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霜降 >

“我们不是说好,我来替你安排住处吗?……”大江又出来一点儿脾气。

“啊。”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长气,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似乎从此什么都好了,心都轻了。大江在渐暗下去的光线里看她,动也不动地看。他不知庆幸她走还是不舍她走。不是你大江曾经那样和我闹:“你怎么会是个小保姆?你不该是个小保姆!……”好了,我将不再是那座被你叫作“酱缸”,被六嫂骂作“比《红楼梦》中贾府还脏”的院落中的女婢了。可我还是我,我和你这多情公子之间仍是那个距离。

她说她养得活自己,自食其力不好吗?他不出声了,却又不服帖地瞪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头拧向背后的窗子:“真他妈不想躺在这儿,想出去走走。外面特别舒服,秋高气爽,对吧?”

“你高兴离开?”

“啊。”秋风一起,你父亲开始披大衣了,没人看见时,他双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她没对大江讲这些。

“也上啊。”

大江头转回:“你去过香山没有?”

“不是要上夜大吗?”

“没有。”东旗有天回来说,她提议全家去趟香山。没人吱声,全像瞅精神病一样瞅她,仿佛说:正常人哪有这样不识时务的兴致勃勃的?霜降当然也不会对大江说这些。

“啊。”

大江眼神虚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带你去香山!那儿到处是枫树,天一冷就红得呀……!你现在就扶我起来,我们到院子里坐一会儿。你去值班护士那儿要把轮椅来!……”他眼马上不虚了。

“去那个沙发厂?”静了一会儿,大江问。

霜降连说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术。

霜降这时从床沿站起,说她该回去了。大江说天还没黑啊,急什么。她说她还得向新来的小保姆交接班,示范许多事,还得收拾行李,下礼拜她就不在那院里了。

“一会儿开晚饭人多,你趁乱到护士值班室,那儿要没轮椅,拐杖也行!”大江说。

也许谁也没去咂摸这如故中的不如故,也没人咂摸得出,除了大江。霜降能在大江失血而发黄的脸上看到一丝先知般的冷笑。似乎他并不是刚咂摸出随老弱下去的父亲而变质的一切,而是老早就开始了这咂摸。他笑的内容还有:幸亏我的睿智,幸亏我父亲对我仅是铺垫,我从未依赖上去,我才成了例外。现在看到了吧,人们?我程大江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不让我父亲的荣辱主宰我的沉浮。说到底,一代草鞋权贵能领几代风骚呢?它的短命是预期中的,然而我建树的是我自己,成就的也是我自己。大江对心目中一个远处长长嘘口气。

霜降仍不答应,说他离架拐散步还差得远呢。“再说,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闲人呢。”她伸手去捺已骚动起来的大江的肩。他的肩邦邦硬,鼓着块巨大的肌腱。“等你好些,我还来看你。”

而霜降没把这一切讲给大江。她回答他“还好”“老样子”“和从前差不多”。程司令不照样以锋利的门齿嗑碎一颗颗肥大的蚕蛹?孩儿妈照样躺在竹椅上咯吱吱地翻身、扑嗒扑嗒地挥扇子?东旗时而回来“咪——咪!……”凄厉地唤她的猫?难道四星不还在他的屋踱去踱来或隔窗远眺?难道川南淮海(有时也加上东旗、四星)不照样白天相互谩骂,夜里迎来送往,打牌、消夜、狂欢?难道那辆黑色雪亮的大奔驰不照样进进出出,在任何宽的窄的路上一往无前,雨天溅人一身水,晴日扬人一脸尘?尽管车里面的部件不如以往灵了,车驶起来不再快艇一般轻了。霜降能讲清这如故中的不如故吗?谁又能讲得清?

大江看着她:“我好些还要你来看我干吗?”

