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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十年代

三天以后,教堂为巴勃神父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人们把他葬在杜朗迪神父的坟墓边。当年沙利士神父开辟澜沧江东岸的教区时,除了确定教堂的位置,村庄的布局和土地的分配外,还特意留了一块空地作为基督徒的墓地。它就在马帮驿道的下方,面对峡谷里的澜沧江,从驿道上过往的人们都能看到那些坟墓上的简陋木十字架,现在那里已经有十多座坟茔了。天上的兀鹫有时嗅着尸体的味道,降落在这些十字架和坟头上,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四处打量,似乎在问:天葬师到哪里去了?

如果可怜的巴勃神父真被风吹到悬崖下,那倒好了。沙利士神父心里想。他担忧的是,巴勃神父的神经被西藏的大风吹断了,显然这是教会最不愿意看到的。

40.上帝的早餐

“在我们的东巴经书里,风还把人吹到崖壁上揭不下来哩。”纳西族长和万祥看到沙利士神父那么伤心,就宽慰他道。

那一段时间沙利士神父过得比较消沉,这并不是由于失去了巴勃神父使他感到哀伤,而是峡谷里的人们对此事的传言使上帝的信誉受到了伤害。“你想想,”人们说,“上帝派来替他说话的人居然会被风吹走,上帝说的那些话还能镇压得住峡谷里的魔鬼吗?如果白人喇嘛说的天堂真的存在,为什么他们自己没有升向天堂,却葬身在峡谷的山涧里?”喇嘛们话里有话地说:“哦呀,这个可怜的白人喇嘛大概是想飞向天堂的,但是西藏的大风并不帮他。”

“巴勃神父被风吹走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右盐田传开。沙利士神父组织所有的教民打着火把溜到山谷底去寻找巴勃神父的尸体,左盐田的纳西人也纷纷过来帮忙。人们的火把将两个盐田间的那条山谷都映红了。沙利士神父开初不相信风会把一个人吹走,他认为巴勃神父一定是遭到了江对岸佛教徒的暗算。可是等他们终于找到巴勃神父的尸体时,他自己也被搞糊涂了。巴勃神父坠落的地点离他生前最后站立的悬崖边至少也有一公里的距离。难道一个体重足有八十公斤的成年男人会被大风吹得这么远?

这些传言从噶丹寺里传出,变成了佛教徒们讥讽天主教徒的笑料,峡谷的风又把它从澜沧江西岸吹到东岸,让东岸的天主教徒们深感迷惘和屈辱。于是,在圣神降临节[2]的前一天,沙利士神父在布道中对自己的信徒说:“有那对主的信仰不够坚定的人,问我能不能带给你们一点天堂的消息。我知道你们藏族人是相信神迹的民族,你们历来认为天上的东西比地上的事物更值得信赖。那么好,明天上午十点,你们将看到主耶稣在峡谷显灵。诺斯,明早你不用为我准备早餐了,主会给我从天上送来一顿丰盛的早餐。”

马修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山道上。他从没有看到过一个坠崖的人可以在风中飞的这么远,除非他是那个经常骑着一面鼓在峡谷里飞行的法力高深的苯教喇嘛敦根桑布。

第二天上午,厨子诺斯和亚当在沙利士神父的指点下在教堂外的空地上用生石灰划了一个横竖均有一箭之地的巨大的十字架。沙利士神父还叫人为他摆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上亚麻白布,还摆上了吃西餐的刀叉、勺匙,甚至还摆了一副明显多余的枝形烛台。那是他多年都没有用过的餐具,因为平时他都和教民们一起用手捏糌粑吃。沙利士神父坐在桌子前,脸上充满自信,像一个国王。人们围在十字架外面,等待耶稣神迹的降临,人人脸上既激动又迷惑,这可是沙利士神父到峡谷传教以来,第一次向人们证明主耶稣的奥迹。连左盐田的纳西人也来了不少,他们也想看看,白人喇嘛如何吃到从天上落下来的早餐。

马修看到,巴勃神父像一只低空飞行的巨大苍鹰,在峡谷里大风的吹送下,在他的视野中越飞越远。在朦胧的山谷中,与其说那是一个人在飞行,还不如说那是一片黑色的树叶。他的黑色长袍像飘飞的翅膀,在黑暗的山谷里迎风招展。

那天天空湛蓝,人们曾经猜测神父的早餐大概会从云团上面飘下来,但是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爱惜神父声誉的人开始为他担心。但是神父依然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他在自己的胸前系了一块白布,神父说这叫餐巾,在他们的国家,人们吃上帝盛宴时都要戴这个东西。

而巴勃神父此时正在山涧里御风飞翔。

十点刚过,一种像公牦牛发情时的嗡嗡声从南边的天空传来,神父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人们引颈张望,天上盛早餐的篮子、碗、茶壶,甚至一张烙饼,都不见一点踪影。但是,他们忽然看见一只飞得很高的鹰,公牦牛叫的声音就从那里发出,它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冲着教堂外的那个大大的十字架飞了过来。巨大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跪下去了,不断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神父……”马修急得大喊。

“那是神鹰啊!”有人惊呼道。

马修突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尽管在大风的呼啸声中这声音并不大,像一只鸟被勒紧了脖子那一刹那间的惊叫。马修的心却猛地一紧,仿佛站在悬崖边一脚踏空般惊惶和恐惧。他从岩石后窜出来,巴勃神父刚才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

令人敬畏的神鹰在教堂的上空盘旋,它张开的翅膀并不扇动,可是它飞得那样快、那样高。“真是一只翅力好的鹰。”人们说。神鹰最后对准了地上的十字架又俯冲过来,仿佛有一只巨手,把人们头上的帽子一把摘走了。人们正在惊慌之际,却惊讶地发现一朵白色的蘑菇开在空中,缓缓地向地面降落下来。

马修躲在一个背风的岩石下,怀里抱着他的火绳枪。他想,沙利士神父就不会像巴勃神父这样,把更多的时光用在这无聊的“习惯”上。每天晚饭后,沙利士神父一般都到教堂里一个人面对耶稣的圣像默想许久。在教民们眼里,沙利士神父才是纯正的基督徒,他的谦逊,热情,仁慈,智慧,以及忍受苦难的毅力,做得就跟藏族人的活佛一样。作为一个异族人,如果你能和藏族人一起忍受苦难,并从精神上给予一定的指导,比你帮助他们改变这种苦难更能赢得尊敬。因为在一个藏族人看来,苦难不过是为了来世的一种修行。如果今生不把人间所有的苦难都吃尽,他们怎么敢保证来世的幸福呢。尽管神父们一再告诉信仰耶稣天主的教民们没有来世,只有天堂里上帝的国,可是他们还是一不小心就把幸福的来世和上帝的国混为一谈。

“感谢你,仁慈的上帝!是你赐予我们每天的食粮,也是你让峡谷的人们知道了自己的罪,并且相信你的力量。”沙利士神父单腿跪在地上,双手伸向天空,仿佛要接住上帝赐给他的早餐。

马修到死的那天都还记得巴勃神父出事的那个傍晚风声如雷,一弯上弦月早早地就挂在了北边的天空。他奇怪的是那月亮竟是金黄色的,就像一把金镰刀。巴勃神父那时长久地伫立在左右盐田间的山梁上,面对着朦胧阴森的山涧。这样迎风挺立的姿势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风梳理着他一脸乱蓬蓬的胡须,也梳理着他时而混乱时而严谨的思绪;那是一个历史学者的思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迷失了方向的思绪,被澜沧江大峡谷里的大风一吹,它就更加混乱了;风还撕扯着他的黑色长袍,离巴勃神父足有两百米远的马修都能听到那长袍在风声中劈里啪啦的呻吟。

那朵白色的蘑菇在天空中飘啊飘,把地上所有人的心都搞得飘忽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里。它后来准确地落在十字架的中央,沙利士神父走过去,从瘪了的蘑菇下取出一个铁箱子。多年以后,这个标着U.S.A的上帝的早餐箱就是沙利士神父埋藏在地窖里装东巴经书和自己手稿的大铁箱。神父让亚当把箱子打开。一刻钟以后,神父的餐桌上摆满了上帝的早餐,那都是些峡谷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神父告诉他们说,这是咖啡,我们在吃早餐前要先喝它,就像你们的酥油茶一样;这是面包,黄油;这是巧克力,一种甜食;这是沙拉酱,这是……啊,感谢上帝,这是多么丰盛的一顿早餐啊。你们也来一点吗?

