她在汉地时领教过的曾带给她深深屈辱的特务。
三天后,在木学文的主持下,这对苦尽甘来的情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峡谷里所有的晒盐女、马脚子、奴隶、佃户、放牛娃、牧羊女都来了,他们在江岸边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唱歌、跳舞,主人甚至拿不出一壶酥油茶来招待自己的客人。新婚夫妇什么都没有,只是在盐田边搭了一个简陋的木棚,木学文乐观地对洛桑说:“只要身上的这双手是在为自己苦自己干,还有什么不会有的呢?”洛桑信心十足地说:“牛羊在自己的牧场上,佛祖就会保佑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木学文那时正年轻气盛,对他母亲的落后表现深为不满,他站在院子里高声说:“妈,全中国的妇女都解放了,可是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这些骑在你们头上欺负藏族人的外国传教士,都是些帝国主义的走狗、特务。”
风把盐田边的欢乐传到了死气沉沉的土司大宅,有一个人在自己的闺房里低声啜泣。第二天,野贡·康珠小姐去了教堂,教堂里空空荡荡,除了修女微娜和凯瑟琳,一个教民也没有。康珠小姐悲哀地想,教堂现在似乎成了峡谷里毫无用处的东西。凯瑟琳修女还躺在病床上,她已在床上躺好几年了。微娜修女见到野贡家的小姐,便不停地在心里感激主耶稣,因为教堂已经快断粮了。
政委走了以后,木学文想留下来陪陪他母亲,可是凯瑟琳修女从病床上硬撑起来把他挡在门外。“别进来,”她喑哑着嗓子说,“既然你们赶走了神父,也就可以赶走自己的妈了。”
“玛丽妹妹,即便神父不在了,主耶稣看到你的虔诚,也会感到高兴。”微娜修女说。尽管她看见土司家的千金小姐忧心忡忡,人憔悴得像即将凋零的花朵,连那身华贵的衣服上也布满晦气。
政委笑了,以胜利者的姿态。
“我好久没有做祈祷了。”康珠小姐心事重重地说。
“如果你们真要赶我走,那么,我接受我个人的失败。”神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缓缓地说,“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啦。如果上帝不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者说,虽然我们有一万个理由证明上帝存在,但却被地球上另一部分人所不能理解和认知,历史就会重新制造出一个救世主来。由他来创造一切,并发号施令,带给人们新的福音。愿主保佑我们大家。”
“教堂里也没有周日的弥撒啦。农会的人说,我们这是外国迷信。好多教友们都参加了农会。不知在上帝眼里,教会和农会,哪一个更重要。”微娜修女牢骚满腹地说。
沙利士神父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在右盐田教区——这个在西藏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才建立起来的唯一传教点——的失败。导致这场败局的不是来自于宗教派别之争,不是西藏恶劣的自然环境,不是与罗马教会遥远的距离,不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不是语言的巴比伦塔,不是酥油茶和咖啡的味道区别,不是青稞酒与葡萄酒不同的醇香,不是罗马教堂的尖顶与藏式土掌房的建筑风格之不同,当然也不是一个传教士飘零的白发,更不是上帝仁慈的目光没有垂怜到这地球上最偏远蛮荒的峡谷,而是政治。
康珠小姐放眼空荡荡的教堂,忧郁地说:“微娜修女,我真想在神父面前做一次忏悔。没有神父在,我的罪不知耶稣能不能听到?”
“宗教从来就是为政治服务的。我说的对吧?”
“只要你在全能的耶稣面前说出自己的罪,耶稣就会赦免你。”
“你说的是政治,我说的是宗教。政委先生。”神父说。
微娜修女殷勤地把康珠小姐引进阴森森的教堂内,那里面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可以肯定好久没有人来做弥撒了。康珠小姐在祭台后耶稣的圣像前跪下,低头画了个十字。微娜修女便退了出来,反手把教堂的门掩上了,然后她在教堂的台阶前坐下,忧心忡忡地想:该如何对野贡·玛丽讲教堂的窘境呢?
“我只知道人民无罪,有罪的是国民党反动派和帝国主义及其走狗。”
微娜修女想起沙利士神父经常说起的那句话:“教堂不能使人神圣,但人能使教堂神圣。”一座没有人敢来的教堂怎么能神圣起来呢?微娜修女感到后院葡萄园里的荒草正一步步地逼近到前院来,连教堂大门台阶的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草都漫过了脚背。总有一天,它们会把我和凯瑟琳修女淹没起来。她悲哀地想。
“可是人的灵魂生来就是有罪的。这是原罪,知道吗,尊敬的政委先生?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罪人。”
在峡谷里矗立了半个世纪的教堂,现在压在两个孱弱的修女身上,显然她们不能担负起救赎人们灵魂的重任,她们连填饱自己的肚皮都成问题。微娜修女指望野贡·玛丽带来献给耶稣的奉仪——一袋青稞,一点钱,甚至几张烙饼。但是野贡·玛丽似乎心思不在对耶稣的爱心上,她依然满脸忧郁地走出了教堂,微娜修女殷勤地迎上去,“耶稣饶恕你的罪了。”
政委响亮地说:“毛主席,共产党。我们不把他们当羔羊,我们要让他们做新中国的主人。”
“微娜修女,我的罪孽太深太重。”
沙利士神父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他问:“你们赶走了神父,谁来照管那些信奉耶稣天主的教民呢?谁来拯救他们的灵魂?我的迷途的羔羊啊。”
“每个人都罪孽深重,主会拯救我们的。”微娜修女说。
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在以往,这是神父喝茶的好时光。他时常会捧一本东巴经书坐在屋顶的平台上,面对空旷的峡谷和高远的蓝天,喝着亚当或者修女们打的酥油茶,时睡时醒,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可怜的神父忘记了这是人衰老的信号,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现实和梦的区别,忘记了自己是个神父还是纳西东巴象形文字的研读者,忘记了头上日益稀疏的白发和下巴上越长越密的胡须,忘记了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甚至还忘记了山上的杜鹃花一岁一枯荣。当它们年年把峡谷里的山梁点染得色彩斑斓,像印象派大师的巨幅油画时,沙利士神父常常会为这蔚为壮观的大自然感动得涕泗横流。
“啊,拯救……主啊。”
他们就坐在教堂的阳光下交谈,那是一次饶有趣味的谈话,表面上看双方谈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实质上则是沙利士神父没有弄明白在中国政治与宗教的关系。他争辩说,你们可见过没有牧人的羊群吗?你们不想让自己的百姓升向天堂吗?政委说,我们所认为的天堂就是共产主义,它是实实在在的。要不了几十年,我们就可以达到这个目标了。你们的天堂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好像只有一个上帝。而一切统治阶级、帝王将相,都是我们要打倒的。蒋介石不是被我们打倒了吗?神父以自己多年来在深山峡谷里对蒋介石极为肤浅的认识,极力想向政委说清他们和罗马教会的区别,但是他越说越糊涂,越说越像政委所认定的帝国主义分子。当他论说到罗马教会把中国划为一个教省,边藏地区视为一个大的教区时,就引来政委的猛烈抨击,他向神父指出: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是一个独立主权的国家,有自己的民族尊严,也有自己历史悠久的宗教,如佛教、道教、儒教等,干吗要让你的什么罗马教廷来管中国的宗教事务。三日之内,你必须离开这里。神父固执地说,要我离开,除非有教皇的手谕。政委更加严厉地说,什么教皇?中国的皇帝、总统、委员长,统统都被我们推翻了。你那个教皇也应该被打倒,让人民起来革他的命。神父用拉丁语嘀咕了一句,异教徒的言论。政委问,你说什么?神父苦笑道,我说你现在就在革我的命了。
野贡·玛丽在胸前画了一个沉重的十字,低头往教堂大门外走去,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得到拯救,因为她忍不住要哭了。微娜修女张张嘴,想说的那句话终于没有说出来。她看着野贡·玛丽悲伤的背影,灰心地说:
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沙利士神父便接到了红汉人让他离开峡谷回国的通知。这个要神父命的通知是凯瑟琳修女的儿子木学文带着一个红汉人的政委来告诉他的。
“可怜的人,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忘了你的爱心和仁慈。”
自红汉人来了以后,峡谷里一样都没有改变,土司依旧是土司,寺庙的喇嘛照样供奉他们的神灵,而上帝的子民也没有受到一丝侵犯。唯一有所改变的大概是峡谷从此变得更安宁了,红汉人看上去似乎比白色汉人做事更有效率得多。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继续在这个地方留下来。既然那么多年来上帝的圣教事业在强大的藏传佛教包围下都坚韧地存活了下来,那么,上帝的羔羊们同样可以在红汉人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这句话让野贡·玛丽更加难受,她把它想象得复杂得多,“爱心”和“仁慈”就像两支利箭穿在她渴望复仇的心里。刚才在耶稣面前,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要爱你的仇人,宽恕他的过错。这好像是从前的神父沙利士的声音,又好像是她父亲顿珠嘉措在临终前出人意料的呼喊。可当她一想到家族的姓氏和自己的爱,她便看到魔鬼在仇恨的海洋深处挥舞着嗜血的刀子,愤懑地喊道,不。绝不!
沙利士神父以乐观的语调给教区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他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得到主教大人的音讯了),他在信中写道:
那一阵峡谷里到处都能听到洛桑高亢动人的歌声,他走到哪里,歌声就跟到哪里,仿佛歌声是他的影子一般。他参加了农会,铁了心跟红汉人走,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年轻人都服他,还推举他为藏民自卫队的队长。他受木学文的委托,组织了一队马帮,为进藏的解放军去汉地运粮食和军用物资。洛桑的歌声在峡谷里暂时消失了,野贡家的人找到了复仇的机会。
红汉人这次来到峡谷和他们上次一样,纪律严明,朴实热情。他们为老百姓挑水、背柴、耕地,还到盐田帮晒盐女们背盐卤水。沙利士神父想在这支军队中找到他曾经为他们治过伤的红汉人,可是他们个个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就像一群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年轻人。神父特地让人做了一幅横幅,上面写着“荣耀属于仁慈的军队”,并把它挂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他借此表达了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欣赏。
洛桑走后的第二天夜晚,月亮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峡谷里黑得很早,魔鬼盘踞在峡谷四周的山头上。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土司大宅,坚赞罗布土司站在大门口对牵马的管家旺珠说:“放心去吧,佛祖会保佑复仇者的。”
此时才是峡谷真正的解放。前些日子由那只云雀宣布的解放不过是一些上层人物为了向红汉人表示友好,提前发布的一个消息。人们发现红汉人的军队里有一个藏话说得非常流利的年轻军官。这个长有两个舌头的青年身材高大魁梧,看上去有些面熟。直到他带了几个红汉人到了教堂,喊卧病在床的凯瑟琳修女“妈妈”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噢,主啊,他是木芳的儿子!
土司家的老仆人拉巴平措多年以后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鬼影憧憧的夜晚。土司大宅里明明走出去了两人两骑,回来时就只有一人两骑了。那另一个人横搭在马背上,已经口吐白沫,撒手归西了。
56.个人的失败
旺珠泪流满面地跪在坚赞罗布土司的面前,不停地扇自己的嘴巴。说他该死。他说他和康珠小姐来到央金卓玛的家后,把那些带去的面点和酒菜摆放了一桌,然后他就退出来了。临走前他还特意嘱咐康珠小姐,酒可别喝得太多,老爷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哩。可是,等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大呼小叫再冲进屋里时,倒在地上的不是那该死的、下贱的晒盐女央金卓玛,而是康珠小姐。老爷啊,神灵一定把我们的想法弄反了。
两天以后,红汉人的军队就打过来了。他们在左盐田一侧的一个山头上和国民党残军打了一仗,嘹亮的军号和冲锋的呐喊瞬间就如洪水一般淹没了曾经在百姓们面前不可一世的白色汉人。他们被追赶到澜沧江边,可是没有谁敢把自己挂到溜索上去,尽管那样或许可以保一条命。有几个白色汉人试图游过江去,但是他们的头像江水中飘零的几截朽木,转瞬就不见了踪影。一些白色汉人跪在地上,把手里的枪举得高高的,另一些知道自己最终逃不脱红汉人惩罚的军官拔枪自尽。那个吊着一条胳膊的败兵团长在这时想起了耶稣基督,他往教堂方向跑,不知是想去赢得上帝的护佑,还是想找神父做最后的忏悔。在他看到教堂的十字架时,几个追击而来的红汉人扑倒了他。到他被五花大绑地押走时,他想起了神父的话,末日的审判来临了。
坚赞罗布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弄出那样大的差错。在管家旺珠精心的安排下,他们在康珠小姐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认清那唯一一块拌有剧毒药物的三角形面点。下贱的晒盐女央金卓玛吃下它了,你的爱情才有希望。用毒药毒死家族的仇人野贡家的人一点也不陌生,多年以前坚赞罗布的爷爷——七世野贡土司曾经用一把单面涂有毒药的刀切梨给前来讲和的泽仁达娃的祖先吃,顺利地维护了家族的荣誉。可是这一次,毒药毒死了下毒的人。
军官在教堂的门口站住了,就像站在审判台上的罪人,一动不动,长久才说:“他妈的,会有人来审判我的。”
很多年以后,末代土司坚赞罗布和教堂的神父安多德作为政协委员经常在一起开会,一次他们被安排住在同一个房间。晚上两人躺在床上闲聊时,坚赞罗布向安神父说起这段往事,安神父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坚赞罗布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真相。神父对他说:“耶稣的仁慈会让我们的信徒化恨为爱。”
这声音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从藏区的教堂内喊出,显得那样的遥远和凝重,仿佛是耶稣在圣城耶路撒冷的声音,穿过漫长的时光隧道,把上帝即将来临的愤怒审判告示于他的罪人面前,令人恐惧,又让人沮丧、悲哀。
那晚坚赞罗布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对安神父说:“你们的耶稣害了我妹妹。”
“在你刀光剑影、充满血腥的日子里,请留下一点点时间,接受末日的审判吧。天国近了,你应当忏悔!”
