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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我走了,你呢?”他问。

“嗯。”霜降笑得很甜美,她已相信他在和她动真的了。

她说她好好读书呗。

“我不想等伤好了,我要回云南。这里要闷死人的。”他们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余阳紫红,北海上没有一个溜冰的人。

“你等不等我?”

他们都不提四星的走,虽然他刚走才一个月。更不去提淮海的死和程司令的病以及孩儿妈进入第三期的癌。他约她出来走走就是想走出那灾祸气氛。他大声谈一切与程家人无关的事,声之大像夜路行人吆喝着给自己壮胆。他不再神气活现,他像有了阅历,晓得些利害,极懂事的男人了。他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不那么少年气了,由于腿伤未愈,他腋下仍拄着木拐。他在笑时叹,也借叹来笑。他也复杂了。

她拿眼问:什么意思?

“嘿,好久没见你这么猴了!”大江也这么说。当大江这么说,她马上觉出种别扭。对于大江,她心里有多少永远的秘密、多少不该全归罪她的过错啊。

“等我干出点儿样子,等人再不指着我脊梁嘀咕,那是谁谁的儿子,靠他老子飞黄腾达的,我会回来找个也不靠老子的女孩,不,女人,带她走。那样的女人才会随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什么高干、权贵,什么谁的爸爸是谁谁谁,我恶心了。那个时代也过去了——看看我们家的所有儿媳,你就明白草鞋贵族的日子到头了。那时她们一个个飞进程家,现在少奶奶瘾过足,又碰上出国瘟,看看,一个接一个都飞了出去,嫁老外了。她们比寒暑表还精确。现在程家子弟都回来,死的逃的都算上,能聚两桌光棍麻将。”他笑了,也叹了。不叹,他会笑不出。

四星就那样孤身走了。为她最终的背叛,他背叛了一切——故园、故人、故事,走得那样杳然,像死。除却内心深处那点“真”被搁得无着无落,她觉得四星这一走真走干净了,她可以回到她刚进城时的单纯和轻快中去了。

霜降看着他冻白的嘴唇,仍有一边翘得老高。心灰意懒中的大江仍有他的骄傲。

是的,她没有可能去做一个大江希望的好女孩了,并不完全因为四星。

“草鞋权贵,就那么点气数,以后在军乐队前节拍都踩不准的老爷子们就都不见了,该看我的了!”他腮骨挫几挫,握霜降手的手也痉挛几下。

那两只衰老的、像已开始风化的手现在各被两根针管扎住,两种不同颜色的透明液体正通过它们输进他的体内。他这棵老树正依赖所有粗细管子进行生命循环,它们是盘于他身外的一副血脉经络,那是没有了血色和血温的血。

“我什么都和他们不一样,我偏要爱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他瞪着结冰的湖面说。

而现在躺在一片洁白、充满阳光的病床上的老将军却那么平静温和,连脸上的皱纹也近乎平复。那从来不曾有的羞愧神色竟也时不时漾上来,使霜降几乎要宽恕他对她做过的一切。他对她所做的使她愈来愈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好女孩子,那两只布着老年斑的手掐断了那可能性。

霜降轻叫:“哎哟我的手!”

霜降看到一张伤心过度瘆人的老人脸。她头一次被这张脸吓着。

他不理,仰头说等着瞧吧。沉默一小会儿,他把她手往他怀里拉,问她手怎么会这么冷。她说脚才冷呢,都木了,不敢沾地。他笑道不敢沾地我背你吧!说了便硬叫霜降站到石凳上,他拄了拐躬身等着。她说不行,别拿你那伤腿闹。他就屈着不直身,催:快呀快呀!霜降倔不过他(她突然发现在程家男人面前她谁也倔不过,不管多不情愿,末了都是她顺从,他们得逞)。试着往他背上伏,刚离石凳他便趔趄倒了。

直到第三天,程司令才开口讲话。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红军烈士的血白流了!……收拾行李,回家!”

