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哑路”,到一个岔路口时,达嘎往左边的路走,瘦子喇嘛跟了两步,忽然受到魔鬼的指引,站住了。他冲远去的达嘎喊:“回来,达嘎,这条才是我们要回去的路啊!”
达嘎悲哀地看看瘦子喇嘛,扭头跑了,任凭瘦子喇嘛在后面怎么喊它,它也不回头。从那以后,瘦子喇嘛就再没有听达嘎说过一句话。
右边的小道是决定命运的一条路,达嘎先于瘦子喇嘛看到,但是作为一条忠诚的藏獒,它会像它的主人那样,将勇敢而豪迈地选择死亡视为它的荣誉和骄傲,因此它愉快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它用悲绝的目光最后看了它的主人一眼,脚步沉重地往自己的末路跑去。
瘦子喇嘛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怕有人听见达嘎的话。“你刚才说了反动话呢达嘎,从前有人也这样说,挨批判了哩。尽管你是一条狗,但是你说话一不小心,就反动了,他们也要开你的批判会。”
他们走走停停,这期间达嘎让瘦子喇嘛吃了两次奶,在吃第二次奶时,瘦子喇嘛只吸了一口便对它说,哦,达嘎,我已经很饱很饱了,你就留着点吧。但是达嘎的奶水仍然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瘦子喇嘛心疼达嘎的奶水,但他身边没有盛奶水的东西,他的背囊被雪崩夺走了。好在他腰间的康巴刀还在,他就爬到山坡上砍了一根高山箭竹,盛了两竹筒的狗奶。那时他没有注意达嘎与他惜别的目光。那目光说:这是最后的奶水了。你可得省着点啊。
达嘎不满地甩甩头:“一个意思。”
翻过一个山垭口,再往下走,就是一条万年冰川,这条冰川一直延伸到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村上方。他们将穿越冰川,然后沿着冰川的走向回到峡谷。瘦子喇嘛呼唤神灵的一声“啦索!”余音还没有散尽,便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呼救声和老熊的吼叫。达嘎没等瘦子喇嘛发出命令,早就像一支出了弦的黑色利箭那样射出去了。瘦子喇嘛的目光追到它时,达嘎已经和一个比它的体型还要大两倍多的黑色狗熊咬在一起了。
瘦子喇嘛纠正达嘎道:“那不叫经文,叫语录。藏话里没有这个词,我们得用汉话恭恭敬敬地来说它。毛主席的语录跟我们的经文不一样,可不敢再乱说了,达嘎。”
一个放牛娃躺在一棵大树下,刚才老熊攻击他时,他想往树上逃,左小腿被老熊撕下来一块肉。瘦子喇嘛赶过来时,他已经痛昏过去了。他的小腿上血肉模糊,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淌。瘦子喇嘛撕下自己的衣裳,把放牛娃的小腿扎紧,然后他拨开稀薄的积雪,大地上露出了枯黄的小草。瘦子喇嘛找了几种草塞到嘴里嚼碎,再敷到放牛娃的伤口上。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和老熊鏖战的达嘎,不断地喊:
达嘎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哩,毛主席的经文,你们天天都要念。”
“使劲咬啊,达嘎!”
“是啊,人死前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没有说。活得好好的时候,要么是你不想说,要么是人家不要你说。到你想说一个人真正要说的话时,阎王却不等你了。可恰恰就在人要跟阎王走之前,说的才是最最真实的话。从前峡谷里有白人喇嘛的时候,他们教藏族人在临死前向他们的神灵认罪,他们的神灵住得那么远,怎么能知道藏族人的罪呢?因此他们被毛主席赶走了。现在只有毛主席才最知道我们的错误在哪里,他的法力比所有的神灵都要大,天天都发语录来教导我们。”
“好样的,达嘎!”
“我在说话,我才刚刚学会说话呢,我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在它咬断我的脖子前,我要说我憋了一辈子的话。”
“如今峡谷里就你一条汉子了!”
瘦子喇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达嘎的头说:“你也应该不会说话了才对,可是你说得比山下那些人还好。达嘎,你在说话吗?”
达嘎以凶猛的吼叫回应瘦子喇嘛的鼓励。尽管达嘎几乎有一头一岁多的小牛犊那么大,但从体魄上来讲它还不是老熊的对手,老熊一掌就将它扇出去三四米远。但是它滚了几圈后,又勇敢地杀回来,围着老熊吼叫,瞅准机会了就扑上去狠咬。有几次老熊抓住了它,将它摔翻在地,用锋利的熊掌将它的头皮抓扯得稀烂,它甚至一度咬住了达嘎的耳朵,把它的半片耳朵都撕扯下来了。这是一头饥饿的老熊,它一定也是被这场来得太早的大雪和同样很奇怪的雪崩弄得失去了以往的生活规律,好不容易遇到一顿美味,它怎能不拼死一搏呢。
“也是一刹那间的事。”达嘎又说。
这是两个黑色的幽灵在白色的雪地上的搏杀,它们从山梁上打到山坡下,又从山坡下追逐到山涧里。灵活勇猛的达嘎曾经一度咬住了老熊的后腿,使它转不过身来,干嗥着没有了招儿。但是这头老熊也许跟瘦子喇嘛一样老,它的皮太厚了,达嘎咬不软它。平常达嘎跟狼搏斗时,要是咬住了狼的后腿,狼基本上就输定了。但是老熊不是狼,达嘎锋利的牙齿最多只能在老熊肥厚的腿上扎几个小坑。老熊在雪地上打滚,利用自身体积的优势甩开了达嘎。瘦子喇嘛在一旁高喊:“咬它的鞭子呀达嘎!”于是达嘎就一个劲儿地冒死往老熊的怀下钻,不惜把自己的头和腰暴露在对手的利爪和大嘴前,它浑身都是血,蒸腾的热气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但它知道,今天如果它不能咬住老熊的睾丸,它就不能取得这场血腥搏杀的胜利,也不能为主子尽力了。
“哦呀,达嘎,你说话怎么像我的师傅呢。他已经圆寂三百年了。”瘦子喇嘛仔细地看达嘎,好像想看出他师傅的影子。
在一次类似于自杀式的进攻中,老熊一掌拍断了达嘎的脊梁骨,那“喀嚓”一声脆响让瘦子喇嘛的心凉透了。达嘎不得不倒下了,它在悲哀地呜咽,眼睛凄凉地望着山坡上的瘦子喇嘛,并不关心老熊即将吞噬过来的血盆大口。
达嘎说:“什么都是一刹那间。”
达嘎的喉咙终于被咬断了。
“啊,你不认识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噢,达嘎,我太老了,已经分不清多久是昨天了。过去的事情,是不是都是昨天才刚刚发生?”
达嘎的汉语意思是“背上有一团白毛”,人们说这样的藏犬忠诚、勇猛,曾经是格萨尔王帐下的猛犬。
“你说对得起谁?”达嘎问。
老熊在坡下咬死了达嘎,现在它得意洋洋地往坡上爬。瘦子喇嘛知道该轮到他出场了。他把还昏迷不醒的放牛娃放在大树背后,掰下一根胳膊粗的金刚木树枝,用康巴刀剃去丫枝,把它的头削尖。过去藏族人曾用这种坚硬无比的树木做犁地的犁头。那临时制成的兵器有两米多高,瘦子喇嘛把它握在手上时,感到流失多年的豪气又回到自己的手上了。
“我要不会说话了才好哩。这样也对得起他。”瘦子喇嘛抹一把眼泪,又去抹达嘎的眼泪,但是他发现达嘎不再哭了。
他把放牛娃摇醒,那孩子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白胡须、一身是雪渣的老人。在他的第一印象中这个长相奇特的高个子阿老就像一个在传说中生活很久了的食人妖魔,他甚至还经常在噩梦中见到他。他看上去并不比狗熊令放牛娃害怕多少。但是瘦子喇嘛没有注意到小孩脸上的细微变化,他对他说:“孩子,今天我要是命中该死,这个可以帮你。”
达嘎说:“你会说话。说得跟从前一样。”
他将自己的康巴刀递到放牛娃手上。但是放牛娃就像摸到一块烧红了的生铁般一下把瘦子喇嘛的刀扔了,他说:“我不要你的刀。”
瘦子喇嘛想起这些血腥的陈年往事,便问达嘎:“达嘎,我还会说话么?”
老熊已经在山坡上嗥叫了。瘦子喇嘛把刀子捡起来,再次递到放牛娃的手上,“你的刀呢?刚才弄丢了是吧?康巴人总是用自己的刀,可这种时候了,我的就是你的。快拿着。”
他们终于找到一条依稀可辨的路了,瘦子喇嘛记得,在他出家以前他曾在这条路上杀过人,有一个死者的精魂曾经在这里作怪了很久,那时峡谷里的人们不敢从这条路上经过。瘦子喇嘛还记得,他的刀割破那人的喉咙时,死者还有一句话刚说了一半,但是在那一瞬间,软弱的话语被锋利的康巴刀一刀切为两半,后面半句话被封在喉管里直冒血泡,然后就从刀伤处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了。那是一个临死者永恒的遗恨。从那以后,冤死者的精魂便剥夺试图通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的说话能力,使他成为哑巴。这条山涧小道就被人们称为“哑路”。
放牛娃把刀握在手里:“阿老,那你怎么办呢?”