淮海像被揭了短一样脸白了,又红,不一会儿便撤了。俩女人直骂到嗓子劈叉,所有丑话都重复了无数遍,瞧热闹的人乏了,才休嘴。奇怪的是程家人没一个事后助川南的兴,反而都说她:“闲着了!”“吃饱了撑的!”当晚川南建议,趁六嫂没离境,再次以别的罪名把她逮起来。比如她从四星手里搜刮过几万元,既然钱是四星走私走来,贩军火贩来,花钱的也算得上窝赃、知情不报罪,大家都劝她拉倒。人全没了以往的好战,起码好乱好热闹的劲。或许不止霜降一人意识到,从淮海那次误会的被捕后,程家出现了一种微妙的惨淡气氛,像是都在心里为某件事气馁,或暗中深深失望了一次。还像是,淮海那次被捕的误会歪打正着地让人们会心到一些什么,会心到程老将军的泪流之有源。这院子虽然一切如故,实质上却一切都不如故了。老将军毕竟老了,他的老绝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歪头抿嘴,也看他。她知道她这样子十分撩人,虽然人明白这样子个个女孩都会做,是种天然的造作。“那就不来呀。”

“哟,淮海!”川南甩开淮海的手,“你哪天变这么厚道温良啊?”

“不来去哪儿?”

淮海声轻下去:“行了,她就想惹人来瞧咱家的戏,你不是帮她敲锣吆喝场子吗?”

“去个地方,重新投胎,投了胎不走这趟,不做小阿姨。”她撒娇地牢骚着,手指捻着胸前纽扣。

“你再往里迈一步!……”

“不走这一道,就在乡下窝一辈子?”

“你铐啊!……”

“啊。”

吵闹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在程家门口。有表演欲的川南和六嫂越发情绪亢奋,脸上都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凶狠而愤怒的微笑。

“在乡下窝一辈子,从来不知道有个人叫大江,他喜欢你?”

淮海欲忙更正:“甭理她,妇道打架没是非好讲!……”

“啊。”

“什么叫得了?你有短儿在她手里呀?”川南推了淮海一掌,“今儿就让她看看,我家就是霸道,就是横行,就是依仗权势!警卫,铐这娘儿们!”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包。

淮海招架不住地挡在俩女人之间:“得了得了!……”

“要走了?”

六嫂一步步往上凑:“你试试!铐不了我你不是人养的!”

“啊。”

“还得了?这婊子顶着咱家门骂街来了!”她被淮海扳住肩往后推,她一蹿一蹿地往淮海左边右边的肩上霸脸,企图仍与六嫂保持对峙。“你国际大破鞋以为嫁个老外就拿你没治啦?说铐你照样铐!……”

他不言语了。她不去看他,知道他心有点儿痛,和她一样。

川南上去就要揪六嫂,淮海挡了。

“霜降!……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我吵什么啦?”六嫂道,“我要真吵别人早知道你家伤天害理、乱伦缺德的事儿喽!……”

“什么?”

淮海跑回来,对川南像哄像斥地:“吵什么吵?让人瞅热闹解闷儿啊?”他又转向六嫂,也像哄像劝地,“你跟咱家没关系了,还在这儿吵什么?……”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折磨人?”

川南扬嗓门哈哈笑了:“你婊子活不到那天!瞅你那副艾滋病身子骨儿!婊子你想看我们家笑话!别让梅毒大疮烂掉鼻子、烂瞎你眼就算婊子你造化啦!……”

她向他扭过脸:“我?……”折磨你?!我的那点儿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对我的手一样,全凭你高兴。你什么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仅可以将我的手拿起放下,对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你都做得到的。

六嫂朝院里院外的旁观者一划拉胳膊:“程家还想霸道几天呢?老头一死,你们树倒猢狲散去吧!那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哼,哪一天我还得回这院子看看,看这一家积阴德阳德到末了怎么着了!看你们还敢霸着我的孩子!看你程四星敢愣充孩子爸!……”

大江忽然喊:“护士!”喊到第五遍,护士来了。

“怎么啦?做了出口破鞋我就不敢碰你啦?”川南转向无所适从的两个兵,“木头啦你们?你们不敢动她,我一会儿叫你们连长关你们禁闭,玩忽职守嘛!破鞋脚站在我家地盘上呢!非法进入军事要地,管他哪国人,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别说你,就是你那美国佬男人敢把脚往这门槛儿里伸,照样崩掉他的天灵盖儿!……”

“喊什么?不会捺铃吗?”