可是比他年龄小了近三十来岁的神父直率地说:“恰恰相反,耶稣拯救了她。”
军官起身告辞,神父从忏悔室里出来时,只看到军官宽阔、笔挺的背影。他似乎在抹眼泪。神父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冲那背影喊:
58.叛乱
“主与你同在。”神父灰心地想,这颗罪恶的心灵,他是拯救不了啦。
藏区的局势越来越不稳定,邻近几个地区的土司和寺庙的武装喇嘛都上山参加了叛乱。叛乱的流言与传闻躲在峡谷上空的乌云背后,阴森的风把它们吹到宁静的村庄,让藏族人祈祷平安吉祥的煨桑的青烟也战栗不已。有人传言说四川藏区的红汉人围攻了叛乱的寺庙,喇嘛们实施黑巫术和红汉人对抗。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塔,在基座内埋藏了四处收集来的人间最龌龊污秽的东西——猫头鹰和乌鸦的骨头、肉、污血,人的头骨,死于斗殴的男子的新鲜血液,杀过人的兵器,暴亡者的耳垂、鼻尖,心脏和嘴唇,寡妇的黑色内衣,吊死鬼用过的绳子,因分娩而死亡的妇女的骨头,死尸的皮肤,地下幽暗之地的泉水,活的黑蜘蛛,死人的头发,魔鬼遗留在悬崖边的唾沫,十字路口上亡魂坐过的石块等等,此外还从一百零八个不同的墓地取来土,一百零八眼山泉中取来水,一百零八种毒树上采集来树叶和嫩枝。据说他们找齐了大部分东西,但只有一样由于时间仓促和世道变了,怎么也找不到啦,这就是淫荡妓女们的经血。因为红汉人来了以后,取缔了卖笑生意。因此那座叛乱喇嘛寺的黑巫术做得有点不伦不类,以至于针对红汉人的巫术失去了应有的法力。红汉人得到了支持他们的藏族人提供的准确情报,把大炮瞄准那座巫术之塔,一炮就将它炸得飞上了天,塔内刻毒的咒语被炸得粉身碎骨。喇嘛们像炸了群的马,各自携枪跑到山上躲起来了。不过,他们依然认为,不是红汉人打败了他们,而是自己的毁敌巫术少了一样东西。
外面沉默良久,似乎军官在想武器和十字架孰轻孰重。“晚了,神父。”他的声音阴郁而空洞,像来自地狱的边缘。“上帝与你同在。”他说。
这些被风吹来的恐怖故事让峡谷风声紧张。野贡家族的坚赞罗布土司已经征派了“门户兵”,噶丹寺的喇嘛们也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武装喇嘛们,他们平常在寺庙里念经的工夫少于舞刀弄枪的时间。寺庙里的活佛和八大老僧已经接到了来自拉萨方面的指示,要他们把人拉到雪山上去,跟红汉人对抗。
“杀人者终将被人杀,与其拿起武器,不如举起圣十字架。”
木学文便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噶丹寺的请柬,请他到寺庙里和八大老僧以及上层贵族一起商议峡谷的未来。土改工作队的所有队员都反对木学文去,但是他说:“如果我不去,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诚意。”
“可是,可是,即便上帝赦免了我的罪,共产党不会宽恕我的。我跟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他们会杀了我的。”
木学文去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床铺上飞进来一张神秘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藏文字,“危险,勿来。”工作队的队员们都感到奇怪,由于最近一段时间形势严峻,土改工作队所在地藏公堂的前后都有武装岗哨,别说来一个人,就是一只鹰也飞不进来。木学文笑着对自己的队员们说:“你们看,即便藏区真有神灵,也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如果你的军队不可教化,如果他们依然坚持异教徒的暴行,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基督,那么,放下武器,重新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
实际上木学文心里还挂记着寺庙里的一个喇嘛,因为人们传说,这个喇嘛可能就是他的父亲。而且木学文凭直觉可以断定,这张纸条和这个喇嘛有关。
“神父,如此看来,我们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木学文在成都上学的岁月里,母亲木芳从没有提起她被人抢过,也很少提起他父亲。随着岁月的流逝,世事变迁,木学文一天天长大,父亲在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的模糊印象。有时他在梦中见到一个跃马横枪、满脸络腮胡的藏族汉子,有时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又老是在他的梦里浮现。他曾经问过自己的母亲,父亲究竟喜欢穿马褂长衫呢还是穿藏族人的楚巴?母亲总是支支吾吾,实在无法回答就以眼泪来面对。回到峡谷工作以后,他曾经想从他母亲那里得到有关父亲的消息。但自从赶走了外国神父,凯瑟琳修女便不再认这个当了红汉人的儿子。木学文只能在峡谷里的风声中捕捉父亲踪影的蛛丝马迹。
“正是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人的灵魂才能获救。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是支持不了多久的。多年前被你们追赶的那支军队,路过这左、右盐田,鸡不飞狗不叫,对百姓秋毫无犯。他们尽管衣衫不整,武器破旧简陋,但走到哪里,就把欢笑和歌声带到哪里。仿佛他们并不是被追赶者,而是一群去开拓新大陆的人,是摩西引导犹太人出埃及的上帝的宠民。我的孩子,请对比一下你的军队的所为吧。”
几天以前,他和那个曾经抢过他的母亲、现在皈依了佛门的吹批喇嘛在寺庙外面的白塔前见过一面。正如人们所说,他是寺庙里个子最高的喇嘛,看上去比木学文还要高,只不过没有年轻的县长挺拔、魁梧。他围着转经塔一圈又一圈地转,每转一圈,都要往白塔上放一个小石子,那上面已经密密地放了上千颗石子。木学文开初不相信一个抢掠成性的巨匪会这样心无旁骛地围着一座座无言的白塔兜圈子。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他在阳光下显得猥琐、谦卑、迟疑,像一个过早地被生活压垮了的老年人。
“神父,我怎么能跟一帮饿红了眼,不知明天脑袋是否还在肩膀上的大兵讲耶稣?”
木学文终于鼓起勇气对他喊:“哎,你,过来一下。”
“我主耶稣把面饼分给他的门徒,让成千上万的人都吃饱了肚子。你应该记得耶稣的奥迹。”
那个高个子喇嘛定定地看了身着军装的木学文好一阵,才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躬身向他施了个礼,谦逊地说:“大军,你是叫我吗?”
“我有罪,神父。他们抢粮食,抢女人,都是在我的眼皮下干的,我没有制止他们。我们这样做,不是由于我们手里有枪,而是因为我们害怕。我们走在山路上,连一只乌鸦飞过都要让我们惊恐半天。我们还孤独,思念家乡,在藏区转了一个多月了,天天都和死亡打照面,军官们看不到前途,士兵们只想女人,及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神父,别看我的队伍有两百多号人,可一大半是拉来的土匪武装,如果我制止他们,我们就会火并一场。其实,我也肚子饿啊神父。”
“师父,叫什么名字?”木学文问。
“说说你今天的罪行。”神父冷冷地说。
“大军,我的法名叫吹批。”
很长一段时间,神父没有听到外面的声音,他以为那个罪人消失了,或者被风吹走了。这时他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像一件摔烂了的珍贵瓷器,谁还珍惜它当初的完美与高雅呢?要是当年听我母亲的话,进神学院,然后做一名上帝的使徒,哪里会有今天?可那时正在打日本人,我父亲非要让我上军校,他说国家更需要热血男儿,而不是牧师。”
“出家以前呢?”
“你先忏悔吧。”神父走进了忏悔室,放下布帘,“我的孩子,说出你的罪过。”
吹批喇嘛坦然地说:“出家以前,我是一个魔鬼,不配有人间的名字。”
军官有些不明白神父的话,“可这毕竟是打仗,是要死人的。我最关心的,并不是谁的主义好,而是我能不能活下去。”军官显得有些急迫。
“那么,你有家人吗?”
“以纳西人的眼光看,喏,就是白天被你的军队抢劫的那个村庄,万物是有灵的。自然中的一切东西,无论是山水草木,还是飞禽走兽,都是神灵的化身。自然和人是兄弟,兔子和猎人也是兄弟。既然是兄弟,谁追谁,不过是一场游戏。你何必在乎那么多呢?”
“出家人,哪里有家?寺庙就是他的家。”吹批喇嘛说。
“他们就像有神相助,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政府的军队打垮了。神父,猎人还会追赶兔子吗?”
“我是问你,还有没有亲人?”木学文紧张地看着他。
“我也很奇怪哩,这个世界越来越乱了。弥赛亚太多啦,上帝会忧郁的。”神父说。
吹批喇嘛依旧平和地说:“大军,不要费那些心思了。我的罪孽我一个人赎还,与我的亲人没有关系。”
“当然,他们有信仰,不过他们信仰苏俄那一套。一个大胡子德国人马克思,一个小胡子俄国人列宁,还有一个不留胡子的毛泽东,就是他们的弥赛亚。”军官怨气冲天地说。
木学文心里有些感动,又涌上来一股强大的怜悯。如果这个高个子喇嘛真的是某个人的父亲,他应算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那有什么关系,关键看他们有没有信仰。”神父说。
但是如果作为一个革命者的父亲,那就有些糟糕了。木学文自参加革命以后,从来都是在各式干部履历表的家庭成员一栏上,填写“父亲,纳西商人,已亡”。不是木学文想掩盖什么,而是他小时候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有关父亲的消息就是这些。
“已经过了金沙江进入藏区了。云南、四川那边全都赤红一片啦。神父,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第二天木学文让土改工作队暂时撤到澜沧江东岸,自己带着一个通讯员如约来到寺庙,他们都没有带枪,是真心来谈判的。武装喇嘛们虎视眈眈地拥在措钦大殿的外面,有的人连枪都上膛了。木学文没有看到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那个高个子喇嘛吹批的身影。他被引到大殿楼上的一间掌教厅,寺庙的两大活佛——年轻的六世让迥活佛和年迈的绛边益西活佛以及八大老僧都围坐在几张长条拼成的方桌前,野贡家族的坚赞罗布土司和几个头人坐在另一边。
“谁知道呢?”现在轮到神父来说这句话了。“他们离你们有多远?”
木学文向活佛和老僧们施了礼,又向坚赞罗布土司点头致意,寒暄之后双方开始正式的谈判,主要是喇嘛们和坚赞罗布在滔滔不绝地诉苦。他们说自土改工作队来后,寺庙的“神民户”交租不积极了,连酥油也不给寺庙供啦,没有酥油用什么点佛菩萨面前的酥油灯?“神民户”是大清乾隆皇帝在位时恩赐给寺庙的,民国政府都不管“神民户”的事,你们共产党为什么要削减“神民户”的户数呢?没有“神民户”的供养,寺庙拿什么敬奉给神灵,神灵要是发怒了,峡谷的众生怎么生存?