霜降去拉他,他说:“我成心的。”她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太要面子。再笑,他便把她拉倒,开始吻她。开始吻一下便看看她,后来他把眼一闭,吻得死一样沉。

就这样牵牵绊绊、吵吵嚷嚷,车开出了人群。

回到霜降宿舍楼下已是近十点。他约她下星期见,他看她时眼深得让她怕。

“回答呀!回答呀!……我们要事实!”

“哎,我告诉你了吗?”他好像冒出件不关紧的记忆。

已有许多手扒到了窗子上,车难以移动。

霜降问:“什么呀?”

程司令见老师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包括那些签名或求签名的人,他对司机吼:“死娘啦?还不快关上窗!……”

“我住在一个同学家。他一套俩卧室的房不住,跟我们家子女一副德行,全挤在父母家。下次我们在那儿见。这是钥匙,这是地址。”一切似乎都不是未经准备。

那人说了自己名字,说自己是个历史教师,读了报上某作家写的关于程司令修建私人游泳池迫使幼儿园搬家的文章,他感到痛苦,既然今天有机会和程司令面对面,请首长回答:“那文章是捏造还是事实?”

霜降说:“我送你去汽车站。”

司机把窗玻璃摇下问他什么事。

他说:“不用,我截辆出租汽车。”

大黑奔驰被请求签名的学生堵了,开不出露天会场的门,怎么鸣喇叭也无效。最后人闪出条道,刚要开出,一个中年男人拦住车,两手叉开。

霜降又说:“那我就陪你一截。”

待他们离开会场准备起程回疗养院住处时,竟找不着司机了。司机跑去找演员和歌星们签名去了。怪不得学生们那样火急火燎,他们生怕老将军的演讲耽误掉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学生们尖叫厮打,人仰马翻地热闹。等找回司机,老将军已又累又火,揪住司机前衣襟就要打,被随行的一帮人拽开了。

他说:“你怎么这么好?”他情绪中全是满足,“你别老想我啊,要好好读书。”

警卫员在搀扶他下台的时候朝霜降看一眼。原来他也懂得老将军此时多么沮丧和挫伤。

“我又不是小孩,你老这么说。”

这次掌声火爆至极,程将军只得离开讲台,步伐别别扭扭地走下来。他军衣兜被个重物坠着,霜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把自制口琴。因为这是个文艺晚会,他提前多天就将这把口琴翻出来,炮弹片制成的琴壳被他拭去锈,露出颇纯的铜色。这把口琴是他五十年前做的,音不准,吹奏者得把握气流。老将军为吹奏一支很短的红军歌练习了许多个早晨,却未得机会表演,甚至连展示它一番的机会也未捞着。

“我最怕无知的女人。”

“这些学生活动了一天,也很疲劳了……”她抓过麦克风对台下,“让我们感谢程老精彩的讲演!”

她不吱声了,她又听出了不满足。

“我没事!……”

“嗨,车!快点儿快点儿,霜降!说句暖和的,天冷啊!”

“您的故事太精彩了,改天我们专门请您来讲!……”主持人的耳语从麦克风扩散出来,“今天太晚了,考虑到首长的健康……”

她抬抬眼,马上又垂下眼,笑,肩稍一扭。“下星期再说。”她说。

到他讲到长征过草地,他饿得两只耳朵透明,薄如蜡纸,肚子却凸得像面鼓,一敲嘭嘭嘭时,下面学生们不安分了,动的,说话的,夸张了声势打哈欠的,终于迫使主持人上台制止老将军的谈兴去了。

车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车玻璃上。他最后几乎快活起来了,变回头次见面那样吵吵嚷嚷:“下星期我死等你啦!”

霜降知道他是不得已这样即兴开头的。照他给学生上革命传统课的惯例,他往往从他祖祖辈辈怎样贫穷,旧社会怎样黑暗开始,那样才更有逻辑,更显出他参加革命推翻旧社会的迫切性和必要性。而那天他一上来便谈起他身上的第一个伤疤,子弹怎样在他皮肉里开花,血怎样流得像匹红布。后来他又怎样在手术无麻醉的剧痛中几番死去活来,再后来伤口怎样化脓生蛆。学生中有人刺耳地倒吸气。

而下个星期她让他空等了。那一个星期发生了许多事。发现怀孕,找医院,找能伪造证件的人伪造她的一切身份证件,找个男人伪装她的丈夫在医院的紧急处理措施上签字,以防人工流产的不测风云。一个星期之后的她徒然离罪恶近了一大截,讲了一个星期的谎言,她在没有尊严的笑和媚颜中发觉了生活的轻便。也同时发觉那个与大江走到一块的可能性早被掐断了,大江离罪恶多么远!