“你敢动我一手指头?”六嫂朝手按枪的警卫兵竖起一根尖尖的手指,“现在你们再逮再抓试试!……”

“没那么文明!……”

川南对警卫兵说:“扔她出去!……扔啊!没看这破鞋在脏我家门脸儿吗?”

“跟你讲过,手术后都会疼几天,止痛片不能随便吃,会上瘾。”白脸白衣,雪人似的护士嗓音冰冷。

这时川南下了楼。川南见六嫂哟了一声,六嫂却抢先开口了:“来告诉一声,我明天飞美国啦!好几国大使馆过问了我的案子!你家一手遮天呢,办不到啦!你家霸道横行的日子早过去啦!……”

“我要撒尿!”大江喊时头一仰眼一闭,完全像闹事。

也许是老将军的话发生了效力,一星期后淮海回来了,对谁都说没事,但谁都看出他脸更皱,嘴唇肿着。他说那纯属一场误会,公安局局长亲自给他赔了不是。那以后淮海至少三天没出屋,出屋后也不再对小保姆们张口闭口地“亲一口”了。约莫一个月过去,被当洋娼逮捕的六嫂突然出现在院门口,说是要进院子跟诸位打个招呼:她要出国了,她不是“洋娼”而是洋人明媒正娶的夫人。门岗警卫拿不准是撵她、放她,还是扣留她。问正驾车进门的淮海,他头缩回车窗说:“我不管!”

“便盆在你床垫下,不是伸手就够着吗?”

那个新来的小保姆竟也陪着红了鼻头眼圈。两个便衣完全没了公事公办的腔调。似乎老将军的悲愤大有道理、颇顺正义,人们一时间悟到他所有的话都不假:他曾经的确英勇过、献身过、玩命过,当他吃草根咽树皮冲锋陷阵时他没有私欲杂念,没想到日后会有这样的院子、房子和车子。他当时毫无把握自己将从成千上万次死亡中活出来,成为有幸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来享受厚报。他甚至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院子、房子和车子,穷尽他的想象力,他当时所能想到的最美满生活是两亩地、一头牛。你能说他的忠诚勇敢带有投机意味吗?

“冲着它我尿不出!给我一双拐杖,我要上茅房!”

所有人似乎都为老将军由衷的感伤和苍老的眼泪震动了。在场的霜降意识到,他的老泪不仅为儿子流的,而是为更多更深的缘由。那理由他自己也无可言传。

护士站那儿看他好一会儿,说:“我们这儿只有厕所,上茅房回你们村去!”生怕他反应,她飞快转身走了。不久,她递来两根拐杖。

有的小保姆吃惊,说老爷子从不为子女动这么重的感情,四星被捕时,他面都未露。也许人老了感情脆弱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霜降当然明白他要双拐不是为了上厕所。电梯就紧挨着厕所,他站在里面,让霜降捺电钮。他生来头次拄拐,动作协调不起来,在楼下小径上起步不久,就精疲力竭。霜降说:“让我来扶你走。”他不理会,眼睛瞪着前方,身体一耸一耸向前,起伏大得吓人。路灯开始亮了,光从梧桐树枝里渗出,大江的额头和鼻尖金属一样反光,他竟出了那么多汗。如此不得法地架拐,要不了多久他腋下就会磨破。霜降不再表示要搀扶他,那样等于提醒他失去的矫健。他的矫健也曾是他优越于人的一点。

