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刘豫大怒,伪立丞相、枢密一同启禀:“关胜虽是不识天时,出言狂妄,但是河北一员上将,有万夫不挡之勇,目今用人之际,斩此似为可惜。请主上暂息雷霆,把他监候,待臣等慢慢将好言劝慰,自然畏威感德,以为后用。汉高封雍齿,群臣息沙中之语,至今称为豁达大度。愿主上俯允。”刘豫沉吟道:“既是卿等保奏,暂且监禁东司,再行定夺。”传奉官领命而去。
内中只有那大刀关胜,原是大名府正兵马总管,心中不忿,纳还官诰,乞归乡里。刘豫骇然道:“孤家应天顺人,称霸一方,尊居河北,正要授你征南大元帅,扫平宋孽,何故乞归?”关胜道:“末将先人扶立汉鼎,流芳万古。某虽谫劣[1],亦不敢污了清白一身,改事二姓。”刘豫厉色道:“你既怀忠义,何故上梁山泊落草为寇?”关胜道:“一时误陷,终受招安,已为朝廷建功立业。台相受本朝宠命,出典大郡,自该固守封疆,如颜常山建立义旗,兴复唐室。怎遽自称尊,贻讥后世?孟太后颁诏,康王承统,即位济州,河南、淮北尽归麾下,兵势大振。张邦昌亦受金命册为楚帝,宗留守统兵恢复,张邦昌已被诛了。前车之鉴,请自三思。”刘豫大怒道:“这厮大逆不道,指斥孤家!”唤武士牵出通衢斩首,号令:“如有违阻朝令者,以此为例!”关胜道:“自甘一死,九泉可见太祖列宗之灵,不似你这逆天悖理,遣臭万代!”武士即将关胜捆绑,押出朝门。
却说燕青、杨林进城,要问到金营去。只见市曹内金鼓齐鸣,一簇刀斧手绑一人在法场上。燕青、杨林挨身一看,惊骇道:“这是关胜,正忘了他是大名府正兵马总管,为何绑在法场?”甲兵围住,不好问得,暗自叫苦。监斩官挥动红旗,刽子手要关胜跪下,好用刀。关胜不肯,怒骂道:“我一片忠贞,不料为逆贼所害,死去定为厉鬼杀贼!生为大宋之臣,当面南受刑,怎么肯向北而跪!”监斩官与刽子手都敬他是个忠臣,又为平日情面,不甚催迫。看的人尽皆下泪。俄延间传奉官飞马到来,叫道:“刀下留人!奉殿下令旨,发在东司监候。”连忙松了绑,甲士拥护去了。
却说斡离不大兵不到大名,竟回北去,只把助饷的人犯发与大将挞懒收管、征足,有三万兵守着大名府。太守姓刘,名豫,是个狡猾之徒,见宋运已衰,金朝兴旺,率先归顺,钻刺营谋。金朝见他能干,就把河北地方交付与他,立他为齐帝。看官,你说金朝百战得的地方,为什么把河南与张邦昌为楚帝?河北与刘豫为齐帝?有个缘故:宋朝已历二百年,深仁厚泽,惠养百姓,人心思汉,未易慑服。康王即位之后,两河豪杰,往往有响应的,故把虚名笼络他两个,要他捍卫边疆,使他自相攻击,到后来好收渔人之利。这是极巧的计策。这张、刘二贼,睡在鼓里,被他愚弄,全然不知。那刘豫就妄自尊大,兴造宫殿,建设百官,立皇后、太子,这般做作起来。
燕青、杨林也跟到东司,已收进去,把门封闭了,又不得进去,故意问守门的道:“方才法场放转收监的是什么人?”守门的道:“难道你不认得?这是蒲东解梁关爷爷之后,为河北正兵马总管,为人忠勇,百姓都感戴的。”又低低道,“刘太守归顺金朝,册封齐帝,关总管正言规谏,激怒了刘太守,故要斩他。幸有人保奏,监在东司。正是天翻地覆,好人难做!”燕青道:“原来如此。”慢慢走开,对杨林道:“若是方才杀了,便是没法。今已监候,必须弄个计较,救他出来方好。”杨林道:“除非去山寨里引兵来方可救得。”燕青道:“挞懒有三万大兵在此,攻城不得。且看机会再处。”取路到金营前,见贴晓示:“助饷人等,限三日纳足放回,过期不准取赎。”燕青道:“既有晓示,不必进去问,明日带银子来便是。耽延了半日,且去吃杯酒着。”
卢成挑了行李,次晚到了大名府。戴宗已先在店中等候,说:“李应差军汉押送银子在此,一路上带了银子,不好走得紧,说道往大名赎家口的,倒无人敢动。众头领致意,事务若完,请到寨中相会。”燕青致谢,当晚店中歇宿。次早,燕青道:“我同院长、杨哥先去城中一探,好拿银子进去。”叫卢成看守行李。戴宗道:“我连日辛苦,在此将息,不进城罢。”燕青、杨林自去不题。