“细妹子细伢子们”静下来,静得叵测,仿佛在捺住性子看老军人怎样逗起他们的胃口,看他怎样察觉自己走错了地方——上这个台上来“说古”。

她在大江“死等”她的那个下午走到最拥挤的街上,步子很衰弱。她知道她可以享受一回大江,但她不愿最后这点神圣也给弄混淆了,那才是彻底无救的混淆。

程老将军是最后一个上台的。他的一身毛料军服熨得挺挺括括,白头发梳成很严格的“三七开”,一双新布鞋的牛皮底吱呀作响。他头高仰,目不斜视,当主持人介绍他的名字和职位时,他手闪电一样在头侧一挥,行礼的力度和速度炸响了他几处骨节。但没有任何掌声。中学生们似乎不明白这个老军人干吗出现在这儿,他的出现似乎不合时宜也不合逻辑。嘈嘈切切的议论响起时,老将军有些不从容了,但毕竟出入大场面多了,他很快稳住自己,换一副风貌,两手将军服袖子一撸,指着下面十四五岁的学生们,亮嗓子道:“小鬼们!细妹子细伢子们!像你们这么大,我已吃了三年红军的南瓜饭了!”

孩子很可能是四星的,是四星对她的背叛的惩罚。也有可能是那个楼霸的,因了他霜降才有张免费的铺位。她无心追究那个已去了的孩子——自己的过去就是那样混沌不清的一团热血。

就是在北戴河吧,老将军的健康再也没见起色。那次的中学生夏令营晚会之后,他就提前结束疗养,起程回北京了。夏令营晚会上,霜降还见到了许多其他知名人士,如作家、演员、歌手。当节目主持人介绍,某某是哪本小说的作者,中学生便长时间鼓掌,而当演员和歌手上台,他们不仅鼓掌,而且跳、叫,喉咙都扯破了。

她对所有人都不辞而别。也是在这一个星期,有人推荐她去一家服装店售衣,服装店开在大宾馆里,这对她来说颇新奇。这也比“好好读书”的好女孩省事多了。

就那么奇怪,仿佛你理直气壮地邪恶,你也能征服人。他就那样征服了霜降(以及霜降之前的女人)。以致霜降怀疑自己错了,不然自己怎会越来越羞愧而老将军却越发理直气壮?……

然而她留给大江的却是个好女孩。一个好女孩的心灵。他若愿意,他可以带她走。我就那样跟你走,绝不碍事地占据那个最小的角落。于是她从痛苦中尝到一点儿甜。

躺在病床上的老将军又一次盯着霜降,一种情深意切的凝视,像他曾经多次命令霜降从浴盆里站起时的那只眼。“嗯,好看,怪不得古时人最爱看美人出浴。不要忸怩嘛小女子,为首长服务就是为国家服务,懂不懂?好看好看好看!……”他在北戴河也常说这个好看那个好看。太多好看的他顾不上来看霜降了。有两个金头发小女子从早到晚穿着泳衣,他便看她们,看得上下唇啪嗒一声松开。好看的东西就该看进眼里,他理直气壮,他毫不羞愧。

她从程家院里的人嘴里知道,大江已离开北京回部队了。他询问过:“有没有谁知道霜降的地址,她借了我的书。”他样子急躁,魂不守舍,像是那些书很要紧。

他答:“我喜欢谁就叫谁去。怎么啦?那小女子让我看了顺眼,看了顺眼我血压就不高啦。”他仍没有半丝羞愧。

小保姆们嬉皮笑脸地问:“你真借了他的书?”

去年仲夏他要去北戴河疗养,孙管理向他报告随行人员,他说去掉那个随行护士,换霜降去。孙管理一时发蠢,问一句:“为什么?”