“可他们是不信耶稣基督的。”
坚赞罗布土司今天就像他父亲顿珠嘉措当年要和纳西人打仗时那样,全身武士装打扮,甚至还把那只野贡家祖传的能抵御枪弹的金靴也挂在了胸前。他插进来说,你们不但抢走了我们家的奴隶,还煽动那些下人们把高利贷借据和地租契约都烧了,没有这些东西,我还是峡谷里的土司吗?你们不是委任我当副县长吗?一个副县长没有奴隶,也没有为他种地的佃户,甚至连借出去的钱都要不回来,还算是一个副县长?我连一个乞丐都不如。这就是你们的土改吗?你们什么都管,连我妹妹的婚事也插上一手,现在她死了,——啊,愿佛祖能超度她的亡灵,——都是你们让那些贱民的脑袋发了疯。要是在过去,土司家的婚事不顺,是要打仗的哩。
“我不是占星术士,我只拯救有罪的灵魂。”神父矜持地说,“多年以前,一支军队被你们追赶到这里,但是现在轮到你们被他们追赶。当兔子也会追赶猎人的时候,主的光芒就照耀在兔子身上了。”
木学文平静地说:“你们说得大体都对。共产党的土改就是要把土地分给穷苦的百姓,不论是寺庙的土地,还是土司的财产,都应该匀一些出来救济贫苦的百姓。共产党为什么能得到人民大众的支持,就是因为我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和生路。再说,贫富差别太大也违背佛教慈悲为怀的宗旨。信仰归寺庙,土地归民众。大家两不相扰,不是很好吗?尊敬的绛边益西活佛,清朝乾隆年间噶丹寺的‘神民户’核定了一百五十户,对吧?现在有多少户呢?三百三十二户,翻了一倍还多。而寺庙的喇嘛人数和从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呀。坚赞罗布土司,高利贷是旧时代的产物,是最不公平合理的,我们当然要废除它。借你十块大洋,就把人家儿子抓来当了八年的奴隶,天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
“神父,你看我们能打赢这场战争吗?”军官突兀地问。
“借债还钱,翻倍计息,无钱还债,以人相抵。这是规矩。”坚赞罗布振振有词地说。
也许这只迷途的羔羊永远找不到去天国的路了,甚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沙利士神父想。
“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打破旧社会的规矩。而你们的出路,取决于你们是否和人民站在一边。”
“谁知道呢?”这是军官的口头禅。
“野贡家族的人,从来就只站在属于相同‘帕措’[4]的一边。只有相同的血脉,才会有相同的种姓。”野贡土司讪讪地说,“请问木县长,你属于哪个种姓呢?”
“是主把你感召到这里的。”神父肯定地说。
木学文一愣,然后才说:“我的生命是共产党给的,因此你可以认为我属于共产党。但我们不是一个家族或者种姓,我们是全中国无产者阶层的政党。”
“是啊,命运把我抛到这里来了。”军官伤感地说。
坚赞罗布闪着狡猾的眼光说:“你可找到一个大种姓当依靠了。现在不是共产党跟我们过不去,而是老冤家找上门来了。”
“噢,主,那可离这里很遥远。”神父感叹道。
木学文身上的血一下冲到脑门,他一拍桌子喝道:“坚赞罗布,共产党不计个人私怨。如果你站在人民一边,我和你就是朋友!”
“上海徐家汇耶稣圣心教堂。”军官在教堂里四处打量。
谈判陷入僵局,而且话题越扯越远,从大地上的人间扯到天空中的神灵,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喇嘛们说峡谷的土地、盐田是神赐予的,寺庙有权拥有。并举出实例说,某一块土地上曾有莲花生大师的脚印,而另一片土地曾经是佛陀和魔鬼打过仗的地方,佛陀战胜了魔鬼,才把土地留给了寺庙。他们还说,一个藏族人不会在乎你们分给他们多少地,我们能不能让他们顺利转世投生,对他们来讲才是最重要的。土司说当年峡谷里没有青稞也没有牦牛,是一个受他家资助的活佛用风把青稞种吹到野贡家的后院里,自此以后峡谷里的人们才会种青稞。他们极力向共产党的县长证明,没有土司和寺庙,就没有峡谷的众生。众生没有土地和生活贫困,是他们前世没有修得好,如果他们听土司的话和虔诚地来寺庙进香,他们的来世就会有很多的土地和财产了,说不定还可以投生到土司家哩。一个老僧对木学文说:
神父问:“你是在哪里受的洗?”
“神灵照管下的土地,不需要土改。土改只能带来战争。”
军官在耶稣的圣像前单腿跪下,低头画了个十字。然后他嘀咕道:“天主教的教堂我也是第一次进呢,要是我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打我屁股。”
木学文没有接他的话,把脸朝向六世让迥活佛:“尊敬的活佛,寺庙真的希望打仗吗?”
“都一样,”神父说,“他的慈悲与怜悯对我们同样重要。”他把祭台上的蜡烛点燃,教堂笼罩在一片柔和朦胧的烛光之中。
六世让迥活佛沉吟片刻,才说:“我在拉萨哲蚌寺学经的时候,僧人们在春天都不出门。因为他们害怕踩死地上的蚂蚁。”
“是上帝的仁慈。”军官说。
木学文说:“出家人的清规戒律,我想你们都比我清楚。峡谷里打了几十年仗了,什么最珍贵呢?是和平。”
他们进了教堂的院子,向教堂大殿走去,神父说:“自这所教堂建立以来,还没有一个新教教徒进过这扇大门。不过在此特殊时刻,让我们摒弃教派之争,都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
但是几个喇嘛气势汹汹地说,不是寺庙不需要和平,而是你们红汉人要来割佛菩萨的肉。神灵已经在昨天通过一朵乌云告示人们了,寺庙和红汉人终有一战。
“天国的大门永远向迷途的羔羊开启,”神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请吧,尊敬的军官先生。”
让迥活佛说:“那是魔鬼的阴谋,你们不要上当。”
当神父为那个军官打开教堂的大门时,他惊诧于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绅士味十足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尽管他的左手还用绷带吊在胸前。“神父,你瞧,我信守了我的诺言。我可以进来了吗?”
但他的老师绛边益西活佛说:“神谕是不可违背的。一个僧侣的职责,就是服从神的旨意。”
神父一时语塞,竟然说:“谁叫他们不信奉我主耶稣。当年十字军东征攻下圣城耶路撒冷时,异教徒的尸体和鲜血淹过了十字军战马的马膝。”他看着惊诧得张惶失措的教民们,又说:“主自会审判他们的罪孽,至少我们现在安全了。回去吧回去吧。”
喇嘛们在欢呼,向木学文挑衅性地扇动着胸前的僧衣。木学文没有感到害怕,而是感受到了让迥活佛的悲哀。
“可是他们在左盐田烧房子、抢女人。”一个教民说。
“我要到静室里闭关静修了。”让迥活佛在人们的嚷嚷声中缓缓地说,仿佛说他累了,要去休息一样。
神父回到教堂时,人们用疑惑惊恐的目光望着他。神父说:“都回去吧。主再一次显示了自己的力量,那是一支由一个基督徒带领的军队。唉,多年来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这是主的恩典。”
尽管那声音不大,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渴望打仗的人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呆呆地看着让迥活佛。
军官大度地说:“遵命,神父。这些家伙本来就只配在路边吃土。神父,你先请吧,我随后就来。我保证,一个人。”
“如果杀戮能够解脱恶业,还要僧侣做什么?”让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说,然后起身,拂袖而去。
“可怜的罪人,但愿我能医治你邪恶的灵魂。”神父松了一口气,“你的士兵,那些异教徒,不能进村庄和教堂。”
木学文站起身来高声说:“你们应该听让迥活佛的,别辜负了他的慈悲。”但是喇嘛们的喧哗淹没了他的声音。他走到措钦大殿外时,四个身材高大的武装喇嘛围了上来。
“谁知道呢?皈依了上帝的人都有罪。神父,我想看看你的教堂。上帝啊,我有好多年没有进过教堂了。如果你允许,我还想请你听听我的忏悔。”他见神父没有反应,又自己嘀咕道:“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忏悔。”
“跟我们走。”一个喇嘛命令道。
“那有什么区别,在上帝面前,你们都是有罪的。”神父喝道。
“我是盐田县人民政府的县长,你们不能这样。”木学文提高了声音说。
“可惜,我是新教教徒呢。”军官说。
一个喇嘛用枪托在木学文的头上猛击一下,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是天主教的圣母圣心教堂。”
他们把木学文囚禁在一间地牢里,那里面阴暗潮湿,有股腐烂的味道,还有丝丝血腥味若有若无地在霉烂的空气中飘浮。天黑以后,木学文才醒来,他不明白以慈悲为本的寺庙为何还有地牢。不过他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当年他参加学生运动被捕后,也在这样的地牢里呆过。
军官没有发怒,笑着问:“是新教教堂吗?”
是夜,山风在峡谷的磨刀霍霍声中哭泣了整整一晚。启明星快升起来的时候,地牢的大门轻轻打开,有一缕星光飘进来。平时人们没有注意到星光的穿透力,那是因为被黑暗埋藏得不够深,只有蹲过地牢的人才能看到星星飘逸的光芒。星光映衬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地走向坐在地上的木学文。木学文心中长长地吁了口气,总算见到他了,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木学文脚上还戴着脚镣,要迅速站起来还不是那么利索。但那个身影一躬身,就把木学文背起来了。
一刻钟后,沙利士神父站到了军官的面前,看到他肮脏的军服领口后挂着的银白色十字架。他威严地说:“你这罪人,难道见了十字架还不知道忏悔吗?”
木学文伏在他背上悄声问:“我还有个通讯员。他在哪里?”
教民们全都跪下了,很多人泪流满面,他们乞求神父不要离开。神父将他们一一搀起,可是他发现他永远搀扶不尽这些屠刀面前的羔羊了。因为当他去搀扶下一个时,刚扶起来的那个又跪下了。神父此时也老泪纵横,说了句与自己的圣职不相称的话:“这不是为了使你们得救,而是我自己也看不到灾难的尽头了。”
“他们杀了他。”身影闷声闷气地说。
神父把法杖交给亚当,对教民们说:“假如我回不来了,相信主,他会帮你们度过这一劫。”
“唉,他们还是叛乱了。”小李才十七岁,是个刚从汉地参加工作的青年。木学文不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他不忍心问。
神父回答说:“与人交谈,拯救有罪的灵魂,正是我的天职。”
他们走出了地牢,绕过幢幢僧舍,远处传来狗吠声,西北的天空上一颗流星拖曳着长长的白光扎向远方黑黢黢的群山,寺庙的头通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敲响,有几个睡不着觉的老僧已经起床点燃了酥油灯,正在僧舍里的神龛前默默地祷告。寺庙正在沉睡中缓缓醒来,而大地仍然被黑暗所覆盖。
那军官说:“别紧张,能下来谈谈吗?”
噶丹寺并没有围墙,四处都有进出寺庙的小径。他们从寺庙的背后溜了出来,其间木学文还看见两个巡夜的喇嘛模糊的身影,但是他们没有被发现。吹批喇嘛虽然人高马大,但走起路来就像走在棉花上一般,一点响动也没有。木学文想,不愧是当过土匪的人,干这样的事情易如反掌。
沙利士神父凛然答道:“正是。如果你有罪过忏悔,可以对我说;如果你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到这个村庄,我向耶稣发誓,你要下地狱。”
“让我下来走吧。”木学文说。那时他们已经离寺庙有三里地了。
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到了马队前,高声问:“你就是那神父吗?”
“得先把你的脚镣弄开。”吹批喇嘛把木学文放了下来,蹲到他的面前,用一把康巴刀撬脚镣上的锁,他干得很麻利,三下两下就把锁撬开了。木学文说:“谢谢啦,你让我当不成烈士。”
他说的是汉话,围墙上只有沙利士神父听懂了,他招呼教民们安静,然后站在垛楼上,用久已生疏的汉话说:“这里是教堂,是受国民政府保护的。看在主的分上,我希望你们善待自己的仁慈!”
“我要你好好活着。”
令人惊奇的是对方没有还击,也没有提缰冲锋。一个士兵下马往前走了十几步,大喊:“不要开枪,我们长官有话对你们讲。”
“为什么救我?”