秋风像一群群赶路的厉鬼在峡谷里穿越而过时,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年的秋风与往年有什么不同。它们总是滚动着低沉而如雷鸣般的吼声从青藏高原上呼啸而下,像澜沧江里夏季的洪水,但是它们比洪水泄得更快更凶狠。人们往往忽视风的破坏威力,只不过在无垠的天空中敢于和它们抵抗的东西不多罢了。当然峡谷里的人们也不会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大风年,把地上的一切刮得干干净净,澜沧江西岸的佛教徒至今还认为,是东岸右盐田教堂里的那个大胡子白人喇嘛带来整整刮了一年的大风。他的命运与风有关。

所有的教民都还在目瞪口呆中醒悟不过来,有几个教民跪下去说:“神父,我们相信了。”

无数个黄昏,巴勃神父在山道上散步时,就这样沉浸在历史的黑暗隧道里不能自拔。由于他几乎不与人说话,他的散步就成了一个在傍晚游荡的孤魂。马修一如既往地远远跟在他的身后保护他,和巴勃神父一起完成晚饭后的“习惯”,以至于马修现在吃晚饭后不出去走走,胃里便会感到不舒服。马修对自己的妻子安妮说:“习惯其实就是你养的一条狗,你把它养大了,它就一直跟着你。”

“相信了什么?”沙利士神父明知故问。

失败,失败,没有止境的、就像藏族人信仰的轮回那样的失败。不是巴勃神父对上帝没有信心,而是他对教会在西藏的传教事业看不到希望。在西藏,没有藏传佛教的护佑,这个民族不会存在到今天。罗马教廷传信部的先生们都是一些狂妄自大的白痴,他们也许只在地图上研究在西藏传教的可能,他们甚至连一个藏族人都没有接触过,怎么能知道离罗马教廷万里之遥的西藏对上帝的态度呢?

“相信了主无所不在的力量,相信了天堂的确存在。要是我们天天真诚地祈祷,主耶稣就会派那只神鹰来接我们上天堂。”一个教民说。

实际上在传教会,没有人比巴勃神父更知道耶稣在西藏的地位。因为他精通传教会在西藏的传教史,而这段不幸的历史告诉了他许多的传教悲剧。历史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你对它知道得越多,你背负的重量就越重。巴勃神父不会忘记从十七世纪初第一个到西藏古格王国传教的安东尼奥·德·安多德神父,这个上帝的宠儿,即便他差一点就让古格国王皈依了耶稣上帝,可他同时带给古格王国还有什么呢?是喇嘛们的暴乱,是古格王国的灭亡。约一百年后卡普清修会[1]的传教士纵然成功地在拉萨建立了传教点,可是他们得到的回报是什么?是饥饿,后继无援,西藏上层贵族的敌视,佛教徒的围攻,信奉天主教的教民被殴打,以及被叛军所杀的孤独无助的传教士。从十七世纪初到十八世纪这一百来年的时间里,罗马教会传信部共派出了三十批一百多人次的传教士到西藏传教,他们有的死在横渡大洋的船上,有的死在喜马拉雅的风雪山口,有的死在土匪抢劫的刀下,有的被东方不知名的病魔夺走了生命,有的则被宗教引起的暴乱吞没。即便是那些到达了西藏的幸运儿,把十字架矗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可是他们就像在西藏的某个圣湖里扔了几块石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圣湖里曾经有过的响动和涟漪都不见了。圣湖还是圣湖,藏族人在里面看不到一点耶稣的影子。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沙利士神父用耶稣的口吻说,“巴勃神父的灵魂其实早已经在天堂里了。他肉体跌落在峡谷的山涧里,只不过是上帝借此考验你们是不是真心爱他敬他罢了。看哪,今天是纪念主耶稣圣灵降临的日子,这顿来自天上的早餐已为耶稣作出了见证。你们要悔改,奉耶稣基督的名受洗的人啊,你们的罪要得到赦免,就必须领受主所赐的圣灵。好了,现在,我要好好享受这主耶稣所赐的早餐了。”

沙利士神父知道,巴勃神父曾经给教区主教大人劳纳主教写信要求调换一个传教点,但是遭到了劳纳主教的拒绝。劳纳主教在给沙利士神父的信中说,欧洲局势紧张,中国内地战火遍地,传教会近期内根本不可能派出更多的传教士到西藏来。在这充满战火和仇恨的世界上,望你们通过守斋和祈祷做信仰的见证。我会为你们的虔诚转求天主,使你们永远度过一个基督化的生活。想一想你们的光荣吧,耶稣在西藏的先驱。上帝将护佑你们的伟业。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表演。两个月前,当布洛克博士从四川藏区探险回来路经教堂时,在和沙利士神父的闲聊中,说起他和正在支援中国政府抗战的陈纳德将军很熟。曾经有一位飞行员说他在藏东飞行时,看见了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的大雪山。这在世界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是布洛克博士亲自前往那座雪山测量,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座海拔将近七千多米的雪山。此事让布洛克博士名声大振,连美国空军总部也邀请他去华盛顿,为驼峰航线上一些他们还没有搞清楚的雪山标出准确的高度。因为飞虎队每年都要在这条飞越喜马拉雅山脉、令人胆寒的航线上摔下不少飞机。因此布洛克博士说,如果他需要,他随时都可以调遣飞虎队的飞机为他提供探险活动中后勤方面的保障。

老实巴交的路德怎么能听懂这些深奥的启示呢,他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想,要是风能吹走我们的罪,还要神父们干什么?

沙利士神父那时正为峡谷里上帝的信誉受到质疑而焦心,便异想天开地让布洛克博士请飞虎队为上帝的力量做一次见证。布洛克博士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时也深为敬佩沙利士神父的奉献精神。两人约定,在圣灵降临节这一天,飞虎队将派出一架飞机为神父送来上帝的早餐。“这并不是上帝的幽默,只不过是要让这些虔诚的人们感受到耶稣圣灵的降临,是可以通过一顿早餐来证明的。”沙利士神父说。

“让罪孽的感觉像一阵风吧。”

41.红色军队

在沙利士神父看来,那一段时间里,巴勃神父患上了深刻的郁闭症,在教堂里几乎听不到他一句多余的话。人们除了在主日望弥撒时能看到巴勃神父日益萎靡的身影外,他几乎不存在。做祭祀时作为沙利士神父的助祭,他时常走神,有一次他帮沙利士神父倒祝圣过的红葡萄酒,竟把一瓶酒都倒在了托盘内而不是酒杯里。红色的葡萄酒溢出了托盘,把祭台上的白布都染红了,而巴勃神父却浑然不知,就像一个不能自持的醉鬼。而在忏悔室里,他负责听忏悔的几个教民常常在诉说了自己的罪过后,得不到巴勃神父明确的指示。仿佛他既不宽恕自己,也不代表上帝宽恕别人。每天他的脸上永远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像江边的岩石一样阴冷、僵硬、古怪。有一天教民路德向巴勃神父忏悔说,他的一群羊偷跑到约翰的地里吃青稞苗,等他发现时已经晚了。但是他又害怕约翰知道了不高兴,会认为他是故意的。就一直没有告诉约翰。在耶稣面前,路德并不是想隐瞒这桩错误,而是时间越长,他就越说不出口,可是他心灵中的负罪感就越重。在长久的等待之后,巴勃神父在忏悔室里突兀地说了一句:

进出峡谷的马帮带来的消息说,有一支红色的军队最近开到了藏区边缘,他们在和政府的军队打仗,已经死了很多很多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据说这一切只是为了中国的颜色。

巴勃神父揶揄说:“有,在天堂里。”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国家,”沙利士神父对亚当说,“他们不为宗教信仰而战,不为权力而战,却为虚无的颜色杀人。”

在沙利士神父眼里,没有战争和自然灾害的时候,峡谷里的藏族人日子过得还是很诗意的。他对成天忧心忡忡的巴勃神父说:“我在藏区传教三十多年了,还没有发现哪个藏族人有精神障碍。噢,上帝,尽管这里生活清苦,但是这里的人们比欧洲人快乐多了。他们把人生简化为三件事:干活,信教,娱乐。你瞧,身体的需要交给劳动,精神的需求交给宗教,其余空闲下来的时间,就全部交给了唱歌、跳舞、喝酒和谈情说爱。他们中的智者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安排好了。还有比这更会安排生活的民族吗?”