霜降嗯一声。

她就那样靠在他写字台边一直哭啊哭啊。她想等泪干了再出门,不然会被人看见。仿佛她有愧她该羞。他不理会她震天动地却无声的哭泣,他还气着呢!她那样多的泪也没让他羞愧。他过几天仍人前人后叫她,大声叫她小懒虫,躲着不干活儿——他书房里的花几天没换水,花瓣落满地毯,也没人打扫。

“什么书啊?”

他吃惊极了,仿佛说:不就摸摸吗?原来你是不可碰的?他由吃惊到气恼,说:“你以为我随便让人到我书房来吗?你这个小女子,真有点儿莫名其妙!……”

“你们管呢!”

霜降对自己连说不怕,一边靠近了病床。当她看见老将军的眼睁着,一眨一眨,东翻西翻时,她还是有些害怕。她甚至想对他笑一笑,像她素来对他那样有点发怵地笑。他眼神在她脸上稍留,又转向别处,仿佛去好好思考她是谁。他眼睑垂下了,一种羞愧的样子。他对她从未表现过羞愧,不久前他摸霜降的脸蛋,顺脖子往下,她哇一声叫起来,起码蹦开了五尺,说:“首长,您再这样我就再不到您这儿来做活了!”

“都说是大江在供你读书?”

为着说不清的道理,霜降想来看看老将军。据说他再醒不过来,就这样被人每天灌这个输那个维系着生命,活不多长啦。也许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像植物,像百倍地长命于人的树。或许出于好奇心——人怎样变成了树,霜降才来到这间病房的。

“嚼舌根子!”

外间是个会客厅,五张大沙发和地毯都是浅色。孩儿妈端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见霜降走进来她抬抬眉、闭闭眼。

“他喜欢死你啦!……”

程司令从此就躺在高级干部的特护病房。病房明亮洁净,摆满大棵的龙背竹。上去仔细看,会发现那些郁郁葱葱的绿色生命不是真的。真植物会在每天的一个时辰里与人争气,这样对躺着像植物一样静止的程司令不利。

“你们歇歇吧。”

老将军在当天夜里被送进医院。他未吃饭,独自坐在院子里,谁劝,他都说他只想静静心,不必管他。他甚至对警卫员也说:“过新年了,去玩吧。”人们觉得那天晚上他像个顶慈祥的老头儿。他就那样坐在北京的腊月里,直到警卫员发现他头猛往后一栽。

“……哭啦?舍不得他走哇?不得了,霜降哭啦!要不要我们送加急电报叫程大江回来?”她们拍她摇她,以为他与她之间就那么哭哭笑笑的一场轻浮。

警察们的吉普毫不气馁地在程老将军的骂声中离去。

不是一场轻浮又能是什么呢?这时站在老将军病床前的霜降想。从老将军那只生老年斑的手初次触到她的身体时,一个大江心目中的好女孩就死在她体内了。从此她的心和身干的是两回事,她变成了自己越来越说不清的东西。最说不清的是:她并不那么仇恨这个老年男人,她在他无意识的羞愧表情中原谅了他。

“我这里就是军阀独裁!不服不信,试试看,我照样有人有马有枪!逼急了,我拉人上山打游击!就把这话告诉你们头头!告诉登报,明天登报!这就是我程在光说的……”

孩儿妈这时已站在霜降身边了。

“中国不是军阀独裁统治!”

霜降说:“有什么东西响得怪。”

程司令浑身大抖,对他们抡胳膊:“滚!不马上滚我就打电话,叫人来收拾我这院子!我还没死!……”

孩儿妈安详而冷漠,像没听见霜降的话。

警察不但不“滚”,并进一步声讨:“身为老党员、老干部,目无法纪,搞自己的军事小王国……”

“好像是氧气管那儿在出声音。”霜降听听说道。孩儿妈仍不理会她的紧张。看样子她心里有数:何必让他这样被动地活着呢?他一辈子敢做敢当,对死也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雷一样轰轰地活,就该电一样迅猛地死。她与他作对了一辈子,最后这件事该依顺他。也许孩儿妈就这么定了主意,眼看床上的老将军脸紫了,仍是不动。

“滚出去!”程司令喊,“给老子滚!”