“胆小鬼,下地狱去吧!”然后他用火绳枪冲那边打了一枪。
“度己度人,出家人的天性。”
马队冲到离教堂两百米处猝然停下,山谷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死亡的气息却在四处蔓延。双方对峙了约五分钟,对方显然在观察估量这视死如归的教堂。一个教友实在忍受不了这决死前的拖延,他猛然站在墙头上,发出藏族人驱赶野兽的那种高亢激昂的吆喝:
木学文从他苍凉刚毅的脸上读出了寺庙在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错误,他忽然担心这个与自己的身份有暧昧关系的喇嘛如果也走向叛乱的队伍,他们会不会在两军交战中面对面呢?如此,他就更需要弄清他们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
低回婉转的歌声在教堂上空盘桓,像一道悲壮的墙,准备同一切来犯者同归于尽。教民们都清楚,这不是和喇嘛们的战斗,喇嘛们只冲着教堂的十字架和神父而来,今天他们面对的禽兽是要霸占他们的女人、孩子、房子、牛羊。他们宁愿速死,也不愿看到那悲惨的一幕在自己的眼前发生。
“师父,我想问你一件事。”
在屠刀下,没有抵抗。
“问吧,趁天还没有亮。”
走到骷髅山上,像一只绵羊,
“我的母亲是教堂的凯瑟琳修女,我的父亲在哪里呢?”
走到骷髅山下,走到骷髅山腰,
“他早死了。”吹批喇嘛麻木地说。
背起十字架,背起十字架,
“怎么死的?”木学文定定地看着吹批喇嘛的脸。
求你赐我力量,求你给我勇气。
“我杀死的。”
我心烦意乱,我害怕;
“你……”木学文很失望,只有把目光转向天上的星星,那上面兴许有答案。
你是否要我把它喝干?
“你走吧,天要亮了。”吹批喇嘛又说。
父啊这杯酒,这杯酒,这杯苦酒,
“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一匹小马,是我父亲送我的。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农批’。那是一匹灰色的马,四个马蹄却是白色的。能跑,又听话。我父亲说,孩子,它会和你一起长大,但是你走的路要比它长,这样你才会有出息。”
奔杀而来的马队大约有两百来人,张狂的蹄声敲打着宁静的驿道,搅起的尘土冲天而起,像随同魔鬼一同扑来的雾瘴。两个修女和其他女人们一样,准备好了剪刀,当教堂被攻破时,也就是她们为主献身、保持贞洁的最后时刻。村民们在胸前画着十字,低声的祈祷,有个教友唱起了赞美诗,然后大家低沉地跟着一起唱——
“你现在又有新的马了。”
天快黑时,在左盐田作恶够了的魔鬼们挟带着死亡的气息向右盐田扑来。神父站在墙头,手拿一支顶端镶有铜十字架的法杖,悲怆地喊道:“天主的子民,让我们跟随主的召唤,与他同去!”
“可是我的小灰马呢?”木学文看着星星喃喃地说。
急促的钟声在村庄上空回荡,教民们从没听到过教堂的钟声如此惊惶紧迫。那钟声仿佛在说,耶稣有难了,快去拯救遇难的基督。村子里从十几岁到六十多岁的男人都带上了家里能找到的自卫武器——火绳枪、弓弩、长刀、铁矛、斧子,女人们则带来了菜刀、剪子、锥子,即便她们不能用它来杀死敌人,也可用来杀死自己。
“别管它啦,它老了,而你还年轻,路还长。”他语调轻柔,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对晚辈的嘱咐。
“如果末日的审判到了,我们要为主的光荣作好准备。”沙利士神父吩咐亚当说,“敲钟吧,荣耀天主的时刻到了。让我们上围墙。”
一声枪响从寺庙那边传来,风带来了喇嘛们的惊慌。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澜沧江的溜索边,木学文没有得到答案,怅然跨上了溜索,他吊在溜索上回头看着吹批喇嘛,但是喇嘛的脸上波澜不惊,布满麻木的苍凉。
“神父,我们的妻子和孩子,地里的庄稼和牛羊,都是在主耶稣的护佑之下的,难道今天就是你说的世界末日吗?”一个教民问。
木学文高声说:“别跟他们走!想一想你为什么出家。”然后他双腿一蹬岩壁,把自己射向了对岸。
左盐田的血腥味飘到了山涧对面的右盐田,年轻一些的女人全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从山梁那边升起的黑烟直达到云层之上,并且久久不散。峡谷里那么猛烈的大风,竟然没有吹散这象征着死亡与灾难的浓烟,它们就像冻结在天空中一样。一些教友聚在教堂里,让沙利士神父想个办法。神父说:“他们是政府的正规军,不是泽仁达娃的土匪武装,可怎么连土匪都不如?如果他们有大炮,教堂的抵抗也是无意义的。”
他没有看见吹批喇嘛长久地伫立在澜沧江边,佝偻着背一动也不动,仿佛一棵正在枯老的树;他也没有看见山风吹动着那老喇嘛绛红色的僧衣,向着他远去的方向飘动,像一个父亲对儿子殷勤召唤的手;他还没有看见吹批喇嘛手里捻动的佛珠,那佛珠陈旧而圆润,在手指长年的抚弄下,像一颗颗虔诚的心,每捻动一次,都是对那个远去的背影的祝福;当然,他更没有看见老喇嘛目送他的目光越拉越长,那是最坚韧顽强、最炽热温情的目光,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凝望长大了的儿子的目光,骄傲、幸福、自豪、希望全都深藏不露,坚硬的山风没有把它吹散,而是将它越送越远;最后,他没有看见吹批喇嘛蠕动的嘴唇,没有看见潮湿的眼眶——这双眼睛后来见风落泪,具有佛的灵光;这软弱的嘴里想说什么话,那深情的眼仁里期待的是什么,木学文永远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东巴和阿贵想通过做法事迎请纳西人的神灵来解救遭受灾难的村庄,他的法铃刚刚摇响,一个大兵挥起枪托就将他打倒在地,把那召唤神灵的法铃踢到了牛圈里,还说:“烦不烦哪,装神弄鬼的干吗。”
59.最后一枪
但是一个下级军官一枪就打在和万祥的肚子上,他说:“你们不是自己宣布解放了吗?这就是你们的解放。”
当天,峡谷里的叛乱开始了。叛乱的队伍首先袭击了农会和藏民自卫队,藏民自卫队的队长洛桑那天早晨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就听到了划破峡谷宁静天空的枪声。“他们闹起来了。”他翻身爬起来,但是央金卓玛死死地搂住了他。“别去,别出去。”她说。“难道等他们打到家门口来吗?”洛桑推开了央金卓玛,他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听见了心和心分开时痛苦的脆响。每个夜晚,他们依偎在被窝里一分钟也不曾分开过,他们还做同一个梦,只是醒来后发现现实比梦中还美好,这让他们常常幸福地从梦里笑到梦外,又从梦外沉醉进梦里。早晨起来时,他们必须小心翼翼离开对方的身体,动作快了或大了会把对方的皮肉撕扯下来。因为他们的肤肌是粘在一起的,心也是交融在一起的。因此,当洛桑听见枪声急忙起床时,不小心将央金卓玛青春的皮肤撕痛了,把她盛满柔情的心伤着了。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来缠绵和道歉。
“如果你们肚子饿了,我们可以卖粮食给你们,甚至可以请你们到家里来吃饭;如果你们需要女人,请不要动我们的妻子和女儿。”
藏民自卫队和农会的人加起来,其实只有三十来号人,而且他们手中的枪大都是陈旧的火绳枪,步枪也只有几支。坚赞罗布的“门户兵”和寺庙里的叛乱队伍冲进村庄时,藏民自卫队退守到了藏公堂。坚赞罗布土司手下的一个头人扎巴多吉很快带领叛匪们包围了这座土司大宅对面的房子,他们用机枪把藏公堂的大门打成了筛子。洛桑指挥大家用桌子、柜子等家什堵住大门,单调沉闷的火绳枪声和步枪声在叛匪们猛烈的射击中显得如此孱弱,就像暴风雨中折断的树枝。即便如此,土司家的马队也没能冲进藏公堂,火绳枪的射击就像长了眼睛,藏公堂外的一小块开阔地上被击中的人马在到处翻滚,仿佛地狱中的景象再现。扎巴多吉躲在外面的一道土坎后高喊道:
但是残酷的现实嘲弄了沙利士神父的宣言。那是一队被红汉人击溃的国民政府残军,带队的是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团长,可是他对百姓下起毒手来比两只手都健全的人还要狠毒。他们先洗劫了左盐田,就像一群恶狼扑进了羊群。左盐田的纳西女人们最先遭殃,孩子的哭喊和妇女的尖叫让行云落泪,雪山蒙羞。然后是左盐田的牛羊、粮食和家财,最后是他们的房子,稍有反抗的纳西人家的房屋全被一把火烧了。那是地狱里的一天,十几名受辱的妇女跳进了澜沧江,她们中年龄最大的近五十岁,最小的才十三四岁。纳西族长和万祥是第一个被杀的男人,他试图阻挡国民政府的军队对女人和粮食的要求,他说:
“洛桑,出来吧,土司老爷还没有喝到你的喜酒哩。”
“主护佑着都伯修士和马修的平安,基督的福祉降临了。”
“可我想请他吃一颗枪子儿。”洛桑在里面说。
沙利士神父那段时间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屈指掐算着都伯修士的行程,当他认为国民政府该来解救峡谷里受困的基督时,一队国民党兵开到了峡谷。神父欣慰地对自己的信徒宣布道:
“洛桑,牛粪堆不成高山。别说大话了,我家老爷要用你背叛的心下酒哩。”
雪山上发生的悲剧峡谷里的人们浑然不知,雪崩掩盖了一切,冰川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后来苯教法师敦根桑布在雪原上飞行时,看到了那条没有了主人的藏獒摩比,他收留了它,把峡谷最深的谜带到了神灵们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有许多人的命运结局不为人所知。他们就像某个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当我们蓦然回首时,只看到一个消失在悠悠岁月中的背影。我们只能根据这些模糊的背影,寻找他们曾经走过的足迹。
“他还没有那个口福。”洛桑往外打了一枪,射穿了扎巴多吉的帽子。
55.末日审判
战斗持续到下午,叛匪们始终没有攻进藏公堂。天要黑的时候,扎巴多吉又在外面喊了:“洛桑,看看谁在我手里。”
跟在后面的几个喇嘛这才听到神山怒吼的声音,那是地狱里的猛兽出笼,但却从天而降。他们看到一面坡的雪像澜沧江的洪流一样滚滚而来,他们没有躲避,也没有时间躲避,只是冲着高在云端深处的卡瓦格博雪山俯身跪下去了。但是雪山上的神灵没有理会他们迟来的虔诚,将他们的生命在一瞬间就收纳了。
洛桑从藏公堂破败的窗子看见了被绑着的央金卓玛,还有所有坚守在藏公堂里的自卫队队员和农会会员的妻子、母亲、姐妹。洛桑的眼珠差点就爆裂出来了。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大叫一声:“神山发怒了!”然后他就被一股白色的气流卷了起来,横空抛了出去。那飞向深渊的姿态像一只红色的鸟儿,在天地间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你们还是康巴人吗?”他愤怒地喊。
他的幻想忽然插上了翅膀,在雪山上飞腾起来了,他升到了空中。
“跟着红汉人跑,你们也算康巴人?”扎巴多吉反问道。
在雪坡上,喇嘛们还在追逐教堂的藏獒摩比。摩比驮着都伯修士的照片在喇嘛们的围攻下左冲右突。它动作灵巧、奔跑速度奇快,能把飞奔的岩羊一枪打下来的喇嘛,此时也拿它没有办法。他们看见了狗身上捆着的东西,“那里面装的是黄金。”一个喇嘛叫道。于是他们追得更来劲了,他们忘了观察狗逃跑的路线,忘了已经追上了冰川,圣洁的雪山就在眼前。他们边追边开枪,枪声在这终年人烟罕迹的冰川上荡漾开来,撕裂着纯净的空气,使天空中的神灵也战栗不已。子弹打在万年冰川上,冰碴四处飞溅,形成一团团的雾气,像神山的叹气。喇嘛们为了捕捉到那狗,已经打光了枪里的所有子弹,他们只有和摩比拼体力和耐力。一个喇嘛甚至想,如果获得了那狗身上的黄金,我就可以为寺庙里的莲花生大师的佛像镀一层金粉了。
“放了她们。我们男人的事情,用男人的方式解决。”洛桑说。
“我知道你啦。”都伯修士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喊,“你这西藏的黑色天使,飞行在天空中的棺材,下手吧,懦夫!”