那是复活节前圣周一的一个下午,春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教堂里,把空泛无味的时光拉得很漫长。神父在教堂的院子里翻拣邮差通过马帮驿道送来的信件和教会分派过来的简报,那个忠厚老实的藏族邮差阿雅每个月来一次。简报中就有这几年在中国内地到处发生的有关红色军队的消息。

春末,峡谷底的桃花落英缤纷,满地残红,而高山牧场上的春天才开始真正来临。先是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鹃花竞相开放,把一条条山岭装扮得花花绿绿,万紫千红;那些杜鹃花就像藏族人的性格,开放得热情而泼辣,迅猛而果敢,仿佛在一夜之间,它们就由千万个神灵的千万支神奇的画笔,把峡谷里的山岭点染得五彩缤纷。藏族人的情歌在杜鹃花盛开的季节唱得最为火热,满峡谷都是余音袅袅的歌声。峡谷两岸的牧羊人和马帮驿道上的马脚子常常会互相赛唱,有些情歌唱得露骨而直白,连山岭上的杜鹃花听了都会羞红了脸。有的康巴汉子受不了对岸唱歌的妹妹的挑逗,干脆抛下羊群,丢开手里的农活,跑下山梁,从溜索上滑过来跟情人幽会了。

沙利士神父忧心忡忡地问亚当:“对你们东方人来说,颜色是不是和人们的理想有关?既然这方小小的峡谷里都曾经因为盐的颜色而发生过战争,中国那么广阔的地方,同样会因为代表各种意义的颜色而打仗。藏传佛教的信徒们在几百年前,不也因为佛教的颜色不同而分成不同的派别、并且互相攻击吗?如果以颜色来区分这个世界,谁知道在他们眼里,上帝和教会属于什么颜色?”

39.风中的危险

“黑色的,神父。”嘴快的亚当说,“因为神父们都穿黑衣服。”

女人不发抖了,也不咬嘴摇头了,她忽然像睡着了一样平静。泽仁达娃现在可以把她放平在草地上啦,他也再不会头脑发热地晕过去。这一次,他发现他从没有像爱哪个女人一样爱上了这个美人儿。

沙利士神父又问:“亚当,你们藏族人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你要一个终生都爱你的男人吗?”

亚当那时正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劈柴,笨拙粗大的斧子在他手里就像使一把小刀那样运用自如,如果有必要,亚当甚至可以用斧子给你劈一根掏耳朵的耳匙。他揩揩脸上的汗说:“神父,看看我们的房屋和佛教徒们的寺庙就知道了。吉祥的颜色能带给我们好运。”

木芳浑身发抖,紧咬着嘴唇摇头。泽仁达娃像一个殷勤体贴的情人,连声对她说,你要雪山上的雪莲吗?要山洞里的珍宝吗?要印度珍贵的虎皮要草原上的貂皮吗?要十二个眼的猫眼石吗?要比雪山下的湖泊还要绿的翡翠吗?要比太阳还红的红玛瑙吗?最后,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啦,他问:

“可怜的人们。”沙利士神父说,“对一个时运不佳的国家来说,好运就像水里的月亮。遗憾的是好运并不是你手中的斧子,而竟然被某种颜色所决定。”

“佛祖在上,我的美人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神父,我们藏族人认为,天上的神灵是有颜色的,地上的人信奉的神灵不同,他们就会为颜色而打仗。神父,红色的军队能带给我们好运吗?”亚当问。

可怜的木芳没有选择,她身子一软,往地上瘫去。泽仁达娃长臂一伸,把她拦腰搂住了。他把她紧抱在怀里,凑着她的耳朵说:

沙利士神父耸耸肩:“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想了想又说,“教会和军队从来就不是兄弟。除非路易九世麾下的十字军。[3]

康巴藏刀无声地落在地上。木芳自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听一个男人说他喜欢她。当初和德忠来到她家时,她被人引到那个陌生而矮胖的男人面前,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展示给他看,然后和德忠就给他父亲下订单了。即便是在他们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和德忠也没有对她说他喜欢她。他在黑暗中爬到她的身上,喘着粗气,很快就完了事,然后他翻身下去就睡了,仿佛刚才干了一件很累人的活儿。他只让她感受到了男人的一丁点东西。可是当她第二天在院子见到这个巨人时,一瞬间她把他同昨晚的另一个男人作了暂短的比较,这让她羞愧万分。她第一次感到她对和德忠的恨比眼前这个强盗更甚。尽管是他杀了自己的丈夫,也是他把她劫到这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但在这个巨汉面前,一个女人既恐惧又安全,既惊惶又好奇。

“我听说他们连眉毛胡子,哦呀,还有头发,都是红色的。”亚当喜欢到处打听事情,更喜欢夸大其辞,神父多次在他忏悔时指出过这个毛病。可是亚当生性快乐、伶牙俐齿,在右盐田人们叫他“长舌头的亚当”、“快乐的亚当。”

“木芳。”她软软地说。不像是在向仇人宣布自己的大名,而像是告诉一个情人她草木春秋、鲜花芬芳的芳名。

沙利士神父看见这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藏族人,他们都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就提高了声音说:“不管他们是什么颜色的军队,我们的教堂是受国民政府保护的。如果他们像雪山上泽仁达娃的土匪队伍一样胡来,不要忘记,我们都是耶稣圣宠下的勇士。为了维护上帝的荣耀,我们将打败他们。”

“来吧。”他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让我喜欢你。”他的豹眼死死地盯住她的一双凤眼,他有充足的信心,可以用目光打落她手中的利刃。“我叫泽仁达娃,你叫什么?在你下刀之前,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佛祖在上,我死了也会记住它。”

复活节第二个主日[4]的凌晨,一场春雨不大不小地下了起来,天上的春雷响得很特别,像音乐厅里的大鼓,在峡谷的天边轰鸣得很有节奏感。这是一个很美妙宁静的春夜,沙利士神父那时还躺在床上,想起了巴黎的音乐厅,就像回想一场遥远的梦中某个模糊的片断。他还记得,在来中国传教之前,曾到巴黎的一家不太著名的音乐厅里听过一场音乐晚会,那时他还是一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年轻学生,对未来充满信心,对上帝的事业坚定不移。他笃信荣耀上帝的伟业于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便是去到遥远神秘的东方,把上帝的福音传播到一个欧洲人想像力以外的地方。地球这一边的事情,一个欧洲人冥思苦想一万年,也挨不到边。沙利士神父想。

“别想来碰我,我会杀了你!”

他在起床洗漱时迅速归纳了自己的思路,准备在早上的弥撒布道时的发言。耶稣基督复活了,这是我们举行神圣慈悲瞻礼的一天;耶稣基督复活了,一个救世主在天地间诞生,人类的罪孽从此得到了救赎;耶稣基督复活了,坟墓里不再有死人,天地间充满了圣徒们的爱……

“是的,我是个强盗,土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或者说是个魔鬼。但是,我喜欢上你了,你应该感到自己的好运来了,因为峡谷里再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他直接用胸膛面对着她的刀尖。

他一边想一边走进了教堂,厨子诺斯已经在生火烧茶了。沙利士神父先在耶稣像前默祷片刻,然后来到祭室,换上了一件白色的法衣,他在祭台上巡视了一遍,为耶稣像前的两盏长明灯添了些酥油。当他把一切准备妥当后,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了。要是在往常,虔诚的教民们应该陆续来到教堂。

“别过来,你这个强盗!”她用刀子对着泽仁达娃,嘶喊道。

但是在这个早晨,沙利士神父在教堂门口引颈张望时,看到的却是几个他从不认识的带着长枪、穿着灰色军装的汉人。他们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般,突然就出现在教堂的大门前,一个别短枪的年轻军官很有礼貌地拍了拍开着的大门,问:

“我走了,谁来帮你把绳子扔上去?”他又往前了一步。

“我们可以进来吗?”

