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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要是走不了呢?……”

他表示理解地与她一起沉默,与她一起思前想后了一会儿说:“小乡下妞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疼你宠你惯你。我们会有自己的一个孩子,我们种花种果树。我的钱够我们朴素体面正派地生活到死。我再不会有亲人了,除了你。”

“这样,我们过海关时各走各的,万一有人盯上我,你就走你的,装不认识我。国外我有很多熟人,你按地址去找他们。”他摸摸她的脸,“我知道你很灵。”他笑得几乎是巴结或讨好的了。

“这么快!……”霜降眼瞪得自己都感到眼眶胀,“就再不能回来啦?……”

“两个小家伙呢?不成两个小孤儿了?……”

“明天晚上。”

“我妈会照顾他们。我留下足够的钱,将来我还会寄钱回来。你操的心真多,他们喜欢玩具糖果远超过我。”

“什么时候呢?”她问。

灯熄了很久,霜降仍感觉到四星那沸腾作响的脑子。他的脑子先于他已登上逃的征途。可我干吗逃呢?我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白女孩这一逃就逃出了清白无辜的背景。逃,只能离无辜远,离罪恶近。刚才他的身体俯向她时,她使劲闭着眼,使他人为地远去,似乎他就是罪恶本身。为什么她认识他这么久竟头一次在他身上意识到“罪恶”这俩字?原来自己心里仍藏着对是非的基本衡量。他在她身上动作时,她想,那个基本衡量使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爱这秃顶男人了。而没有爱,那一点点“真”在这场关系的支撑中显得不胜其累。

四星开始用低哑紧张的声向她关照每个步骤。他安排得很周密,每一步都有几种应急措施,比如香港出不了关,他已买好飞云南的机票,云南天高皇帝远,先混两天,发现没危险就过中缅边界。“绝对万无一失的。”他说。

天半亮,她发现四星那一边床是空的。目光扫一圈,他在屋那头接着玩他的牌戏,背向她,动作抽风一样不由自主。他显然又是一夜不眠。他的策划逃生半点儿从容也没有。

她想:谁逼我啦?我好好一个人做什么要逃?他当然得逃。过两天,也许明天,就有警察来这院,铐他走。我没罪没错逃什么?一逃不就逃出罪和错来了?生活对于他,只剩一个死,一个逃,他当然两者择其轻。我呢?我的生活离死和逃太远,没人逼我,我干吗自己把自己往这两条绝路上逼啊?……

霜降那天照常去上班,衣袋里的那张机票丝毫未影响她踩缝纫机的流畅。缝纫机一会儿念叨着“要走要走要走”,一会儿又嘀咕“不走不走不走”。“要走要走要走”时,她脑子里是个实心实意的四星,那个四星不管他前半生怎样缺德作恶,后半生会以她来补过。并且正因为他充满罪恶,对一切都怨恨厌倦,包括对他自己,他对她的那点儿“真”才真得动人,才凄楚得美,才羸弱得惹人怜惜。是那怜惜催她“要走要走要走”。而“不走不走不走”却使她站回社会公德的立场,去看那秃顶男人,他的罪恶使他永远保存那点儿陌生,使她永远保存那点儿敌意,使两人之间永远保存那点儿对立。在他俩“种花种果树”的未来,那幸福和开心成为不可深究、不可细品的东西,否则就会永远品出其中的无耻和丑恶。

“不用怕,我完全安排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保险。我知道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许多事,逼到头上,做也就做了!”

霜降毫不分心地踩着缝纫机。她脚边有个极小的,谁看了都不会以为她要出远门的旅行包,那里面仅装有两三件内衣和洗漱用具。她打算听从缝纫机读出她心里所有的争执以及最后的决断:走,或不走。

她不语,看着又激动、又振奋、又阴沉的四星。她过去怎么会对他的秃顶无偏见呢?一个男人的秃顶竟是这样不可忽略的残缺!

车间日常的每一天都漫长得令人诅咒,这一天却那样短,“要走”和“不走”刚打出一个回合,大半天已过去。

“你当然和我一起走。怕啦?”

下午有人喊她到厂门口接电话,一定是四星,昨夜那么多筹划、叮嘱、恐吓、抚慰还嫌不够,到临头还要再叨咕几个“万一”,没有那么多“万一”她已够紧张了。她抓起话筒。

“……我也走吗?”