走到一个大酒楼上。那上首座头,先有一个金营的官、两个承局打扮的在那里饮酒,附耳低言说了一回,那官在腰袋里摸出一尺多长一条木夹,上面烙着许多字迹,与那两个看了,顺手插入腰袋里。一个斟一大碗酒,捧与那官只顾吃。燕青、杨林坐在对面座头上,酒保搬上酒馔,燕青、杨林也吃了一会。那承局打扮的生得鲜目疏眉,身材瘦小,三十左右年纪,把眼瞧着燕青,开口问道:“足下莫非是东京雍丘门外开绒线铺的米小舍么?”燕青是乖觉人,含糊应道:“便是舍亲。足下也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那人道:“在下是殿帅府前过东牛皮巷内第三家,姓柳,在开封府勾当。有一敝友,为些小事,在齐王府中要救出来,用无数周折,弄得方才这个木夹,请那位爷去提人。”燕青道:“要这木夹何用?”那人道:“金朝的法度,不用文书,凡钱粮、兵马、要紧人犯全凭这木夹照验,即刻发行,再无隐弊。”燕青道:“倒也简便,不要费纸札繁文。”那官酒饮多了,踉踉跄跄,立起便走。这两个人还要留他,也随下楼。燕青看见这木夹落在楼板上,连忙拾起,藏在身边。原来那官插入腰袋,落了个空,外面有皮套子,所以不听见响声,吃得醉了,就走下楼。燕青拾了木夹,扯杨林急走下楼,到柜边取一大块银子丢在柜上道:“明日来算。”抄小路如飞走出了城。杨林不解其意,说道:“要这东西何用?这般慌促!”燕青笑道:“自有用他处,明日便见。”到店内对戴宗道:“刘豫立为齐帝,关胜正在他标下做正兵马总管,忠言谏诤,激怒了刘豫,绑出法场处斩。我们却好撞见,无计可救,幸有人保奏,监候东司了。”戴宗道:“我们不知便罢了,既然监在东司,去探望一番,也见昔日交情。”燕青道:“探也无益。有个机会,不知做得来做不来。且赎回二安人母子再处。”
不多时,一个将官走到,见了燕青,急叫道:“小乙哥,为何在此?”老将连忙下来施礼道:“久仰大名!适才冒犯,望乞恕罪!”燕青即便回礼,又与那个将官相见,便是轰天雷凌振。凌振也与杨林作揖。老将问:“这位是谁?”凌振道:“也是结义弟兄,锦豹子杨林。”老将便请燕青、杨林上坐。凌振问向来踪迹。燕青把多年隐逸,前日在驼牟冈朝见道君皇帝,进献青子黄柑,御赐白纨扇,今日要到大名去赎回卢二安人的话说了,又道:“方才与老将军辩难,甚是得罪!”老将道:“足下英才明辨,果不虚传。又能忠君为友,一发可敬了!老夫便是九纹龙史进的师父,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为高俅怀先父旧恨,思量报仇,因此逃到老种经略相公处,屡立战功,授兵马指挥使。勤王到京,圣上命梁方平领二万兵,点我们指挥使十员守御黄河渡口。不意汪豹献了隘口,金兵渡河,抵敌不住,尽皆损兵折将。老夫剩得五六百兵,正在进退两难,权屯在此,相机而动。凌将军原在梁太监中军管火药局,梁太监败还,故留在此。”燕青道:“这里无险阻可守,是四冲之地,金兵大队不日到此,还该移营方可。”王进谢道:“承教。”命设宴相待。二人夜间与凌振同帐安歇,各诉心事。次早燕青、杨林要去,王进有依依不忍舍之情,知留不住,只得洒泪而别。
次早叫卢成背了银子,再和杨林到金营,寻见在驼牟冈收银子的头目,与他说明,将印票验过,就补上六百两银子,一毫也不少。燕青道:“如今也没得说了。”头目道:“你这人倒也能干。凡饷户先发印票的,在这里回赎。若不讨得印票,又要营内领一木夹,到齐王府内照验,才好领回。只这木夹又要费一二百银子,还把礼物酬谢掌管的官。有这许多周折,所以这班饷户,虽父母妻子,只好弃下了。”燕青道:“那木夹只好讨助饷的人,别样事情还可用得着么?”头目道:“金朝全凭这个木夹信验,随你钱粮兵马、机密军务,就是绑在法场上要杀的重犯,见那木夹立刻便放。”燕青听了,心中暗喜。当下头目收清银子,就领出莫氏、卢氏交还。二安人见了燕青,悲喜交集,感激不尽。燕青雇两乘车子,同杨林送到店中,央主人家媳妇烧香汤沐浴,买几件新衣服与母子二人换过。