“走开。”新娘软弱地说。

马修已经把火绳枪端在了手上,亚当也操起了一把斧子。沙利士神父愣了几秒钟,看到了年轻军人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他们就是红色的军队!怎么来得这么快?或者说,怎么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因为从前,凡是有军队开到峡谷,哪怕是三五个带枪的毛脚土匪,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你们纳西人就是怪,男人死了,还有其他男人么。活着多好。”他上前一步。

显然抵抗是徒劳的,也来不及了。沙利士神父挥手制止了马修和亚当,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用汉语说:“欢迎啊,为中国的颜色而战的军队。”

“人家要去死了,你还笑。”

年轻的军官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这让沙利士神父很惊讶,一支知道刷牙的军队,应该是中国最有希望的军队。

泽仁达娃又笑了,她往上抛绳子的姿势可真好看。“哎,要我来帮你吗?”

“你就是那个外国人?原来你不是长有三只眼睛的魔鬼。”军官笑着说,抬腿进了教堂。

“吊死鬼的绳子。站远点!”新娘声色俱厉地说,她想把用裙子结好的绳子扔到头上的树枝上,但是树枝太高了,她扔了几次都没有扔上去。

“你们也不是红眼睛红眉毛的妖魔鬼怪啊。”沙利士神父回敬道。

“干什么用呢,牵马的缰绳吗?”

军官说:“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中国工人和农民的队伍。”然后他又笑了,仿佛他除了打仗,就是笑。

“我要用刀做一条绳子。”她幽怨地说。

沙利士神父仔细打量了这些军人,他们的军装很陈旧,甚至到了破烂的地步,但是收拾得利落整齐;戴的帽子除了有布缝的红色五角星外,还有令人费解的八个角,像一圈连绵的小山峰;他们的军服也不是统一的灰色,有的服装是黑色的,有的几乎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似乎这支军队的后勤给养有问题,但是他们精神十足。沙利士神父不得不承认,这个军官与他从前在峡谷里见到的所有带枪的人不一样,他的笑容灿烂而朴实,如果不看他身上陈旧的军装和腰间别着的勃朗宁手枪,他和一个庄稼人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从他笑容中的自信可以看出,他们是一支有信仰的军队。

“你为什么不拿我的枪?”他笑着问,就像在逗一个小孩玩耍。

沙利士神父招呼军官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坐下,又让亚当来冲酥油茶。这个军官自我介绍说,他是一名政委。沙利士神父不知道红军的政委是多大的官阶,他认为大约相当于西方军队里的随军牧师,但好像他们的权力又比一个牧师大得多。随同红军政委来的几个军人把枪放在一边,操起扫帚就扫起地来,其中一个军人还拿起亚当放在一边的斧子劈柴。他们就像回到自己的家,把教堂所有能干的活都抢过来干,而且一点也不陌生,那个劈柴的士兵一看就是个干过农活的人。这些红军人人乐观、热情,对教堂里的藏族人彬彬有礼,人们甚至被他们这种出人意料的谦逊姿态吓住了。他们呆呆地站在一边,仿佛成了外人。

“别过来。我有刀呢。”新娘子恨恨地说。

沙利士神父当然清楚,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红军,肯定并不仅仅是来为教堂扫地劈柴的,他在请红军军官喝了第一碗酥油茶后,便问:“军官先生,你和你的士兵们都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吗?”

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边找到了那个女人,他感到奇怪的是,她正在用刀割自己的裙子,“嗨,你不会脱裙子吗?”他问。

年轻的政委又笑:“我们不信仰上帝。但是我们信仰一个比你们的耶稣更伟大的人,他的名字叫马克思。”

他伸手一抓,只抓到了草地上的一把青草。泽仁达娃翻身爬起来,草地上空无一人,现在他完全清醒了。狗娘养的,没有出息到家了。他感觉腰间有点不对,伸手一摸,枪还在,但康巴藏刀被那个女人摸走了。泽仁达娃笑了,毕竟是女人见识啊。

沙利士神父耸耸肩:“我听说过他。一个德国犹太人。”

泽仁达娃醒过来时,睁眼看见了头上的蓝天白云,那些白得发亮的云团似乎还在旋转,而他却找不到太阳在哪里。他首先想,我这是在哪里呢?然后他又想,我为什么要躺在这个地方?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刚才他割断了一个人的脖子,因为他看上了这个人的老婆。哦呀,那个漂亮得可以当格萨尔王妃子的女人呢?

“是的,他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导师。他让我们明白了如何铲除这个世界上的不平等,如何消灭剥削与压迫,如何让自己的人民翻身得解放,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红色新中国。”

哦,佛祖啊!当一个饥饿的人忽然面对一顿美味大餐时,他一定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泽仁达娃此时所有的酒劲和幸福感一齐涌了上来,搞得他浑身发软、眼前发黑,竟一头栽倒在女人的身边。

“这就是说,如果你们在中国打仗赢了,中国将要变成红色的了?”

他把她横抱在马鞍前,仿佛抱着一只羔羊,女人已经惊吓得昏厥过去了,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下的雪地。泽仁达娃本来可以在马背上就搞了她,但是他没有。他得找个地方好好地享受一番。他的马儿似乎很知道主人的意思,它一路飞奔,还嘶嘶地高叫。泽仁达娃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女人身上熏人的乳香味都快要让他疯狂了。马儿终于跑到林间的一块草地上,泽仁达娃翻身下马,轻轻地把那女人放下来,仿佛放下一团洁白的云朵。

“当然,那时中国将是一个红彤彤的崭新的国家。”红军政委肯定地说。

他沿着山道狂奔,不必担心他会找不到那可怜的新娘,因为她的体香在峡谷里绝无仅有。泽仁达娃像一条狗一样嗅着那酥人的香味,只追了不到半里地,就看到了那个像一只金丝鸟儿一般仓惶出逃的女人。他一夹马肚,感到自己的下身一阵阵地温热。他想,还没有把人家压在身下,自己的东西就喷出来了,真没有出息啊,还没有哪个女人把我折磨得这样狼狈。在他还没有从自我愉悦的陶醉中醒悟过来时,人家的新娘已经娇喘吁吁地在他汗淋淋的怀里了。

“包括藏族人吗?”嘴快的亚当在一边问。

院子里早已乱作一团,和德忠的家人正和泽仁达娃手下醉意阑珊的土匪们扭打厮拼。泽仁达娃拔出手枪,朝天上打了两枪,他的战马听出了泽仁达娃的枪声,自己跑到了他的面前。泽仁达娃一步跨了上去,一提缰绳冲出去了。

“藏族同胞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有责任解放他们。”红军政委挥手说。

最先醒悟过来的是那立即做了寡妇的新娘子,她尖叫一声,捂着脸扭身往洞房里跑,泽仁达娃追了过去,他撞开了洞房的木门,新娘像一只野兔一样在房间里躲来躲去,人高马大的泽仁达娃东扑西扑,可就是闻得着新娘身上的体香,摸不着新娘的裙边,两人就像在做一场游戏。最后新娘从洞房的窗子里跳了出去,又打开后院的门跑了。泽仁达娃恼怒地从洞房中出来,大声喝道:“牵马来!我醉了,我的马可没有醉。”

“可是,国民政府的十多万军队正在追赶你们。”沙利士神父说。

然后他的刀锋横着一抹,和德忠的喉咙就断了。鲜血喷出来老高,溅了泽仁达娃一脸,仿佛是他身上的血一样。和德忠软软地倒下去了,手脚不断地抽搐,喉咙里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好像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不知是在惦记着他的娇妻呢,还是想说那座没有来得及为泽仁达娃建的吊桥。院子里和德忠家的人全都吓呆了,有片刻时间大家以为这是在梦里,刚才两个兄弟还在推杯换盏地喝得高兴,现在一个就把另一个的脖子抹了。这不是在梦里又是在哪里呢?