达嘎把自己的力量注射到瘦子喇嘛体内,使他的双脚站了起来,他们继续往山下走。瘦子喇嘛边走边找寂静阎王的身影,可是怎么也看不到。他想,要么是魔鬼也被雪崩掩埋了,要么是刚才自己的咒语让它害怕了。想到这里,瘦子喇嘛心中就升起一股豪情,你爷爷还不老。
瘦子喇嘛晃晃手中的金刚木:“我有这个呢。”说完他转身走了。
“噢,你终于也会说话了。达嘎,你是个好母亲。”
放牛娃在他身后突兀地喊:“阿老,你杀了老熊,也活不了多久啦。”
“喝吧,这就是你的酥油茶。”
瘦子喇嘛头也没有回地说:“我知道哩。”对于一个已经看到了阎王的人来说,还指望能活多久呢。他根本就没时间想为什么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也会这样说,因为老熊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正用一双阴鸷的小眼睛打量着他。
但是达嘎扑倒了瘦子喇嘛,它把自己的奶头拱到了瘦子喇嘛的嘴边,不容他是否愿意吸它们,一股温热的狗奶自己就射出来了。饥寒交迫的瘦子喇嘛怎能拒绝这人间的甘露,他还听见达嘎悲泣的声音:
“来吧,我还不老哩。”
“噢,达嘎,你走吧,我是老得走不动了,你没见我有好几十年都没有喝到酥油茶了吗?从我看到魔鬼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喝到可口的酥油茶了。一个藏族人怎么能不喝酥油茶呢。你走吧,找你的伴儿去,你还可以再下崽呢,生下小东西来了,也叫它卡巴,它就是卡巴的转世。”
瘦子喇嘛挥舞着手中的金刚木,向老熊挑战。他向四周瞭望,除了白色的群山和黑色的森林,以及魔鬼在森林的阴暗处用忧郁的眼光看着他外,他找不到一个帮手。
但是达嘎不愿意,它对着瘦子喇嘛吼叫,用头拱他的双脚,咬着他的靴子往前拖。这聪明的牧羊犬,主子的一切想法它都知道,它从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愿。但这次例外了,它要驱赶自己的主人回到温暖的峡谷,那里还有人等着他哩。
“不用为我担心,这活儿我还能做。”他对魔鬼说。
瘦子喇嘛不打算回去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宁愿跟可怜的卡巴守在一起,也不愿饿死在路上。他将坐在卡巴的身边,等待阎王的到来。像一个真正的康巴汉子那样,平静地和死亡握手。
老熊伏在离瘦子喇嘛十来米远的地方,它摇晃着脖子长声嗥叫,还用前爪把雪地上的雪击打得四处飞扬。瘦子喇嘛早就熟悉它的这些伎俩,他双手拄着金刚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棵已在大地上生了根的老树。
瘦子喇嘛把魔鬼一通好骂,最后把自己的眼疾重新骂回来了,但是他并不后悔。他为达嘎抹一把眼泪,又为自己抹一把,到后来手心里就不知道抹的是谁的眼泪了。他边唠叨边把卡巴埋在了雪地里。他本来想召唤天上的神鹰来带走卡巴,但是多年的放牧生涯使他已没有了从前的法力,灰蒙蒙的天空中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连挖一个坑的力气都没有啦,大地封冻得像一块铁。
老熊在原地耀武扬威了几分钟,这些招数既不能吓倒对手,也没有激怒瘦子喇嘛,他仍然站在原地,用冷硬而苍老的目光逼着它。老熊这时才知道,今天它的对手是雪山下一个孤独的暮年老英雄。
他在达嘎的泪光中总算找到了可怜的卡巴,它已经僵硬了。显然它也是达嘎从雪堆中刨出来的。瘦子喇嘛先是像一头失去孩子的母兽那样怪声尖叫,那尖叫声在雪地上空打着旋儿向天上升去,幸好没有人听见这惨绝人寰的尖叫,要不人们一定会把这当成魔鬼的叫声。急得快发疯了瘦子喇嘛甚至一度从雪地上腾起来,半天都没有降落在地上。到他终于落地时,他开始咒骂魔鬼。人们用荆棘在村头驱赶你,用经文咒语诅咒你,用最肮脏污秽的东西做法事镇压你,都是你命中该有的!你只配吃长了梅毒大疮的淫荡女人的经血。因为你是魔鬼,你就可以做世界上最恶的事情;因为你是魔鬼,你就不害怕任何惩罚。可是我要告诉你,等我到了你们那边,我会把我的兄弟们——我从前的那些不怕死、也不怕魔鬼的康巴兄弟们重新召集起来,和你开战。我会抓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把你的脑浆挖出来吃,把你的心——如果你还有心的话——掏出来喂狗,把你的肠子扯出来编成一根绳子,拴在你的精魂上,让你永远不能再出来害人。你是阴间的魔鬼,哈,我认识你;从前我也是人间的魔鬼,做的恶事比你还多,可你认识我吗?
“你跟我一样罪孽深重啊,”不管它愿不愿意听,瘦子喇嘛开始数落老熊的罪恶,“我们真是一对儿,欺负那些手上没有枪的人。人家的青稞熟了,盐收回家了,牛羊长大成群了,出门赶马经商赚到钱了,媳妇讨回家了,我们就下山去抢他们,杀了他们。哪家哪户有钱,我们就去吃大户,烧他们的房子,还抢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力气没有我们大,他们信佛教说的一切,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但是我们不管这些,我们都喜欢鲜血的味道,喜欢听软弱者的哀求,这样我们才感到自己很有本事,对哦?有带枪的比我们更强的人来了,我们就躲到雪山上。我们能活到这么老,不是神灵没有惩罚我们,只是佛祖让我们活着把该受的罪受完。路越长,弯道就越多,人越老,苦头也就越多。喂,现在是时候了,佛祖让我们两个罪人一起下十八层地狱呢。”
达嘎呜咽着,不断把头扭向雪堆一侧,瘦子喇嘛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条狗如此伤心,它跪下前腿,两条后腿弯曲着,用下巴使劲地磨蹭着雪地。瘦子喇嘛心里一紧,“达嘎,达嘎,卡巴呢?”
老熊听到这些话,真的生气了,它大吼两声扑了过来。瘦子喇嘛依然纹丝不动,在老熊离他只有三四米远时,他抬高了一只手,高喊道:“嗬嗬,老朋友,跳起来呀!”
“魔鬼的法力有时使得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发动那么大一场雪崩,只是为了让一条狗也得上那见风落泪的毛病。达嘎啊,难道你也要想成佛了?可是现在佛也要受批判啊。”
老熊被激怒了,它伸展前肢、高高跃起来,夹带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向它的猎物压下来。老熊扑人一般都是这样,在发出愤怒的狂吼时,以排山倒海之势,首先从精神上击垮对手,没有经验的猎手早就被它的这种气势吓瘫了脚。但这正是瘦子喇嘛所需要的,他在老熊展开了前爪,露出自己胸部最脆弱的部位时,像一道闪电一样一头钻进了老熊的肚子下,然后他猛一蹲身,把金刚木竖着紧紧地抱在怀里。老熊压下来时,金刚木的尖正好扎进老熊的胸膛。
“达嘎,我们这是在哪儿?”瘦子喇嘛习惯性地去抹眼泪,但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风泪眼并没有淌泪,他正有些奇怪,马上就发现他的眼疾转移到达嘎的眼睛中去了,因为达嘎在风中流泪。
当瘦子喇嘛感到金刚木的重量时,他快活地说:“你是第十七头!”
“噢,你做了件错误的事。”瘦子喇嘛看看自己身边的一堆雪,便知道达嘎至少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自己刨出来。他试图辨别一下方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地方。峡谷就那么一小方天地,哪一条山梁瘦子喇嘛不熟悉呢?但现在他就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看不到一座认识的山头,也找不到一条走过的路。天空一片混沌,呈现出末日来临前的颜色。
老熊的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像下了一场血雨般把瘦子喇嘛淋了个透湿,他在一瞬间差点被浓重的血腥味窒息而死。沉重的老熊压在瘦子喇嘛的身上,几乎把他给压扁了。他试着想搬动怀中的金刚木,但它就像钉在了老熊身上一样。瘦子喇嘛那时想,它要是再不翻身,我会被这家伙活活压死的。
到瘦子喇嘛感到一口口的暖气呵在自己的脸上,一只柔软而温热的手掌不断抚摸他干硬的脸颊时,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一生中经历的许多事情,他忽然又不想回去了。就留在那冰窟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也比回到这寒冷的雪原强。他勉强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块猩红而硕大的舌头,正悬在他的鼻子上方。啊,那不是魔鬼的舌头,是藏獒达嘎在给瘦子喇嘛以温暖呢,它把他脸上的雪渣和冰碴一口一口地舔下来,它呼出的热气让瘦子喇嘛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但是胸膛上扎着根金刚木的老熊怎么能不挣扎呢,它一个侧滚,就把瘦子喇嘛解救出来了,那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让金刚木继续留在老熊的胸口里,自己在雪地上滚了几滚。他得尽快离这疯狂的家伙远一些。有些狗熊命大得很,闹不好还会给你一掌,那就够你受的了。
得赶紧啊,你这不中用的糟老头子。他在死亡的门槛边挣扎。
老熊越滚,那金刚木在他的身上扎得就越深,最后它终于认输了,侧躺在雪地上呼呼地喘气,血沫子不断从它的口中呼出来。瘦子喇嘛这才松了一口气,“第十七头,一个吉祥的数字啊[1]。”他喘着气快活地说。
他想起来了,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他还有好运没有用呢。他得用完自己的好运,才能跟魔鬼走。
瘦子喇嘛先去看了看达嘎,它已经变冷了,脖子处只有一层皮连着。瘦子喇嘛一边抹眼泪一边直骂自己老糊涂。达嘎明明告诉了你它的脖子将要被咬断,你怎么就不多留一个心眼儿呢?多年来,他在牧场上与达嘎相依为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达嘎更能带给他温暖的朋友了——尽管达嘎是一条狗。可是现在人和人交往哪有人和狗交往更令人愉快的呢?他感到他一辈子经历的灾难都没有今天的多,佛祖啊,你看看吧,先是卡巴被雪崩夺走了性命,然后又是达嘎死在老熊的口下,接下来该轮到我了。魔鬼,你这样的安排很好。
此时他明白了,他还不想死。尽管在许多艰难得让人毫不留恋生命的岁月里,想死是一件解脱苦难而又极其容易做到的事。但是在死亡的门槛边,人对阳世却有那样多的惦记和怀念。我还惦记什么呀?瘦子喇嘛想。
37.送给孩子的好运
飞翔结束了,瘦子喇嘛感到自己跌落到一个冰窟里。那是一个寂静得让人的骨头都发寒的冰窟,他想寻找寂静阎王的身影,但是周围一片漆黑。照理讲在黑暗中人们更容易看见魔鬼,但是瘦子喇嘛那时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像一个在死亡的激流中挣扎的人,力图想一些还惦记着的事情,想一些有意思的往事,想一些他的敌人和他的亲人,甚至还想再喝一碗酥油茶。轮回的地狱之火啊,哪怕你来自阴间,请烧起来吧,我怕冷呵。
他伤心够了,才想起那个孩子。哦,他没给冻坏了吧?那是谁家的孩子啊,这大雪天跑到雪山来干啥呢?他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纷纷扬扬的雪花包裹着他,他才发现又下雪了。好大的雪啊,瘦子喇嘛仿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雪。哦,他想起来了,民国三十七年的冬天,他从国民政府的监狱中逃出来时,也是这样大的雪,那时他成功摆脱了追赶他的人,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他化成了千万片雪花中的一片,飘呀飘,飘过了重重山岭,一身是伤地飘回了他的峡谷。
瘦子喇嘛索性把自己蜷曲起来,像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那样,原模原样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去。如果佛祖念及他这几十年的喇嘛生涯可以抵消他前半生的罪孽,或许他还可以转世为一个婴儿呢。人们常说喇嘛可以转世为喇嘛,瘦子喇嘛却从来没抱过这样的希望,他当喇嘛只是为赎罪。如果神灵决定他只能转世为一条虫,他也没有意见。因为只有他才最清楚自己的罪孽有多么的深重。
瘦子喇嘛回到放牛娃身边时,他已经快冻僵了。但那把康巴刀还死死地握在他的手上,他的眼神虽然很无力,可还是那么古怪。瘦子喇嘛把他拥在怀里,焐了他好一会儿,他想起达嘎最后留给他的两竹筒狗奶,它们还在他怀里温着哩。他将奶水一口一口地喂到孩子的嘴里,像一个慈爱的老爷爷。过了一会儿孩子身上才算有了点热气。他对他说:“我们得生堆火才行。孩子,你带得有火吗?”
