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祖开基惠泽存,金瓯无缺锦乾坤。
燕青、杨林到午后又去驼牟冈看拔营也未,只见净荡荡地,昨夜就去了。道君皇帝和钦宗、六宫妃嫔、文武官僚、并助饷百姓、抢掳来的子女、玉帛,一起都带去了。那营盘空地上,无非杀戮的死尸、牛马撒的尿,臭秽不可当。燕青不胜感叹。有诗为证:
青衣行酒重遭辱,野老江头声自吞。
杨林走出营门,说道:“可奈这厮本是东京人,却装出这般腔子来勒掯人,哪里看得过!”燕青道:“莫说这些小人,多有朝廷大臣,一掇转身子就变了心肠。只因人心不好,所以天降祸乱,正好有得杀戮哩!这不必提起,只是哪里去寻这三百两银子?”杨林道:“不难。叫戴院长作起神行法,去山寨里取了来就是。”燕青道:“我也是这般想,故要他限五日。只恐怕来不及。”两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一步懒一步,走回对戴宗道:“极刁恶的是中国人!搜括金银,本要和议,今京师已陷,二帝宫嫔俱留营中,眼见得和议不成了,便可饶了那些助饷的百姓,偏要献勤解到金营,敲脂吸髓,竭尽无余。正数不少,也就罢了,又加出什么常例,睁起双眼,不留一些情。你说气得过气不过!我想‘救人须救彻’,这里再无摆布,再烦院长去饮马川,说我一时仗义,要救安人、小姐,尚少三百两常例,求弟兄们完全这桩事。不知五日内可往回得么?”戴宗道:“空身转回也来不及,带着银子,作不得神行法,须用牲口驮着,五日决不能够。”燕青道:“若移营到大名府,又增出三百两,一发鼎致众弟兄挪借六百两,敢恳院长作速竟送到大名府城外,我同杨哥在那里等候。”戴宗依允,到五更自去不题。
燕青道:“大营已拔,在此无益。我和你到城中去看看,明日起身到大名也未迟。”杨林道:“使得,看乱后的光景怎么样。”两个迤逦行去,从宣化门进城。只见万户萧条,行人稀少,市肆不开,风景凄惨。那龙楼凤阙依然高插云霄,只是早朝时分,鸣钟伐鼓,九重之上百官朝拜的不是姓赵的皇帝了。燕青不胜伤感。转过两条街,到卢二员外门首,见房子已被火焚,一片瓦砾之场。邻人大半逃散,又增一番悲切。杨林道:“肚子已饥,没处买东西吃。天色将晚,出城回去罢。”二人走不上百来步,见个人衣襟内包了二三升米走来。燕青认得是二员外家小主管卢成,叫住问道:“这房子几时烧的?”那卢成见了,大哭道:“小乙哥,二员外死得好苦!安人和小姐又被解到金营去。小的去寻访,管营门的不肯放进,杳无音信。闻得拔营到大名府去,也是死数。房子是破城时放火烧的,家伙荡尽。我在后巷里赁间房子住,手内苦无一个钱,饥馁不过,把件衣服换得这三升米。”正说间,天忽然下起一阵骤雨来。卢成道:“到小人家里躲过这雨。”燕青、杨林急走到后巷。
次早,仍同杨林把银子打作两包背了,从旧路到驼牟冈来,寻着看守收饷银的头目说:“是开封府解来卢俊德的家属妇女两口莫氏、卢氏助饷缺额银八百两,今来交纳回赎。”那头目把饷簿查阅,果有这妇女两口,尚少八百两。唤出莫氏、卢氏当面认过,把天平兑足银子,给了征收印票。二安人见燕青来纳银子,已收过了,心中欢喜,思量同燕青走出。头目喝住道:“往哪里走?在开封府交纳,只要此数目;既解到营中,还要三百两常例。若去大名府,就要六百两了。”燕青目瞪口呆,半晌开口不得,寻思道:“已尽数收拾,哪里再讨得来?”二安人两泪交颐,只要寻死。燕青道:“也罢,限我五日内来补纳常例。”头目道:“若不拔营,十日也限你;若拔起营来,一刻也限不得,兑足六百两,到大名府即刻便放。”燕青见那人是东京声口,妆做金兵模样,便道:“三百两银子也是小事,只一时不凑手。上下也同是本京人,略放些情面。”头目道:“钱粮干系,一毫也通不得情。若是不舍得,连这八百两也拿了去,只怕这两口妇女到大名府要受苦哩!”杨林在旁,心头火发,两眼睁起,恨不得一刀就砍了他。燕青知道拗不过,安慰二安人道:“正额不缺,现有印票在此,五日内决寻这三百两常例来。若到大名府,只索加上三百两,必来相赎。不可心焦。”又取出五两零碎银子,递与二安人道:“这银子放在身边,恐怕还要小使用,买些食用。”二安人哭谢,可怜又被他牵了进去。