红军政委轻松地笑了,仿佛他并不是一个被追赶者:“十多万军队算什么,我们有四万万中国民众的支持。我们要到中国的北边去抗击日本人,拯救我们的民族。”

身高臂长的泽仁达娃一步就跨到和德忠的跟前,用刀顶住了他兄弟的脖子。“眼睛一闭,你就看不到人间的痛苦了。兄弟,可别怪我啊。”

“可是你们却跑到藏区来了。”神父嘀咕道。

和德忠愤怒地说:“你不是我的大哥了,我也不是你的兄弟。快滚吧。”

红军政委说:“蒋介石不让我们去,我们只有多走一些路了。中国那么大,条条大路都可走到抗日前线。你们要明白,将来解放全中国只能依靠我们工农革命的武装,而不是代表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阶级少数人利益的蒋介石反动政府。”

“现在是了,兄弟。我喜欢上你老婆啦。不是第一个,是第二个。这一个。”泽仁达娃指着还站在院子里发呆的新娘子说,就像说喜欢上他兄弟的某样东西。

沙利士神父再次耸耸肩:“那是你们中国内部的事了,但愿你们也来一次法国式的大革命。可对于教会来说,凡是受过洗礼、信仰上帝的教民,都是上帝的选民。我们的教堂虽然是受国民政府保护的,但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你们也不是我们的敌人。对吧?”

“大……大哥?我们不是……冤家。”和德忠说话有些不利索了。

“我们尊重你们,不是我们害怕国民党政府,而是工农红军爱护我们的人民,尊重人民群众的信仰。因为将来我们要建立的红色新中国,人人都是自由平等的,当然信仰也是自由的了。”

“可我得杀了你,兄弟。”泽仁达娃冷酷地说。

“那可真是上帝的国了。”沙利士神父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尽管他们的信仰与教会的要求相去甚远,但是他们的行为和一支基督徒的军队没有什么两样。“那么,尊敬的军官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他问。

和德忠说:“那些官军该杀。”

“听说神父会做外科手术。我们部队有几个受伤的伤员,不知是否可以抬来请你看看?”

“哈哈,早被官军杀了。他们杀了我全家。”

“噢,帮助有困难的人,是一个神父的天职。请抬来吧。”

“你的妻子呢?”和德忠问。

不多一会儿,四个伤员抬来了,他们都是非常严重的枪伤,由于长途跋涉,消毒不严,四个伤员的伤口都严重感染甚至溃烂了,如果不立即做手术,他们大概活不过半个月。沙利士神父就把手术台建在教堂院子的屋檐下,由于没有麻醉药品,沙利士神父问红军政委,是不是等找到了麻醉药后再做手术。但是那个政委一挥手说,没有麻醉药的外科手术我们经常做。神父,你放心做就是了。

泽仁达娃抽出了身上的康巴刀:“兄弟,我要对不起你了。多年前我本该杀了你,你说你还没有娶老婆。一个男人还没有沾过女人,是不能死的。现在你有两个老婆了,我还光着身子在这个世界上闯荡。这公平吗?”

在几乎整整一个白天里,沙利士神父用一把外科手术刀在四个活人身上小心谨慎地切除腐烂的死肉,用镊子把他们身子里的子弹头取出来,他甚至还把一条已经坏死了的胳膊锯掉了。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听到一个红军伤员呻吟。当最后一个手术做完后,他瘫在地上,仿佛已经严重脱水了。这不是因为劳累,而是由于高度紧张而感到后怕,锯下那条坏死的胳膊时,小钢锯拉动摩擦骨头的响声让他全身的骨头都酥了,他用了一万分的勇气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去。

“大哥,你……你真是喝多了。”和德忠说。

红军政委适时递给沙利士神父一碗酥油茶,还拿出一块毛巾来给他揩汗。“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指着那个被锯掉了胳膊的红军伤员问。

和德忠终生的错误在于他不能跟一个土匪称兄道弟。他可以是一条好汉,但他不一定就当得了你的大哥。和德忠伸出一只手去,想把泽仁达娃扶上马。但是不知是泽仁达娃误解了他的意思,还是和德忠的动作惹恼了泽仁达娃,他反手一掌,就将和德忠推出老远。

“在我看来,你们个个都是令人钦佩的军人。”沙利士神父真诚地说。

泽仁达娃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人家的新娘:“我可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他是我们的军长。”红军政委充满尊敬地说。

和德忠笑着说:“大哥,你喝多了。”

“什么?”沙利士神父大为惊讶,“他那样年轻,就当到将军了。他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吧?”

一瞬间,泽仁达娃作出了一生中最为残酷的决定,他说:“朋友,应该是我送你上路啊。”

“不,他才二十七岁。他已经指挥了一百五十多次恶战了。他是我们的战神。”

和德忠那时还在对他的朋友拱手作揖,他说:“恕不远送了。”

“噢,上帝啊。一个中国的拿破仑。”

这场奇怪的抢劫便以抢和被抢的双方大醉一场开始。如果不是泽仁达娃上马走的时候看见了他朋友妻子惊世骇俗的美,如果不是新娘在外面闹哄哄的场面即将要收场的时候要去上那一趟厕所——她躲在洞房里实在憋不住了,如果不是泽仁达娃在酒气熏天中忽然闻到了那一股使人骨头发酥的香味——天知道他怎么能在醉醺醺的时候还能嗅到爱的味道!泽仁达娃在痛快地畅饮之后就真的以为自己真刀实枪地杀到左盐田,只不过是来会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他在马鞍前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绝色美女凄美艳丽的芳容。新娘只瞥了泽仁达娃一眼,眼光就像受到惊吓的小鸟,“吱”的一声飞了,泽仁达娃听到了这目光飞逃的声音。仅这惊鸿一瞥,灵光闪现,泽仁达娃就跨不上他的战马了。

“过去他能双手使枪,现在只能用一只手了。”红军政委有些惋惜地说。

“再拿酒来,还有外面那些弟兄,要像待远方尊贵的客人那样让他们喝高兴。”和德忠大声喊道。

“如果你们是基督徒的军队,那该多好啊。”

泽仁达娃仰头把一碗酒喝了:“为我们脑袋都还在肩膀上。”

“我们是工农大众的军队,不是更好吗?”

和德忠给他倒了一碗酒,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好汉,为我的喜事,也为我们再次相逢,干。”

这支红军部队在峡谷里待了五天时间,峡谷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人马,不是他们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红汉人的军队,而是他们身上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就是有十万扛枪的红汉人在你身边,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连你做的梦都不会受到惊扰或改变。要是在过去,扛枪的人一来,村子的人半年都睡不踏实觉。现在峡谷里虽然涌进那么多身经百战的人,但是峡谷的安宁一点也没有被打破,连见了陌生人必定要狂吠不已的藏獒都不叫一声。如果说他们给峡谷带来了些什么改变,只是这些红汉人的歌声让人们感到新奇。他们仿佛是一支唱着快乐的歌儿打仗的军队,凡是有红汉人在的地方,歌声就从那里飘荡出来。不仅他们自己唱,他们还组织藏族人、纳西人唱。他们乐观开朗,乐于助人,对藏族人和纳西人秋毫无犯。在他们刚来的头两天,村庄里的藏族人跑了一大半,可是红汉人的军队进到空无一人的村庄,就在老百姓家的屋檐下露宿,哪怕主人家的房门还大开着,在没有见到主人之前,他们绝不会进入人家的房子。到红汉人的军队来的第三天,人们陆续回到自己的家里,发现牛羊圈里的牲畜一头也没有少,还被红汉人喂得饱饱的,房前屋后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便他们晚上为了取暖烧了主人家的柴火,也一定要把一两个大洋放在主人的柴堆前。左盐田的纳西族长和万祥躲到山上前,忘了把刚卖了盐的一百个大洋收藏好,就放在他家神龛前的台子上,到他回来时,一百个大洋上除了有一层灰,一个也没有少。而他的房屋前就露宿有五十多个红汉人的士兵。

泽仁达娃一拍自己的脑门说:“哦呀。真的像汉族人说的那样了,我们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想起了多年前曾经借过这个人的骡子逃命,后来又驮了两大筐大洋还恩的往事。

当然,红汉人的军队也不是不需要粮食,但是他们做得像一支文明社会的军队一样体面和纪律严明。他们在左右两个盐田的村庄口设置了购粮点,把大洋一摞摞地摆在临时借来的桌子上,价格由当地人定,他们绝不讨价还价。这让峡谷里的人们非常稀奇,自古以来,有人有枪的军队是不需向老百姓买粮食的,要么是官府和土司支你的“乌拉”差役,无偿供奉给他们吃的用的,要么是他们明火执仗地抢夺。出钱买粮食的军队,峡谷里的人们还闻所未闻。和万祥是第一个把粮食挑到红汉人的购粮点的人,他说:“你们真是一支义军,这一担粮食算我的一点心意吧。”但是红汉人的军队非要给他钱,而和万祥怎么也不要,这时那个红军政委出现了,他对和万祥说:“老乡,如果他们不给你钱,他们就违反了我们红军的纪律,是要受到处罚的。”

“记得多年前你还我的那匹骡子吗?”和德忠结束了和一个大强盗的哑谜。

和万祥问:“是我送你们的,你怎么会处罚他们呢?”

