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零点,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陌生的电影院的门口。最后一场电影的售票已经结束,灯箱的光已经关了。她不由自主地走向昏暗的售票处的半透明亚克力隔板,用嘴唇触碰到八个漆黑的洞近处,又快速离开。似乎从那些整齐的孔里会喷出恐怖的力量,强行从她的嘴唇和喉咙里吸出声音。
穿过地下通道,她继续走。经过卷帘门已经拉下的商店和正要关灯拉下卷帘门的商店,继续走。经过卫生间前生无可恋、不省人事地吵架的醉客,她继续走。通过像消化道般的地下通道尽头,走上黑暗的马路。她走过因信号灯故障只有橙黄色的故障灯在一闪一闪的危险马路。走过数十台轿车无声地停在漆黑的公用停车场,没有人迹仿佛废墟一样的街道。走过再次出现的煞风景的繁华街道。走过贫穷而吵闹的简陋酒家。穿过车道的中线,经过晃晃悠悠打车的醉客。经过和她对视时闪烁着下流的眼神,瞳孔早已涣散,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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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前的公交车站昏暗而肮脏。在踩扁的啤酒罐、碳酸饮料塑料瓶、塑料袋、有人吐出的痰和撒在地上被踩踏的爆米花渣中,她站在那里。现在她再也不想走了。她看见也许是末班车的公交车驶入公交车站。虽然不在她的家门口停,但会路过她家附近。
她不知道从去年春天开始她每晚吸入的空气中飘浮着的、不小心进入呼吸道后还在闪烁的极微量发光体。不知道这些微弱地点亮细胞之间的缝隙,透明地贯通又漂浮回来的元素。氙和铯137。因半衰期短而即将消失的放射性碘131。她不知道血管中流淌的温热而红色的血的粒子。她不知道漆黑的肺、肌肉和内脏,还有剧烈跳动的滚烫的心脏。
走上公交车的瞬间,她被过强的冷空调风吓了一跳。只有昏暗照明的公交车上十几名乘客沉默地坐在座位上。有种浸透着疲劳和挫败感,带着年代久远、微弱的敌意般东西的沉默。
到达把这座城市从中分开的巨大江水边时,满是灰尘的她的脸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她一直沿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到尽头的江边步道行走。照射在黑色的江水上的灯光不断闪烁。她小腿上的肌肉变得僵硬,穿着鞋底很薄的拖鞋的脚底像着火般滚烫。从江水表面吹来的黑暗而湿润的风慢慢让她的身体凉爽。
她一直走到两个座位都空着的位置。挂在驾驶座背后的电视上正无声地播放着深夜电视剧,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争吵着,然后激烈地、长久地接起了吻。电视机的颜色已经不能正常工作,画面覆着一层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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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神间绿灯亮了。她穿过辐射热还未冷却的黑色沥青马路,向对面走去。电子屏幕仍旧无声地播放着巨大的画面和字幕。在无尽的沙漠上沉默地行驶的帅气轿车,身穿低胸连衣裙的女演员无声的微笑,在黑暗的街道上空如幽灵般闪烁。
她没有看电视画面。极度的疲劳袭来,但即使闭上眼睛也没有睡意。因为近乎攻击的空调冷风,她的手臂和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只是看着车窗外。公交车正在和不夜城的街道逆向而行。明亮刺眼的咖啡厅里的透明冰箱中展示着五颜六色的麦芬蛋糕和切片蛋糕。已经关门的珠宝店展窗中的巨大仿制钻石项链闪着光芒。占据建筑物一整面的巨大海报上的面熟男演员夸张地微笑,眼角露出很深的皱纹。穿着短裙和不合季节的皮靴的女人用攥着手机的手挥手打车。已经关门的小吃店门前的台阶上,头发花白的男人铺了报纸,蜷缩着躺在上面。