卢成推开门,是一间破房子,掇一条折脚的板凳坐下。燕青道:“安人、小姐解到金营,尚缺正数八百两银子,我已兑足,现有印票在此。只是还要六百两常例,到大名府回赎,使人挪借去了。我明日就赶到大名府去赎领回来。”卢成道:“难得小乙哥这般仗义!若论我只好伤心,要寻一贯钱也设处不出。”燕青见雨又不止,天色昏黑,出城不得,取出二钱银子递与卢成道:“你去买些酒,且过了夜,我们明早出城。你既在此艰难,可跟我到大名去回赎安人、小姐。”卢成道:“小人也巴不得要见安人一面,恁地最好。”到邻舍家借了酒壶,不逾时买了酒,提一块熟羊肉回来,烫酒煮饭同吃了。没有铺陈,睡不得,同杨林就坐在板凳上打盹,巴到天明。卢成并无家业,一同出城。到庄上,燕青把细软衣服装做两担,家中两个小厮,唤大的随去挑行李,那小些的是本村人,把家内什物并山园产业,俱着他父母来居住看管。
两个说着,走不上五里路,只听得一片哭声。一队兵押着男男女女二三百的难民,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号咷的哭来。走得慢的,那兵丁拿藤条劈脚便打。燕青、杨林闪在一边,让他们走过。内中有个中年妇人,携着一个青春女子,见了燕青,一把扯住,哭道:“小乙哥,你救我母子则个!”那拿藤条的又举棍要打道:“还不快走!”那母子哀求道:“要纳银子时,遇着亲人,也要通个信设处!”又哭道,“小乙哥,二员外比责不过,已身故了。还要八百两银子,才可足数。如今家资荡尽,女流之辈,哪里得来!开封府不顾死活,把我母子二人和一班未完的解到金营追比。听得说,若三日不完,要带到大名府老营里去。再若不清,拿去做奴婢驱使,少年有姿色的卖为娼妓,这怎么做得!你是至诚君子,若救得我母子二人性命,必不忘恩!”燕青满口应承道:“二安人不必忧心,我明早必来回赎。二员外身亡我知道的,只因京城围住,进来不得。今见了二安人和小姐这般惨状,如何不动念!”二安人又千叮万嘱,洒泪而去。燕青又挑着愁担子,回到庄上,与戴宗说知:朝见道君皇帝,进献黄柑青子,蒙圣恩赐这柄白纨扇,上面写题一首诗。戴宗接过看道:“写得这般好字,却救不得身陷国亡。说也可怜!”杨林道:“院长,你不见金营中这般威势!我见了胆寒起来,亏小乙哥不动声色。”燕青道:“这个心事也算完了。只是卢二安人和小姐解到金营,还要八百两银子才好回赎。莫说我受东人这般抬举,二安人是他至亲瓜葛,该当搭救报恩。杨林哥,你见的那般惨状,铁石人也要慈悲!我在山寨里分给的,并从征赏劳的财物,自从到东京,都把来周济了贫人,留下不多,思量做些正经事,今日去回赎二安人和小姐,极是正经事了。难道是守钱虏吝惜财物坐视不救不成?但不知有这许多也没有,待我取出来看。若凑得来,又完了我身上一件心事。”走进房里,倾囊倒箧,尽数取出来,称估一番,正符其数,欢天喜地的道:“我应便应承了,唯恐不足。如今恰好有此数,这是天从人愿了。”叫小厮把报晓的公鸡宰了,取了弩箭,同戴宗、杨林到冈子边树林里道:“我前日要上梁山泊请兵救卢员外,身边没有盘缠,刚剩一枝弩箭,见一只喜鹊飞来,我对天买卦:若射得这个鹊着,卢员外性命还有救。一箭射去,正中喜鹊尾上。我今日兑足银子,要去赎回安人、小姐,这枯枝上一群的慈鸦,若赎得回,也要射一只下来。”一眼觑定,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飕的射去,倒跌下两个来。原来弩箭锋利,慈鸦并栖,射透一只,伤着那只翼翅,也坠下来。燕青不胜之喜,说道:“本意要中一只,却是连中,正应她母子二人。”正说着,见个兔儿扑速的跑来,见了人往草中一钻。杨林便随手抓住,同那慈鸦拿回来整治起,吃着欢畅。
他四个都换了服色,杨林提把朴刀,燕青挎口腰刀,挂了弩箭,卢成和大小厮各挑一担行李。在路行了几日,恰遇霪霖不止,道路泥泞,甚是难走,又多土寇乘机劫夺。燕青道:“这般泥泞天气,男子尚然难行,不知二安人和小姐怎也受苦哩!本等纳了正数就该放回,又增出常例。都是人心不好,天运逢着劫数,自然生出许多磨难来,把人性命细细消磨!”