老将军仍是对他们的话聋着,他们说他们的,他说他的。他已哽咽得进气多出气少:“你们打了狼就来杀狗,逮了兔子就来宰鹰啊!杀不了我这条老狗,就来斩尽杀绝我的后代啊!我还活着你们就开始满门抄斩了你们?!我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一生都给了国家。我十四五岁就枪林弹雨里钻,浑身给枪子打成筛子,命不大的九百回也死过啦!你……你们真打得下手啊!去问问看,我程在光怕过死没有?攻城攻不上去,我枪都不要,甩大刀片,拿这一身血肉给我的兵开路,身先士卒你们当是写在书上漂亮的?我活到今天就为看你们一个个来杀来绑我的子孙呢!为了革命,我少年丧母,中年丧妻,现在你们要我老年丧子啊,人顶惨不过这‘三丧’啦!……你们杀呀,逮呀!把我逮去吧!我拿我这条老命抵我孩子的小命!我光膀子跟你们走,反正是满身枪眼,你们再添几个也不多!……国民党的枪子没要我命,你们朝我来吧!……”说着哭着,同时就要动手撕扯身上的衣服。孩儿妈和警卫都上去捺他。

他俩嘴上谈的和心里想的全不相干,他俩都明白这点。当他第三次说到“外面真好,空气真新鲜”时,他自己也乏味地笑了。

“首长不要激动。您儿子有错改正,有罪服法,没错没罪,自会不丢一根毫毛地回家!您可别太难受,伤身子骨!……”

前面的石台阶引着小径上了一丘缓坡。他犹豫着,吃不准自己是否上得去,霜降说别上了,要累坏的。他眼瞪得更狠些,身体深处发出一个“哼”,开始登上第一阶,第二,然后第三。每登一阶,那一声“哼”便更深。他眼瞪着什么呢?是在瞪他自己?他的那个意志在不疏忽、不依不饶地监视他自己。

“配合你妈拉个巴子!你们是什么党?抓人跟偷鸡一样啊?三K党还是拆白党?……还我的儿啊!”

“就是这儿——这儿漂亮吧?”登上最后一阶,他说,将额歪到臂上抹了一把汗。

两人又忙打躬:“首长千万别急坏身体。您一定知道中央最新文件,社会上淫秽犯罪活动要严加打击,包括一大批高级干部子女。您老一生拥护党中央,相信您这回也会以党和国家利益为重,采取配合态度!……”

这儿是他与兆兆常来的地方,因此他背熟了路途。兆兆就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身上那股淡淡的手术室气味让人想到“尊重”这词儿。兆兆也像她这样,捡起落在板凳上的银杏叶,一片片围成一个整圆?大江也这样看她,带些夸张了宽容的笑,男人总这样夸张对女人的宽容,女人总对那夸张假装浑然,越发行为得没道理,越发需要男人来宽容她。女人会过分索取这宽容,也许兆兆就几番索尽了大江。

老将军像是根本听不见,仍沙哑着嗓音自管自诉说:“……你们呢,看我年纪大啦,不来惹我呀,怕惹出我这条老命!你们就来朝我的孩子下手啊你们!”

兆兆不会的。她不像那种不懂得在极致与过分之间把握分寸的女人。她会在大江刚感到冷落时,将手里的叶儿散去。就像霜降现在这样一散。

俩便衣忙说带走淮海的并不是他们,拘留和调查是两摊子公事。他们只管来调查,至于人被谁扣了,他们完全不知道。“首长当时该看看他们的拘捕证,上面有戳子证明他们是哪个处哪个科。公安局大了,各有各的权力范围和任务。”

霜降感到自己无论怎样动静,都在重复兆兆,甚至模仿兆兆,却又不能取代兆兆。她知道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尊重是难得的,或这样的尊重或那样,或多或少。没有尊重什么都白搭,手拉手,拉得再急迫热情也白搭。不然你大江为什么总是一拉我的手就缄口?你从来不能够从这手拉手中发展出任何东西,因此你一拉我的手就是这副若无其事的样。