“那你们出来,我们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她们的命在你们手里,想一想云南那边的土司们怎样对待跟红汉人走的女人吧。”
它降下来了,落在离都伯修士不远处的一棵小松树上。凶悍的眼睛死死盯着血肉模糊的都伯修士。它的头上光秃秃的,专啄人肉的嘴看上去比刀子还要坚硬。天空中,它更多的同伴大张着翅膀滑翔下来了。如果你要升往天国,它们是最好的工具,就像马是峡谷里的人们最好的朋友一样。
据说云南那边一个叛乱的土司把抓到的女土改工作队员剥光了衣服,将高高的树梢拉下来拴在她们的乳头上,然后一放树梢,一团乳房就飞向了天空。
“你不是苍蝇王国的国王,就是天使!”都伯修士嘟噜道。
“洛桑,别出来啊!他们会杀了你们。”央金卓玛高喊道。
最后,都伯修士在半昏迷中终于看见了那只苍蝇王国的国王,它比噩梦中的幻觉还要巨大可怖。它或许有一只公蜂那么大,或许可与德国人的飞机相比。它像一个土著部落的酋长,指挥着它的部落向生命之光一点点暗淡下去的都伯修士发起轮番进攻。这位酋长高高在上,声色不露,但是都伯修士清楚地看见了它尖长的吸嘴,还有它锋利的爪子,像牙齿一样张开的翅膀。它在都伯修士的头顶盘旋,巨大的羽翼带着死亡的阴影在雪地上游动,一圈又一圈地向都伯修士覆盖过来。主啊,世界上有谁见过这样大的苍蝇啊?
“别出来啊,孩子!”“别出来,哥哥。”“别出来,爸爸。”外面的女人们喊得声嘶力竭。
“看在主的分上,求求你们啦。”他哽咽道,但是没有流泪,不是他害怕和恐惧,而是感到深深的屈辱,“啊凯瑟琳,啊主啊,凯瑟琳……”
但是藏公堂里的所有男人几乎没有犹豫,都出来了。他们紧握着手里的枪,一步步地走向自己的亲人,也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扎巴多吉笑了,他说:“放下枪,我就放娘儿们走。”
蝇群嗡嗡地欢叫着,并不飞走,仿佛是在嘲笑一个被废黜了的将军的命令。
洛桑说:“先放了她们。”
“走开。”他说,“我是都伯修士。”他想故伎重演,靠自己从前和苍蝇的战斗中赢得的威望吓唬住对手。
扎巴多吉一挥手,他手下的人便把绳子拴着的女人们都放了。扎巴多吉用枪指着洛桑说:
都伯修士醒来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山谷里再也听不到喇嘛们的叫声和枪声,“主啊,是你赶走了这些像苍蝇一样的家伙。”他嘀咕道,却没想到这句祈祷触犯了山谷里的苍蝇国王。都伯修士发现自己正被强大的苍蝇集团所包围,像笼罩在他头上的一小团黑色的乌云,苍蝇们叮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浑身是血,黑压压的苍蝇爬满全身,使他像个苍蝇人。苍蝇尖尖的吸嘴像一只吸血管,贪婪地吸吮着他的血,就像他当初吸吮凯瑟琳修女雪白的肌肤一样。“噢主啊,噢,这些吸血鬼。”他悲哀地叫道。蝇群嗡嗡的叫声让他不能不想起二战时德国人的机群,容克-87轰炸机和梅-109战斗机的嗥叫都没有这些苍蝇的叫声令人沮丧。因为这是西藏所有苍蝇推出的复仇者,哪怕只是一只,也可以把巨人都伯击倒。况且都伯修士的防线彻底垮了,成千上万的敌人从缺口处蜂拥而入,他不过是一块摆放在案板上的鲜血淋淋的大肉。
“该你履行自己的诺言了。”
喇嘛们的子弹又飞过来了,都伯修士想爬起来,但是一颗子弹又打中了他的腹部,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翻身从雪坡上滑了下去,一直滑到山涧的深处。
洛桑深情地看了自己的妻子央金卓玛一眼,手里的枪“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骄傲地说:“来吧,像个真正的康巴男人一样。”
但是摩比不走,用恋恋不舍的眼光看着他。“走吧,看在主的分上,去告诉他们真相!”都伯修士用手拍了一下摩比的后腿。
扎巴多吉一枪打在洛桑的肚子上,但是他动也不动,眼睛还望着央金卓玛,就像他第一次在盐田边看到那个美丽非凡的晒盐姑娘时一样,神情专注,心旌摇荡,分不清现实和梦想,仿佛一步跨进天国,就看到了仙女。
喇嘛们追击的脚步已经清晰可闻,一座大山都在颤抖。可怜的修士知道主的召唤临近了。他把身上的背囊解开,把那些他收集的证据——一叠用油纸包好的照片——取出来,刚才喇嘛打向马修的那一枪穿胸而过,将油纸包也击穿了,马修的鲜血浸透了纸包,使它显得沉甸甸的。“但愿他们还看得清那些照片。”他把它捆在藏獒摩比的背上,“伙计,我走不动了。把这东西送回教堂吧,基督的冤屈全指望你了。愿主保佑你。”他指指教堂的方向。
扎巴多吉又打了一枪,洛桑身子才摇晃了一下,他回过头来,对扎巴多吉说:“你不是个男人。”
下午的太阳非常火辣,山谷里空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都伯修士拼命往雪山上爬,喇嘛们的枪子儿像蜜蜂一样在他的身后飞舞。在到达雪线时,他累瘫在浅浅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已经中了一枪。都伯修士已经看见了前方的冰川,像一条悬在头顶上的白色的河,冰川的上面才是雪山垭口。几年以前,凯瑟琳修女的男人泽仁达娃就是从这个垭口翻过了卡瓦格博雪山,下到怒江峡谷。也是在这片山谷里,他回来时受到了雷霆的追击,幸运的是他被拯救了。可是,现在有谁来拯救孤独无援的都伯修士?
央金卓玛这时才从噩梦中醒过来,她一声尖叫,像一头暴怒的母兽,扑向扎巴多吉,在她咬下扎巴多吉的一只耳朵时,她为洛桑挡住了射向他的第三颗子弹。
都伯修士开了那一枪,打掉了马修半个脑袋。他的心就像被痛苦的马修紧紧抓住,以至于他差点憋死过去。喇嘛们的大呼小叫和枪声越来越近,才让他清醒过来。
机枪再次响起来了。它如此近距离地向人群射击,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仿佛那只是藏族人炒青稞时青稞在锅里劈啪的爆响。为了亲人自动放弃战斗的康巴汉子们像被砍倒的大树,纷纷倒在了藏公堂外面的空地上。许多自卫队队员没有想到对手会这样不讲信誉,他们也是康巴人,应该顾惜康巴人的名誉。多年前当他们面对徒手的纳西男人和女人时,康巴骑手们选择了荣誉,放弃了杀戮。正如两个康巴男人持刀格斗,刀被打落的那一方绝不会被刀还在手上的一方杀掉,要么他认输,要么他把刀拣起来,再重新搏杀。你赢了,但必须赢得很骄傲;同时你也应该让对方输得很尊严。
“下手啊。”马修突然提高了声音,“基督复活了,天使们皆大欢喜。天使啊天使,请等一等……”
被机枪扫倒的自卫队队员眼睛都没有闭上,永远也闭不上了。洛桑的眼睛还望着他的央金卓玛,她也深深地凝望着他。两人的目光永恒地交织连接在一起,就像两只紧挽在一起的手。以至于当人们抬他们的尸体时,必须将这一对生死恋人一起抬走。因为爱的目光是世界上最坚韧的东西,任何外力都割不断它。
都伯修士哽咽道:“放心吧,马修,孩子们等我们回去哩。”
第二天,坚赞罗布土司和寺庙的武装喇嘛裹挟了大量的藏民逃到了山上。叛匪们把凡是参加了农会的藏民的房子都烧了,抓到的男人全部剁去食指,使他们以后再不能打枪,然后一根绳子拴了,拖在马后面,让他们和康巴骑手一起在险峻的山道上奔跑,许多人跌倒了,马背上的骑手反手一刀,将绳子砍断,后面奔跑而来的马便将这些可怜的人撞下悬崖。那些骑手和被绳子拴着的人过去都是朋友,甚至还是表亲兄弟,不少年轻人还一起长大,在同一个牧场放牧,在同一个祭神的节日里唱歌跳舞喝酒。红汉人来了后,一些人想在今生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些人依然听土司和寺庙的,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峡谷里的藏族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同胞兄弟这样凶残过,过去他们作为土司属下的“门户兵”,跟随土司抗拒土匪,和纳西人打仗,都有看似很正当的理由,而现在他们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同一个村庄的兄弟。仿佛每一个“门户兵”的脑子都被魔鬼控制了,平时在寺庙进香磕头时的虔诚、在佛菩萨和神山面前的敬畏、在父母兄弟姐妹面前的孝敬和谦逊,全被嗜杀的热血淹没了。有一个骑手的后面就拖着他的表哥,一个农会的积极分子,表哥说:“兄弟,你慢一点好么?我实在走不动了。”那兄弟说:“哥,别废话了,走不动你还跟红汉人跑。”表哥说:“红汉人分给我们土地,就像把美梦分给我们一样。”兄弟说:“别信他们的,我们有土地在下一世。”然后他扬起了马刀:“你走还是不走?”
“把他交给上帝……修士,你一路上要小心喇嘛,还要提防山谷里的大风,不要像巴勃神父那样,被风吹走了。”多年以来,马修一直为当年自己没有为巴勃神父挡住那阵夺他命的大风而后悔不已。他总认为,如果没有信奉耶稣的教友在神父们身边,连一棵树枝都可能是一种威胁。
三天以后,木学文带着两个连的解放军来到了澜沧江西岸,那时叛乱的烽火已经把卡瓦格博雪山下的冰川都融化了好长一截,峡谷里狼烟滚滚,让人分不清哪是乌云哪是战争的硝烟。幸存的农会会员见到木学文时都跪伏在地上哭得爬不起来,他们说:“木县长啊,土司的心被魔鬼控制了,他干的事情比魔鬼还更像一个魔鬼。”
“当然,是个儿子。”都伯修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多年以后,坚赞罗布土司在共产党的监狱里接受改造时,曾在一次思想学习检查会上追忆了自己当年率众参加叛乱的动因。他说有一个傍晚他的妻子楚姆到房顶上去煨桑,忽然看见一头金色的牛从后院的门里撞了进来,楚姆当时吓得差点从房顶上跌倒。坚赞罗布当初还以为这是野贡家的第一世土司借给那个拉萨活佛的牦牛转世投生,因此大家在围捕金牛时高兴得大呼小叫。牛和这个家族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凡是野贡家的人都没有忘记在他们家长年不息的火塘下,还埋有几百年前拉萨有名的活佛送回来的牦牛的头颅,是它保佑了野贡家族的传宗接代和繁荣昌盛。可是野贡家的人那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个家丁的肠子被它的牛角挑出来了,另一个家奴则被它踩扁了头。把这头金牛捕到后,他们被它的外形吓呆了,即便是牧场上最年长的牧人也没有见过如此恐怖怪异的牛。它暴怒、凶残,生着两只天青石一般的牛角,而且还有火焰从牛角尖中喷射出来;更为可怕的是它竟长有三只凶暴的大眼,那眼睛比人的一个拳头还大,盯你一眼就像在你的心窝处打了一拳;当它吼叫时,露出的牙齿就像冰川上那些锋利的冰尖。最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是,它的额头上镶嵌着五颗人头骷髅,就像国王戴的王冠,而它的脖子上则挂着由五十颗滴着血的小人头组成的花环。
“是一个儿子。”马修自豪地说。
“你还在讲封建迷信,坚赞罗布。”在那个学习会上,一个从前在他手下当头人的改造积极分子批判他说。
“是的,”都伯修士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一个圣人的名字。”
坚赞罗布却说,你们等我说完么。那晚我们把它用铁链拴在后院的核桃树下,马上叫人去请寺庙的喇嘛来看这到底是头什么样的怪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绛边益西活佛和一个老堪布来的。他们打着火把将金牛一照,绛边益西活佛当时就惊呼起来,他说:“佛祖啊,这是业力阎王的身形啊!”
