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要出门,天忽然阴下来,随即完全黑了,简直像夜里一样。陆续有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Apple赶紧关门、关窗户,外面也是一阵忙乱,邻居们急着收拾晾在铁丝上的衣服,把停在窗下的自行车推进屋里。树木在风中舞动,叶子和花瓣纷纷飘落。一道近乎垂直的闪电——所有人都在等候,终于传来一阵与之不太匹配的沉闷的雷声。院里地上布满水泡,淹没了落花落叶。北京的夏天就是这样,从中午起阳光猛烈,干热不堪,下午稍晚突降一场暴雨,接着是个凉快的晚上。无论炎热,还是凉快,都是爽朗的,干净的。天渐渐亮起来,雨也停了,空气十分新鲜。紫薇的花朵浸满了雨水,沉重得把枝条都压弯了,予人一种不自量力之感。几只蜻蜓,贴着院里的积水飞来飞去。冰锋见时候不早了,问是否找地方一起吃个饭。Apple说,你们不知道吗,前不久发生了《红楼梦》电视剧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据说是吃了变质火腿拌黄瓜,咱们别在外面吃饭了。
冰锋的兴致却稍稍低落,他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到底怎么写一部诗剧呢?当初答应参加诗歌小组,就是为了这一目的。Apple似乎看出来了,说,我给你找出几本世界有名的诗剧作品,你带回去看吧。冰锋接过来,有拜伦的《该隐》、雪莱的《希腊》、席勒的《威廉·退尔》,都是旧书,但品相极好,每一本的封面都有一个潇洒的钢笔签名,还写了日期。正是那位三十年代已经登上文坛,但地位一直不算显赫的诗人的名字。冰锋读过他的一些作品,是位老现代派,与中国新诗的主流完全不是一路。他想,Apple也许从他那里得到某种师承。
再到聚会的时候,紫薇花开得更为茂盛,枝条已经重新伸直。月季花瓣有点发蔫了,仿佛已是人到中年。珍珠梅开了很多小白花,乍看近似丁香,但没有香味。栾树长了很多小灯笼似的果实,大多是浅绿色的,个别稍稍变红了。天气相当热,树上蝉声不断,越鸣越响,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冰锋带来一个早花西瓜,现在在副食商场买水果可以自己挑选了,他用上了大学学过的叩诊功夫。Apple很高兴,放进新买的雪花牌冰箱里。墙上的挂历换了新的一页,是罗塞蒂的《白日梦》。
Apple念了自己的新作,是一首长诗的片断,有八九十行,意象更加鲜活、肆意,甚至有不少关于性爱的隐喻,看似没头没尾,却又像有意为之。杨明又作了长篇点评。这小组里有两个中心人物,杨明偏重理论,Apple专心创作,她的诗如果能为他的理论提供有力证据,就得到大力赞扬;如果不能,两人就争论起来,甚至演变为一场激烈的争吵。叶生与其说是成员,不如说是学员,总是安安静静地听别人发言,兴许只因为她认真倾听,那些发言才显得有些道理。
冰锋还回那几本诗剧,杨明说,我也借去看看,这些书一直没见再版。几位热心地讨论起冰锋要写的诗剧来。他说,最初我起了写这作品的念头,是读到《吴越春秋》有关伍子胥的两处记载。说着掏出笔记本,先给他们看摘抄的一段原文:
四个人一起进了屋。房间一角地上,一台白色的蝙蝠牌圆形电扇在缓缓转动。冰锋把《伍子胥》还给Apple,抱歉地说,这书对我没有多大用处。Apple问,那你想写什么呢?冰锋说,我想写伍子胥一生的前半段,复仇的故事。他需要杀一个王,立一个王,兴一个国,灭一个国,才能复自己的仇,但还没来得及,仇人先已死了。叶生听罢,轻轻啊了一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子胥行至大江,仰天行哭林泽之中,言:“楚王无道,杀吾父兄,愿吾因于诸侯以报仇矣。”