当雪山上的瘦子喇嘛像一片树叶那样被雪崩的冲击波吹起来时,他看到了一片白色混沌的世界,这是一个迅速往下跌落的世界,并伴随着魔鬼们愤怒的吼叫。人的呼吸瞬间就不存在了,因为心被魔鬼死死揪住,要从喉咙那里拖出来,但是拖到嗓子眼处时却卡住了。人的大脑里忽然一片空白,一生中所有的欲望和罪孽都无影无踪,像雪地上一样干干净净。佛祖啊,死亡多么美丽啊,人在多么自由地飞翔啊。凡尘的一切是多么轻易地就得到了解脱啊。有的人一生都在寻找飞翔的感觉,他们希望自己像苍鹰一样自由地翱翔在蓝天白云上,他们还希望自己能如愿以偿地从劳苦的此岸飞到享乐的彼岸,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只有在死亡之前,他们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有的人试图在尘世找到解脱苦难之路,可他们是用苦难来解脱苦难,就像以错误来弥补错误一样,令人生永远背负着沉重的苦难。
那放牛娃当然带得有火,没有哪个上雪山的人不带火种的。他把一盒火柴递给瘦子喇嘛:“阿老,你经常这样杀老熊吗?”
峡谷里的灾难在众人的眼皮下像一场“魔术”一般的上演,雪山上的灾难却永远无人知晓。这是一场罕见而奇怪的雪崩,一般来说,在这个时候是不会雪崩的。如果是在春天,雪崩就像夏天的泥石流一样频繁,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峡谷里立体垂直的气候很容易把雪坡下端的积雪融化,上方的雪堆自然就垮下来了。大的雪崩可以把人畜像一片树叶一般地卷起来,吹过一道道山梁,它产生的强大冲击力甚至能把一些大树拦腰击断或连根拔起。
“它是第十七个倒霉鬼。当然,从前我用枪。”
36.英雄迟暮
“阿老,你浑身都是血,这不吉利哩。”孩子说。
木学文最先跳进湍急的江水中,他只救起了两个小学生,其中一个还在送医院的路上死了。人们永远都记得,木学文那天抱着那个孩子的尸体大哭不已。
“吓着你了吗,孩子?等我把火生起来,用雪擦一擦就好了。”
许多人如梦方醒,他们看见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人头漂浮,嘶喊声顿时响彻峡谷。那真是一场噩梦,不少人想跳下江里去救人,但他们已经醉得迈不动双脚了。就像当年野贡土司家的盐田管事友吉,脚不听脑袋的指挥了。在江边看“魔术表演”的几个醉汉多年以后还在后悔,说他们确实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江水中沉浮,但没有力气站起身来去救人。而更真实的可能是,他们在醉意阑珊中也把人落在江水里看成是四川人变“魔术”的一部分。因为有一个醉汉当时冲江里向他呼喊救命的人说:“你还要喝啊,喝多了谁把我们的吊桥变回来?”
瘦子喇嘛很快就堆拢了一大堆柴。火引燃后,他又看见魔鬼的身影在火苗尖上闪现了一下。他低声骂道:走远点,别吓着孩子。
“桥断了,快去救人呀!人全在江里啊!”木学文站起来大声呼喊。
放牛娃受伤的那只脚还不能下地,瘦子喇嘛不知道他是否伤着骨头了。他把他抱到火堆前,然后清理自己身上的血迹,他捏一个雪团,在身上到处擦,雪团擦红了,他又再捏一个。这时那放牛娃问:
吊桥在一瞬间就不见了,还有吊桥上的人也不见了,这不是魔术又是什么呢?在江两岸观看的人中有不少人就是这样认为的。“狗娘养的四川人,本事真不小。”坚赞罗布看着空空如也的澜沧江,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木书记,快坐下来看,多好看啊。下一个节目,他们就要把桥给我们藏族人变回来了。”他自信地说。
“阿老,你身上经常沾满血吧?”
“出事了!”木学文惊得跳了起来。
瘦子喇嘛一怔,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孩子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但是魔鬼指引他如实回答说:“不是身上,是手上。”
“哦呀,四川人又在变魔术了。”坚赞罗布嘀咕道。
“那么,你杀过人了。”孩子用肯定的语气说。
他的话音刚落,人们就听见“劈啪”一声脆响,西岸的吊塔冒出两股白烟,固定在吊塔上的粗大钢绳就像一根甩起来的牧羊鞭,一下在空中飞舞起来,桥上的许多人被它横扫一空,转眼就都被赶到空中去了。
瘦子喇嘛不想跟一个孩子讨论杀人的问题。他从火堆中抽出一根已烧成木炭的栗木树炭块,指着放牛娃受伤的左腿说:“如果你不想今后脚瘸的话,就让我烧一烧。不会有多痛的,很快就过去了。”
木学文先是感觉那吊桥太小了,似乎不能容纳那么多欢庆的人们;接着他又感到吊桥太脆弱了,似乎也经受不了那热闹喜庆的氛围。这让他忽然感到不安。他看见吊桥像一根布带子一样在半空中飘忽,桥上的人也不像人,而像一些道具。仿佛那不是现实中的一座桥,而是梦里的某个景象。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坚赞罗布的胳膊,“桥上的人太多了。”他说。
放牛娃说:“你下手要利落一些。”
红布被剪断了,鞭炮声热烈地响起来,掩盖了人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也掩盖了几声微弱的脆响。人们纷纷涌到了桥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在澜沧江上走路的滋味,已经安排好的庆典程序全被疯狂的人们打乱了,学生们在桥上找不到该献花的领导,藏族表演队的队员们找不到空间翩翩起舞,许多人故意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跺脚、跳跃,还大声呼喊。晃动的吊桥使人们尖叫、惊恐、激动不已,就像要从空中飞下来前的那般兴奋。那真是一个欢乐喜庆的时刻,人们好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自由痛快地高兴过。但是它与紧接下来的悲剧比起来,就太短暂了。
瘦子喇嘛拍拍他的脑袋:“看你年纪不大,却是条康巴汉子了。来吧,躺下。”他侧压在孩子身上,在下手前,他扭头对他说:“要是痛得受不了了,你就喊出来。喊妈妈吧,这样你会好受些。”
“嘘,你给我说话小声点。”木学文捂住了坚赞罗布酒气冲天的嘴,“那不叫变魔术,是剪彩。”他又更正道。他向桥上望去,几个穿中山装的年轻干部走向了吊桥的中央,他们春风满面,踌躇满志,其中一个人手中拿一把大剪刀。木学文此时心中难免有些发酸。
孩子说:“我在地上一个妈妈,天上一个妈妈,还有一个妈妈找不到了,我该喊哪一个呢?”
“木书记,本来今天去变魔术的应该是你啊,看看那些穿干部装的后生,他们打过仗吗,流过血吗?”
“都喊。”瘦子喇嘛回答道。
木学文苦笑道:“其实早就该修这样的桥了。我在台上的时候,就曾经想搞这个事情,但是他们不让搞。”
然后他下手了。火红的炭块一接触到孩子小腿上鲜嫩的肌肉,发出“哧——”的一声怪叫,连一直在一边看着瘦子喇嘛的寂静阎王都不禁打了冷颤。孩子没有喊妈妈,却大喊了一声“爸爸——”
坚赞罗布也喝得醉醺醺的了。今天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破例让他们喝酒,他就放开了喝。他说:“魔术要开始啦,从今以后,人人都可以在澜沧江上走路了。除了溜索,过去我和我父亲曾经坐在牛皮筏上横渡过澜沧江,当然,那时是为了去抢纳西人的盐田。可怜我那老父亲,当了一辈子土司,也没有看到过澜沧江上的吊桥。”
瘦子喇嘛把放牛娃的伤口创面认真地烙了一遍,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孩子已经痛昏过去了,到他醒来时,他喘着粗气说:
木学文对身边的坚赞罗布说:“雪山上的人还没有救下来,他们就忙于搞这一套,真是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阿老,你烙得我好痛啊,我要杀了你!”