她走到八车道和四车道交会的繁华街道。可以看到高耸的大厦和设置在顶部的巨大电子屏幕。像往常一样,她停在人行横道前,抬头看那些画面。比实际放大数十倍的脸上翕张着巨大的嘴唇,说着听不见的话。巨大的字体像鱼一样翕张着嘴在画面下流动,播放着被放大数倍的新闻画面。被担架抬走的尸体、群众、燃烧着的飞机、哭喊着的女人们在画面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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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语课结束后,她像往常一样沿着昏暗的街道走。马路上的车辆如往常一般以惊人的速度飞驰,在红色铁箱中装载夜宵的摩托车无视车道和信号灯进行特技驾驶。经过年轻或老去的醉汉们、穿着套装或短袖的疲惫上班族、在没有顾客的餐厅入口呆呆地注视路人的年长女人,她继续走。
她想起小学时做的万花筒。用镜子店剪成长方形的三片镜子连接起来,组成三角柱后,把各种颜色的彩纸剪成小块放进去。一只眼睛贴着看,她瞬间就被摇动万花筒时展开的奇怪世界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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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语言后,有时她的眼前会浮现出那个世界:像现在这样筋疲力尽地被公交车载过漆黑而坚硬的森林般的夜晚时;走在补习班小楼黑暗狭窄的台阶上时;走过直到教室的长廊时;透过午后的阳光、寂静、树木和叶子,看它们缝隙里的黄色光线时;走过仿佛要爆炸一般闪烁的霓虹灯和彩色电灯下时。
从简陋的补习班小楼的门口出来时,她看见大块头研究生正靠着阴暗的墙壁和谁打着电话。手指中间夹着还没点着的烟,咬紧牙发出低沉的声音,没有察觉到她经过,他低声说:“我说过吧,我不求你帮我,只求你别拦着我的前路。去留学的钱,是我这么大都没念完硕士,打断骨头才攒下的钱。不管我给不给你这笔钱,爸爸你都会失败不是吗?失败,再失败,直到最后都失败不是吗?”
失去语言后,那所有的风景都成了一片片鲜明的碎片。就像在万花筒中始终沉默的,如无数冰冷的花瓣一样统一变化花纹的彩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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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这个是设置在南极的企鹅居住地的摄像头实时拍摄的视频。这么热的时候看看真的感觉非常凉爽。嗯,这里现在好像也是晚上啊。这些小企鹅,能看见吗?企鹅们都睡着了啊……啊,这个?这个看上去深蓝色的东西?这是大海啊。白色的东西是冰块。这里都是冰河。哇,现在下雪了。能看见这个吗?我说这些,闪亮的这些点……您看不见吗?”
那时她的孩子是七岁。
下课后,她背着包走过办公室前,看到他正和短发的打工生说话。打工生正在热情地给他介绍自己新买的智能手机的功能。他微微弯着腰,整张脸几乎都贴在手机上,眼镜和手机马上就要触碰在一起。在这种姿势下,他看上去比实际身体更小了。打工生用又高又快的声音介绍着。
好不容易清闲的星期日上午,在说了一会儿不相干的话后,她向孩子提议,今天为他们自己起一个印第安式的名字吧。孩子觉得很有趣,给自己起名“闪烁的树林”后,也给女人起了一个名字。仿佛那是最正确的名字一般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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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扬而落的大雪的悲伤。”
柏拉图认为,相信着美丽的事物,但又不相信美丽本身的人处于做梦的状态,他认为这一点可以通过论证向任何人解释。他的世界因此而全盘颠覆。比如,他反而坚信自己处在从所有的梦中醒过来的状态。比起相信现实中真实的美丽,他更相信美丽本身——现实中无法存在的绝对的美丽。
“嗯?”