两个取路回来。离金营已远,杨林伸着舌头道:“吓死人!早知这个所在,也不同你来了。亏你有这胆量!”燕青道:“遇着要紧所在,再变不得脸色,越要安舒,方免疑惑。我已完了这件心事了。当初宋公明望着招安,我到李师师家,却好御驾到来,我乘机唱曲,乞了这道恩诏,实是感激圣德。可怜被奸臣所误,国破身羁,我心中不忍,故冒险来朝见一面,以尽一点微衷。他还想着回朝,这是金人哄他的说话,恐永世不能再见了!”杨林道:“天下多说是个昏君,今日看他聪明得紧,怎么把锦绣江山弄坏了!”燕青道:“从来亡国之君,多是极伶俐的,只为高居九重,朝欢暮乐,哪知民间疾苦!又被奸臣弄权,说道四海升平,万方宁静,一概水旱灾荒、盗贼生发皆不上闻,或有忠臣谏诤,反说他谤毁朝廷,诛流贬责。一朝变起,再无忠直之臣与他分忧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可挽回。”杨林道:“我们平日在山寨里常骂他无道,今日见这般景象,连我也要落下眼泪来!”
一日天晴,正是五月间,甚是暄热。燕青、杨林空身走还好,卢成与小厮挑着重担子,赶不上,常差一二里路。有座小冈子,燕青、杨林先走上,也觉喘急,坐在松树下等他两个来,半日不见到。燕青、杨林重复下冈,只见卢成空着身子如飞赶来,见了燕青道:“不好了,小厮被剪径的害了,我只得丢下担子,才走得脱!”燕青吃一惊,问道:“在哪里害了?”卢成道:“东首庙边。他在前面走,不防闪出两个人,把他一棍打倒。我慌了,撇下担子走来报知。”燕青、杨林同到庙边,果见一小厮头破脑裂,死于地下。燕青道:“可怜!这小厮随我几年,倒也乖觉,却被人暗算死了。怎地抓出那毛贼与他报仇!”叫卢成在庙背后掘一深坑,把他埋了,免得暴露。杨林与卢成把死尸抬到庙后,择一块平坦之处放下。卢成道:“又没有锄头,怎生好掘?”杨林将朴刀把泥土掘起,约有三四尺深,将尸放下,把泥土盖上,又寻两块石头压在上面,恐有野兽来侵犯。不多时,埋好了。燕青道:“衣服盘缠都没了,怎处?”杨林道:“我身边还有几两银子。”燕青道:“既如此,快去赶宿头。”
写罢,落个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书。”就赐与燕青道:“与卿便面。”燕青伏地谢恩。上皇又唤内监:“分一半青子黄柑,你拿去赐与当今皇帝,说是一个草野忠臣燕青所献的。”内监领旨而去。燕青还要俄延,当不得执令旗的小校连次催促,止不住泪流满腮。上皇亦掩面而泣,又降玉音道:“和议已成,蒙金朝大元帅许放我父子回朝,那时宣卿特授清职。”燕青复拜了四拜,随小校而出。守营官见燕青手内纨扇上有字迹,恐传递机密事情,细细盘问。燕青解与他听,方才放出。
正要到庙前大路上,只见尘头起处,金鼓齐鸣,有一起过路客商,如飞的走,说道:“不好了!金朝大兵在此经过,沿路杀人,到哪里躲避方好!”燕青、杨林也退了转来,隐身在树木深密处,偷瞧那金兵一队队的来,络绎不绝,旌旗拥蔽,戈戟森严,一队步兵一队骑兵间杂而来,尘沙蹴起,半天昏黑。燕青道:“这十来万大兵,明日也过不完。这里不可久住,万一被他看见,性命难保。且去寻条小路,抄出大名也好。”遂取小路进去。
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赉黄柑庆万春。
不上四五里,有个小村庄,挑出酒帘。杨林道:“且买些酒吃,就好问路。”走进店中,叫酒保打角酒来:“有什么过口?”酒保道:“大兵荒乱,宰不得牛,只有盐煮豆子。”把三只大碗,一盘煮豆,吃了一回。燕青问道:“这里可有小路转到大名府么?”酒保道:“有条山路,比大路近一百多里,只是崎岖险峻,不好行走。再走五里,便是金鸡岭,下岭是野狐铺,到大名只有一日路程了。”燕青道:“如此,快去。今日赶到野狐铺安歇。”杨林算还酒钱,出门便走。果有五里远近,见那金鸡岭却也险恶。三个都立住脚,忽听得雷鸣的响,不知什么声音。有分教:
笳鼓声中籍毳茵,普天仅见一忠臣。
狭路相逢天网密,军中辩难故人欢。