“嗨!霜降!可找着你啦!……”

果然四星向她讲起他的计划,且所有的出国证件他都已办齐。“你千万不要有任何流露!……”他说。

她喉咙一下发噎。

霜降完全没料到他会讲这样一番话。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厌世者心里竟会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感动还是反感,她拿不准。他神情中有种灾祸的预兆,他许诺予她的幸福也好开心也好都将等她幸免于他的灾祸之后。

“我出院啦!家里的小阿姨告诉了这个电话号码。你四点下班,我在你厂门口等你。四点,就这样决定啦!”大江挂断电话。她再一次被人“决定”了。

“想好什么?”霜降心里的痛楚越发深了。不久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出去了,给了那个像长兄一样可靠可亲的四星,而这时她才看清,那个四星是不存在的,那个四星只是伪装。“想好怎么离开。我必须提前走,你跟我走。淮海的事一定会提醒人们:程四星还活着,还在程家大院的监护下自在着。他们一定会重审我的案子,把我投进监狱,彻底清查我国内国外的存款。那我就完了。上次我自杀未成,却使我想透许多事,这辈子没一个人真正对我好过。我父亲没对我好过,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我母亲对我好,只是为了弥补我父亲对我的虐待,再说她对每个孩子的好都奇怪地掺有拉拢讨好的意味,她想在母子母女情感之外建立一层私交,靠它来削弱父亲的影响和权威。她没成功,因为她不是孩子们理想中的母亲。我曾经的老师、同学对我好过,那是因为我是程家子弟。我离婚的老婆对我好过,因为她想做程家少奶奶。我孩子对我好过,因为我使他们喝上进口橙汁。只有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小乡下妞。尽管你害怕我,心里嘀咕我是个怪物,却仍对我那么好。而且在我最背运背时、无人理睬的时候。我住院三个月,只有你按时来看我,有次你以为我睡着了,坐在床边挑了一中午西瓜籽。从那时我就想,是你救活了我,不是医院。我要是还剩下一点儿人味,就全给你吧。这个国家怎样,这个家庭怎样,我不管,也管不了,而要你幸福开心,我是办得到的。”

她没想到这个瘦削的、穿一身蓝、脸上也带秋风的拄拐的男人是大江,只有那双眼还有他曾经的虎气。但几句话的往来,大江在她眼里又是俊气的了,是种磨难的俊气。他不愿承认的他的生活和情感的蹉跌,他的容貌全承认了,它呈现漂亮的幽暗和动人的成熟。

“我没想。”他搅掉一把牌,手指忙乱地洗,再摆出另一把牌,“我已经想好了,没什么好想的了。”

她问起他的腿伤,他答仍在恢复中,因为伤在膝部,所以目前它不能随意曲直。他随而问起她的学习、工作,她心不在焉地答复他这个也还好那个也还好。见他站着吃力,她建议他们坐到汽车站候车的板凳上去。她希望他别提他的家,淮海的事,也别提兆兆。就让他们最后肩并肩坐一会儿,对她与他之间那段情谊无声地说声“别了”。

她纳闷儿是什么造成了他的演变:“你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想事情?……”

他却偏偏不肯无声,坐下不久他便问她(几乎是质问):她为何失约,再没去医院看他?她抱歉地笑笑。她没提兆兆。

她心里不可名状地一阵痛楚,仿佛又闷又狠地上了一记当。那个死而复生、老成稳重的四星——在那四星身上,她寄托了全部依赖、希望和那一点“真”——突然没了,有的仍是最初这个疯疯魔魔的、活不下去也死不了,让人恐惧、怜悯加嫌恶的男人。

他偏提。兆兆十月回来啦。十月已成过去,那该是你们相约“白头偕老”的十月。

“你怎么知道?”

“现在她又回日本了。我们的事结束了。我们都松一口气儿似的。”说着他胸脯大大一个起伏。

“你在想好多好多事?”

霜降看着他,什么话都像不得体。

“你怎么知道?”