他用淡绿色镜片后面冷静的目光回应着她明显的视线。因为学生们尤其注意力不集中,所以他没有讲希腊语法,而是花了快十分钟的时间展开解释文章的内容。不知什么时候,这节课的性质已经倾斜到希腊语和哲学之间了。
“这是妈妈的名字。”
其实《理想国》是一部非常写实的著作,仅凭思维本身充满魄力的展开就有吸引读者的力量。在展开论旨的过程中,发现狭窄而危险的地方……如果比喻的话,每当踏上悬崖边缘时,柏拉图就会借用苏格拉底的声音询问读者:“还跟得上吗?”就像冒险的登山队队长回头确认队员们的安全一样。其实那是很危险的自问自答,他自己知道,我们也知道。
她没能马上回答,只是认真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
每节课都过于认真的大块头研究生从二十分钟前就开始打瞌睡。坐在柱子后的中年男人不停地用手绢擦脖子后面的汗,终于像累了一样把额头抵在桌子上睡着了。还醒着的人只有她和哲学系大学生。设置成来回转动的电风扇的风一过去,大学生就马上用韩纸做的扇子大力扇动,让汗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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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虚无而美丽,”他说,“但柏拉图盼望的不是这虚无又美丽的世界,而是永恒而美丽的世界。”
变成碎片的记忆移动着组成花纹。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前提条件和意义。记忆散落成碎片,又瞬间紧紧聚合在一起。像无数蝴蝶同时停止挥动翅膀,似遮住面孔的冷静舞女。
安装在黑板两边的电风扇正用力地运转。教室两边的窗户全部大开。
她度过童年的K市的轮廓就是那样的。
闷热的七月夜晚。
九岁那年夏天的休息日下午,养了将近五年的白狗走在前面,她在后面,穿过离家很近的那条路时,超速驶来的面包车像闪电般轧过白狗,逃逸了。前几天才刚铺好的炽热沥青路面上,狗的腰部以下像被揉搓过的纸一样。只有前腿、胸部和头部还是立体形态的狗吐着白沫呻吟。她赶忙跑过去,想要抱住狗的上半身。但狗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住她的肩膀和胸部,她连尖叫声都无法发出。她的双臂试图捂上狗的嘴,在狗想再次咬她手肘的瞬间,她晕厥了过去。等大人们跑来时,白狗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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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大雪所及之处,四周都在闪耀的池水。
两人有时会静静地观察对方的脸庞。等待上课的时候、上课时、课间休息,在走廊上时、在办公室前,渐渐地,她开始对他的脸熟悉。他平凡的五官、表情、躯体和姿势,成为固有的五官、表情、躯体和姿势。但她没有对此赋予任何意义,因为她没有用语言思考过这个变化。
二十岁那年的春天,父亲死在夜班的值班室里。她护送着父亲的遗体回到K市近郊的祖坟,那样漫长的一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鱼缸,耀眼的青色池水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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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让她深红色的嘴唇发胀的奇怪梦境。
希腊语课开始的三十多分钟前,是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她坐到座位后,从提包里慢慢掏出课本和文具,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时和他的视线触碰了。他从讲台旁边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和她稍微有些距离的桌子旁。他拉开椅子腾出空间,然后向着过道坐下。他伸出两只手,在空中轻轻地十指交叉,很短暂的一瞬,她感觉他似乎是想和她握手。他就以那种十指交叉的姿势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像马上要决定到底是要搭话还是不要搭话,然后再告诉她一样。没过多久,从走廊里传来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他站起来回到讲台旁边。
在那个数次反复的梦中,她看到水疱破开的地方血和脓水流淌。门牙像快要掉下来一样,整颗在晃动,她吐出一口痰,痰里包着一口血。说不清是谁的手把像石头一样坚硬的药用棉球塞满她的口腔,似乎想一并把血和尖叫都密封起来那样坚决。
有人搭话的时候,他有一个特定的表情。那是谦逊地征求对方同意的眼神,偶尔也带着某种无法用“谦逊”这个词来解释的微妙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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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她继续走。
那之后在楼梯或走廊里和他偶然遇到的话,他不微笑,而是用模糊的眼神打招呼。他们各自从正门和后门走进空荡荡的教室之前,两人以相似的步幅在走廊走着。相似的上半身微微躬身,肩膀上挎着巨大的提包,淡然地相互知晓对方的存在。
不停歇地走五六站的路,走上曾经用来装饰人行横道的水泥碎石都破碎的单行道。