一周内已变得颤巍巍的老将军老远就对两个便衣拖长腔喊:“你们还我的儿子啊!”喊声之凄凉之锥心刺骨,连两个便衣脸上都出现了怜悯。

他将头仰在靠背上,手上却有许许多多的表情。霜降感到那握着她手的手的激动、叹息、欲望、伤感、爱、嫌弃。

六嫂被警方拘留不久,程家出现了两个夹黑皮包的人,都说是便衣警察。他们并没有惊动程司令,进了院直接奔淮海的屋。照例还在好睡的淮海被敲醒,换掉睡衣就跟他们走了。在院里他对那个矮警卫递眼色、打手势,叫他去叫“老爷子”,矮警卫不懂,俩便衣先懂了,制止了院里所有人的动作,说他们仅仅奉命来带淮海“走一趟”,“谈一些问题”,没必要劳程司令的大驾。等程司令小跑着出来,淮海已被塞进吉普车,车早开走了。花了一个礼拜时间,程司令也未打听出谁带走了淮海。院里有人猜是六嫂检举了淮海,出于报复。也有人猜是被开除的李子终于找她的保姆社会领袖把状子递到了某人手里。又过一些天,两个夹黑皮包的又出现了。他们还是和蔼客气,打定主意“不打搅首长”,直接找院里的小保姆们谈话。他们叫大家不要怕,有法律、有国家、有党中央替她们做主,程淮海怎样为非作歹,怎样蹂躏和凌辱她们,统统讲出来。没等大家想清利弊得失,孩儿妈已搀扶老将军走过来,两人一下显得那么风烛残年,相依为命。

“真好——你要去读书了。然后你去做个护士,哎,可能是护理师、护士长。”大江对着天空说,“那时你二十四岁?二十五岁?”

“老样子,世界上竟有这么无聊的一帮人!”大江笑着恼,笑着愁。“不是听说六嫂出事了吗?怎么个前后?”霜降生怕他把她也归到无聊的“那帮人”里,便简短讲了经过:六嫂有天到学校直接领走孩子,三天后程司令叫人把被藏的俩孩子找了回来。川南从此找六嫂的行踪,不久六嫂就被警察抓了。罪名是跟外国人非法同居。霜降没加评论和形容,没说当时程家人怎样倾巢出动,到宾馆去看被“捉双”了的六嫂。六嫂披头散发,口红抹得满脸,浓妆融得那张标致脸蛋成了油画调色盘。东旗的话:是个地道的妓女形象。

“那时你还来住院,我给你止痛片。”霜降将手反握一下。

她将他床头摇得高些,一面回答大江对家里人的提问。你妈?她还好,前阵流了次鼻血,现在她在看一个新医生。川南胖了,怀孕嘛。东旗不常回来,回来总是为她的大猫。川南把她的猫打了。

“去你的,我才不来住院!”大江的手笑了,一颤一颤的。

霜降想,他的意思是他对我有这种热吗?噢,大江,别来惹我。我有那个角落就挺好。有那热而没有尊重一样是不成的,我知道。你更知道,不然你为什么握着我的手从来不给我解释呢?“我们说点别的吧。”霜降问他要不要喝水,她带来了他喜欢的可口可乐。

“那你老了会来住院的。”

“我对她?”大江想一会儿,“她是个值得人尊重的女人。别看她平时小孩儿脾气,进了病房像男人一样果断沉着,看了就让人尊敬。但结婚是男人和女人的事,需要热,说丑些,需要热去刺激荷尔蒙。人说到底还是动物。动物间的异性相吸是很原始,也很美的。因为它没有功利性,也不掺有社会因素。”

“为什么?”

“那你对她呢?”霜降急问。似乎不是急自己而是急大江,有点为他抱不平。你这么好看这么有前途这么要强这么不凡夫俗子,她凭什么不对你热?她不热,让她有一天也剩成川南,末了捡个姨里姨娘的小行政干部也嫁了,还见他眼色行动举止。

“人老了,往医院跑得就勤了。”

“兆兆告诉我,她可能留在日本。不留,十月她也不会为结婚回来的。她对我没那么热。”大江心平气和地说。

“那你也老了。”

“你们不是十月就举行婚礼吗?”全院人都在传说程司令准备订饭店,趁机请请平日不太走动的上级和同僚。讨厌铺张的程司令这辈子是头一次和最后一次铺张。

“嗯。”老了多好,老了那些梦想、妄想、痴想都死了。那时,大江,我或许会对你说,我爱过你。既然老得什么也来不及了,我会敢说的,我会说得心平气和的。我还会对你说:但愿人有来世。