“还会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
“你想说明什么问题呢,坚赞罗布?”主持会议的管教人员打断了他人神不分的回忆。
“当然。”都伯修士找好射击点了,他相信马修一点也不会痛苦。
“报告政府,我是想说明,阎王找到我的家里来了。所以从那天以后,我就成了夺去许多人生命的阎王。”
“神父会给他付洗的。”
可是当年坚赞罗布却不这样认为,那头被拴在他家后院核桃树下的金牛——业力阎王的密修身形——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拴牛的铁链被它全部咬碎,吐了一地。从那天早上起,坚赞罗布就感到自己长了三只眼睛,多生出来的那只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些想分他的地和财产的贱民和奴隶们,目光里随时想伸出一只拳头去揍扁他们。他的脾气也变得跟公牛一样暴躁,总想把令他不顺眼的人一口吞了,总想把挡他道的人一头撞开。他不明白业力阎王已经进入了他的体内,让他暂时充任峡谷里的生死判官。不幸的是他滥用了这个权力,使许多人由此坠入了死亡的深渊。
“是的,你又要为耶稣生出一个小基督徒啦。你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基督徒。”都伯修士的枪口在马修的脑袋上游动,似乎在找一个准确的射击点。
与解放军打的那一仗,使他终于明白藏族人的战神并不站在他的一边。更何况还有那些跟红汉人走的农会会员帮助,他们带解放军跨越了只有在高山牧场放牧的人才知道怎么行走的冰川,截断了他原来打算一旦打不赢就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垭口往西藏腹地或者印度逃亡的退路,而另一支解放军却一路追杀过来,一直将他们逼到一块密林中的草甸上,并把他们团团围住。老管家旺珠一逃到这里便老泪纵横,跪在草地上对坚赞罗布说:
“修士,别伤心,我又要当父亲啦!”马修微笑着说。
“老爷啊,这块草甸是野贡家的伤心之地,你的叔叔江春农布就是在这里被泽仁达娃杀死的啊!现在泽仁达娃的儿子又追杀我们到了这里,两个世仇家族一决生死的时候到啦。”
修士把枪口抵近了马修的头,他感到自己脚下的大地在下陷,天要垮下来了。
多年前,江春农布的头在这里被泽仁达娃一刀砍下来后,曾倔强地一路滚回峡谷底的土司大宅,让许多人唏嘘不已。雪山下两个家族总是重复演绎同一段精彩的故事,连地点都不改变,似乎是神灵的有意安排。今天坚赞罗布要么成为野贡家族光荣的复仇者,要么变成这个骄傲的家族第一个阶下囚。
“修士,修士,听啊,我听到主的声音了。基督复活了,坟墓里不再有死人。”马修惨淡地笑了笑。
那时坚赞罗布骑在马上,不服输的偏执情绪使他的双眼比疯了的公牛还要红,他气汹汹地说:“狗娘养的泽仁达娃,自己跑到寺庙里躲起来,却让儿子带着红汉人跟我们过不去。老爷我今天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绝不!”
而外边红汉人却让一些藏族人拼命地向被包围的骑手们喊话,说解放军优待不抵抗的“门户兵”,只要放下武器,徒手走过去,红汉人会把他们当兄弟看待。
“来吧,修士,让我痛快些。”
喊话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连一些骑手的马都迈不开脚步了,它们只在原地打转。骑手们自从跟野贡土司跑到山上来以后,已经和红汉人打了六仗,他们没有打赢过一次。骁勇的头人扎巴多吉在一次冲锋时跃马冲进了迫击炮弹炸开的一朵黑色大花里,然后飞起来挂在了树上,天上的兀鹫就在那里掏空了他的身子。解放军的迫击炮常常把叛匪们轰得晕头转向,硝烟的味道让骑手和他们的战马闻着十分不舒服,骑手们说那味道像放屁一样臭,它射击的样子也像放屁。马一嗅到这种味道就受惊,双腿发软。今天解放军为了威慑叛匪,将迫击炮在草地上摆了一排,远远望去,像一片矮小的灌木丛,让被围在草甸中央的骑手们看着心寒。
“不!”
旺珠焦急地看着踌躇不前的马队,便斗胆对坚赞罗布说:“老爷,把你胸前的金靴借我,我带十几个人冲过去,先踏平他们老放臭屁的小炮。”
“修士,给我一枪吧。”
那只可以抵御枪弹的金靴自叛乱以来一直都挂在坚赞罗布的胸前,连睡觉都不曾把它摘下来。有一次一发迫击炮弹片飞过来将金靴的鞋帮削掉了,而坚赞罗布却安然无恙。这更让野贡家的人深信这只几百年历史的金靴是有灵性的,虽然它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可以在一次战斗后倒出一捧射向主人的子弹,但是至少弹片击中了靴子却没伤着坚赞罗布土司一根毫毛。
“我发誓,绝不会让他们抓住你。坚强些,马修,我们还来得及。”
坚赞罗布土司毫不犹豫地把胸前的宝贝取下来,在空中挥舞着高喊:“雪山下的勇士们,野贡家族的吉祥金靴将为你们抵挡红汉人的炮弹。”
“修士,求求你,别让他们抓住我。喇嘛的法力会让我上不了天堂。”都伯修士听马修说起过,当年他的父亲托马斯被喇嘛们吊在树上,让他的灵魂一直升不到天国。可怜的人,上帝的福音到峡谷以来发生的两次教案,都给马修的家族赶上了。
旺珠流着老泪接过了金靴,挂在自己的胸前。由于他身上的佩饰不像坚赞罗布胸前那般琳琅满目、繁复累赘,他连仅有的护心镜也在逃跑中弄丢了,因此金靴挂上去后,显得突兀而滑稽,他便从峡谷里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的管家,变成了找不到另一只靴子的落魄流浪汉。连坚赞罗布看着也为他忠心的老管家感到心酸。旺珠老啦,老得离死亡只差一步了,可是他干吗要这么急呢?
“不,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来,我们回去。”
旺珠身边已经跟上来十来个相信金靴无穷法力的康巴汉子,旺珠向坚赞罗布掌心向上,抬起了双手,“谢谢啦,老爷。我这把岁数的老人家,本来该在家修佛养身啊,可是旺珠没有那个福分了。”
“修士,我不能去拉萨了。你自己去吧。”马修喘着气说。
然后他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十几匹战马也疯狂地跟上去了,那是向死亡迎面撞去,仿佛渡溜索的人没有对岸,但却不管生死地往深渊里滑去。对面的藏族人都急得高喊:“别过来!快下马投降啊!”
都伯修士把马修肩上的枪取下来,往前方胡乱放了几枪。他把马修背上的行囊背在自己背上,想把他搀扶起来。
但是奔跑起来的战马和热血燃烧起来的康巴汉子一样,已没有时间考虑生和死的选择,只是一个劲地往地狱里冲。木学文深深地叹了口气,命令他身边的士兵们:“举枪,向马射击。”
“枪,修士。”马修困难地说。
一阵排枪过后,前方的草地上人仰马翻,旺珠胸前的金靴在他摔倒时被抛上了天空,落到草地上成了一只普通的靴子,以后再也没有人找到它。直到这个世纪末的一次新春茶话会上,身为县政协委员的坚赞罗布在品着来自汉地的碧螺春茶时,还心平气和地对木学文说:“我家祖传的那只金靴,虽然不能挡住解放军的子弹,但的确是一只做工很精细的靴子,如今再也找不到那样工艺精湛的鞋匠啦。要是能留下来,也是一件文物呢。可惜那天我头脑一热,就把它拿给旺珠啦。”
走在他身后的都伯修士迅速伏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前方约两百米处几个红色的身影。喇嘛们的枪弹劈里啪啦地打过来,都伯修士忙把马修拉到岩石后。血正从马修的肺部流出来,洇浸了他胸前的衣衫。“噢主啊,噢,全能的上帝。他们还是抢在了我们的前面。”都伯修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个经历过世界上最残酷的战争的人,现在竟然也慌了手脚。
坚赞罗布多年后应该还记得,旺珠摔下马来时折断了脖子,扭头看着他身后的坚赞罗布,再也转不过头去了。他好像在问:为什么我还是中弹了?
那是从前方山崖上的灌木丛中射出来的一枪,枪声沉闷而突然。子弹准确地打进马修的右胸,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修士,喇嘛们来啦。”他喊道。
解放军冲了过来,将那些摔倒在地的骑手们俘获。一些受伤的人立即被抬到卫生员那里包扎。坚赞罗布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可以投入战斗的人了。木学文带着解放军士兵越逼越近,一排排的枪口对着草地中央的坚赞罗布。
马修还想得起去年复活节时他唱过的歌。他在寂静的山谷里轻轻地哼唱,耶稣将会宽恕他不能在教堂参加复活节庆典的过错,因为耶稣能听到马修为他唱的颂歌,耶稣也能感受到马修中枪时一个基督内心深处的苦难。
“坚赞罗布,放下枪,下马投降!”木学文命令道。
我们知道,基督从死者中复活了。
“看哪,野贡家的仇家来啦。”坚赞罗布扭头对他身边的一个侄儿说。
他要先我们而去加里肋亚。
“别再闹下去啦。峡谷里死的人够多的了。”木学文边说边勒马向前。
基督,我的期望,已经复活,
“再死一个也不嫌多。嗨,巨人部落的后代,来杀了我吧。”坚赞罗布说。
还看见天使作证,又有汗巾和殓布。
“我们不杀你,要把你交给人民审判。”木学文说。
和他复活后无比的光荣,
“别侮辱一个土司的骄傲啦,哪有贱民审判贵族的事。来吧,像个爷们。”
我看见了永生基督的坟墓,
“坚赞罗布,下马投降!”木学文再次命令道。这时他们已在互相的射程之内,木学文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手眼里绝望的目光。
玛利亚,请你告诉我,你在路上看到了什么?
坚赞罗布忽然抬平了手臂,手里的枪对准了木学文的心窝,木学文当时有些惊讶,没料到这个土司会这么顽固,他愣愣地望着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仿佛要看清子弹是怎么打出来的。只听得“啪”的一声枪响,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雪山下的森林里拖着悠长的回音。他想:糟糕,我中弹了。但是他却发现坚赞罗布扬手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手中的枪甩出去老远。
马修想起了去年复活节的烛光游行,教民们手中的蜡烛映红了教堂,沙利士神父每点燃一支蜡烛,都要高声唱:“基督的光!”那蜡烛的光芒就像人心里跳起来的火焰,在每个人的心中温柔地燃烧。一年中无论是复活期还是圣诞期,教堂的庆典总让喜好节庆、生性乐观的藏族人很容易把自己的身心融进去。他们敦厚善良,易被感动,对上帝的认识纯洁直观。就像他们对雪山的敬畏一样,上帝和他的国绝不是虚无缥缈的,你只要相信,他就在路的前方。
木学文定定地骑在马上,在枪声的余音中迷惑不解。直到他看见雪山上的白云仍在游动,才确信自己还活着。“谁开的枪?”他问。
“唔。”都伯修士想了想,若有所思,“明天是主受难日呢[3],教堂里够忙的了。”
他身边的士兵也在互相询问,谁开的这一枪?因为在这之前,木学文规定了严格的纪律,坚赞罗布土司即便参加了叛乱,也是我们政府团结改造的对象,一定要活捉他。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开枪。
马修在山道上回头往东岸望去,看到教堂像一个纸盒子那般大小。他想起了妻子安妮,仿佛看到了她像大地一般隆起的肚子。马修想那是一个儿子呢,不知他是否还来得及赶回来参加儿子的洗礼。“修士,复活节到来时我们该翻过卡瓦格博雪山了。”马修有些遗憾地说。
但是这救了木学文命的一枪竟然没有人知道是谁打的,成了雪山下永久的谜。即便是在战斗结束后部队的总结会上,也没有人承认这件可以立功的事。士兵们都说,他们没有听到指挥员的命令前,是绝不会开枪的。有个老兵在总结会上曾经说,那一枪是从雪山上打下来的,我能听出来,射程至少在一千米以远。不过,就是我军的神枪手,也不可能打得那样准。
“你等着瞧吧,”都伯修士说,“等全西藏人都成了基督徒,他就是我们的教皇了。愿主保佑他能活到那一天。”
那神秘的一枪准确地击中坚赞罗布的右臂,让他丧失了反抗的能力;那也是腥风血雨的峡谷前半个世纪的最后一枪。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枪声。
“因为他是个老家伙,我们就得听他的。”马修幽默地说,“沙利士神父比他还更老,他才应该当教皇。”
解放军士兵冲过去把坚赞罗布绑了,木学文对他说:“坚赞罗布,你还没有本事杀我哩。”
“走吧,马修。因为他是教皇。”
坚赞罗布说:“你记住,我们两家的冤仇还没有完。”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听教皇的呢?”
木学文说:“我和你没有仇,是你和人民有仇。”
“不能。”
坚赞罗布对他翻翻白眼:“是泽仁达娃家的人,就和我们野贡家有仇。”
“那么,他可以降服那些魔鬼吗?”