诗歌小组下次聚会,还是在一个星期天。冰锋走进Apple家的院子,看见珍珠梅结了很多小花苞,真像一粒粒小珍珠一样。月季还在盛开。那株乔木是栾树,缀满绿叶的树枝顶端开着一束束明亮的小黄花,叶与花的形状、位置和颜色非常协调,有如人的黑发里夹杂着白发。几株灌木开满淡红色的花,闻得着花香,原来是紫薇。Apple穿着红色短袖T恤,黄色短裤,正跟杨明一起站在牵牛花前抽烟,只听见杨明说,我从来没说过哪个聪明人是笨蛋,我只是不把笨蛋叫做聪明人罢了。叶生略显无聊地待在一旁,头发梳成双马尾,在脸旁垂下两大嘟噜,还像上回那样穿着肥大宽松的衣服,而且更夸张,仿佛随便将彩色的桌布或窗帘披在身上。她走过来对冰锋说,月季开到这份儿上,看着像不像一朵朵都要扑上来掐你?又说,栾树英文名叫goldenrain tree,也许是专门赏落花的。
冰锋说,当时并没有别人在场,伍子胥是自言自语,很像一个孤独的行吟诗人。然后翻到另一页,又展示了一段原文:
他计划将伍子胥的故事写成一部作品,是要激励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借此能与自己那位人生楷模持续而深入地对话。相比之下,与父亲反倒不再有什么新的交流了。对他来说,写作或许是一种最好的思考方式。
子胥之吴,乃被发佯狂,跣足涂面,行乞于市,市人观罔有识者。
冰锋很想能就伍子胥这一话题与人交流,哪怕是位素不相识的作者;但又不无担忧,生怕打算写的东西已经被别人写过了。聚会结束,他第一个离开了。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举着书读起来。进家门时读完了,松了一口气,写的根本不是自己所关心的内容。
他说,这里我们不知道伍子胥在想什么。《东周列国志》则写道,当时他边要饭,边吹一管斑竹箫,箫曲共有三叠:
杨明问,那么是什么题材呢?冰锋说,想写伍子胥的故事。杨明嘟哝道,这么老的事啊。冰锋有些不快,但又觉得为此争辩并无意义,说出这名字已经嫌造次了。Apple说,不在乎写什么题材,关键是怎么写。你读过冯至的小说《伍子胥》么?冰锋说,没有。Apple说,我有这本书。有位老诗人很喜欢我,两年前他去世了,把藏书都留给我了。说着,从书柜里找了出来。薄薄一册,白色封面已经发黄。她说,你带走看吧,下次还我就是了。
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郑身无依,千辛万苦凄复悲。父仇不报,何以生为?
Apple对冰锋说,你还没发表意见呢。冰锋说,我从你这里得到不少启发,但却不是对你的诗的具体看法,而将体现在我自己要写的东西里,现在一下还讲不出来。我只能说,谢谢你,当然,还有你们俩。能参加这个小组,对我来说非常幸运。Apple问,你想写什么呢?冰锋的话容易被误解为敷衍,只好明说,我想写一部诗剧。其他三位听了不免意外。冰锋明白,现在无论是谁,公开发表作品尚且不易,他却要写诗剧,像是在开玩笑,就解释说,我只是想利用这形式,但这也没有想好,至于能否发表或演出,尚且不在考虑之列。Apple说,难得像你这么纯粹。
伍子胥,伍子胥,昭关一度变须眉,千惊万恐凄复悲。兄仇不报,何以生为?
杨明继续对Apple的诗加以分析。等他说完,Apple开始答辩。有一段近乎题外话,深深打动了冰锋:我向来不相信否极泰来之类的话,苦难无论如何深重,本身都不会结束苦难。人类的苦难唯一可能具有价值之处,是给文学家、艺术家提供了题材,让他们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不然这个民族或这个国家的苦难就白白浪费了。
伍子胥,伍子胥,芦花渡口溧阳溪,千生万死及吴陲,吹箫乞食凄复悲。身仇不报,何以生为?