木学文和其他劳改者们也被集中到澜沧江的东岸观看这场“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展示,他们不是来庆祝而是接受教育的,因此他们没有资格享受走在吊桥上的待遇。根据那天的日程安排,最先走上吊桥的是各级官员领导,由他们负责剪彩仪式,然后是献花的小学生,接着是县里身着节日盛装的毛泽东文艺思想藏族表演队,然后才是急迫地渴望在澜沧江上行走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那时江两岸的山崖上和江边全挤满了人,与其说他们是来分享喜悦的,莫如说他们是来看魔术的。藏族人、纳西人、汉族人不仅都穿上了过节时才穿的衣服,还带来了青稞酒,吊桥还没有开始剪彩时,许多人都喝得差不多了。
瘦子喇嘛微笑道:“那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那天正是纪念“文化大革命”中领袖的一个著名讲话的日子。藏族人已经被许多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的纪念日搞得晕头转向,但是上面说要庆祝,要纪念,要开会拥护,要献礼,于是他们就认认真真照办不误,他们对毛主席的感情同样真挚虔诚。竣工典礼被弄得比过藏历新年还要热闹,人们把红旗插遍了澜沧江两岸,新落成的吊桥也打扮得像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红色的绸布从西岸拉到东岸,红色的纸花大朵大朵地扎在吊桥的条条钢绳上。前两天吊桥竣工后,身背钢枪的民兵守在桥的两头,不让好奇的人们上去,连看也不给多看。说是没有剪彩,行人就不能通过。人们由是又学会了一个在藏语里从没有见到过的新词汇“剪彩”。“剪彩”是一个与变魔术有关的词汇,吊桥一剪彩,四川人的魔术就变成啦,吊桥也就可以走人了。今后人们过澜沧江,就可以像从前那些法力高深的喇嘛们那样,从澜沧江上走过去。当权派将通过吊桥向人们证明“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活佛们的经书中提到的神迹,现在普通的百姓也可以做到了。
还有小半筒狗奶,瘦子喇嘛把它煨在火堆边,他想那放牛娃经过这一番火疗以后,肚子一定也给搞饿了。他在拨弄火堆时,听到了火的笑声。
从那以后,藏族人天天都在等着看四川人的魔术。那确实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人们看见他们先在江两岸立起了两座高高的水泥塔,它们比藏族人从前造的白塔更高、更庞大,但是没有塔尖。那塔以出乎人们想象的速度节节升高,因为县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不断要求四川人加快进度,以便在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让吊桥竣工。四川人只有以变魔术的手段来建造他们的吊桥。到他们在江两岸拉起了钢绳,并在钢绳间铺开了木板后,藏族人才像从梦中醒来一般,哦呀,没有脚的桥原来是这样的啊!
“孩子,火在笑,酒没喝够。可是我们没有青稞酒啊,不过这个也可以让你抵挡一下午了。”他把那竹筒递给了放牛娃。
但是巨大的灾难却以一种魔术的形式在人们的面前呈现。两天以后,县里为澜沧江上新落成的吊桥举行隆重的通车剪彩仪式。多年以前左盐田的纳西富商和德忠曾经想要捐资建这样的一座吊桥,甚至还说要请英国工程师来设计建造,可是老天不给他留名峡谷的机会。现在,作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辉煌成就之一,由四川来的工匠顶风冒雨地干了半年,总算把一座横跨大江的吊桥建成了。那些四川人是一些快乐而手脚麻利的工匠,他们能吃苦,但不能吃没有辣子和花椒的食物。藏族人打给他们的酥油茶他们都要在里面撒上辣子面和花椒面。与生性厚道谨慎的藏族人相比,他们能说会道,咋咋唬唬,不惧神灵。有人看见他们甚至在玛尼堆前撒尿,好在现在是打倒一切的时代,要是在以往,如此渎神的行为是要被藏族人割掉小鸡鸡的。但是他们心灵手巧,把在江边悬崖上艰苦的劳动当成一场魔术表演。那时峡谷两岸的人仍不知道吊桥是什么模样,人们在画报上见到过长了一排排细长细长的脚的桥,桥下的那些脚直接站在江水中。而四川人说他们要建的桥却没有脚,“它是悬在半空中的。”建筑队长对人们说。有个藏族干部问:“即便在江边的悬崖上搭盐田,也要用木桩撑起来,你怎么能让过人的桥悬在半空中呢?难道你有从前那些大活佛的法力吗?”建筑队长做了鬼脸,夸张地说:“我们没有什么法力,但是我们会变魔术。在你睡一觉起来后,我们就把桥给你变出来了。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把桥变没了。”
“我阿爸说,火塘里发出笑声时,是有人要带给我们财运了。”放牛娃说。
木学文忧心忡忡地说:“那么大的雪崩,肯定有遇害者。”
终生都离不开火塘的藏族人可以从火塘中听到笑声,那其实是湿柴火在燃烧过程中排出空气而发出的“噗噗噗”的声音。
临睡前,坚赞罗布悄悄地对木学文说:“峡谷里要死人了。”
“哦呀,你看我这记性,差点把一件大事给忘了。”瘦子喇嘛望着放牛娃,“孩子,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晚上熄灯前,坚赞罗布在洗脸池旁边看到一个老人弓着身子在清洗自己的肚子,一摊污血被水从他的伤口处冲洗下来,还淌到了水池里,他刚想说,那是大家洗脸漱口的地方,别弄脏了。可那个老人抬起头来,他们互相都很惊愕,恐惧让他们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坚赞罗布看看他周围的犯人们,但是他们好像都没有看到这个可怜的老者,有的人甚至已经走到水池边打水洗脸了。坚赞罗布清楚,他碰见一个未来的幽灵了。峡谷里的藏族人认为,如果有人要死了,他的灵魂会在临死前几天出游,过去卡瓦格博村有个叫达若的老人家是全村人最害怕在晚上碰见的人,因为凡是有谁在夜间被他看见了灵魂,第二天痛失亲人的哭嚎之声就会从那人家中传出来。但是这个晚上坚赞罗布没有弄明白的是,他怎么会看见他的灵魂呢,难道自己也变成了达若这种人人害怕遇到的人?人们认为阴魂只会被一些罪孽深重的人看得见,善良的人只会看到阳光下的花朵。
“阿老,你的身上除了天上飘来的雪花,还会有什么东西送我呢?”
这天晚上收工回来后,劳改者们才听说雪山上发生雪崩了,有一些牧人还没有来得及转场到冬季牧场,连人带牧群地被埋在雪里了。公社已经派出了由民兵组成的抢险队,劳改农场的犯人们被命令随时待命,一旦找到死伤的人员和牲畜,他们也将到雪山上去抬尸体。
“有,当然有。孩子,我要送给你我的好运。”瘦子喇嘛神情庄重地说。
那时刻,坚赞罗布觉得独西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
放牛娃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就像听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你?就你、你、你这样又穷又老的老头儿,我怕你连多买一块茶砖的钱都不会有。看看你的好运气在哪里?放牧回来遇到雪崩,生产队的牛羊全给你弄丢了,回去后你少不了要挨批判,说不定还要进去劳改哩。”
独西从身后拿出一个五公升的塑料桶,往他父亲的面前一:“我早就准备好啦。”
“你说得不对,”瘦子喇嘛从腰间抽出个小小的布口袋说,“我的牛羊全在这里,它们并没有弄丢。你拿去看看。”
坚赞罗布想了半天,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好吧,我讲了,你只能一个人知道,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当供你批判吧。独西,你是不是先去买几斤酒来?”
放牛娃把布口袋接过来看了:“是一些石子么,怎么会是生产队的牛羊呢?”
而独西却说:“爸爸,讲讲我们家的仇人吧,我求你了。你要不讲,人家也会告诉我的。”
“总共三十二颗石子,三十二头牛羊,一头也不会少。我的石子在,生产队的牛羊也就在。”瘦子喇嘛肯定地说。
前一个星期六下午,是农场一月一次的允许家属探亲的日子,坚赞罗布悄悄对儿子独西说:“峡谷里要出大事了,独西,你听见天空中的哭泣了吗?”独西问:“爸爸,你是说要死人了吗?”坚赞罗布说:“我不知道。即便真的要死人,死的要么是一个很冤很冤的人,要么就是一个命很硬的家伙。”那时独西望着峡谷下方的澜沧江,像一个早熟的小老头,“爸爸,你看到我昨晚做的梦了吗?”坚赞罗布想了想,回忆自己昨晚是否有和儿子做同一个梦,他感到好像有一团模糊的影像,就像即将飘散的云雾,他抓不住也辨不清。他只有支吾道:“啊,昨晚我睡得太死啦,一觉醒就忙着来背盐卤水呢。”但是独西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他父亲说:“我可在梦里看见你的梦了。爸爸,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坚赞罗布当时吓了一跳:“独西,独西,大人的想法常常是很反动的,你可千万不要到处去乱讲啊。”
“你送我的好运就是指这个,把石子变成牛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坚赞罗布的梦就不安宁了,这还不仅仅是因为魔鬼在他的梦里如入无人之境,还由于众多的哭声始终在他的耳边萦绕。这哭声从梦里传到梦外,又从梦外进入梦里。它并不是某种悲泣,也不是哪个人强烈的伤感,它没有任何情感色彩,仿佛天空中的风声,澜沧江的流水声,连绵不绝,经久不息。但它是未来的哭声,是悲剧或者灾难还没有发生时就传来的哭声,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般都能听到这样的哭泣。准确地说它不是一种哀恸,而是某种警示。
瘦子喇嘛把布口袋拿回来,说:“孩子,你的年龄还小,不会明白的。我送给你的好运,要到你长大以后才能享用。”
“噢,木书记,求求你,让我们藏族人的梦里也安静些吧。”
放牛娃用狡猾的眼睛看着瘦子喇嘛:“长大后才能享用的好运我不要,我要现在就能享用的好运。阿老,把你的好运变成点吃的给我。我的肚子实在太饿了。”
“唔。照你这么说,人们可以做同一个梦,并可以同时在梦中相见,批判会也可以挪到梦里去开了,反正再厉害、再荒唐的批判会,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木学文嘲讽地说。
瘦子喇嘛揩了揩眼角,看到魔鬼坐在孩子背后的树枝上嘲笑他。魔鬼对他说:“你送错人了。”瘦子喇嘛没有理这个讨厌的魔鬼。他只是想,我遇到个顽皮的放牛娃。尽管他的个子是那样的小,尽管稚气还时常从他黝黑的脸庞中时不时闪现出来,他和瘦子喇嘛在牧场上见到的其他放牛娃不一样。
“魔鬼。”坚赞罗布就像说一件寻常事一样,“如今这年月,峡谷里的魔鬼比得上民国时期了。那天我儿子和六个小鬼在羊圈里大战一场,把羊圈的围栏都打散了,这几个专找小孩子闹的小魔鬼还抓破了他的脸;另有一次,我在梦中看见一个穿着件袈裟不像袈裟,牧羊人的披肩不像披肩的魔鬼在追他,独西操起一根矛与魔鬼对打,我赶过去帮他,魔鬼一见我就跑了。你说奇怪不,第二天他说给我听同样的梦,他说的和我梦见的事情一模一样。从那以后,独西的梦我都看得见,也可以随便进到他的梦中去,就像推开一扇门那样,抬腿就进去了。”
瘦子喇嘛不愿再忍受魔鬼的嘲笑,他抬起一只手,压在放牛娃的头上说:“闭上眼睛,我先把我的好运灌到你的体内,然后我才告诉你好运是什么。时候不早啦,我们得抓紧。”
“和谁打架?”木学文没有听清楚。
放牛娃说:“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分上,我接受你的好运。阿老,还没有人送过我这样的礼物呢。”然后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十四岁了。但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吃不饱么。不过已经可以和魔鬼打架了。”
瘦子喇嘛用手压住放牛娃的头,口中念了几段经文,然后他轻轻地一拍放牛娃的脑门,庄严地说:
“汉族人说,家贫出孝子。他有多大啦?”