有一次,她刚走上二楼就看到走在前面的希腊语讲师。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不想发出声音,所以连呼吸都屏住了。已经察觉到的希腊语讲师回过头来露出微笑。那是个能看得出本想打招呼又放弃了的、混杂着亲切和尴尬的笑容。因为面带笑容的他的面庞太过真挚,好像在正式请求对方理解他那样笑的样子。
因为刚才公交车上的冷空调太冷了,闷热夜晚的热气让她感觉温暖。
有希腊语课的星期四她会更早一点背着包出门。在离补习班还有几站的地方,她从公交车上下来,忍受着在下午放射出的热量下散发出的沥青味走着。因此在进入阴凉的建筑里面后很长时间,她浑身还都被汗浸湿。
她拨开每个水泥裂缝处疯长的杂草,继续走。
她一直走着,直到再也无法承受疲劳,直到无法感觉到要回去的那个家的寂静,直到她没有力气将视线放在黑色的树木和黑色的窗帘、黑色的沙发、黑色的乐高盒子上,直到她被强烈的困意席卷,可以不洗漱、不盖被子横躺在沙发上就能睡着为止。为了即使做噩梦也不在中间醒来,为了不睁着双眼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一直走一直走。为了不在这太过清醒的凌晨时分,不认命地想拼凑起那已经破碎的记忆,她一直走一直走。
在拖鞋的黑色皮带之间,皮肤被湿气打湿。
一个季节里按时清洗一两身黑色的衣服,去附近的商店里采买她需要的最少的食物,制作她需要的最少的食物,吃完后马上整理干净。白天如果不做这些基本的事情,她大部分时间都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远远地看高大树木那粗壮的树干和茂盛的枝叶。在傍晚之前,房子里早早就暗了下去。在树木的轮廓变黑时,她会打开玄关门出去。横穿昏暗的公寓小区,穿过绿色的信号灯马上结束的人行横道,一直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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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很单纯。
不做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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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赋予感情。
这时,她才转过头来看着孩子笑了。
一切变成碎片袭来,
“对外婆?……可是外婆喜欢妈妈笑啊。”
碎片四散,消失无踪。
“因为觉得有罪。”
单词离身体更远了。
“心不可以变得明亮吗?”
像重叠起的沉重影子,
“可能是因为担心心变得明亮吧。”
像恶臭与恶心,
她用沉静的声音回答:
像黏稠的触感般渗透的感情离去。
“为什么要穿一年黑色的衣服啊?”
像浸水很久、摩擦力变小的轮胎。
她站在晾衣架前无意地自言自语,坐在床上一直看着她的动作的孩子问:
像无意识地腐烂的肉的一部分一样。
够了。什么都不用再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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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亲办完丧事后——还和孩子生活在一起,也没有失去语言的时候——她拿出一年里要当作丧服穿的衣服,挂在六十厘米宽的晾衣架上。黑色的春秋棉衬衫和黑色的短袖内衣各一件,黑色的棉裤子和牛仔裤各一条,黑色高领毛衣和长毛织大衣各一件,黑色粗毛线织的围巾和深灰色的手套。
她坚实的身体从早到晚数次被汗打湿又干燥,映在洗手台上的镜子中。她走进盛满一半温水的浴缸里,把沾满灰尘的身体浸泡在水中,最大限度地做出舒服的姿势。她不小心睡着,在水几乎凉了的时候才睁开眼睛。
在还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每天都开着据说和太阳光很接近的三波长日光灯,现在她自己就不需要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让人无法感知外界天气的昏暗客厅中度过。她几乎不走进曾和孩子一起住过的,有双人床和衣柜、电视的卧室。为孩子安装的原木书桌和书柜的小卧室也一样。那是她的家中唯一不会被树木的阴影笼罩的明亮空间,但孩子不来的日子她几乎不会打开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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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房子是公寓的一层,而且客厅前的植被很茂盛。本来是因为喜欢能看到高大树木的树干才租下这间房子的,她没想到那茂密的树木在大白天也让客厅浸在树荫中。
她轻轻吻在熟睡的孩子的眼皮上,然后和孩子一起躺下,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时,雪花应该大肆飞扬,于是她用力合上了眼皮。闭上眼睛就不会看到。不会看见闪耀的六角形巨型结晶,不会看到像羽毛一般的雪花,也不会看到深蓝色的大海和像白色屋顶的冰河。
她租的房子很昏暗。
直到夜晚结束,她既没有语言也没有光。所有的一切都被纷飞落下的雪覆盖。冻住又破碎的时间一般的雪,无止境地落在她僵硬的身体上。她的身边没有躺在一起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阴冷的床边,数次从梦中醒来的她吻在孩子温暖的眼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