“我的论文已经通过,反应极好!等我的腿完全康复,我还要到边远地区去,从最基本的做起,去带几年兵。兆兆怎么可能和我到沙漠、丛林去呢?我最终会成为一个有学问也有实践的军事家,成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父亲的将军,从我开始否定草鞋贵族的血统。我得向人证明:我的成功不是从父亲的权势中来,而从沙漠丛林中来、从学识中来、从思想中来。兆兆绝不肯去做一个中层军官的妻子,陪他穿过沙漠丛林。你会的,霜降。”

“你……又失眠了?”她问。

“啊……”她似乎听不懂他自负、认真、孩子气的规划。

霜降瞪着他,见他曾经的神经质、烦躁、慵懒、残酷又在他身上显现。

“这样对你说太突然了。也许有些心血来潮。让我再好好想想,这不是闹着玩的,光凭喜爱远不够决定这么大的事,我对妻子的要求很严。你好好读书……”他拿起她的手,像在想一句鼓舞激励的话,却只是加重语气,将她手狠狠一握,又连说两句“好好读书”。仿佛只要她“好好读书”就能消除他对她长久存有的那点儿轻视和嫌弃。仿佛仅差一个“好好读书”,她就够得上他心目中那很严的妻子标准。仿佛“好好读书”能抹杀她在远乡陋屋的出生和成长的背景。女学生是许多美好东西的起点和象征。

四星走到冰箱前,拉开门,倒了一杯饮料。霜降发现那是酒。她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温和宁静了许久的四星又在一杯酒之后恢复了原形。他坐到地毯上,从沙发角落里找出那副牌。“看看运气。好久不玩它了。”他对霜降笑笑,想让她相信他仍是正常的。

在她与四星约好见面的时间,她在夜大的课堂里“好好读书”。她甚至没去想象四星在这个时间怎样在机场候机厅步履错乱地找她;怎样进一步退两步地往登机甬道里走;怎样几回往椅子上落座又几回站起;怎样在飞机升空时就着震耳的轰鸣骂了一声或干号一声。接下去他那从不为任何人哀伤的心涨起来,奇迹般地涨出泪。他意识到没了她这征途才真正意味着逃亡,才真正提醒他的一去不返。霜降不去做任何想象的同时已把这一切都想象了,正因为她竭力回避想象,想象才越发强烈,强烈得她心痛。仅为一个“好好读书”,她就做出这样彻底的背叛。

“这一次比前几次来势都猛。”四星对霜降说,“上边那些当权派很通权术,一向是打一巴掌给一块小糖,他们当时抓了我,马上给老爷子几个有职无权的空衔(副这个副那个一大堆称呼,他要是死了,头衔就得占半张讣告)。要是淮海真被重判,他们没准让老爷子再演一次《辕门斩子》,他们就可以对民众有个交代了。可是老爷子这回不会再有力量给淮海减刑,保他‘监外就医’了。这是他真正伤心落泪的原因。”

是的,我要好好读书,像大江心目中所有的好女孩那样好好读书。

正是这位作家引起反特权的潮流。作家本人很快倒了霉,各文学杂志和报纸都得到命令,不再刊发他的作品,但人们对特权那无头绪的愤怒再次被疏导和释放了。

程家院的小保姆总是最及时将各类事传出来。第二天霜降就知道四星的“越狱”经过。他傍晚时溜出后门,竟迎面撞上程司令。

两个小保姆说,她们已提出辞职,尽快离开这院子。这哪儿还是什么将军院,纯粹是疯人院。她们对霜降说:你走对了,程家眼里没戏了,连修了一大半的游泳池也停工了。有个作家写了篇文章,把将军所有功迹罪迹都写进去,最后写到这个游泳池。作家在文章中对将军呼喊:离您游泳池仅两百公里,就是干涸的田野、村庄和人。那里的井边日夜有不见首尾的队伍,队伍里不时发生争水的格斗甚至仇杀。越来越多的枯井在向北京向您逼近:北京的水位已下降到多少,将军您知道吗?您为此忧虑过吗?您忍心在人们省下的一杯一碗饮水中浴洗畅游吗?在逐渐沙漠化的华北,在逐渐干涸的白洋淀和永定河之间,您心安理得去拥有那一池清水吧!但愿人们一口一口省出的水能漂去封住您心灵的积尘,使您早已沉底的良知浮出水面……

程司令问谁给他的狗胆他敢往院外跑。

只听程司令书房砰一声,人们听出他那个大青花瓶被砸碎了。

他说他只是想到院后小山上遛遛弯。

川南立刻被提醒似的喊:“爸爸!你快救救你儿子呀!叫他们别那么狠心打他呀!”