“以佛、法、僧三宝的名义,我的好运属于你。”
“不让土司的儿子上学啦。有一天老师把‘苍蝇’念成‘苍绳’,独西说老师念错了,但是老师说一个土司的儿子也敢说老师错了。就把他赶出学校了。这小子性子也野,在峡谷里到处乱跑,夏天到高山牧场上放牛,秋天便去帮人赶马,还跟着赶马的马帮去了一趟拉萨呢。这鼻烟丝就是他从拉萨给我带回来的。看看你们把土司的后代改造得多有孝心。”
放牛娃睁开眼睛,觉得天地间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自己饥饿的肚子。他正在四处寻找送给自己的好运,瘦子喇嘛已经一躬身把他背在背上了。“我们得赶快走,既然我不能把生产队的牛羊带回去,至少我得把你这个调皮的小家伙带到他爹妈面前。魔鬼,你得给我留点时间。”
“噢,他还在上学吗?”木学文问。
“你在和魔鬼说话?”孩子在他的背上问。
木学文有些惊讶,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前土司居然还有这个玩意儿,看来还是他们这种人会享受生活。他们躲在岩石后面,把印度鼻烟丝小心翼翼地送到鼻孔前,啊,那可真是久违了的享受啊,就像久违了的平和岁月一样。几个响亮的喷嚏打出来后,仿佛把一身的疲乏和晦气都打出来了,两人的眼睛中都泪光闪闪。“谁给你的?”“我儿子独西。”坚赞罗布还想再打几个喷嚏,但是快乐稍纵即逝,就像被风吹散的卤水的腥味。
“你不用管。人老了,魔鬼天天都和他打照面,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两人从井穴里爬出来,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把卤水倒进各自的盐田里,坚赞罗布走到一块岩石下时,神秘兮兮地对木学文说:“木书记,我搞到一点印度鼻烟丝,要不要来一口?”
“为什么我没有看见魔鬼呢?”
“坚赞罗布,他们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你相信这一点就行。”
“你还是一个孩子么。”
坚赞罗布抱着那只脚,并没有使劲往下拽,而是把脸贴上去了,就像抓住了一个可以把他拉出苦海的救星。“你们这些不信佛的共产党啊,我可真拿你们没有办法啦。木书记,你的命比我的硬,枪子儿都打不倒你,谁又能把你怎么样呢。虽然你现在不当书记了,但是我看得出来,那些在台上的人,命还是没有你硬,因为连魔鬼也讨厌他们。将来峡谷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人的。”多年以前,这两个峡谷里的好汉曾经刀兵相见,坚赞罗布曾向木学文的心窝处开过一枪,但是被打下马来的却是他自己。
他们爬上了冰川。冰川上有很多的裂缝,有的冰缝绵延几里长,深达几十米,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它们会从裂缝深处发出蓝色的阴冷光芒,仿佛地狱里魔鬼们的目光。为了绕开这些可怖的冰缝,他们不得不在冰川上绕来绕去。瘦子喇嘛多年以前被官军追捕时,只要逃到了冰川上,那些官军就不敢再追了。这条冰川是雪山上的一道门槛,过不了这道门槛的人,就只好到阎王那里去报到了。只有终年与雪山为伴的藏族人,才最知道冰川的习性。哪里有巨大的冰缝,哪里有深不见底的冰窟,瘦子喇嘛就像知道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样清楚。
“来吧,使力呀,”木学文任他抓住他,毫无惧色地说,“看看一个从前的土司胆量究竟多大。喂,动手啊!”
峡谷里的藏族人还认为,这条冰川甚至是峡谷里政治气候的晴雨表,如果一年里风调雨顺,没有战争和大的灾难,冰川就会从雪山一直延伸到峡谷西岸卡瓦格博村上方的山谷里,有几年冰川还像牛的舌头一样从人们的窗户外伸进来;而当冰川的冰舌大面积地向雪山上退缩时,峡谷就不会太平了。瘦子喇嘛记得,卡瓦格博村的人们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在自己的村庄边看见冰川了。
“你的脚我伸手就抓到了,我们一起淹死在这卤水井里,你以为怎样?”他说着真的抓住了木学文的脚。
瘦子喇嘛感到今天自己的脚有些发软,别看这孩子个子不大,但死沉死沉的。为防万一,瘦子喇嘛不得不找了一根树枝做拐杖,放牛娃在他背上说:“阿老,让我下来吧,我可以拄着拐杖走。”
“你要对我怎么样?”
瘦子喇嘛说:“人要是得用三条腿走路,他的路就快走到尽头了。你还小,可别去撞这个霉运。”
“是……是我说的,可可可……人却不是我杀的啊!你要是诬蔑我,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回到峡谷里人家会笑我了,藏族人只有小的背老的,哪有老的背小的啊。”
木学文笑嘻嘻地问:“‘脑袋想去晒盐就让脑袋去,脚不想去就让脚好好睡觉’,这话是谁说的?”
“他们不会笑话你,他们会笑我哩。我是个多没用的人,不要说生产队的牛羊看不住,就是连自己的狗都看不住。没有比我这个废老头子更糟糕的人了。”
坚赞罗布急了,嚷道:“木学文,你现在不是土改工作队队长,也不是县委书记啦。你跟我一样,是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罪人。你说的这些有谁会相信呢?我十二岁时还没有当上土司,怎么能杀人呢?”
放牛娃说了句真心的话:“阿老,你的牛羊不是还在么?”
木学文不紧不慢地说:“这条人命还与你有关哩,尽管你那时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瘦子喇嘛感到有些宽心,他摸摸自己口袋里的那包石子:“是啊,它们还在。”
坚赞罗布仰头说:“你还嫌那会开得不够长不是?就别再扯什么人命不人命的啦。过去的事,藏族人的命像一根草一样。这峡谷里到处都是孤魂野鬼,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你都可以说它是某个灵魂的寄放处。如果你们也有藏族人的眼睛的话。”
“你还救了我。”孩子补充道。
木学文跨坐在竖梯的横栏上,他的脚正冲着井底的坚赞罗布的头,“喂,尊贵的土司老爷,开心点。批判会开到如此荒唐的地步,就差不多开到头了。石头有什么罪呢,人命才是关天的。”
“是啊,我还送给你我的好运呢。”瘦子喇嘛觉得这个孩子现在说话动听得多了。老年人是最好哄的,一句宽心的话就够了。
批判会结束后,已是中午,劳改者们在民兵的押送下继续背卤水。坚赞罗布由于到现在还没吃上一点东西,又弯腰驼背地站了一上午,现在背着沉重的卤水走在悬崖边的栈道上,就像澜沧江悬崖上的一根老树枝,随时都可能被吹进江里去。这时另一个被改造者木学文背了一只桶,跟在坚赞罗布的身后,来到江边的井穴旁,坚赞罗布先沿着一把竖梯下去,井并不深,只有三四米左右。木学文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也一猫身下去了,像潜入地下的一只动物。
“阿老,好运是什么?你说过你要告诉我的。”孩子又问。
于是有人把一块石头搬到了众人面前,表面上看它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根本不像一个人的头颅,也跟一个游荡的冤魂没有关系。但是峡谷里流行了多年的真真假假的传说,使这块石头确实让从前的盐民们心存敬畏。多年以前土司家的家丁队长、盐田管事友吉滴血的头颅曾放在上面,他的鲜血曾经浸染过它,他的精魂也曾经寄托在上面。它活该被批斗是因为它总是在凌晨搅了盐民们的美梦,它活该被砸烂是因为它让人们感到恐惧。就像那些泥塑的佛像也应该被打倒砸烂一样,这块石头被碎尸成了无数的小块,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好运么,它不是吃的,也不是穿的,更不是钱。但它是你命中随时会帮助你的东西。只有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它才会出现。这要看日子。”
“东珠确杰的揭发对我们很有启发。”会议主持人说,“同志们,你们想一想,过去的土司有多狡猾。他让人头变成石头,这澜沧江边到处都是石头,谁会去提防一块石头呢?把那块既反动又顽固的石头给我揪出来,我们今天要砸烂它!坚赞罗布你要是不认罪改造,我们就要像砸烂这块石头一样砸烂你的狗头。”
“什么时候才是好运来的日子呢?”
“是是,我老实。”坚赞罗布又低下了头。
“我也不知道。有的人一辈子饿肚子的时候比吃饱饭的时候多,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打仗、逃跑、饿肚子、被人追杀、躲债,他喜欢的女人不喜欢他,他不喜欢的女人却又和他成为一家,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在梦里也经常被魔鬼追杀。你能说这样的人有好运么?”