泽仁达娃扇扇鼻子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也从没有买过这些没用的东西给你。”

红军政委严肃地说:“任何红军士兵,如果拿了老百姓一点东西,哪怕是一粒粮食,就违反了我们的纪律。情节严重的,我会枪毙他们。”

和德忠也算是一个老跑江湖的人,知道怎样和一个凶恶的土匪打交道。他把泽仁达娃引进客厅,让吓得发抖的仆人给他们上酒,他们在宽大的火塘前坐下,和德忠指指陈设奢华的客厅说:“好汉,你看,我的这些家产,都是你给的。你要的话,都可以拿去。这尊金佛像是印度产的,这个梳妆镜是英国人造的,这架留声机,美国货,里面可以唱出女妖的歌声,还有这个不穿衣服的纯铜女人雕像,法国货。他们派神父到峡谷来宣讲耶稣的苦难,自己却过着淫秽的日子。”

42.会飞的粮食

泽仁达娃笑了:“还不知道是谁的喜酒呢。我们真的认识?”

根据和万祥的建议,红汉人打算到澜沧江对岸的噶丹寺去筹集粮食,因为百姓家的粮食毕竟有限,而寺庙里的青稞却年年多得吃不完。红军政委写了一封书信给对岸的噶丹寺,由噶丹寺的六世让迥活佛的父亲和阿贵去送。自从纳西人中出了个活佛以后,江对岸的藏族人对纳西人好多了,左盐田的纳西人还经常过江到寺庙里去拜望自己民族的活佛,慢慢地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开始信奉起藏传佛教。噶丹寺的高僧们把这归功于伟大的五世让迥活佛的智慧,而皈依了佛教的纳西人则认为,一个人间的佛比自然中的神灵更具有号召力。

“请等一等,好汉。”和德忠说,“干吗不下马来叙叙旧呢?我的喜酒还多的是。”

和阿贵对红汉人的认识是从他家的一盘石磨开始的。当红汉人来到左盐田时,他和大家一样,躲到了山上。到他回来时,发现几个红汉人正抬着石磨往他的院子里走。红汉人请的一个通藏语的人告诉他,石磨被红军借去磨了两天的青稞面,现在他们是来送回石磨的,还特意送来一个大洋,说是石磨的磨损费。

“是吗?”泽仁达娃问,“以后你再也认不出我了。”他扬起了手里的马刀。

尽管作为一个东巴教的祭司,和阿贵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佛教的寺庙。可为了给好心肠的红汉人筹集到粮食,他还是从溜索上渡到江西岸。多年来他的心中一直有股隐隐的苦涩,不仅仅是由于失去了一个儿子,更由于害怕失去一个民族的信仰。那些经常去寺庙叩拜他儿子的人,回来后对他就不那么尊敬了,有的人甚至在家里供奉起了佛教的神龛。他们有了小孩以后,也要送到江西岸去请他的儿子摩顶祝福,还起一个藏族的名字。如今左盐田的纳西人中,已经有不少人叫尼玛,扎西,央宗,吹批,达娃了。令和阿贵不无担忧的是,再过几十年,峡谷里的纳西人还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纳西人中还有没有东巴。

“我认识你。”和德忠说。

多年以前,纳西东巴和阿贵和噶丹寺的曲结喇嘛曾经为调集天空中的神灵而斗过法,双方可以说打了个平手。和阿贵使唤一个大雷击中了野贡土司大宅前的马厩,而曲结喇嘛用无形的法力将和阿贵打得口吐鲜血,这段往事在峡谷里两个民族中广为流传。在每一个传诵者口中,都把自己民族宗教祭司的法力说得出神入化,以至于这种俗人看不见的法力成了双方互相威慑对方的强大武器。它在传说中存在,同时它又是看不见的,可是你不能忽略它;它不是一支枪口中射出的子弹,但它在你的灵魂深处产生着巨大的震慑作用,使你一生一世都敬畏着它。值得庆幸的是,噶丹寺的巫术高僧曲结喇嘛遁入了山洞,再也不出来了,和阿贵对外人也不再展示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克敌绝招。因为噶丹寺的五世让迥活佛曾经说过,显示自己的法力是爱好虚荣的表现。一个德行高超的人,怎么会为了虚荣而伤害无辜呢。因此,尽管人们对这一段往事津津乐道,但是只有和阿贵和曲结喇嘛才知道,伤害别人,其实就是对自己的伤害。尽量地回避对方,虔诚地侍奉好自己的神灵,是他们现在唯一的态度。

泽仁达娃的马队在人家新婚之后的第二个夜晚冲进了和德忠的大院,他们来势凶猛,像一盆从天而降的祸水。那时和德忠一家还沉浸在新婚的喜庆里,大多数的客人都还没有从头天的宿醉中醒过来,飞扬的马蹄就将他们踢翻在地。和德忠手里拿着一把短枪,衣冠不整地从洞房中跑出来,但是泽仁达娃的马头一下就把他撞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到了泽仁达娃那双燃烧着无穷欲望的豹子眼。

但是和阿贵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寺庙里受到如此隆重的款待。从他一跨进噶丹寺的大门时起,他就受到了一个异教祭司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礼遇。两个小喇嘛恭谦地在前面引路,身后还跟着四个喇嘛,他们把他直接引进了措钦大殿,喇嘛们全都向他躬身施礼。甚至连寺庙里一向以威严著称的铁棒喇嘛见了他也双手掌心向上,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们将他引到措钦大殿的楼上活佛修行的密室,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噶丹寺的六世让迥活佛身穿红色的袈裟,跏趺跌坐于墙边一块巨大的氆氇上,几个老僧围坐在小活佛两侧,像他的侍从,更像他的老师和父亲。

“如果她真的是雪山女神,那我们去把她抢过来。”

啊,儿子长高长壮了,尽管他才十五岁,但他已经长成一个康巴人的模样了。和阿贵想。他的肤色黑红发亮,阳光的印记清晰地印在他健康的脸上。和阿贵张口想叫儿子的小名,但是话到嘴边又立即咽下去了,仿佛有某个神灵在使唤他的舌头,他喊了一声:

泽仁达娃望着红得害羞的雪山沉默片刻,走向了自己的战马,他一跃便跨上了马鞍,马鞭往峡谷里一指,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活佛……”

一个兄弟说:“大哥,因为峡谷里来了一个可以做格萨尔王妃子的美人儿。”

“你……来了,请坐吧。”小活佛一摆手道。他的脸上波澜不惊。

“卡瓦格博雪山怎么红得像姑娘的脸?”