“我想我和兆兆不应该结婚……”他很没主意似的看看霜降。手一直握着她手。

“那你一定得用功学习,要做大医院的护理师啊。”他手那么一往情深。

霜降赶紧点头,实际并没真听懂他。

“嗯。”她手迎合着,感到他的手的力远不只是手自身的。

大江以为霜降在专注听他讲兆兆。他一个劲肯定兆兆的长处,说她从不否认自己的优越感,为什么否认呢,她该优越,她不像程家子弟那样空洞地优越、不学无术地优越。而正因为她太优越她学不会爱别人。爱情是种双方都表示谦恭才能产生的感情。“对吧?”他问霜降。

“你那时一定是最好看的一个护士。”他手不可思议地烫起来,并满是湿漉漉的汗。

霜降很高兴自己的心没跳乱。没这个兆兆,会有另一个兆兆,哪个兆兆都没了,也轮不上你霜降。轮不上你,心乱也白乱,不如安分守着他给的夹角死角、无论多小的一个角落。你命里该的,就是那个谁也占不去,想填也填不满的小极了的角落。

“穿上白袍子,大家都差不多。”

“她们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了。等兆兆三个月回来,我们说不定各归各了!”他说。

“你一定不一样,我肯定认得出你!”

“总有一天她们会晓得你是兆兆的男朋友:哎呀,那个乱骂人的大头兵原来是赵大夫的男朋友!……”霜降觉得自己快要恢复成最初的自己了。尽管有个兆兆。

“还有大口罩!”

“什么都骂,一开口就八辈以上!大头兵受伤都要骂,这是规矩。跟新娘哭嫁,寡妇哭坟一样,规矩。”他笑得一嘴牙又全露出来。一向地,他这笑比所有人的笑都饱满。他恢复了霜降头次见的那个饶舌顽皮的大江。

“你不愿我认出你?”

“你骂什么?”

霜降不语了,认出就意味着被遗忘过呀,大江。当然,遗忘掉一个曾使你动过心的女婢是顺理成章的事。遗忘很快就会发生了。遗忘是愉快的——等我一走,你会发现它多么愉快。首先让我们遗忘这手拉手,你从来没有命名过它。似乎他的手明白了她的心事,感到遗忘的逼近,便死扭住她的。

“她打了招呼我还敢扯开嗓子骂人吗?”

“这里好清静。”他说,“没人会到这里来。”为什么说这个?这样手拉手不必背人呀。

“兆兆没跟人打个招呼,要他们照顾你好些?”霜降问。

她突然明白了他手的激情。明白的同时她的手也热起来。这是她的第一次,把自己全部地给予了,她感到满足后的无力。

大江说她们对他一样凶,要想她们不凶,第一,得说他爸是谁,第二,女朋友叫兆兆。不然,她们见的大头兵升成的官太多了。

她悄悄转脸去看大江。他的脸和全身在他的呼吸中起伏。你占有过我了。她眼睛一眨,落出两颗泪。

“就那样做贼一样进来了,她坐的地方能看守走廊两头。我听她接电话,赶紧贴墙溜过来。”霜降说。现在的笑可算作真正的笑。

一个月后她再次来看大江时,他已经换到三人病房去了。她记着前次缓坡上的约定,这天傍晚,她来了。就在那丘缓坡上,大江说他正在做新的决定:是否和兆兆分。她被一个暧昧的希望鼓舞着,穿了件白色风衣,里面是那件黑衬衫,她知道正是这件黑衬衫从一开始在大江眼里就把她和一般小保姆区分开来。

“后来你怎么进来了?”

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美。站在镜子前,虽然那个“就你吗”的问句仍不断缠她,她还是没法否认她的完美。美或许真的能征服大江这样一个男性。

霜降急着转话题,说刚才一个护士硬不让进。今天不是探视日。那护士凶得很!

她不再是个小女佣。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该这样鲁莽地撩开被子。大江大笑了:“怕呢,还是难为情,脸红了!你可真是个小姑娘!”