木学文没怎么在意他的话,挥挥手叫人把坚赞罗布带走了。他们刚走了两步,坚赞罗布突然对着空旷的雪山高声叫嚷起来:“佛祖,你怎么老是袒护泽仁达娃这样的贱民!他是峡谷的魔鬼,你为什么不让尊贵的野贡家族来降服它?早知道你站在泽仁达娃一边,我们野贡家就该把酥油青稞送到白人喇嘛的教堂里去,让外国人的神灵来保佑我们。父亲啊,我该听你的话。父亲啊,泽仁达娃的儿子又找上门来啦。父亲,野贡家的火塘要熄啦。你看到了吗?”
“不能。”
他又跳又喊,像一个闹事的醉鬼,全然没有了一个土司的尊严与矜持。几个士兵最后不得不把他摆平捆了个结实,然后将他趴着横放在马背上,他已经处于一种迷狂状态,口水沿着他的嘴角不断往下淌,雪山在他的眼里是尖顶向下的,路边树木的根都在上面。这时他才悲哀地承认:天地真的是翻了个个儿啦。
“他可以把一束光当手杖使吗?”
雪山下的平叛战斗很顺利地结束了,木学文带着部队凯旋回到峡谷。第二天他被叫到组织部门谈话,坚赞罗布在被俘后的那一通乱叫让有关部门对他的身世产生了怀疑。他们问他,你的父亲到底是谁?
“不能。”
“他是一个赶马的纳西商人,早死了。”木学文平静地回答说。
“他可以从江面上徒步走过去吗?”
“那么,泽仁达娃与你是什么关系呢?”
“不能。”
“大概应算是我的养父。因为他杀了我的父亲后,抢走了我的母亲。”木学文说,感到自己快要虚脱了,仿佛这话是泽仁达娃要他这么说。
“那他可以连续三个月不吃不睡吗?”
“噢,这样的话,你也是泽仁达娃的受害者了。”盘问他的领导说。
“不。”
“是的。尤其是我的母亲。”木学文说。
“他可以飘飞在半空中吗?”
“我们马上就要到寺庙里抓泽仁达娃了。”
“不,他不能。”
“为什么?”木学文脱口而出,但随即又问:“他参加叛乱了吗?”
“那他的法力一定很厉害。他能把天上的炸雷像扔一个松果一样扔下来吗?”
“没有。但他从前是个大土匪啊,又有那么多血案在身。连国民党政府都要抓他,我们人民政府当然更要将他绳之以法。”
“噢,教皇,他现在离我们多么遥远啊!这个老家伙可难见到啦。”都伯修士揩了一把汗,有些奇怪一个藏族基督徒怎么会将教皇与佛教徒的活佛相比,“他可比活佛大多了,他管着全世界的基督徒哩。”
“可是,他已经出家皈依了佛门。”木学文鼓起勇气说。
“我们有枪哩。”马修说,“修士,你见到过教皇吗?他是不是跟我们的活佛一样大?”
“谁知道他是真出家还是假出家。旧时代的残渣余孽躲到那些地方去的家伙多得很。同志,平叛虽然结束了,但清匪反霸的工作同样很严峻,我们可不能松劲啊。”
“主啊,它们可别再来给我们添乱了。”都伯修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请组织上考虑,派我去执行这个任务。”木学文挺了挺胸,认真地说。
“修士,这是兽道。看见那些蹄印了吗,豹子的。”
“你不怕泽仁达娃认出你来吗?”
峡谷对岸的山梁上,都伯修士和马修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都伯修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马修,但还是快拖不动自己的脚步了。那山梁上的小道几乎有六七十度的坡度,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行。都伯修士说:“马修,这不是人走的路。”
“我们早打过交道了。”
凯瑟琳修女一下晕倒在垛楼上。人们忽然发现鲜血洇红了她的下身,等大家把她抬到房间里时,凯瑟琳修女已经流产了。从那天以后,她就再没有离开过病床,一直到她的另一个亲人回到峡谷。
上次木学文从寺庙逃出来之后,回到江东时只给组织上汇报说,一个老喇嘛把他救出了地牢,但并没有说明这个老喇嘛就是昔日的泽仁达娃。因为泽仁达娃,喇嘛吹批,生父,养父,在木学文的脑子里好像应该是四个人,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人皂白不辨、好坏不分的一个人。他就像站在澜沧江对岸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你又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一条像大峡谷一样深邃绵长的鸿沟稀释了你想看清他真面目的目光。如果按佛经的观点来解释,假如泽仁达娃是某个魔鬼,那么在这前半个世纪里他变化为不同的身形显形于世——抢人的土匪,霸道的丈夫,宽容的养父(或者沉默的父亲),皈依的喇嘛。但那时年轻的木学文认为,一个人身上根本不可能同时拥有这样多截然不同的性格,因此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并不是他非常需要找到自己的父亲,而是他要弄明白前大土匪泽仁达娃究竟是不是他的父亲。因为革命队伍是纯洁的,木学文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而且在峡谷里还是相当重要的一员。在有些特殊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出身是纯洁的,哪怕是在推测中;而在某些他和泽仁达娃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里,他甚至希望泽仁达娃就是自己的父亲。比如,当他看到这个古怪的老喇嘛在白塔面前一圈又一圈的转经时,或者,从寺庙里被救出来的那天和泽仁达娃在澜沧江边的分别,那时,他真想叫他一声——爸爸。
“主与都伯修士同在。”神父苍老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热泪。
当年他为什么要请求亲自去执行逮捕泽仁达娃——吹批喇嘛的任务,多年以来木学文一直没有弄明白。是为了向组织上表明自己的清白吗?或许是,或许不是;是担心泽仁达娃在抓捕过程中受到伤害吗?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
亚当敲响了教堂的钟,那急促的钟声在峡谷里带着某种焦灼的心情传播出去,但没传多远就被峡谷里的大风吹散了。在神父看来,这不是报警的钟声,而是为那两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敲的丧钟。
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谜,就像泽仁达娃对他的身世来说是个不可解的谜,也像平叛战斗中那救他命的神秘一枪无处可问一样。
神父的心一下凉了:“快敲钟通知他们。”
寺庙在那一段时间里元气大伤,一部分跟随坚赞罗布土司参加叛乱的武装喇嘛被解放军击溃、俘虏,另一部分喇嘛跑到了西藏腹地,有的人逃得更远,到了印度,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年轻的六世让迥活佛因为不能阻止喇嘛们的叛乱,还在静室里闭关静坐。噶丹寺的喇嘛只有叛乱前的四分之一,八大老僧走了五个,绛边益西活佛病在床上,剩下的两个老僧已经无力组织起任何佛事活动了。一些不愿意惹事的喇嘛干脆回到了家里躲起来,寺庙就像一座遭受了灾难的村庄,一片死寂。凌晨催喇嘛们起来念早经的钟声已有多日没有人敲响了;措钦大殿里也没有了琅琅的诵经声和沉闷浑厚的法号。马上就要到“跳神节”[5]了,往年这是寺庙里人神共娱的最为欢乐的节日,寺庙会选出二十多名身强体壮的喇嘛,戴上密宗面具,为僧俗表演神灵的舞蹈。但现在谁还能跳得出神灵飘逸怪异、凌空蹈虚的舞步?
人们目送两个男人宽阔的背影出了教堂,随他们去的还有教堂的一条藏獒摩比,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坡下。大家又不约而同地上到了教堂围墙的垛楼上,在那里他们牵挂的目光可以被拉得更远。沙利士神父把教堂的望远镜翻出来,不等多久就往峡谷对岸张望。快到中午时,沙利士神父终于在对岸半山腰的灌木丛中发现了都伯修士的身影,马修背着行囊跟在他身后,如果他们能上到雪线以上,那就基本上安全了。沙利士神父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从另一座更为险峻的山梁上,几个红色的身影在陡峭的山路上闪现。两条山梁在峡谷里几乎呈平行状态,在雪线的下方处交汇,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人伸出的两条大腿。神父用望远镜仔细追踪着那些在西藏高原的湛蓝天空下随处可见的绛红色身影,越看他的心就越凉。神父判断,依照这些红色身影攀登的速度和他们与都伯修士的距离,喇嘛们至少应比都伯修士提前半个小时抵达两条山梁的交汇处。
寺庙冷清了,峡谷就变得空虚、沉闷,连魔鬼都躲得远远的。木学文带了公安队的两个士兵走进近乎空荡的寺庙,感觉到一阵阵阴气逼人。不像以往,还没有进寺庙的大门,佛像前酥油灯燃烧的酥油清香就扑鼻而来。
昨晚大约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早晨的空气很清新湿润,大地呼出婴儿一般的气息。天还没有亮透,对岸的卡瓦格博雪山还笼罩在云层之中。今天都伯修士和马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将上到雪山的半山腰,明天他们便可以翻越雪山垭口,然后下到怒江大峡谷,顺着这条峡谷进入到西藏腹地。他们选择了敌人后方的一条冒险的线路,因为澜沧江东岸的驿道都被喇嘛们封锁了,连一只有基督印记的鸟儿都不能从东岸飞过。当过兵的都伯修士说,最安全的道路就是敌人鼻子底下的那一条。
凭直觉,木学文几乎不用在寺庙里搜寻他要抓的人,他直奔经堂外的那一排白塔而去。果然,吹批喇嘛跏趺坐于一座平安白塔前,遥对着雪山,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他的身边有一个小包袱和一根拄杖,仿佛已经做好了云游尘世的准备。
马修和安妮已经有两个孩子,马修不明白妻子说的究竟是已经出生的孩子们,还是没有出生的那个。他回头望了安妮一眼,说:“好吧,就让他等着吧。”
木学文走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怎样说那第一句话。他发现与他们前一次在澜沧江边分手时相比,吹批喇嘛仿佛一下就老了十岁,他粗硬的短发泛着灰白的暗淡光芒,像草甸上即将消融的残雪。木学文忽然心酸地想起了孩童时雪山下的某个景象,泽仁达娃长长的辫子在风中飞舞,那辫子不是一根,而是无数根,像一把把驱赶白云的黑色钢鞭;他胯下的战马不像是在草地上奔跑,而是离地三尺地飞行;他头上的五彩头绳在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雪山下,似一团游动的霓虹,远远地向他奔来。于是他喊:“泽仁达娃。”
“马修,孩子等着你哩!”
吹批喇嘛一动不动,仿佛木学文叫错了人。他苍凉的目光望着远方的雪山,对人间的声音麻木而冷漠。“泽仁达娃,站起来。我代表政府,问你话。”木学文鼓起了勇气,高声说。
那天另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是马修的妻子安妮,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清晨她挺着肚子来为马修祈祷,在送马修出教堂大门时,安妮大叫一声:
吹批喇嘛站起来了,然后弯下身去拎那小包袱,又拾起了那根拄杖。他缓缓说:“不用问了,我跟你走。”
表面上看反反复复的洗胃让凯瑟琳修女元气大伤,其实真正让她形容枯槁、柔肠寸断的是这生不如死的苦难人生。由死亡和欢娱构成的爱的翅膀折断了,可悲的是断掉的那只翅膀是死亡,而不是欢娱。如果上帝可以追问,她真想跪在他的面前乞问:进你的国难道真的就这样难吗?