“老实点!”会议主持人喝道。
“阿老,你的好运多么?”
“东珠确杰,你在讲神话故事哩。”坚赞罗布抬起头来说,“我可从没有听说过石头也能开口说话的事儿。”
“从来没有过。”
“让我来帮你想,猪屎一样臭的坚赞罗布。”一个一贯要求进步的前盐民的后代东珠确杰从人群中站出来说,“听我爷爷讲,从前他给土司家晒盐的时候,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这块石头就在盐田边催促人们起床去干活,说‘太阳出来了,不要浪费了土司的太阳’。这石头叫人给土司干活像钟一样准,它会说话,甚至还能告黑状哩。它实际上是土司走狗的精魂变的。有一次我爷爷偷偷带了一坨盐回去,被它看见了,告诉了土司。我爷爷被抓到土司大宅的地牢里,穿了三个月的木靴,脚掌上的骨头全都给挤碎了。”
“不对吧,听我爸爸说,每个人都有好运。”
“罪在……罪在,我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队长。”
“我的好运全攒下来了。”
“罪在哪里?”
“就像你一生攒的钱从没有花过一样?”
“是,是是,我有罪。”坚赞罗布赶忙弯下已不能再弯的腰。
“是。”
“坚赞罗布,抵赖只能罪加一等!”有人在高呼口号。
“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神情猥琐的坚赞罗布抖了一下,腰弯得更低了。他努力地回忆这又是哪一桩没有来得及向政府交代的罪行。人头怎么会是岩石呢,它怎么才能跟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配合在一起呢?它是野贡土司家族从前犯下的千百种罪恶中的哪一桩呢?如果他回忆不起来,他就不能在这个批判会上洗清自己。佛祖啊,如今最革命的人也弄起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来啦。
“你命中该得。”
批判会的组织者先念了一段冗长乏味的报纸社论,运用神奇的法力把邓小平的右倾翻案跟峡谷里毫不相干的历史扯到了一起。他说根据群众的揭发,澜沧江峡谷西岸盐田边的一块岩石是一个藏族人的头颅,他是野贡土司的走狗和帮凶,即便到了现在,他还在为野贡土司看守盐田,为配合邓小平的右倾翻案,为万恶的土司制度复辟作准备。“坚赞罗布,赶快交代吧,你的材料全在我们手里。”
放牛娃眼睛有些湿润,他说:“阿老,我要下来了。我有些受不了啦。”
按照惯例,被批判的对象站在众人的面前,还有若干陪斗者。土司的后代坚赞罗布身边站着的是前土匪头目,纳西富商的后裔,参加过叛乱的喇嘛,东巴祭司的后代,前活佛,有里通外国嫌疑的天主教徒,殉情未死的胆小鬼,共产党的前县委书记木学文,以及几个偷窃犯、强奸犯、投机倒把犯。除非魔鬼的作怪,这些无论是宗教信仰还是政治观点都曾经属于不同阵营的人是绝不会站在一起挨批判的。
“好嘛,我们就歇一歇。看看能不能给你找点吃的。”
前土司坚赞罗布今天没有早饭吃了,因为管教干部根据最新的阶级斗争动态,结合盐田的历史,认为有必要在盐田旁开一个现场批判大会。学校的学生和左、右盐田,以及江对岸卡瓦格博村的村民们都被召集起来集中到澜沧江的西岸。那时候开批判会就像从前打仗一样,空气在一瞬间就充满了硝烟味,连澜沧江的波涛都被人们的口号声吓得不敢自由喧哗了。
他们这时已经安全地越过了冰川,走到雪线以下了,山坡上到处是灌木丛。瘦子喇嘛把放牛娃放在一块巨石上,自己到灌木丛中采野果,有一种叫“军粮果”的红色野果,从前打仗的人们断粮时,常用它来充饥,他过去经常吃这样的野果。不多一会儿,瘦子喇嘛就用帽子捧回一大捧“军粮果”来。
每天清晨,启明星刚开始发亮的时候,凄厉的起床号声就划破凛冽的夜空。农场实行半军事化管制,劳改者起床的速度一点也不亚于军人。他们从简陋的工棚里一拥而出,有的人一边跑一边还在系纽扣、系鞋带,仿佛身后有人在用刀子刺他们的背。虽然现在早已不是野贡土司生怕耽误了他的太阳的年代,但是人们奔向盐田的速度跑得比当年野贡土司的盐民们还快。他们必须在太阳升出峡谷东边的高山前,每人背二十桶的卤水倒进盐田里,然后,才可以吃上这一天的第一顿饭。
山风依然很硬,那是从冰川上刮下来的能刺入人骨头的雪风。瘦子喇嘛看到放牛娃已经吃得满嘴通红,就说:“少吃点吧,这东西吃多了拉不出屎来。”
冬天的峡谷里朔风怒号,从青藏高原吹下来的风沿着峡谷的山口浩荡而来,把人都吹得摇摇晃晃的,这种时候在江边盐田狭窄的山道上背盐卤水需要十分小心,稍不留意就可能被大风吹到澜沧江里去。澜沧江东岸和西岸的盐田早已被收归公有,如今它们既不属于野贡土司也不属于纳西人,属于人民公社,还属于一个新建起来的劳改农场。农场的盐田就建在江东岸左盐田镇过去纳西人的盐田旁边,那些接受劳动改造的人也像当年纳西人开辟东岸的盐田时那样,在悬崖峭壁上凿壁打眼,栽下一根根木桩,搭建悬在半空中的盐田。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现在被改造成了地道盐民的男人们,并不是通过晒盐来获得财富,而是在艰苦的劳作中洗刷自己从前的罪孽——不管你有还是没有。他们没有政治身份,属于被那个时代专政的对象。
“阿老,不是我饿慌了才吃得这么多,”孩子有些眼泪汪汪了,“我是心里难受。”说完他又将一把“军粮果”塞进嘴里。
35.澜沧江边的魔术
瘦子喇嘛望着放牛娃的眼睛:“怪了,魔鬼又把淌眼泪的毛病转到你眼睛里去了。嗨,他也不看看你是谁。”
还有他没来得及送人的好运。
“阿老,你是谁?”孩子突然严肃起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这个问题。
天空中阴云厚重,卡瓦格博雪山笼罩在黑色的云幕中。密云往下压的速度超过了瘦子喇嘛下山的脚步,天地间转眼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魔鬼,瘦子喇嘛什么也看不见。雪花密集得使人喘不过气来,风声中有千万个厉鬼在哭泣。尽管峡谷里人间的一切牛鬼蛇神都早已被打倒,但雪山上仍然是魔鬼横行的世界。瘦子喇嘛只得把牛羊赶到一处悬崖下,刚想停下来喘口气,他就听到达嘎凄厉的狂吠,那是它从未有过的惊恐呼叫。随后一连串的雷霆从瘦子喇嘛的头上倾泻下来,一直紧跟着他的魔鬼也惊叫一声,逃遁得不见了踪影。在瘦子喇嘛还没有想清楚是哪一路的神灵发怒时,白色雷霆一瞬间便卷走了天地间的一切。瘦子喇嘛,藏獒达嘎,达嘎的孩子卡巴,以及他为生产队放牧的九头犏牛,二十三只羊。
“我嘛,一个在高山牧场上为生产队放牛的老头儿。”
两滴眼泪又淌下来了,佛祖应该知道,这并不是被风吹出来的。
“阿老,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然我就把你的好运还给你。”
瘦子喇嘛看着白茫茫的群山和他脚下深远幽静的峡谷,良久才说:“我没有亲人。”
瘦子喇嘛看着这个可怜的放牛娃,他的身子单薄瘦弱,好像从来就没有吃饱过饭似的;他皮肤黢黑干燥,像一个常年在野外风餐露宿的小流浪汉。他和放牛娃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放牛娃的背后是一道悬崖,悬崖以外就是温暖的峡谷,他们只需再翻两道山岭,就可以回到人间了。有几只兀鹫在孩子身后的天空中盘旋,从上往下看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兀鹫伸开的翅膀,那翅膀尖的羽毛像人张开着的手指,又像一些在天空中滑行的牙齿。它们是一些飞翔在蓝天中的坟墓,将要把谁的肉体埋葬进去啊?
“不要哭啦,人走到这一步都会这样。如果你有话要交代给亲人,就说给我好了,我会转告的。留下一些忠告的话,比留下眼泪好。”魔鬼不无同情地说。
“我是瘦子喇嘛,人们都这样叫我。”他追踪着兀鹫的身影,慢吞吞地说。
瘦子喇嘛赶着牛羊上路了,在他前面奔跑的是藏犬达嘎和卡巴,在他身后如影紧随的是黑蓝色的魔鬼寂静阎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蹒跚而行,狂风吹得雪花起着旋儿像藏族人煨桑的青烟,像瘦子喇嘛看得见却一抓就融化了的吉祥,狂风也把他风泪眼里不断淌出来的眼泪吹成干硬的小冰凌,一条条地粘在他的老脸上。开始他还用僵硬的手指将它们掰下来,后来他干脆不管了,冰凌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堆积,像一些隆起来的新皱纹,把这张本已沧桑得无法阅读的脸弄得更加像峡谷冬天里衰败、破落的大地,连跟在他身后的魔鬼看着也不忍心。
“不对,你从前叫吹批喇嘛。”孩子说得很肯定。
“我没有仇人,”瘦子喇嘛又抹一把眼泪,“因为我是峡谷里所有人的仇人。我们走吧。”
“哦呀,那是我师父给我取的法名。可是现在寺庙里的菩萨像都砸了,叫吹批喇嘛又有什么用呢?”[2]
魔鬼咂咂嘴:“要是那个人是你的仇人呢?”