杨明开始发表意见,引经据典,举了很多作品为例,都是译作,讲得略嫌深奥,一下听不明白究竟是褒是贬。Apple读诗的时候,叶生换坐到一张矮凳上,双手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听,阔大的黑布裙子铺展在方砖地面上。现在坐回桌边,拿起Apple的诗稿,眯着眼睛看了好久。在杨明停顿下来的间隙,抬起头来说,Apple姐姐,我很喜欢这组诗,但有点小小的意见。她说话的声调低低的,没有抑扬顿挫,带股童稚气。所提的是几处语言上的具体建议。Apple的诗个别处稍嫌粗疏,经她一修改,就完美了。冰锋想,自己打算写的东西,将来也要下这么一番推敲功夫。
我正是受此启发,希望将主人公的内心用诗歌形式揭示出来;回过头去看江边那一幕,也可以做同样处理。
接下来Apple念她的组诗,充满激情,颇具气势,不拘章法,跳跃性大,意象强烈而怪异,给人见血见肉的感觉,乍听似乎局限于个人情感——不一定是真实经历过的,却是真实体验过的——但与历史、社会和时代之间,又隐约存在着一种联系。冰锋觉得,自己打算写的东西,从这里可以借鉴的地方也许更多。但他却一时不能说什么,脑子里涌现的都是自己的零散诗句,又无法记录下来。
叶生有点怯生生地说,《东周列国志》不是小说么?冰锋说,对,是小说,但不妨看作是进一步的想象,其实《史记》,甚至《左传》,写到伍子胥也未必不是出于想象,这个故事古往今来一遍遍地被修改,被丰富。所以使用一些小说戏曲里的材料,大概不成问题。我是感受他,不是研究他。我只想多知道些东西,特别是细节,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去塑造这样一个人物。
Apple要杨明先念,他客气了一下,念了起来。是两首很具哲理的诗,连形象都不多。杨明说,我喜欢英国奥登的玄学诗,受他影响,没准影响过于明显了。Apple说,的确是太明显了。在冰锋看来,这两首诗并不成功,干巴巴的,但却由此受到启发,自己打算写的东西在某一方面其实与这种追求是一致的,或者说,要包含这个成分。他说,我有个体会,这种哲理诗不同于过去我们常说的概念化的地方,在于写出了诗意,直截了当地说,诗人的思辨本身富于诗意,而概念化则破坏了诗意。
冰锋又说,《吴越春秋》还有这么一节,讲吴兵退去后,乐师扈子为逃亡归来的楚昭王弹唱了一首《穷劫之曲》:
冰锋看了看身边这位可以说贸然地以“我们”将自己与她归并在一起的女孩,还是那个长得很文艺的印象。但这印象未免难以捉摸,怎么叫长得很文艺呢?其实他是在寻思一个文艺女青年的外貌到底是怎么样的。冰锋也认识几位和叶生同年级学文科的,但她显然不是成天唱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的那路学生。所谓文艺似乎是相貌与气质的结合;或者说,文艺不止一种,叶生这一种是要相貌与气质兼具的。她的个子很高,骨架也大,皮肤白皙,大眼睛,大嘴,颧骨稍凸,腮部略凹,脸型轮廓鲜明,但不失清秀,头发又黑又密又长,梳成马尾,在脑后垂下极丰厚的一股,与脸色形成反差,甚至使之略显苍白。她看着很天真,也活泼,但眉宇间时而又流露出一丝忧愁,神情常常稍显疲惫张皇,好像很容易受到惊扰。动作也是懒懒散散的,打扮在波希米亚风与邋里邋遢之间——或许二者根本是一回事,因而又带些许风尘气,似乎身世不无坎坷。但听她讲话可以确定,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