霜降想离开,她不愿分担孩儿妈杀人的欲念。孩儿妈曲里拐弯带口信给霜降,说垂危的将军念她,难道是想再借一份怨恨?……孩儿妈这时向霜降抬起脸。脸端庄极了,所有的屈辱负重形成了它特有的端庄。脸也温柔极了,一切委曲求全勾勒出它的温柔。脸却也狰狞,六根清净的淡泊就是它的狰狞。脸这样朝着霜降,是要她懂得什么呢?冤孽间相互的报复便是冤孽式的爱与亲情?……这一家子,这一世界就这样爱出了死怨出了生。

不久公安局来人,说他们已调查清楚:程四星已叛逃到国外,程司令的所谓“监外之监”是与法律开玩笑。警察们连前次的外软内硬的“软”也没了,仿佛他们面前赫赫有名、建国元老的程老将军是街头的老流浪汉。

霜降多么想懂得她。

接下去又是急救,第二天诊断报告来了,孩儿妈已是鼻癌第三期。

最终孩儿妈以一个极快的动作捺了急救电铃。什么使她改变了主意。将军的死也将不是他一个人的事。那座院落中的人会马上失去住处,失去那辆黑色奔驰(尽管它也开始“老”了),失去厨子、保姆、孙管理,失去许多你预先无法估计的便利。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躺着直至永远的老将军可以像一块好庄稼田,月月从他身上长出五百元薪水。对了,孩儿妈也许还考虑到遗产争端:几乎所有程姓儿女都算计父亲的十几本集邮册,其中有五六本是他从一个日本高级军官的遗物中缴获的,据说这些邮册价值上百万元。她不愿活着看到这一幕,反正她的鼻癌没给她剩多少日子,就让那些日子少些自相残杀吧。

大家瞠目结舌看着她慢慢蹲下,捂住脸,起初人们以为她在哭,后来见血从两只手缝溢出来。

她似乎在刹那想通,还是让老将军麻烦百出地活着吧,长在这张床上,一月长出五百元。她这样决定着,用电铃唤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一屋子白大褂掀着药腥的风。

孩儿妈忽然决定不去了。她已穿戴好,黑色大奔驰已敞开门等她。她背上负载着所有人,包括程司令的目光,忽然转身,对大家说:“你们让我去,你们不公道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怎么被生下来,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长成个大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下子没了。”

霜降告辞了。她觉得孩儿妈最后看她的样子像人看一条懂得许多秘密的狗。霜降走出医院,忽然意识到,她对程家老少三个男人有进一步理解时,都是当他们在病床上的时候。这是个宿命的巧合。

院里的人都不知该哭丧脸还是该若无其事。照布告上讲的,那个程淮海百死难赎,死有余辜,除掉如此的恶棍、人民公敌,人们该扬眉吐气。而他毕竟是程家骨肉,人们毕竟听惯了他嘻天哈地,打诨一切,想到就此没了他,心会坠,鼻子会酸。说到底淮海心不那么坏,过年节他总买烟给家里的老厨子呢。院里小保姆在院外受了人欺负,他总帮着打抱不平的。他和警卫兵也混得极好,和他们打球摔跤,存了电影广告全送他们。如今就这么个淮海要被枪决了,多年轻啊,才三十不到五。

初春的太阳刷在她身上、脸上。她不再是个农村少女,不再是个小保姆,不再是个女工和女学生。她什么也不再是了。她的自由在初春的太阳里显得无边无际又不三不四。

淮海在元旦前被判了死刑,程家院门口也不知被谁贴了张宣判书,上面的淮海相片被画了个大红叉叉。枪决之前,程家人可派两个代表去见最后一面,起先说好是孩儿妈和东旗去。东旗只淡淡说一句她不想去看这种戏剧性场面。川南已入预产期,丈夫不许她去。她丈夫现在动不动会对她说:“我看透你们程家人啦!哼!”每当他这样说,川南便收敛哭或闹,像是替程家一大家子赔他不是。最后只有孩儿妈一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