“听口令——向后转!”程司令叫道。他不动。父亲又连喊几声,一声比一声猛,院子的人都被惊动了,有快有慢向后门拢去。

东旗制止她,说父亲身体不好,这样哭会刺激他。

“告诉你,你要从这门跨出一步,你就是逃犯,谁都有权力把你抓起来!”程司令用食指点着他说。

川南哭得更收拾不住:“淮海人没什么坏心眼啊!他人软弱啊,一打什么都招啊!他们是把他往死里打呀!就像跟咱家有几辈子冤仇一样啊!对咱家所有人的气都往淮海一个人头上撒呀!淮海不行啦,不等到判刑,就被他们打死啦!……”

川南已大腹便便,像只企鹅一样摆到父子之间,叫着:“四星,爸身体已经很差了,你还惹他干吗?……”见弟弟憨傻半痴地笑,她又朝程司令:“爸,四星不就出院子走走嘛,您犯着动那么大脾气吗?”“行了四星,咱们不出去,咱们回家。”她哄傻孩子一样去拖四星,却让四星不费一点力地甩开了。

东旗流着泪点头。

“你装疯还是真疯!”川南上火了,“你想把老爷子气出三长两短来?老爷子有三长两短,大家没房子住,没汽车坐,称你心了是吧?……”她完全忘情了,没意识到当老爷子面不该叫“老爷子”,也不该提“三长两短”之类,更不该把儿女和老爷子的关系阐述得如此功利。然而程家儿女只有意识到事情功利的一面,才变得理性。

孩儿妈问东旗:这话真不真?

东旗恰好回来给猫梳洗,这时放下猫对川南说:“用着说那么多话吗?”她又转向程司令:“爸,您那么认真干什么?四星出去散步,您要不想管谁都不会管。”她对四星,“你走你的呗……”她轻推他一把。

电视采访当天,川南和东旗给淮海送衣物和用品,一回院子,川南就大哭:“淮海给打得不成样子啊!打得咳血丝啊!眼睛肿成缝啊!”

“敢!”程司令把话挤扁了吐出,“你们都给我闭嘴!看看我怎样处置逃犯!警卫员!”警卫员紧张得眼也直了,往他眼前一矗。他伸手在矮警卫身上一摸,人们马上看清,他摘了枪下来。好久没看到老将军如此利索了。

小保姆们说,自从淮海第二回被捕,程司令书房的灯通宵亮着,那是他在亲笔写信给军委主席或在要职的朋友们,要他们救救他的儿子。白天他乘了轿车出去,到职位高于他或低于他的实权派的住处或办公室,等候他们的会见。但最终他的奔走和求助都被谢绝或敷衍了。在接受电视采访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脸色是灰的,从院门到他书房,他坐下来歇了三次。当天晚上,人们没见他到饭厅吃饭,卧室的灯早早熄了。

“给我向后转!”他拿枪指指院内。

老将军一旦在确凿证据面前服帖,他会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正如他在电视上露面,表示他固有的耿直和不徇私情。这次与四星那回不同的是,老将军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他在电视来访的最后几秒钟突然情绪失禁,泣不成声地说:“我没想到在这个岁数上又失去一个儿子。万万没想到,我和我的儿子是这样永别的,他不会来送我终了,他说不定会走在我前头……”电视在此处掐断,老将军如此悲伤,说这番话,令所有人意外,也超出了节目主持人的计划。

四星看看他,眼眯起来,仿佛近视者努力看清某物。

淮海是那帮人里唯一被捕的,那帮人事后悟出俩女孩很可能是警察放出的诱饵。也可能不是,是程淮海上次被释放就落入了监控网,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套路。不是那么容易让程老将军服帖、不闹风波的,必须把握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才降得住老将军。

“给我向后转!”老将军手势更大。

警察告诉他:若她们说过“不”字,他的罪名就该是“拐带强奸”了。

四星不再向父亲眯眼睛,他视线转向院里,在每一个景物上飘忽而过。老将军在他眺望时,啪一声打开枪保险。

淮海还不服,喊道,她俩心甘情愿到这儿来的呀!她俩没说一个“不”字啊!

“四星,儿子啊,你别那么倔啊!……”孩儿妈出面了。她已许久没在众人面前讲话。“快回来,该吃晚饭了!……”

警察说他们以诱拐诱奸少女罪名,拘捕程淮海。

也许正因为这句话的家常与平凡,四星突然掉出泪来。但他仍生根一样站在院内与院外的界线上。

淮海记得她们告诉过他名字、学校之类的事。把握不足地,他陈述了她们的简历。她俩说他没说对一个字。

“我就出去散散步……”四星说,仰着脸流泪。

警察又问淮海:她们不知道你名字,既然你和她们熟,该知道她们的名字吧?