王耶王耶何乖烈,不顾宗庙听谗孽。任用无忌多所杀,诛夷白氏族几灭。二子东奔适吴越,吴王哀痛助忉怛。垂涕举兵将西伐,伍胥白喜孙武决。三战破郢王奔发,留兵纵骑虏荆阙。楚荆骸骨遭发掘,鞭辱腐尸耻难雪。几危宗庙社稷灭,严王何罪国几绝。卿士凄怆民恻悷,吴军虽去怖不歇。愿王更隐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
Apple家住在西屋,窗下拉起几根小线,爬着牵牛花,开了很多蓝色的花。她站在门口迎候,穿着咖啡色绒布衬衫,袖口挽到胳膊肘,牛仔裙,系一条很宽的黑皮带,前面有个大金属扣。一看就知道是个气场很强、体能也很足的女人。将冰锋领进南头那间,这是她自己的屋子,一张单人床,几个书柜,一张方桌,墙上挂着一本世界名画挂历,两个月一页,现在的一幅是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另两位已经坐在桌边。Apple说,我父母今天不在,就是在我也不给你们介绍了,他们都在大学教书,是贸易系的,根本搞不懂咱们写的是什么,说的又是什么。桌上放着一沓纸,是她的一组诗。Apple问,你们的呢?杨明掏出一个本子,说,我写了两首,还要修改。冰锋抱歉地说,我的连草稿还谈不上呢,拿不出手。叶生说,我也没写。她指着冰锋和自己说,我们是来当听众的。
这位乐师回顾了整整一段历史,揭示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前面的箫曲是伍子胥主观的心声,这里则是客观的叙述。这样就有分别从个人和历史的不同立场出发的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方面,是伍子胥在想,在做;另一方面,是历史在看,在记载。
诗歌小组第一次聚会,定在一个星期天下午。Apple家在交道口附近,离冰锋住的地方不远,走不了几站地。到了东直门内大街上一望,天都蓝透了,一线西山,好像就在鼓楼的后面。那是一条安静的胡同里的一个规整的院子。院里偏南有一株很大的乔木,还有几棵树皮平滑的灌木,高及西屋的房檐,都长满了叶子。当中的花池里,一大丛月季,开着红色、粉色和白色的花。还有不少草花:红色的串红,粉色的矮牵牛,黄色的孔雀草,紫色的鼠尾草,一串一串的。有个穿海魂衫的小男孩在玩呼啦圈,让冰锋联想到行星轨迹图;但他看见生人马上就不玩了,逃进一户人家,黄色的呼啦圈掉在地上。
杨明说,你念的这两首,都不能算是诗啊。冰锋说,我当然要写成新诗了,即使是同样的意思,也要用新诗重写一遍。他对Apple说,我读了你借给我的几本书,好像我要写的,也不完全是那种形式。我只是对这题材感兴趣,心里放不下,觉得应该写点什么。
最后他们决定成立一个诗歌小组。Apple说,到我家去吧。杨明笑着模仿电影《地道战》的台词说,到我家去,我家有地道。Apple叮嘱说,你们要带自己新写的诗来啊,咱们可不是闲聊天,而是交流、切磋。Apple和叶生一道走了,她们的自行车还放在文化馆门口。叶生只招招手,Apple则连声说“拜拜”。这是新近才有的说法,她却讲得非常顺嘴。
冰锋又把笔记本摊开给各位看,说,不过《吴越春秋》里有一段,在我看来,倒像是诗剧的雏形。伍子胥逃亡吴国途中,遇到一位渔父,愿意渡他过江,见旁边有人窥视,唱道:
又添了两升啤酒,冰锋付的钱。杨明点燃了一支烟,Apple也要了一支,凑过去对上火。杨明向冰锋示意了一下,他摆摆手谢绝了,提到自己是个口腔科医生。各位开始自我介绍。杨明是工人,曾经是画家,几年前有作品参加星星画展,画展被禁后没去参加艺术家们的游行,也就未能出人头地。他跟几位朦胧诗人都很熟,但现在已经不大来往了。杨明说,朦胧诗的问题恰恰在于不够朦胧,以顾城的《一代人》为例,“光明”与“黑夜”真是二元对立的吗?谁能为“一代人”代言呢?哪儿又有这样的“一代人”?他们还将《相信未来》的作者奉为先驱,舒婷的《这也是一切》继承的就是这个衣钵,但那里写的都是我根本不相信的,这个人如今住在疯人院里,这大概就是他所相信的未来吧。Apple去年夏天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一家行业报纸做编辑,是个诗人气质很重,浑身充满激情的女人。杨明说,要说写诗,这里其实只有Apple前途无量,她还没有被诗坛接受,不是写得不够好,是诗坛还没有做好准备。一旦她登上诗坛,准保是爆炸性的事件。Apple跷着二郎腿,光脚像穿拖鞋那样穿着一双皮凉鞋,听了淡淡一笑,吐出一个烟圈。她指着叶生说,我们是校友,这孩子比我低两届,是英语系的,现在还是学生。Apple一口一个“这孩子”,叶生则一直叫她“Apple姐姐”,语调娇嗔而不做作,还有点楚楚可怜。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售货员用一个大塑料杯从高大的散装啤酒柜下部的龙头接啤酒,放得很慢,没有多少沫子。接满了,拿过来将四个大白瓷碗逐一倒满。四人落座,边喝边聊。杨明说,我们先得搞清一个问题,什么是诗?什么不是?冰锋还在想他刚才说的话,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时也有个跃跃欲试的怪物。杨明的意见得到Apple的附议,她开始论证一些如今传诵的诗以及向来被推崇的诗如何不是诗,或不是纯粹的诗。Apple讲话带点河北什么地方的口音,譬如将“还”读作“含”。叶生很少发言,但听得很专注,谁开口,她的脸就转向谁,而且一动不动,显得她并不是局外人。各人道出了自己的志向:杨明写诗,还想搞评论;Apple一心一意要当诗人;叶生说,我的兴趣是短诗,很短的那种。他们都还没有发表过作品。轮到冰锋了,说,我只是个诗歌爱好者,还没拿定主意写什么。
伍子胥就到那里等候。渔父又唱:
对面有家小饭馆亮着灯。他们走过去,进门时高个女孩差点撞在玻璃门上,她是近视眼,没戴眼镜。店里摆着四张桌子,一张旁边坐着两个男人,各自同时伸出一只手,或攥拳,或张开,然后一个人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原来是在悄悄划拳。他们来到柜台前,杨明点一样菜,售货员报一次价:两升啤酒。八毛。一碟酱肘子。五毛六。一碟拌粉皮。两毛。杨明还在算一共多少钱,高个女孩已经抢着把账结了。Apple说,这里就你是穷学生,花的都是你爸爸的钱,当然了,你哥哥更有钱。女孩装作生气,轻轻打了她肩膀一下。Apple说,这是叶生。这女孩长得很文艺,“叶生”这名字也好记,《聊斋》里有个同名人物,肉身已死,魂魄却随知己而去。冰锋说,不好意思,应该我来。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事寖急兮,当奈何?