她走过走廊时所有的男病员女护士都瞪着眼盯她。她问清了程大江的新病室,听自己的鞋跟在人造大理石上敲得雅致、矜持,一路响到大江门口。

霜降看见一条白得耀眼的腿,一股药味掖在被子下。那条病号裤被剪掉了一条裤腿。

门虚掩,里面有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的背影。霜降止了步子,诊断时间是不该进去的。

霜降问他的手术。疼得厉害吗?刚下手术台还好,夜里不行了,我骂了一夜。现在呢?你撩开被看看,敢吗?

女医生隔着大口罩的话音有点像兆兆。

“哭那么久!”他说。他看了那么久,玩味了那么久。他说他的伤不值她那么多泪。他又一次拉她手,拉得她只得顺床边坐下。“哎呀,小姑娘啊小姑娘!”他吟唱一样叹道。

等门开大些,女医生转身摘下帽子、口罩,霜降发现:她正是兆兆。啊,这正是十月啊!

她的手被捏住了。俯脸,见大江正看着她。她急忙抽手去擦泪。

霜降觉得眼黑了一下。她当然没进去。她当然心痛地沿走廊走回,心痛地承认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她仰起脸,似乎想把眼泪倒灌回心里,却不行,它们成熟了,它们自己坠落了。她就这样和自己的眼泪较劲,她将它们仰回去,它们寻着别的途径再流出来。强烈的抵触竟使那饮泣愈来愈难以扼制。她想,连自己的哭也变得这样复杂。她不知它还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还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这以泪洗面的时刻发现她哭出了痛快恰等于她时常笑出了难受,原来它们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丑、善恶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对立,都可以混淆。在程家的院子里,在她这两年中,所有她认为古传的、固有的、长辈们教诲的众观念都被搅拌得你掺进我我掺进你,辨不出反正、是非了。

从医院出来,霜降没有回她与六个女工友合租的那间宿舍,而回到了程家院。

她眼睛胀起来。她头一次这样哭,泪水持续地蓄积,蓄积了那样长久那样满却不立刻流下来,因为她心里并没有悲伤推动它们流下,有的只是一种复杂的感动。为自己和大江无望燃烧却不肯泯灭的那点情谊。

警卫与她调侃几句,就放她进去了。她真的是急需那几件行李吗?天黑了,有人叫她,回头,见是四星。

这张冷峻紧抿的嘴吻过兆兆,一定长长地、心笃意定地吻过她,那样的吻会使兆兆和他都感到长久、完满、彻底地相互拥有。那么吻过之后呢?他心里可还有一个小极了的角落?那小极了的角落像是人塞行李箱或填仓库,塞填得再满也难免留下的夹角或死角,他若就把那角落给她,她也要。

她一下子觉得她回这院里不是来找剩下的无关紧要的那点行李,而是四星。只有四星对她是真心需要和喜爱的。四星曾说到的那点“真”仅在她和四星的关系中才有。原来爱与过活是两回事,爱一定要过渡到过活才能自然长久地存在下去,过活却不需要爱,过活自身是独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能够自然长久地存在。过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将目光弄得曲折,将笑摆得那么巧。过活是大米饭,你饿,它结实地填饱你,朴实得让人感动。

假如真有一天,它向她启开,告诉她他爱她,接下去告诉她他要她。明知那爱是那要的谎花,或那要是那爱的苦果,她也会给。怎么办呢?她爱他。他要,她给,就算够美满了。

爱却那么不同。两个相爱的人若不能成功地过渡到过活就不能正常地吃、喝、拉、撒、睡。

它果真含有一个无声的爱吗,对她这个女佣?别扯了。这张嘴即便启开向她倾吐出一淘箩“爱”字,她也不会信。它启开的第一个动作将是斜着一边嘴角的笑,那笑从一开始就让霜降警觉,对做热恋、单恋、失恋梦的自己一再喊:“醒醒!”