二安人又谢道:“小乙哥,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好人!我母子性命得以重生,无恩可报。二员外在日,几番要招你为婿,你百样推辞。我母子无路可归,如今毕竟把这女儿婚配你,终身倚靠你了。”小姐见说,满面娇羞,低头走了进去。燕青道:“若是这样说,我小乙无私也有心了。不要说东人昔日情分,只说安人遭这般患难,我心里如何忍得。自家有些积蓄,尽数拿出来不够,又央这两位兄长挪借将来,方得完美。今留下卢成在此服侍,权且安顿,慢慢选一东床,孝养安人终身便了。”戴宗、杨林道:“小乙哥,你忒杀古怪。二安人自然要知恩报恩,但不是今日讲的。成就美事,都在我两个身上。”二安人又谢了进去。戴宗道:“明早启程且到山寨。这兵戈扰乱之时,且把内眷们安顿在那里再处。”燕青道:“自然如此。再消停一日,等救出关胜一同去。”笑嘻嘻摸出木夹来道:“天假其便,有这东西可以救得了!”戴宗接来一看,花斑斑烙成许多异样篆文,说道:“这是什么物件?要他何用?”燕青说:“酒楼上一个官儿掉下,我拾得了。恐怕来寻,不及会钞,丢银子在柜上,连忙出城。今日营中又讨了实信,明日好依计而行。那姓柳的无端告诉我,也是关胜命当有救。只是他们没有了木夹,不知怎地哩。这也顾他不得。”杨林道:“你真是天巧星,有这许多机变。”大家欢喜安歇。
那老将军升帐,两边摆列刀斧手,甚是威严。中军官禀道:“拿得三个奸细在此,听候发落。”老将喝问道:“这等大胆,敢来做奸细!”燕青道:“不是奸细,是被难的良民。”那老将大怒,案上一拍道:“若是金朝人倒还可恕,说是百姓,其实难容!推出辕门斩讫报来!”刀斧手便来扯拽。燕青全无惧色,说道:“我们是不怕死的,要杀便杀!只是你说得不明白,怎么百姓倒容不得?”老将笑道:“金兵是他本国人,自然要遵他制度。若是大宋的百姓,受列圣惠养之恩,不思报效,一见金兵,便争先投顺,改换服色,反去挟制乡民,你说该杀不该杀?”燕青也笑道:“老将军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朝廷设兵以卫民,若敌国犯境,忠良将士当捍御疆场,使百姓安堵,才是道理。那骄兵惰帅,平日受了大俸大禄,畏敌如虎,不敢一矢相加,以致京都失陷,二帝蒙尘。建旄拥纛的元戎先已倒戈归顺。比如老将军算有忠心,犹能建立宋朝旗号,然仅逍遥河上,逗留不进,坐视君父之难,只算得以五十步笑百步。这几个细民如何拗得过!老将军见了难民,还该矜恤,反要加刑,岂不是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了!”老将见说得有理,没有半个字回答,便道:“且慢。我且问你,是哪里人氏?到何处去?姓甚名谁?”燕青道:“本贯东京。要到大名赎回被掳的亲戚。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梁山泊上浪子燕青的便是。已受招安,为朝廷征讨方腊,建立功勋过的。”老将又问道:“可晓得梁山泊上有个史进么?”燕青道:“九纹龙史进,是天罡星数,同聚大义,从征方腊,没于王事了。”老将便唤小校:“去请凌将军来认一认看。”
次日燕青妆做金营里官,戴宗、杨林扮做承局,一同进城。又打探得刘豫虽然册立,每有大小事务,俱要禀过挞懒,方才敢行,设立通事府,彼此承发。燕青同戴宗、杨林到通事府,昂然直入,一口金话,甚是合式。叙了来意,把木夹验过,通事府官不敢怠慢,立刻启禀刘豫说:“挞懒元帅闻知关胜骁勇,不肯受职,监候东司,要提到军前重用。若再违逆,处以极刑。有一员官,两个承局,将木夹照验,在此守提。”刘豫不敢不遵,即传令旨到东司,取出关胜,交付过去。不逾时,关胜到了。燕青又打了话,对关胜说许多言语,关胜全然不懂,口里要问出来,燕青又喝了一声。通事官道:“挞懒元帅要请将军到营中重加任用,特差这位爷来提。”关胜道:“某世代忠良,不事二姓,若贪爵禄,不激怒刘豫了。此去拼得一死而已!”通事官道:“也要通融,不可任性。”燕青假做发怒,扯了就走。关胜寻思道:“这分明是戴宗、杨林、燕青。他三个俱不愿为官,怎么反顺了金朝?可见立志不坚。就是顺了金朝也罢,怎见了我并没有一些情义?又可可是他三个来提,这也奇得紧!”只得随他走去。谁知却不进金营,竟出城门,到客店中,戴宗、燕青、杨林扑地便拜,关胜回礼不迭。还未解其意,心内狐疑。正是:
头戴金扎额蓝缎包巾,身穿龙吞肩绿绸战袄。腰系九连环挺带,脚踏三接云 鞋。苍白须髯,还赛黄忠老将;渥丹颜色,常同伍相忠心。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燕青三人上了金鸡岭,远望大路上金兵还未过完。看了一回,急急下岭,到野狐铺已是申牌时分。杨林一看,说道:“前日来时,闹嚷嚷是个大市井。想经着兵火,一家店房也没有了,今夜到哪里安歇?”只见市内结一个营寨,有五六百人把守,见杨林、燕青是金朝服色,一队兵赶来,鹰拿燕抢的来捉。杨林便要动手,燕青摇头道:“不可。去见将官,自有分辨。”三个被扯至中军,见一员老将坐在上面。燕青看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坟茔前面有座祠堂,杨林推门进去,见行李俱已打开,一个村妆妇人闪在背后。杨林扯出,妇人跪下说道:“奴不是那两个贼人的妻子,是城内乡宦人家看守坟茔的。丈夫名唤井大。因这旷僻去处并没有邻舍,那两个是弟兄,叫做郎富、郎贵,不知是哪里人,黑夜赶来,把我丈夫杀死,轮占了我。这郎贵常要与哥子厮并,今日为这两担行李是他抢来的,他要多分,故此相闹。”燕青道:“乡村妇人,不知节义,责备不得许多,饶你。起来,我且问你,被他欺占几时了?还有宗族可回去么?”妇人道:“他两个来不上一个月。但去剪径时,便把我锁在屋里。我有个哥哥在城里,因兵荒马乱,好几时不曾来。若无人拘管,自会去寻。”燕青见日色向西,问道:“过这金鸡岭到野狐铺有多少路?”妇人道:“差不多七八十里。那岭上虎狼极多,晚了上去不得。”燕青对杨林道:“真是晚了,去不得。且到酒店宿了,明日过岭罢。”妇人道:“多亏官人们杀了那贼,与我丈夫报仇。我这里害怕,也住不得,明早去寻哥哥。官人们,就在这里宿了罢。这两个是猎户出身,有腌腊野味在此,可作嗄饭,不消到酒店里去。”燕青笑道:“我们也不是好人,你要仔细。”妇人道:“看来官人们是斯文君子,不比这两个贼头贼脑的。”燕青道:“他把我小厮打死了,抢这两担行李来。因大路上金兵经过,我们抄出小路,不想恰好遇见他两个,却偿了小厮的命。可见天理昭彰。”叫卢成把两个死尸拖过。燕青、杨林去玩那瀑布泉,多时回来。妇人整备了两瓶烧刀子,几品獐、兔、野鸡之类。大家吃饱了,把草柴铺在祠堂内,将被窝打开,睡了一夜。天明妇人又整顿早饭,吃过,杨林道:“今日我要挑这行李了。”妇人拜谢过自去。
[1]谫(jiǎn)劣——浅薄。
却说燕青挑行李的小厮被剪径的闷棍打死,杨林、卢成将他埋在庙背后。正值金兵经过,前去不得,酒保指引,走出小路。到金鸡岭下,忽听得如雷声轰激的一般,原来是一道瀑布飞泉,从高峰顶上冲到石潭内,放溜下去;那碎石阻住,水势激怒,故这般作响。二人无心观看,往前走去。将要上岭,只见大坟茔内两个人厮打,听得一个道:“你这没人伦禽兽!怎么把嫂子占了,今日又要独吞这两担行李!”那个也骂道:“没廉耻!什么嫂子!白欺占的,自然公用。这两担行李是我动手的,理该多些!”杨林听得道:“这两个说得诧异。”卢成仔细一看,便道:“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就是打死小厮的。”杨林挺朴刀赶去,大喝道:“你这两个毛贼!打死我小厮,在这里分赃不明,吃我一朴刀!”那两个见了,放了手便走。一个走得远的却先倒地,杨林把这个砍中,头颅跌在一边,那先倒的是燕青放弩箭射中心窝,口吐鲜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