“叫吹批喇嘛之前,你又叫什么?”孩子老成得像一个审查别人履历的干部。
瘦子喇嘛想都没有多想,说:“我把他送给下山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愿他的人生吉祥。”
瘦子喇嘛身子微微一颤,用既吃惊又恐惧的目光看着那个刨根问底的孩子,他没有看见孩子咄咄逼人的眼神,却看到了孩子身后的魔鬼,他在捂着嘴笑哩。“既然他已经来了,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的名字大概你爸爸那一辈人知道。”瘦子喇嘛把眼角的泪揩掉,就像揩掉他的最后一个秘密。
“可怜的人,许个愿吧,你要怎么用你的好运。”魔鬼用同情的口吻说。
“我是泽仁达娃。”
瘦子喇嘛望着空旷的雪原,喃喃说:“难怪我这一辈子都不走运,原来你们捏在手里不放出来。”
他说这个名字说得十分口生,仿佛在说一个久已生疏了的朋友的名字。
“你的好运气。”魔鬼认真地说,“我一直没有给你,不是我忘了,而是时候不到。”
“佛祖啊,果然是你啊!”放牛娃哭了,并且像一个大人那样哭得很伤心。
瘦子喇嘛抹一把眼泪:“噢,吉祥。这个时候对我还有什么用呢?你把金山银山给我,西藏法王的王冠给我,都会像雪花一样被风吹走。”
瘦子喇嘛伸手拍拍放牛娃的肩膀:“别哭啦,现在不是从前了。从前人们听到这个名字才会哭,因为总有人家要死人了。我当峡谷里的魔鬼早已经当到头了。我们走吧,我还有时间背你下山。”
“刚才我忘了,还有一样吉祥的东西属于你。”魔鬼跳到了瘦子喇嘛的眼前。
瘦子喇嘛站起来去搀扶放牛娃,他抓住他瘦小的胳膊一下就把他提起来了。但是放牛娃却从腰间把康巴刀“唰”的一声拔出来了。
瘦子喇嘛老是淌眼泪的眼睛让他在魔鬼面前很不好意思,他不得不在回答魔鬼的问话时,不断揩眼睛。他说:“过去的日子,都是属于我的。我从前造的孽,谁也不会要。还有这些老也淌不完的眼泪。”
“你——为什么要拔刀呢?”瘦子喇嘛惊愕地问。
魔鬼在他身后说:“噢,那么什么东西才属于你自己呢?”
“阿老,我不能让你再背我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孩子泪眼婆娑地说。
瘦子喇嘛说:“我可不会谢你,你真比我还急。不管怎么说,我得把生产队的牛羊赶回去。那是集体财产,你明白吗,现在连一根羊毛都属于社会主义。”
“噢,这没有什么嘛。孩子,康巴人的刀是不能轻易拔出来的,拔出来了,就一定要见血的哦。快收回去。”瘦子喇嘛说。
草场这时已经变成了茫茫的雪原,瘦子喇嘛孤零零的黑色帐篷像白色世界中的一个小黑点。他在拔固定帐篷的木楔子时,拔了几下也没有拔出来,他正想找一个东西来撬一撬,魔鬼从他身后伸出手来,轻轻地就将木楔拔起来了。
“阿老,”放牛娃给瘦子喇嘛跪下了,“阿老,为什么偏偏是你救我的命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对我这么好呢?为什么你还要背我过冰川呢?阿老,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要不我就做不成我的事了。难道你不问问我一个人跑到这雪山上来干什么吗,阿老?你说得对,这把刀今天是要见血的啊!”
这时达嘎带着卡巴从外面跑进来了,它们没有看见魔鬼,连魔鬼的味道都没有嗅到,达嘎是听到主子的说话声才跑回来的。它一进帐篷,魔鬼就不见了。达嘎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主人,也许它认为主人又在自言自语了。它呜呜两声,责怪主子为什么还没有收拾好。“你也要催我呀。”瘦子喇嘛对它说,“那就上路吧,时候到了,谁也躲不过去。”
“你要杀我?”
瘦子喇嘛被他的话所感动,这才认真观看对面与他谈话的魔鬼。尽管瘦子喇嘛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他的眼睛依然好使,连林子间跳跃的鸟儿的羽毛是什么颜色他都看得清楚,何况这个比真人小不了多少的魔鬼呢。魔鬼的皮肤是一层死尸皮,干涩、粗糙而且僵硬,就像经书中说得那样,它是黑蓝色的。瘦子喇嘛虽然多年不念经书了,但他还是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魔鬼的名字叫囊珠森吉顿巾,他眼下呈现的是阎王的一种内修身形,名为寂静阎王。经书中把他描绘为生有凶暴的罗刹头,一手持一把滴血的砍刀,一手拿着人头盖骨做成的血碗,他专收世上的恶人和罪孽深重的人的命。不过他今天呈现在瘦子喇嘛面前的是他的善相,而不是怒相,因此他并不显得十分的恐惧。瘦子喇嘛觉得由他来收走自己的性命,自己今生所造的罪孽,也许可以得到补赎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寂静阎王对他还不错。
“阿老,我是野贡·独西!”放牛娃大声喊道,一条峡谷都听到了他的喊声。
魔鬼好像感到有些愧疚,同情地说:“这个时候的人,吃什么都不香啦。”
“噢,你是野贡家的人。我等了你们那么多年了。”瘦子喇嘛一点也不惊讶,苍老的目光带着迷茫的眼泪、透过孩子稚嫩的眼睛看到了两个世仇家族几百年来的仇杀史。他问:“孩子,你多大了?”
“你把我的茶弄坏了。”瘦子喇嘛心有不甘地说。
“十四了。不过还差九天。”孩子挺起胸膛豪迈地说。
瘦子喇嘛嘀咕道:“真是饿鬼变的,我只有这两只碗哩。”然后他也喝了一口,滚热的茶刚到喉咙里,又自己倒着流出来了。不是由于烫,而是瘦子喇嘛猛然发现今天的茶味道奇异,令人作呕,不再是他喝了八十多年的酥油茶了。他喝到了死尸的味道,从前他多次闻到过这种味道,不过可不是在酥油茶里。
“你们野贡家族可真的是衰落了,他们怎么会派一个小孩来干这件倒霉的事呢?”这时他也看到了寂静阎王阴森的目光。魔鬼没有发笑,就真有人要倒霉啦。
魔鬼伸手接了,连碗一起喝了下去。
但那个小小的杀手仍在哭泣。
他倒了两碗茶,递给魔鬼一碗,高声说道:“欢迎啊,远方的魔鬼!”
“孩子啊,你该感到骄傲。过去多少人要取泽仁达娃的命,包括你的父亲坚赞罗布,你的爷爷顿珠嘉措,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汉,都是一些连魔鬼也害怕的人,可是神灵却认为我的苦还没有受够。现在是时候了,快起来吧。”
瘦子喇嘛说:“是吗,那是因为你在旁边。”
“阿老,我不能起来。我一站起来,你就该倒下了。”孩子哭着说。
茶已经热了,瘦子喇嘛把茶倒进酥油茶筒,然后一上一下地打茶。他边打边想,热香热香的酥油茶啊,从来都是打给远方的客人喝,现在要打给魔鬼喝了。这让他打茶的动作迟疑而沉重,有两次甚至把茶都打出来了,惹得魔鬼在一旁笑话他:“你真的该走了,连茶都不会打了。”
“你说得对,因为神灵也是这样认为的。”瘦子喇嘛说,“看啦,我送你的好运应验了。”
魔鬼笑了:“是弄错了。本来在你四岁那年就要收走你的,但是人家帮你把命抵了。”魔鬼的笑脸甚至有点和蔼可亲,使瘦子喇嘛差点忘了他是一个魔鬼。
瘦子喇嘛把野贡·独西扶起来,让他面对自己苍老的胸膛,那孩子尽量把自己的腰挺直了,但也只有他的肚脐高。他把手上的刀在瘦子喇嘛面前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杀不了这个高瘦高瘦的老人。不是没有胆量,而是感到别扭。他的手颤抖起来了。
不知是因为刚才火烟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瘦子喇嘛的眼泪又下来了。“八十多年的时间并不长么,昨晚睡觉前我才四岁,醒来就八十多岁了。你说说,这寿岁你们是怎么管的,一定是哪儿弄错啦。”
“泽仁达娃,你太高了。”野贡·独西说。
而他那天碰到的却是个性急的魔鬼,他说:“走吧,我等你等了八十多年了。”
“那好,我蹲下来。你可别指望我给你跪着。”瘦子喇嘛说着真的蹲下了,像骑在一匹死亡之马上。即便这样,他也比野贡·独西高。
瘦子喇嘛弓下腰去把火吹旺一些,“不着急么。你可以把我带走,但你得让我喝完这碗茶。”
“你不找样东西和我斗一斗吗?既然你连老熊都杀得死,也许你真的还不太老,还可能会杀了我呢。这样才符合我们两家的规矩。”孩子突然说。
魔鬼没有回答瘦子喇嘛的话,“你该走了。”他有些俏皮地说。
瘦子喇嘛苦笑道:“我早过了和人争勇斗狠的年纪啦。刚才我拿火炭烙你,就当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瘦子喇嘛不和魔鬼客气了,自己在藏毯上盘腿坐下,和魔鬼面对面。除了跟忠实的藏獒达嘎说说话外,瘦子喇嘛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和谁说过话了。在寂寞的高山牧场,有魔鬼做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瘦子喇嘛从收好的行装中拿出两个茶碗,把茶罐重新煨在火堆边,“你呐,也来一碗茶吧,”他说,“只听说你们也害怕运动、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听说过你们怕冷。”
“泽仁达娃,我杀了你,你们家的后人就可以来杀我了。我叫野贡·独西,你在阴间一定要传个信给他们。”那孩子的声音细细的,尽管他说得像一个康巴男人那样充满豪情。
“我怕冷。这里很好么。”魔鬼说。
“你好好活着吧,我没有后人。”
瘦子喇嘛只愣了一下,就像对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说:“嚯,你终于来了。为什么不坐在藏毯上呢?我可以为你重新铺开。”瘦子喇嘛说着把刚卷起来的藏毯铺开了。
孩子愣住了,觉得两个家族连绵不断的仇杀到他这里就终止了,好像游戏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一般遗憾。他说:“你总有亲戚什么的吧。”
瘦子喇嘛一回头,便看到一个他从未谋面过的魔鬼坐在火塘的三角铁架上,他几乎是坐在三角铁架上方的火苗尖上,当然只有魔鬼才会有这样的本事。他的手上果然缠着瘦子喇嘛的羊皮绳。他笑嘻嘻的,像一个爱开玩笑的、幽默的藏族人。火还在他的身下燃烧着哩。