霜降躺在四星臂弯里想:她与四星从未经历那个严苛、娇嫩的爱就开始了过活,不知是幸事或憾事。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性睡着的模样,因此这一会儿的打量使她感到有些神圣。他原来是这样睡的,嘴抿得那样紧,像一张从来不和父亲耍贫嘴、不和母亲胡应付、不和女孩子们卖俏皮的嘴。很难想象这样的嘴会不负责任、不计后果地说:“霜降我喜欢你。”它那样沉默寡言,即便含有一个“爱”字,也该是无声的。

一切都那么瓜熟蒂落,没有局促、手忙脚乱、东遮西掩。四星之后去厕所开着门小便、擦洗,似乎和她并不是头一回,而是如此这般地过活已很久。他没问霜降:你今天怎么这样痛快?也没说:你看,过去我从来不急,不逼你,我知道,是我的就总是我的。一种浓烈的自然平淡的气氛使霜降心上的那块痛轻下去。她静静地躺着,心里说:大江,永别了。

霜降发现床周围没有一把椅子。的确没人来看望过他。

四星看看她,替她擦去泪。似乎女人头次有这事流泪是正常的,他不必问什么。

霜降第二天下午到了医院。大江睡着了,脸色还好,人却像老了一大截。那是单人病房,白色铁床置于屋中央,一个向来神气活现的大江一下显得那样无依无助。

“会怀孕吗?”她问。

大江的信不长,只告诉霜降他可能会残废,想尽快见她。还说到兆兆在闻知他受伤的消息后正要动身去日本,去参加一个医科大学的合作项目,他劝她不要等他。他被送到军总医院时,兆兆已经走了。信最后叫霜降千万对他家里封锁消息,他怕父亲吃不消这个消息,也怕一家人到医院去吆五喝六。

他说那好啊,我就有三个孩子了。前面那两个正好喜欢你。

“重是重,不过没危险。上飞机之前做过一次手术了,今天是第二次手术。”小兵说得很急,离去得也很急。

“怀孕怎么办?”她又问。

“他伤重不重?”

“放心,不怀孕我也会娶你。”

那是兆兆工作的医院——霜降脑子里又过一次电讯。

“什么时候?”

“程副参谋长受伤了——演习的时候出了事故,他的腿炸坏了!派我们几个送他到军总医院的。”小兵说。

他沉默颇久,说:“霜降,我要带你走。出国。”

“他怎么了?”他人呢?他怎么会被人送回来?……

“你不知道吗,服刑期不能离开国境的!你逗我的吧?”

“程大江。”他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封信,封面上写着“烦交霜降”。她从没见过大江的字迹,头次见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异样了。为什么是我?怎么会是我?……

“不。我出了院就决定逃出去。有人帮我。不就是一笔抹掉我的刑事记录,再换个假名办张护照吗?”

“副参谋长?……”霜降想他大约找错了人。

“那要是叫人抓住,算叛国吗?”

“我送我们副参谋长回来的……”说南方话的小兵说。

“我干吗要叫人抓住?你要沉住气,到国外就活了。”

云南?大江实习的部队就在云南——霜降脑子电一样快地闪一下。

“我也是假名?”

而营门口站着的却是风尘仆仆的黑瘦小兵,见了她就说自己从云南来。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钞票是真的。”他拍拍她脸蛋,“你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小乡下妞儿。出去了我们就开始好好过活。离这院子远远的,这院子塌了陷了我也不会回头瞅它一眼。要不生在这院子里,我会是个好人的。你跟我走,你会生活得很好。”

九月初的一天,霜降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说有人托他带信给她,让她到营门口接应。霜降一路骑车出去,心里巴望别再是那个小赵。小赵自那次在朝鲜冷面馆遇到她和大江,几番托他在警卫团的熟人带信给霜降,让她在大江面前“美言”他几句,看在他“鞍前马后”保卫过程司令两年的情分上,帮他弄个北京市民户口。信的口气有一点醋意和讥讽:跟你霜降重叙旧情,我是没那份痴心妄想了;既然你霜降已攀上了高枝,啄剩下的果子,也空投给咱救救饥。霜降回信给他,说这事她半点儿忙也帮不上,她与大江仅是主仆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千载难逢地出去一趟,既是偶然也是正常。

霜降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走。四星含混地说走之前他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