四个人走出文化馆的大门,正赶上路灯亮了。浸过沥青的黑色木头电线杆子,白底搪瓷盘灯罩,白炽灯泡,灯光昏黄。胡同两旁的洋槐开满了花,一串串沉甸甸的,枝条仿佛不堪重负。白中泛绿的花色,被照得略略发黄。花香浓烈而又清新。杨明深呼吸了一下,说,坏诗会影响空气质量。但已是杨柳絮飘飞季节,又不禁咳嗽起来。各位都笑了,似乎彼此已经相当投缘。
伍子胥就上了船。过江后,渔父见他面露饥色,要他等在一棵树下,说我去给你取些吃的。伍子胥起了疑心,藏在芦苇深处。一会儿,渔父拿着麦饭、咸鱼羹和米汤回来,在树下找不着他,又唱:
扩音器忽然坏了,每当朗诵者激情洋溢或声嘶力竭,就成了突突之声,有如口技一般。杨明指了指前方说,还想继续听下去吗?要不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冰锋跟着他和Apple,转身往外挤。这时才发现,他们还有位同伴——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个子比Apple高不少,一只手挎着她的胳膊。她穿了件白色长袖T恤,袖子挽起少许,外面套了件黑色短袖T恤,都是圆领的,露出长长一段白脖子,脸和手臂也很白。黑色长裤,一双刷得很干净的白色网球鞋。身上黑白对比过于鲜明,冰锋忽然联想到丧服,尽管丧服并不是这样子的。
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
冰锋本来想说,马雅可夫斯基曾为红军战士朗诵自己的长诗《好!》,念完最后一句“列宁在我们的头脑中,枪在我们的手中”,一名士兵起立大声喊道,还有您的诗在我们的心中,马雅可夫斯基同志!时至今日,诗人已经不能再做这样的美梦了。但觉得他们两位刚才所言更加切实,就说,我是初学者,有机会还想听你们详细谈谈。
他一再唱着,伍子胥才走出来。人物以这种形式交流,是不是和拜伦、雪莱他们写的诗剧,多少有些类似?另外三个人听了,饶有兴趣读着本子上抄录的原文。
冰锋听见后面有个男人压低声音说,这不是诗,诗也不是这么朗诵的。诗应该非写不可才行,好像自己身体里生出一个怪物,想法子要挣脱出来。有个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说,现在他念的也许只有他觉得非写不可,除他之外别人并不这么觉得。冰锋回头去看,那两位不再说话了。是一个比自己年龄略大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冰锋赶忙说,你们讲得真好,我完全同意。男人笑着说,谢谢。冰锋报出自家姓名。男人说,我叫杨明,杨树的杨,明天的明。他身材瘦高,面庞黝黑,表情严肃,穿了件浅灰色的确良衬衫。女人说,燕苹,燕赵的燕,苹果的苹,他们管我叫Apple。冰锋看看她,中等身材,略显丰满,四六分锁骨发,圆脸,眼睛弯弯的,下巴稍尖,皮肤红润,确实像苹果,而且是红玉的。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胸前飘带系成一朵花——这虽然也叫幸子衫,却比当初电视剧《血疑》里山口百惠穿的那件严实多了。
Apple说,你刚才谈到的交织的两种声音,倒是很有意思。冰锋说,我本来是想写一部叙事诗的,但又不愿意限于叙事诗的客观视角,有些话应该由主观视角说出来,我想安排人物各自说各自的话,相互之间又有沟通,所以才想到诗剧。我也是对两种声音,尤其是仿佛历史本身发出的声音感兴趣。由此设想,除了主人公和别的角色之外,应该另有一群吟诵者,他们叙述情节,描述环境,渲染气氛,揭示主人公的处境和心情,包括讲到各种变化的可能性。但他们吟诵的内容,联在一起也还是一首叙事诗。这些成分相互穿插,构成整部作品。像《穷劫之曲》这样的,应该由吟诵者说出;至于箫曲那类内容,可以出自伍子胥之口,也可以出自吟诵者之口。杨明说,你想写的也许接近于歌剧吧?冰锋说,我可不敢奢望自己写的东西能找到音乐家作曲。当然,说是诗剧,其实也没法演出,只是个形式罢了。