“没有了,全被他们杀光了。我是峡谷里最后一个孽障,孩子,放手干吧。记着我给你的好运。”瘦子喇嘛的眼睛仍然望着峡谷下方。
“你要的绳子在这里。”
瘦子喇嘛在等待。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天上的雷神一路追杀着他,让他无处可藏。当他绝望地逃到这座山岭时,他看到了对面山梁上的一个绛红色的身影,他还看到了天上的一个炸雷直奔他的脑门而来。那个绛红色的身影挥起手中的法杖,就像斩断一段孽怨一般,把他罪孽深重的过去一刀斩断。那天他在这里得到了拯救,今天他不指望谁来拯救,他指望死亡能解脱自己。这是一个人最后的一点骄傲了。
瘦子喇嘛在扎奶渣口袋时,想找他的羊皮绳,他明明记得刚从背囊里把这根绳子拿出来了,但现在左寻右寻就是见不到,帐篷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已经拾掇得没有什么可剩下的东西了。就在瘦子喇嘛四处查看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
他用鹰眼一样的目光向峡谷下方望去,把八十多年的时间迅速地浏览了一遍。他首先看到了草场上奔驰而来的马队,年轻的泽仁达娃跃马横刀,一刀就砍下了野贡·江春罗布的头,那颗不屈的头颅一直跑回到峡谷里的野贡家,他们怎么追也追不着;他看到了峡谷上空的高原神鹰兀鹫,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还看到了峡谷里升起的炊烟,看到了澜沧江两岸的村舍,看到了藏族人的土掌房顶平台上煨桑的青烟,看到了家家房顶上的经幡旗,它们在峡谷的狂风中哗啦啦地飘扬,祈诵着藏族人等了一代又一代的吉祥;然后他看到了澜沧江西岸的噶丹寺,寺庙里的经幢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他的师父六世让迥活佛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前巍然不动。他还看到了苯教法师敦根桑布的那只破鼓,在神灵控制的空间飘来飘去,但是敦根桑布法师却了无踪迹。他的目光像风一样穿越在峡谷的时空里,他看到了江东岸右盐田的教堂,那个破败的十字架立在教堂的垛楼上,修女凯瑟琳迈着细碎的脚步来到教堂屋顶的钟楼,正准备为他敲响丧钟;他还看到了澜沧江边的盐田,一块块地沿着江边的悬崖搭建起来,田里的盐卤水在峡谷上空的阳光照射下泛着白光,晒盐的人们刚刚把晒好的盐收集起来,泽仁达娃的马队就从峡谷的山涧深处冲出来了,马刀在阳光下闪耀着阴冷的光芒,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响彻峡谷;他最后看到了一处纳西人的大院,那里面人来人往,人们正在办喜事,一个有钱人正把一个绝色美女娶回来做二房,美人儿从大红花轿里走出来,她是那样的丰满而妩媚,仿佛是格萨尔王的王妃,峡谷被她的美色映照得通红,连卡瓦格博雪山顶都被染红了,这时泽仁达娃的马队从天而降,飞扬的马蹄踢倒了喝喜酒的人们,踢倒了试图出来阻挡的新郎,踢倒了新娘喜房的大门,泽仁达娃巨手一揽,别人的新娘就成他的了。
瘦子喇嘛今天早晨不想再给牛挤奶了,就让它们也歇一天吧,还要走山路呢。他想。然后他开始收拾帐篷里的东西,一个高山牧场上的放牧者,他的生活用具非常简单,一头牦牛就可以驮走他的所有家当。他把还有半袋的糌粑面连同羊皮袋一起放进铁锅里,几块剩下的羊肉用一个布袋装好。他想如果佛祖保佑,他和达嘎赶着牛群可以用两天的时间走完下山的路。在牧场上打好的酥油有三大饼,奶渣有一口袋,这些都得交回给生产队,他们会凭此给他记工分。瘦子喇嘛年年都到高山牧场上放牧,这可是个苦差事儿,生产队对出来放牧的人记的工分低,而走失了牛羊或牲畜们得病死了,放牧人都要承担责任。如果你成分不是那么好的话,一项破坏国家财产罪就可能会让你进学习班甚至到农场劳改。夏季里的高山牧场已经不是从前天空中情歌飘荡、草原上野花浪漫的时代啦。
“你还不动手?”瘦子喇嘛——吹批喇嘛——前巨匪泽仁达娃回头对那孩子说,他说得很温和慈祥,仿佛怕吓着了他,或者像一个老人问一个孩子为什么还不去上学那样轻言细语。
瘦子喇嘛来到帐篷外,刨开草地上的积雪,一些小石子就露出来了,他将它们一一捡起来,每捡一颗,它就念一头牲畜的名字,多洛,嘎农,巴吉,罗嘎、农批……一共有三十二颗石子,那代表他为生产队放牧的九头犏牛,二十三只羊。他把这些石子装进腰间的一只布袋里,口里念了一段经文,牛羊们就知道瘦子喇嘛在召唤它们回来了。它们哪怕游走到再远的牧场上吃草,都会自己跑回来。早晨天还没有亮时瘦子喇嘛把这些石子隔着帐篷门撒出去,牛羊们便会自己爬起来到草场上找吃了,而瘦子喇嘛还可以再小睡一会儿。牛羊们都知道,瘦子喇嘛是用法力放牧,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牧人。
“那么,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孩子装作很老成的样子问。
达嘎使劲摇摇头,将脖子上的项圈甩得哗啦啦响,那是它不赞同主人的观点的表示。这工夫卡巴趁机把骨头抢走了,躲到帐篷一角,急速地啃起来。它的眼睛随时都在提防着达嘎。
“临终不说多余的话,是上等的好男儿;飞行不多拍翅膀,是有翅力的好鸟儿。这话是你们野贡家的人说的。他是条好汉。”然后瘦子喇嘛揩掉了自己眼角边最后一颗眼泪。
达嘎正在训练卡巴如何从它的嘴里抢吃的,它把骨头压在一条前爪下,当卡巴来抢时,它就用另一只前爪扇卡巴,那粗壮的爪子抵得了一个康巴汉子的胳膊,有时达嘎出爪重了,卡巴便被扇得满地滚,呜呜乱叫,但对骨头的向往使它一次又一次地往前扑。达嘎刚做了母亲,卡巴才半个月,但已经可以啃吃骨头和糌粑了。达嘎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狠劲连瘦子喇嘛都看不下去,“人和狗啊,牛啊,羊啊,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哦,都是为了那一口。达嘎,你轻一点好么?”
“泽仁达娃,你也是。”
“达嘎,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试一试,也许大雪还没有把路完全封死。你说呢,达嘎?”瘦子喇嘛喝完早晨的酥油茶,抹抹嘴对他的伴儿说。
野贡·独西说完就将刀捅进了瘦子喇嘛的肚子里。他是闭着眼睛干这事儿的,不是因为他害怕见到血,而是他眼睛里的泪太多了。
达嘎口里叼着羊腿,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瘦子喇嘛一眼,然后便叼着骨头去找它的孩子卡巴。瘦子喇嘛把火塘的火堆拨燃,他即便蹲在地上,也要费力地弯下腰去吹那还有热气的火灰,那姿势像一只弓着身子的大虾。瘦子喇嘛其实并不瘦,只是因为他太高了,如今在峡谷里很难找到这样高的人。他长手长脚,虾腰驼背,连脸庞也长得惊人,挺直的鼻梁像一条横亘的山岭,让人看着脚也会发软。但是一个放牧者多年的孤独早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脸上,这使他看上去慈祥而悲悯。他就像一棵到处游走的细长的老树,使空旷的草场不寂寞。
野贡·独西只听到一句话:“哦呀,你的手太软了,让我来帮你。”
达嘎哼哼两声,算是作答。瘦子喇嘛翻出一只已啃了一多半的羊腿,边揩眼泪边递给达嘎,“你吃吧,我老了,魔鬼也欺负老年人呢,都钻到我的嘴里来啦。昨晚我听见他们在锯我的牙齿,就像锯一棵棵的树一样。”
然后他就感到手上空了,待他睁开眼睛,泽仁达娃不见了,而刀却还在他的手上,黑色的血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滴落,像瘦子喇嘛老也淌不完的眼泪。刚才他感到一双粗粝而坚硬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被刺者的肚子里带,让刀子深深地扎了进去。那一定是神灵在助他一臂之力,孩子想。他站在岩石上四处张望,瘦子喇嘛就像刚从他身边飞走了的鸟儿一般,连个影子也没有了。
他说着就流下了两滴老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年迈的瘦子喇嘛患有风泪眼好多年了。过去藏族人认为,见风落泪,是成佛的标志。
四周只有山风呜咽。
“嗬——”瘦子喇嘛哈出一口白气,那只常年与他相伴的藏獒达嘎便跑了过来,围着他的脚打转。瘦子喇嘛对它说:“下雪了,我们怕是回不去了。”
野贡·独西向着峡谷跪下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到哭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高山牧场上瘦子喇嘛的牛群全成了白色的,仿佛都变成了神话传说中具有神灵之气的白色牦牛。当他从草场上的帐篷里钻出来时,就像回到了久违了的神灵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洁白无瑕,与纷繁的尘世毫不相干。
[1] 藏族人的数字占卜法中“十七”是个最吉祥的数字,人们认为这个数字可以带来吉祥和好运。
这一年的冬季来得特别早,明明才十月中旬,一场大雪就让卡瓦格博雪山在一夜之间丰满起来,雪线就像滑落的白色幕布,把头天还苍翠的高山森林和草场笼罩起来了,就像要匆忙掩盖一个秘密。千百年来,雪山上究竟有多少秘密不为人知,人们已经不敢去追问。因为现在峡谷里即便一个大字不识的藏族人,都知道神秘的东西是必须批判的,能控制人们灵魂的神灵早就被打倒了。
[2] “吹批”的汉文意思是弘扬佛法。
34.魔鬼的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