杨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见了不觉毛发直竖,身子寒抖不定。燕青神色自若,向着守营门的兵丁打了一回话。那番官叫小校执枝令箭,引他两个进去。转过几个大营盘,中央一座账房,内有二三百雄兵把守,摆列明晃晃刀枪。只见太上教主道君皇帝头戴一顶黑纱软翅唐巾,身穿暗绿团花九龙环绕的袍子,系一条伽南香嵌就碧玉带,着一双挽云镶锦早朝鞋,一片红毡铺着,坐在上面,眉头不展,面带忧容。燕青走进帐房,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三拜,叩三个头,跪着奏道:“草野微臣燕青,向蒙万岁赦免罪犯,天高地厚之德,粉身难报!一向流落江湖,今闻北狩,冒死一觐龙颜。”道君皇帝一时想不起,问:“卿现居何职?”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当年在梁山泊宋江部下,元宵佳节,万岁幸李师师家,臣得供奉,昧死陈情,蒙赐御笔,赦本身之罪,龙札现存。”遂向身边锦袋中取出一副恩诏,墨迹犹香,双手呈上。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着道:“原来卿是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义之士,多建功劳,朕一时不明,为奸臣蒙蔽,致令沉郁而亡。朕甚悼惜!若得还宫,说与当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庙,子孙世袭显爵。”燕青谢恩,唤杨林捧过盒盘,又奏道:“微臣仰觐圣颜,无可表敬。谨献上青子百枚、黄柑十颗,取苦尽甘来的佳谶[1],少展一点芹曝[2]之意。”齐眉举上。上皇身边只有一个老内监,接来启了封盖。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纳在口中,说道:“连日朕心绪不宁,口内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烦。”叹口气道:“朝内文武官僚,世受国恩,拖金曳紫,一朝变起,尽皆保惜性命,眷恋妻子,谁肯来这里省视!不料卿这般忠义!可见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朕失于简用,以致如此。远来安慰,实感朕心。”命内监取过笔砚,将手内一柄金镶玉弝白纨扇儿,吊着一枚海南香雕螭龙小坠,放在红毡之上,写一首诗道:
此去野狐铺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刀枪密密,戈戟重重。皂雕旗,闪万片乌云;黄皮帐,映千山紫雾。如山马粪,大堤上消尽无数莺花;遍地人头,汴渠中流出有声膏血。悲笳吹起,惨动鬼神;呐喊声齐,振摇山岳。石人见了也生愁,铁汉到来多丧胆。
[1]谶(chèn)——迷信的人指将来要应验的预言,预兆。
却说金人羁留二帝,并后妃宗室,尽驱归北,因追索金银缎匹未完,屯扎在驼牟冈。其时四野萧条,万民涂炭。戴宗、杨林要回饮马川去覆李应。燕青道:“我有件心事未完,再消停两日。”问他又不肯说。次早对杨林道:“今日我同兄长到一处去完心事。戴院长且住在这里。”燕青扮做通事模样,拿出一个藤丝织就紫漆小盒儿,口上封固了,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要杨林捧着,从北而去。约有十五里多路,只见一座山冈下,平坡之上,扎着一个大营,排着千余顶皮帐,数万金兵屯驻。杨林道:“怎么走到这个所在来?”燕青道:“你只不要开口,只顾随我走。”到得营边,杨林举目一看,但见:
[2]芹曝——谦辞。意思是所献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