马上有人给和阿贵让出地方,请他坐在离小活佛最近的地方。密室里光线很暗,和阿贵总觉得六世让迥活佛——自己的儿子——就像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小神灵,似乎他的身体内散发出一股他看不见的法力,震慑着密室里的所有人。六世让迥活佛平和地说,他刚从后藏的一座雪山上修行回来,目前在师父的指导下正在静养,他的师父是令人尊敬的绛边益西活佛。

纳西地最漂亮的女人撼动了整整一条峡谷,甚至连卡瓦格博雪山也被她脸上的羞涩映红了,那天大土匪泽仁达娃也被这红色的雪山震惊了,他问自己的手下:

和阿贵告诉小活佛和寺庙里的高僧们,红汉人的军队想买粮食,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规矩,不准一个带枪的人到寺庙里来,因此请他来转送一封信。同时他们还送来五条上等的哈达,说是献给寺庙里的活佛和高僧们。

据说那来自纳西地丽江的姑娘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只是家道中落了,父亲又嗜酒如命,她的醉鬼父亲便被一千块云南半开银元的聘礼所打倒,把她卖到西藏。左盐田的纳西人记得,当新娘从花轿里走出来时,所有的男人都感到了一阵揪心的痛,所有的女人都张大了嘴。这哪里是人肉凡胎的父母养出来的人儿啊,分明是美丽的春神的女儿。过去人们认为一个纳西女人的美在于健壮、高大、肤色黑红发亮。可是他们看见的却是一个白皙、纤巧、像一株嫩杨柳一般的娉娉婷婷的忧郁美人儿,娇嫩得像马上就要融化的雪团。如果你非要说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她大约不会笑。可就是她阴郁的面容,也是一种峡谷里旷古绝伦的美。她从此改变了峡谷里的人们对女性美的看法。

信是用流畅优美的藏文写的,高僧们从没见过汉人这么谦逊的文书,“不是由于他们找了一个非常了解藏语用语习惯的人来帮他们写这封信,而是因为他们是一些敬畏神灵的人。”年迈的绛边益西活佛说。

仿佛为了和对岸的野贡土司斗富,和德忠在贫穷的峡谷大张旗鼓地操办自己的婚事。他的新娘从云南丽江雇了八个轿夫用轿子抬到峡谷,前后还有二十人的武装护卫,那场面几乎可以和那个老是叼着一个大烟斗的美国人媲美。峡谷里有一句赞美和德忠的话说:“银子是走出来的,春宵是买回来的。”

小活佛看了信也说:“看来他们并不如国民政府说的那样凶恶。他们是一支有德行的军队。”

和阿贵的诅咒没能阻挡峡谷的颓废,左盐田的富商和德忠向族人宣布他将从云南纳西地娶回第二个老婆。“这是为了让羊圈里的母羊产下更多的崽儿。汉地为什么那样富裕啊,因为他们的有钱人都有三四个老婆。”他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那时左盐田一向勤俭持家的纳西人还没有讨小的习惯,只有藏族人的土司和头人才有可能娶第二个老婆,许多贫苦的藏族人还几兄弟娶一个老婆呢。

一旁的穷结仲永堪布说:“如果他们不想和我们打仗,只是想买我们的粮食,为什么不卖给他们呢?”

左盐田这些年的发展超过了右盐田和对岸的卡瓦格博村,一是由于政府的县衙门一直设在这里,二是因为聪明而善于经商的纳西人使他们的村庄成为了来往过路马帮的大驿站。左盐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纯纳西族的村庄了,一些随着赶马人来的汉族人、彝族人、傈僳族人、白族人都到这里落脚或做生意。这个多年前由于巨大的山体坍塌而造就的小村庄不仅有了客栈、酒馆、杂货店,甚至连从汉地来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店都有了。老鸨们带来了会唱女妖歌声的木匣子,一张像饼一样的片子放进匣子内,里面就传来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可以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歌声。男人们说,这歌听了让人脚发软,老想和女人做那事儿。因此每当木匣子里女妖的歌声一响起,那些腰里有几个钱的男人们就往挂着红灯笼的铺子里钻。对这方面的事嗅觉最为灵敏的东巴和阿贵对充斥左盐田的秽气深恶痛绝,尽管他在自家的后院里做了几场驱赶秽气的法事,但是污秽的气味依然填满了峡谷的天空。因为每天晚上挂红灯笼的铺子一开门,秽气就像魔鬼喷出的毒雾一样冒出来,还有女人的浪笑和男人的呻吟。老天啊老天,看看他们都在你的领地里做了些什么。你们把天空污染了,灾难就不远啦。

“把粮食卖给饥饿而又有德行的军队,是众生的意愿。”绛边益西活佛说。

“一个在西方世界出卖廉价见闻,并且哗众取宠的人。”巴勃神父评价道。

小活佛欠身问他师父:“野贡土司那边,是否也会卖粮食给红汉人呢?”

沙利士神父看着远去的马队对他身边的巴勃神父说:“贫穷和富贵并不是朋友,即便上帝也没有办法让这两个朋友走得更近一点。在贫穷面前,富贵总是显得虚荣而矫情。”

绛边益西活佛笑了:“对野贡土司来说,这是送上门来的生意,不是打上门来的敌人。他不是一个傻瓜。”

布洛克博士此次探险的目的地并不是西藏腹地,他要往四川藏区那边做一次意义非凡的旅行。他闪烁其词地说,这和美国军方有关。沙利士神父就没有过多追问。三天以后,布洛克博士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他留下了一台相机和黑白照片的洗印设备赠送给神父,可是沙利士神父并不领情,他刻薄地说:“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它能拍下上帝显灵的身影吗?”布洛克博士是个宽容的人,他说照相机是当今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就像蒸汽机推动了世界前进的步履一样,照相机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即使它不能见证上帝的光荣,也对见证藏族人和纳西人的文明有帮助。

实际上澜沧江西岸早就知晓了红汉人的消息,顿珠嘉措土司已经和寺庙的武装僧团商量好,如果红汉人要打过江来,西岸的僧俗武装将联合起来,竭力击退红汉人的进攻。国民政府甚至还派来了一个特派员,动员野贡土司和寺庙里的武装阻击红汉人的部队,还说每打死一个红汉人,蒋介石委员长将奖励一百块大洋。那个特派员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皮夹里装着一叠藏族人看不懂的命令,他以为这样便可以指使峡谷里有几百年历史的野贡家族和噶丹寺的武装喇嘛们。开初,野贡土司地盘上最靠近云南地段的一个头人扎巴多吉曾和红汉人的部队打过一仗,多年前就是他卖给白人喇嘛进西藏的栈道。据他到卡瓦格博村向野贡土司通报说,红汉人的军队装备精良,有无数的战神护佑着他们,子弹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倒。扎巴多吉的武装刚和红汉人一打,就被冲垮了。他们占据着古驿道前的山头,可是红汉人从后面摸上来了,只有神灵才知道他们是如何从那些岩羊都不能走的悬崖上爬过来的。不过红汉人是一些很尊重康巴人尊严的人,他们俘虏了扎巴多吉的人马,但是第二天又都放回来了,不但没有收走他们的枪支和马匹,还给他们的干粮袋里装满了青稞面。红汉人说,他们不想和藏族人打仗,他们来到这里只是借借路。野贡土司和寺庙武装僧团的带兵百长鲁茸次尼喇嘛从西岸的山头上早就看到了,红汉人从江东岸路过的部队少说也有五六千人,峡谷里男女老幼加起来也没有红汉人的军队多。

巴勃神父撇撇嘴:“但愿大家都不要跑错了方向。”

野贡土司曾经就对鲁茸次尼说:“老虎的爪子下有一百块大洋,一只小老鼠敢去拿吗?还是给蒋委员长省着点吧。即便他现在是中国最大的土司,我看他拿这些红汉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汉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闹去吧。”

沙利士神父转头向巴勃神父说:“跑道上的两个对手,不是吗?”

鲁茸次尼说:“佛祖护佑,幸好他们只是路过,要是他们打算在这里住下来,峡谷的众生麻烦就大了。”

“我非常乐意转告你的话,要是我能再见到摩尔牧师的话。顺便说一句,几年前我在怒江峡谷见到摩儿牧师时,他也跟我提起过雪山这边的教堂,他说他将在拉萨等你。”布洛克博士故意刺激沙利士神父。

因此尽管那个蒋委员长的特派员一再敦促野贡土司过江去打红汉人,可嗜酒的土司老爷却总是天天在火塘边一醉不起,有一天他实在对特派员烦了,就趁着酒兴说:“在这座大宅里,谁要在土司老爷酒喝得高兴的时候说种地的事,放牧的事,甚至说女人的事,他就会被装进一个牛皮袋里,扔进澜沧江。哪怕他是从佛祖那边来的人呢。”

沙利士神父自负地说:“我会在拉萨等他。”

红汉人遵守自己的诺言,他们绝不派一个带枪的人到寺庙里来。甚至噶丹寺由八大老僧组成的慰劳团带着大量的酥油饼、青稞酒、红糖等礼物到东岸回访红汉人,邀请他们到寺庙来参观时,也受到那个红军政委的婉言谢绝。他说,他非常向往藏传佛教的寺庙,但是红军有严格的纪律,不得骚扰藏族人的神灵。等以后他们打败了日本人和国民党,他会很乐意到寺庙里来还愿。