走进举办朗诵会的屋子,聚集着不少听众,冰锋站在十五排左右,很快后面也满是人了。从脑袋之间的缝隙里,看见尽前头靠墙摆了一排铁把折叠椅,坐着十几个人,有几张面孔他熟悉,正中放了张办公桌,桌上有个麦克风。首先朗诵的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诗人,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整个人只剩下半张脸。他先念了一首新作,题为“我是青年”,只赢得几下掌声;第二首是有名的旧作,内容明显过时了,听众的反应却热烈得多。接下来朗诵的是几位走红的青年诗人,有的坐着,照样不见完整面目;有的站着,但麦克风固定在桌子上,只能弯腰凑近发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声调或低或高,有一位近乎吼叫,侧面墙上的扩音器都要被震破了,却根本听不清什么内容。观众骚动起来。
叶生说,日本有一种歌舞伎,前几年来北京演出,我去看过,记得剧目有《忠臣藏》《镜狮子》,跟你想要写的形式好像更像一些。那时我还在上初三,是我妈妈带我去的。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住了,简直不能控制自己;大家也都不再开口。直到她稍稍振作,像是交代完一件事情似的干巴巴地说,听说日本还有一种能,比歌舞伎更古老,可惜我没看过。她说完就站起来,身上穿的宽松的白色丝绸衬衫一闪,整个人不见了。进了南墙角上的一扇小门,把门带上了,那里是厕所。
冰锋虽然是学医的,却是个文学爱好者。上大学的时候,买过几位朦胧诗人自费印刷的诗集,有一段时间还订阅过《诗刊》和《星星》。学校的文学气氛不浓,没人组织诗社,他就去邻近的北航和钢院参加此类活动。偶尔写点东西,但从未向报刊投过稿。毕业后工作很忙,已经歇手很久了。
Apple说,叶生的母亲,在她上大学一年级时去世了。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病床旁伺候,大家都说很少有这么孝顺的孩子,直到母亲去世。为此缺了不少课,学校说如果期末考试成绩不好,就考虑让她蹲一级。她发起奋来,每天晚上都在自习室待到校工锁门,书读累了,就趁操场上没人去投标枪,结果每门都考了全系第一,标枪也得了校运会冠军。第二年高校田径运动会上,还拿了第六名。叶生从厕所出来,又恢复了娴静文雅的模样。冰锋说,很感谢你们的介绍,可惜找不到相关资料。杨明说,要是歌剧,倒能找着打口的磁带。
是一位写诗的朋友邀他来的,这活动由那人一手张罗。在一楼大厅打了个照面,朋友说,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一连换了三回场地,就又忙乎去了。
Apple从冰箱里取出西瓜,切开,果然很甜。Apple说,等到树叶红了,咱们一起骑车去西山赏秋吧。冰锋抱歉地说,我不会骑车。另外三位都很惊讶,Apple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腿。冰锋说,小时候没人教我骑车,我也没想过自己学。叶生说,不要紧,你坐公共汽车去,咱们约好在一个地方见面。
今晚七点开始
三个人一起出来。杨明和叶生的自行车放在门洞,两辆都是黑色的二八男车。冰锋在院门外与他们告别。叶生跨上车,屁股不落在座位上,而是整个人站在两个脚蹬子上蹬第一下,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办,但刚才分手时,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着急。正是夕阳时分,她的裤裆与车座之间有个近乎正三角形的缝隙,透过一束阳光。骑出很远才坐下。这个女孩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种狂暴粗野的力量,与平常给人的印象形成鲜明的反差。
火红的五月 诗歌朗诵会
他们又聚会了一次。杨明和叶生都提出,洛杉矶奥运会要开幕了,中央电视台第一次实况转播,这可是非看不可的。Apple虽然不情愿,诗歌小组的活动也只好暂停一段时间。冰锋拟议中的诗剧没有多大进展,但始终不能放下,又增添了一些设想,写了一些笔记。
星期六冰锋下了班,乘107路电车到动物园,换乘332路汽车,在海淀黄庄下车。拐进大泥湾,海淀剧院后身那幢看着还挺新的五层楼,是海淀区文化馆。大门口立了个牌子,用美术字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