木学文拦住了他,有些仓促地说:“泽仁达娃,人民政府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你过去在峡谷里犯有血案。我代表政府……”
圣周四,都伯修士将带着教堂忠实的杂役马修前往拉萨申述,这是主的罪人得到怜悯与宽恕、和耶稣修好的一天[2]。沙利士神父在那天的早祷上让全体教民为两个远行的人祈祷,祈祷全能的耶稣赦免都伯修士的所有罪孽。凯瑟琳修女一身素黑,安静地坐在教堂前排,不敢抬头面对耶稣和圣母玛利亚。都伯修士在默祷中乞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也宽恕那个可怜的妇人。他向上帝陈述道,是教堂的蜜蜂引诱了他脆弱的心灵,就像伊甸园里的蛇引诱了亚当和夏娃。可是现在教堂里的蜜蜂了无踪迹,窜来窜去的爱的气流衰弱得连一支蜡烛都吹不熄。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老喇嘛眼眶里的眼泪潸然而下。
“我把喇嘛们的罪行都拍了照片,这些证据可能对我们有帮助。神父,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都伯修士说得很诚恳,甚至连眼眶中都闪着泪花。在不拍打苍蝇的时候,都伯修士经常摆弄布洛克博士为教堂留下的那台照相机,他拍了许多峡谷风光的照片。要是有一天都伯修士能回到欧洲,这些照片将会给他带来令人羡慕的荣誉。
木学文看见泽仁达娃在揩眼角的一滴眼泪,那眼泪不是因为心伤,也不是因为心寒,而是风吹出来的。从这一时刻起,泽仁达娃便患上见风落泪的眼疾啦。木学文等他把眼泪揩掉了,才一字一句地说:
沙利士神父在教堂的垛楼上望见四周山头上喇嘛们扎下的帐篷,对都伯修士说:“基督的委屈看来只有到拉萨去申诉了,那里还有国民政府的办事处哩。”
“我代表政府,逮捕你。”
喇嘛们向被围困的教堂提出了唯一的条件:交出杀人凶手都伯修士。
“你做得对。”吹批喇嘛向他弯下腰来说,“这符合佛祖的旨意。”
圣枝主日[1]的前一天,几个在山坡上采摘棕树枝准备为教堂做装饰的教民受到了武装喇嘛的袭击,两人被打成重伤,一人被割去了一只耳朵。都伯修士带人前来救援,用枪打死了一名武装喇嘛,教堂和寺庙的新仇旧恨再度燃烧起来,噶丹寺的武装喇嘛纷纷过江围攻教堂,这是自峡谷里第一次宗教纷争后佛教徒和天主教徒最为激烈的冲突,教堂周围的山梁上都是喇嘛,驿道也被他们轧断了。教民们都退守到了教堂大院内,右盐田一些教民的房子被烧毁。空气中飘拂着浓烈的仇恨和恐惧,神灵和神灵翻了脸,仁慈和宽容被丢在了一边。
公安队的士兵要上前去给泽仁达娃戴手铐,但是木学文制止了他们,说跟着他就行了。他们离开白塔时,一些喇嘛默默地站在各自的僧舍前,用目光和吹批喇嘛告别。当年他被六世让迥活佛收为弟子、第一次来到寺庙时,喇嘛们也曾这样用沉默而敬畏的眼光看着他。这个峡谷里从前的恶魔受戒剃度以后,每天在大殿里念经时坐在僧侣们的最后面,跟着众僧的念诵声磕磕绊绊地往前念,有时遇到难念的经文段落时,人们便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微弱的念经声和他高大粗犷的身材极不相称,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在佛陀面前嗓音也比他洪亮。喇嘛们私下里说,吹批喇嘛的念经,就像一个在父母面前认错的儿子。在佛陀悲悯的眼光下,他深重的罪孽第一次被自己看到,连他本人也被吓倒了。在寺庙里吹批喇嘛还担任六世让迥活佛的近侍,每天早晚都不离开他半步,连睡觉也是在让迥活佛静室外的一间小屋里。他从一个嗜杀成性的恶魔变成了活佛身边的忠实奴仆,就像一头被降服的老虎。瞄准他的枪口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狂躁了一生的性子慢慢归于宁静,仿佛湍急的江水冲出了峡谷,流到了一个平缓的开阔地,他看到与以往不一样的世界。
沙利士神父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传教士们的自负使峡谷里的宗教悲剧再次不可避免。
“益西单增,我想跟活佛告个别,可以吗?”吹批喇嘛小声问。
“那我们怎么办,向那些佛教徒道歉吗?”都伯修士问。
木学文吓了一跳,“益西单增”这个名字就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支箭,准确地击中了他无法抹杀的过去,把他和泽仁达娃之间那道帷幕射穿了。他们之间不用再互相猜哑谜。木学文紧张地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公安兵,幸好他们是汉族人,听不懂泽仁达娃的藏话。多年以来,木学文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吉祥的藏族名字,它和雪山、草甸、森林、游牧的部落、父亲颠簸的马背、母亲温暖的胸怀,还有那匹童年时叫“农批”的小灰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益西单增,看那草甸上的花儿。”母亲喊。“单增,看这匹小马驹,它的腿又细又长,一匹善跑的马啊。”父亲说。
但是,寺庙发出的辩论邀请被都伯修士轻蔑地忽略了,沙利士神父已经没有当年敏捷的才思和滔滔的辩才,他躺在病床上对都伯修士说:“我老了,已经过不了溜索了。修士,我现在终于明白我们在这片峡谷里和佛教徒相处的法宝仅仅是只埋头宣讲耶稣的教义,不触犯西藏的神灵,不批评人家的宗教。修士,寄宿在主人家的客人不会去打坏人家的窗户玻璃。”
“木县长,他说了什么?”一个公安兵问。
“冤冤相报,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做的事情。你去砸了十字架,他们就会来砸我们藏族人吉祥的白塔;然后我们就该去烧他们的教堂,他们呢,就会叫官府的兵来捣毁我们的寺庙。因为信仰纷争而杀生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宗教精神,语言和智慧才是征服对方的法宝。你们去通知教堂里的白人喇嘛,我将等待他们前来就此事做出说明。我要像我的前世五世让迥活佛一样,和他们辩论。”
“哦,他要磕几个头,让他去吧。”木学文醒悟过来,恢复了常态。他一点也不认为泽仁达娃在给他难堪,相反他看见了吹批喇嘛眼光中的慈祥和温顺,那是一个父亲在饭桌边的慈祥,是被驯服的烈马才会有的温顺。木学文感到欣慰的是吹批喇嘛没有跟着那些叛乱的武装喇嘛上山,也没有选择逃亡的生涯。照常理,他这样的人在这种特殊时期应该是最不安分的,他完全有机会重操旧业,在战火纷飞中大显身手,找回自己从前的骄傲。那些参加叛乱的武装喇嘛虽然平常看上去很威风凶悍,但是真刀实枪地打仗,他们都是外行。在平叛战斗开始之前,部队的指挥员唯一担心的就是泽仁达娃参加叛乱队伍,他一个人便可以抵三百名叛匪造成的麻烦。但是当他们听说泽仁达娃还在寺庙里时,指挥员们高兴得击掌相庆,同时又惋惜地说,我们失去了一个有意思的对手。
寺庙武装僧团的带兵百长鲁茸次尼说:“那么,我们就去砸十字架吧。”
木学文原来以为吹批喇嘛要去让迥活佛闭关的静室,但他没有动,只是面对活佛的静室方向,默立了片刻,嘴里蠕动着什么,然后把双手高高举起来,在头顶上合拢,缓缓移到胸前,再匍匐下去,额头在地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噶丹寺的八大老僧和活佛们对洋人的这种挑衅行为深为愤慨,连一向处事温和的六世让迥活佛也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在西藏的大地上修建神灵的城堡,洋人有什么权力去毁坏它?要是我们的人去砸教堂的十字架,他们又当作何想?”
一次,两次,三次。
于是,峡谷里的玛尼堆之战开始了。当喇嘛们又来路口堆放“战神的城堡”时,他们发现路口原来堆玛尼堆的地方布满了牛粪和人粪,一些经幡旗被扯到地上,上面满是污秽。喇嘛们气得哇哇乱叫,向教堂扑去。但是教堂围墙上一排排伸出来的枪口逼得他们不得不退了回去。
木学文那时想,其实他已经建造了一座囚禁自己的监狱。
喇嘛们又将玛尼堆重新堆了起来。傍晚,都伯修士带人再次将它铲掉。
吹批喇嘛拉长在地上、佝偻而日渐衰老的身影,就像一个被击倒的巨人。一代枭雄泽仁达娃谢幕的时刻到啦。他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属于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在等待归程的日子里,都伯修士把娄子捅得更加不可收拾。这倒不是他还在和凯瑟琳修女幽会,而是他触犯了西藏的地神。几天以前,右盐田的教民们发现左盐田噶丹寺分寺的喇嘛们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堆了一座玛尼堆,还把一些五彩经幡和风马旗插在路口,佛教徒们称它为“战神的城堡”。路过的藏族马帮走到这里时都要大声高呼:“拉嗦!神灵必胜,魔鬼必败!”可是天主教徒们却认为它亵渎了神圣的教堂,他们告诉都伯修士说,玛尼堆的石头上刻满了渎神的咒语,这些咒语白天黑夜都面对着教堂,散发出让人看不见的魔力,它会让我们进不了天国。都伯修士急于在上帝面前为自己扳回一分,就不假思索地带了几个教友将玛尼堆铲平了。
木学文的眼眶潮湿了,但他悄悄地将快要流出来的泪滴揩掉,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因为风不会吹出一个年轻人眼眶中的眼泪。
当凯瑟琳修女的腹部逐渐大起来、成为一个在上帝面前不容争辩的事实时,沙利士神父才发现自己原来太自信了。纳西东巴真有一只嗅觉灵敏的鼻子。那是教堂前所未有的一场灾难,比当年喇嘛们在西岸捣毁了教堂和杀死杜朗迪神父还要严重。沙利士神父气得大病一场,三天三夜茶饭不思,羞愧得不敢走上布道坛。那几天连教堂呼唤教友们前来望弥撒的钟声都羞羞答答的。那两个偷吃禁果的人儿,一个曾经想再度自杀,把一块草乌吞了下去,但是沙利士神父及时地为她洗了胃,她命中注定一生要经历无数次自杀,不是她没有勇气死,而是上帝要她为耶稣在峡谷的光荣与苦难作出见证;另一个罪人现在再不用荆棘抽打自己的肉身,他受到了教区主教大人的严厉申斥,并勒令他收拾行装,择日回法国接受宗教法庭的审判。
[1] 也名为“主受难圣枝主日”,时间为复活节的前一个礼拜日,是为了纪念耶稣受难前最后一次到耶路撒冷,受到信徒们手持橄榄树枝和棕树枝的欢迎。
纳西人称男人的精液为“尼”,女人的分泌液(或叫做生殖之蛋)为“窝”,他们认为“生殖之路”要畅通,人丁才会兴旺。因此要保证“父亲流尼之路”和“母亲下窝之路”不受秽鬼的干扰。那个认为地球上的天空都属于他管辖的东巴竟然要求到我们的教堂做一次驱除秽鬼的仪式,他要迎请一个名叫“凑树吉般”的性神来赶走秽鬼。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但是主啊,我怎么能让一个信奉多神教的祭司到你的面前亵渎圣灵呢?
[2] 主的晚餐纪念日,耶稣在此日被犹大出卖,也称为罪人修好礼。教会认为在复活节前四天信徒只要虔诚祈祷,所有罪孽都能得到耶稣的宽恕。
事实上那一阵教堂的上空始终笼罩着一股厚重的晦气,东巴和阿贵早就看出来了,他曾警告过沙利士神父,你们的教堂里有一股污秽之气,那是有了男女私情才会发出的气味。它玷辱了你们的神灵。当时沙利士神父一笑置之,只把这忠告当成纳西人特有的情爱观。通奸会污染神灵控制的天空,并产生一种污染鬼——秽鬼,这种鬼原来是不存在的,就像欲望的痛苦和爱情的不幸原来不存在一样,都是因为人们行为不检点才造成的。沙利士神父现在也可以算作一个纳西通了,教堂上空这一阵总是阴云密布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罢了。至于和阿贵说的秽鬼将阻塞男人的尿道和女人的阴道,使右盐田的男女再没有了生育能力,沙利士神父更将此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来看待,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3] 圣周的周五(复活节的前三天)为受难节,也称为“耶稣受难瞻礼日”,耶稣在这一天被钉在十字架上,信徒们为纪念耶稣殉道,一般都安排有隆重的庆典和弥撒仪式。
那时峡谷里的人们对解放的理解就是再没有了汉人的衙门,盐民们可以不被抽高额的盐税了;而对澜沧江西岸的喇嘛们来说,和平解放就是赶走洋人和汉人,让峡谷重新回到神灵的统治中。
[4] 父系血统家族集团之意。“帕”在藏语中是父亲、父系的意思。
这年春,一只云雀带来了改朝换代的消息。那是一只从很远很远的汉地飞来的浑身通红的云雀,峡谷里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它。连东巴和阿贵也不知道这天空中的红色精灵来自何方。它从云层之上俯冲下来,响亮的叫声唤醒了沉睡的峡谷。春风在它的翅膀之后,峡谷里的第一场春雨应着它的呼唤。那个雨后清新的早晨,云雀落在左盐田县衙门前的一棵核桃树上,唱起了谁也听不明白的歌。左盐田的纳西人都纷纷围过来聆听云雀的歌声,令人奇怪的是,县衙门大门洞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连平时县守备队站岗的士兵也不见踪影。到了中午,一条峡谷的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县衙里的县长大人跑了,“弹压委员会”的官吏们不见了踪影,守备队的士兵扔下枪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一只红色的云雀告诉人们,这里和平解放了。
[5] 跳神是藏区各地喇嘛寺举行法会庆典时,由喇嘛、僧侣表演的一种宗教舞蹈,各地各派因其信奉的本尊和护法神有所不同,因而举行跳神节的日期、程序、舞蹈、服饰也有所不同。
54.蒙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