“噢,神父,你不能这样说。”布洛克博士从嘴边取下烟斗说,“你们侍奉的是同一个上帝呢。我认为,你们应该互相走动。”

澜沧江西岸所有卖给红汉人的粮食都由当地的百姓通过溜索一袋又一袋地运到了东岸,红汉人不仅如数付清了所有的粮食款,还付给那些为他们搬运粮食的藏族人工钱,一些藏族人甚至拿到了比去拉萨赶一趟马还要多的钱,以至于他们后来不叫红汉人了,而称他们“菩萨兵”。

“上帝创造世界,美国人创造麻烦。在某种程度上,文字就是麻烦的根源。”沙利士神父酸溜溜地说。

唯一对峡谷里火热的粮食买卖不满的是那个可怜的国民政府特派员,他跑到顿珠嘉措的面前大发雷霆,指责土司以粮食“资匪”。顿珠嘉措那时抹抹自己嘴唇上的胡子,平静地对特派员说:

“是的。那人是摩尔牧师。他在傈僳人中传教,那是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山地民族,令人尊敬的摩尔牧师和一些传教人员甚至为他们创造了一种文字。”

“哦呀,粮食不是我卖出去的,是自己飞过去的。在我们这里,天空中住满了神灵,要是神灵需要的话,什么东西都可以飞哩。”

“美国人。五旬节教派的牧师。”沙利士神父有些不屑一顾地说。

特派员气愤地说:“别给我胡扯啦。我要上告到蒋委员长那里,派人以‘通匪’的罪名把寺庙捣毁,还要把你抓起来。”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值得钦佩的人。我在云南的怒江大峡谷探险时,也碰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传教士。”

顿珠嘉措微笑道:“藏区这么大的山,你怎么走得出去呢?等你告到蒋委员长那里,红汉人早就走啦。”他回头问自己的儿子坚赞罗布,“罗布,从我们这里到汉地,什么东西走得最快?”

“我不是为了当英雄才来这里,”神父说,“真正的英雄是雪山上的藏族人。”

坚赞罗布回答说:“天上的鹰飞得最快,地上的水流得最快。”

就像沙利士神父对布洛克博士的铺张感到不可理喻一样,博士对神父的清贫与坚韧也同样吃惊。“他们说云南以远就再没有传教士了,因为我所在的地方,仿佛已是地球的边缘。神父,要是你回到欧洲的社交沙龙,你会成为那里的英雄。”

顿珠嘉措土司笑呵呵地说:“你看,我儿子多聪明啊。从天上你大概回不了汉地啦,就从澜沧江里走吧。”

沙利士神父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在自然中。”

在国民政府的特派员还没有弄明白顿珠嘉措土司的话时,他就被土司手下的人装进一只牛皮口袋里,扔进澜沧江里了。半个月后,蒋委员长的部队来到峡谷,当有人提到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时,顿珠嘉措土司同样抹着他的胡须告诉他们,令人尊敬的特派员在过澜沧江的溜索时掉到江里为国尽忠了。

更让沙利士神父惊叹的是,布洛克博士即便生活在中国偏远的民族地区,又到如此蛮荒闭塞的地方来探险,但他依然保持着一个绅士的生活习惯,甚至到奢侈的地步。他带来了钢丝床、可折叠的餐桌、躺椅、在欧洲的海滩上才可见到的太阳伞,甚至还有一个帆布浴缸。布洛克博士说:“我在这里的生活几乎和欧洲一样,甚至比在欧洲还要快乐。尊敬的神父,你在哪里洗浴自己的身体呢?”

红汉人的军队和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走时也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一场悄然退去的洪水。更令峡谷里的人们感到惊奇的是,澜沧江两岸的村庄竟然有十多个藏纳两个民族的青年跟着红汉人走了。尽管他们现在并不是一支很富裕的军队,尽管他们还被国民政府的十多万大军紧紧追赶,但是这支军队就像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让峡谷里淳朴厚道的人们久久不能忘怀。因为这么庞大的军队来了,没有打一仗,也没有死一个人,甚至连房子都没有烧一间,连藏族人的护法神都感到惊奇,噶丹寺的绛边益西活佛就曾对自己的信徒说:

这个人就是布洛克先生,一个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夏威夷大学的植物学博士,或者说那个年代最疯狂的冒险家、植物学家、民族人文学者。他在与西藏毗邻的云南纳西族地区已生活了十多年,同时为英国和美国工作。他给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寄去横断山脉地区丰沛的植物珍稀标本和花卉种子,丰富了英国人的花园;同时他又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写专栏文章,介绍滇、川、藏地区多民族杂居而形成的多元文化状态和这里瑰丽壮观的自然景观。当他第一次来到右盐田的教堂时,他带有一支由三十多个纳西武士组成的卫队,还有四个仆人,八个轿夫。尽管他可以骑马,但布洛克博士认为,在中国乘坐轿子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如果你不搞得像一个国王出行,那些以衣帽取人的政府官吏是不会把你当多大回事的。你瞧,当我到左盐田时,那里的县长叫我布爷。”他对沙利士神父说。他的行头也让沙利士神父目瞪口呆,望远镜、显微镜、测量仪器、罗盘、欧洲最新款的双筒猎枪、德国莱卡照相机等等,甚至还有一套洗印彩色照片的设备,“上帝啊,摄影已经进入了彩色时代了。”他感叹道。

“当红汉人的军队来到时,我们每个藏族人右肩上的战神已经作好了和他们决一死战的准备。但是,有信仰的军队和有信仰的百姓是不会打仗的。你们等着看吧,要不了一个轮回,他们还会回来。”

但是当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探险家来到峡谷时,马帮们的气派和见识和他比起来,就显得寒碜得多了,连走南闯北的和德忠也不得不为他的勇气和铺张感到惊讶,因为他就像一个闯进贫寒的峡谷里来的国王。

[1] 又名嘉布遣小兄弟会,意为“顶风帽”,因其会员服装附有尖顶风帽而得名。该修会提倡安贫、节欲、发四愿,过清贫的生活。

那时峡谷显得比往年热闹得多了,澜沧江的东岸和西岸都有了通拉萨和汉地的驿道,除了冬季,月月都有成队的马帮从峡谷里穿过,他们都是些走南闯北、为了生存甘冒风险的男人。左盐田马帮生意做得最红火的当数精明的纳西商人和德忠,他的马帮常常聚集起几百匹骡子和马,上百人的赶马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峡谷中穿过,领头的头骡一般都高大威武、披红戴绿,体现着这支马帮队伍实力不凡。人们问和德忠“去拉萨的路好走吗?”他豪迈地回答说:“条条大路通拉萨。”人们又问“从拉萨到印度远吗?”他说:“从圣城拉萨出来,一支山歌还没有唱完,印度就到了。”如今和德忠在左盐田盖的大宅几乎可以和土司媲美了。人们说要不了多久,和德忠也可以当纳西人的土司了。

[2] 又称为“五旬节”,耶稣复活后第四十天升天,第五十日差遣“圣灵”降临,门徒从此领受圣灵后开始传教。因此教会规定每年复活节后的第五十日为圣神降临节。

连年的战争造就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穿梭来往于峡谷。神汉、占卜术士、江湖游医、云游的喇嘛、藏戏班子、说唱艺人等等。他们来到有钱人的大宅前,宣称自己与神灵们交往的经历,以此换取一碗酥油茶、一袋青稞面。去年就有个流浪四方的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他说自己从前只不过是一个铁匠,但自从他在拉萨河谷边见到了格萨尔王后,他就可以说唱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了。野贡土司顿珠嘉措那时把他待为上宾,好酒好肉的款待,他能说会唱的本事倒也真不小,一段格萨尔王的故事他可以不吃不睡地说唱三天三夜。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时,这个江湖艺人就爬上了野贡土司家最漂亮的一个女仆的肚子。最后看在格萨尔王的面子上,野贡土司才没有打断他的腿,只是把他赶走了事,当然还有那个女仆。野贡土司也发了善心,给了她自由民的身份,让她随那说唱艺人流浪四方。“谁叫他肚子里有那样多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呢。说唱英雄故事的人,自己也是半个英雄。”野贡土司说。

[3] 指公元11世纪法国国王路易九世带领的参加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军队。

38.劫婚

[4] 即复活节后的每一个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