“你只要再往外迈一步,我就打死你!”

她俩说压根儿不知道。

四星用他浴袍的袖子横抹一把泪,慢而坚定地,他向外迈了一大步。大家都叫:“四星——!”

警察问她俩,这人叫啥名儿?

老将军的脸色越来越黄,连说:“好哇好哇……”

淮海立刻喊冤:“怎么啦?咱们不是朋友吗?你俩很高兴受邀请的?!……”

“你开枪啊。”四星又抹一把泪,又向外跨一步,“爸爸,我从小就被你压着,我的小命从小就被你掐着,我有什么你毁我什么,连口气儿你都没让我喘舒坦过!我没一次倔过你。你打死我好了,证明任何人想倔过你都没门儿,你掐着咱们大家的命儿!……”

一个警察叫出那两个女孩,问她们与谁熟,两人哭哭啼啼说是被拐带到这里的,人地两生,想逃都没法逃。

老将军的神色既痛苦又狰狞。

现在不管,谁让他赶到风头上啦?回回都要有重罚示众的,谁撞上谁倒霉。他以为上次误会抓他真是误会,放他出来人家不过想补足证据。他在家老实不多久,又出去丧德了。几天前,他开车见马路边有俩女孩,都长得不错,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停下车,向她们出示自己的工作证,说正为某电视剧选女演员,问二位姑娘肯不肯参选。俩女孩当时就上了他的车,大惊小怪地嚷,说她们头次见这样阔气的轿车。淮海最巴不得别人赞叹他的车,他会马上轻描淡写地告诉你:我爸的。那天他正好去参加一个舞会,叫“瞎子摸鱼”,黑灯瞎火,一窝男女乱摸。跳到半夜一点,冲进来一帮警察,叫着要查抄淫乱据点。一窝男女马上被分开,女归女,男归男。所有男的都咬定这是普通的熟人聚会,正常的家庭舞会。

四星的神色也是既痛苦又狰狞。

霜降问:“一百多女人都是被强奸的?”

孩儿妈走到丈夫面前,说着好了好了,大家吃饭吧,缓缓地,她从老将军手里下掉枪,将它还给警卫员。“吃饭吧吃饭吧”,她像根本没把这场冲突当回事儿。

当晚霜降没课,来到程家。几个小保姆兴奋而恐惧地对她七嘴八舌:“淮海恶有恶报,有一百多女人写了检举信。”

大家相跟着进饭厅,没人去留心四星又在那儿站了多久,抹了多久眼泪。谁也想不到他那样哭着哭着就走了,身上是件条条的毛巾浴袍,脚下一双卧室拖鞋,也许他浴袍下已穿好出门的衣服,鞋别在腰上,兜里揣足了钱——人们事后猜道。起初人们只是当作他赌气,与父亲耍倔,都相互告慰“没事”。夜里打牌凑不齐两桌,大家想起四星。他屋灯亮着,却没人应。下半夜川南忽然说:“四星这回别又吃安眠药!”人们想,对呀,三番五回唤不应他人总不妙。都搁下牌跑到四星门前,横听竖听里面没人声,推开门,屋是空屋了。

马上找电话打到程家院,一个小保姆告诉霜降:军营里有人传,程淮海这回十有八九要回老家喽。

许久人们都不知他去哪儿,是投了附近的八一湖,还是找人最稀的地方悬到哪棵树上了。唯一知道他去向的是霜降,她当然一个字未提过,否则她便成叛国偷渡同谋了。以后的许多平静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动也不动,眼也不眨地呆着,这种状态是她想念四星的时候。那想念淡得都不能被称作想念,而除了想念它又会是什么?四星毕竟是从始至终珍视她、喜爱她、器重她的人。

两星期后,霜降偶然看电视,见程司令的面孔出现了。他在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挥手臂,嘴里的词被老年人特有的喉音弄得很含混,嗡嗡一片。解说员很快解释了一切:程在光将军表态,对其子程淮海的被捕表示支持。程淮海被指控有轮奸及组织流氓团伙的犯罪行为。程在光将军认为党中央惩戒高级干部子弟的道德败坏是拯救民风的必要措施。程在光将军以身作则,以党的原则、国家利益为大局,为其他高级干部树立了表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