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声中听到女高音的瞬间,我感觉到,这是你的声音啊。
取而代之的是,我几乎每天都在听你寄来的光盘。
现在那里应该是傍晚昏暗时分吧。
也许是因为悠闲地坐着或在明亮的街道散步的时间变长,握着笔写完一篇短短的文章不知不觉变得有些陌生。
四周依然明亮,商店开始三三两两亮灯了吧。行人们急匆匆经过商店门前,有轨电车站周围乱哄哄地下班的人们,要坐车的人们快步越过露宿者,从台阶上走下来。
母亲一直希望我能减少读书的时间,现在真的减少了。
这里现在是深夜。
但也不是特别需要担心的事情。
我打开窗户,降低音量听着你寄来的光盘,偶尔一边跟着哼唱,一边写这封信。
最近我不太能写出字来。
你还记得这里的夏夜吗?
回信有些晚了。
似乎是补偿白天的燥热,晚间空气总是凉爽湿润。
我收到了你几天前寄来的信和光盘。
倾洒湿润的黑暗。
兰。
青草味、阔叶树的树液气味浓烈地扩散开的巷子。
*
直到凌晨都还能听到的汽车引擎的声音。
我是第一次在活着的人身上看到那种沉默。
和后山相连的昏暗杂草丛中鸣叫一整晚的草虫们。
你能想象吗?
在这一切之中,你的歌声飘荡着。
那个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那时我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绝望应该如何向你说明呢?那个女人的沉默中有恐惧,某些部分还非常决绝。很久以前,我们想用白色的毛巾包裹死去的比利的身体时……我们看向用冻僵的勺子挖好的小洞时,感受到的那种寂静。
现在我可以向你坦白吗?
我慌忙追出走廊,抓住正走向黑暗的应急通道楼梯的她的手臂。因为当她脱离天花板上照明的瞬间,我就再也看不见了。我用语言和手语同时向她说了对不起。我问她是不是听不到声音,说我不知情,说我完全没有让她不舒服的想法。虽然我马上反应过来我做的是德语的手语,和韩语的手语肯定是不一样的,但那时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虽然总是吐槽你练习的声音很吵,虽然你总是用急躁的性格和长期接受训练的声量让我不能再说什么,但也许你想不到吧,在比首尔更冷的法兰克福度过的第一个德国的冬天,适应着陌生的教室、语言和人们而疲惫地回到家的我,听到公寓的门缝中传出你的歌声,我常常依靠墙壁坐在那里,感受那些声音是如何抚摸过我的脸庞。
那时我突然想到她可能是个既听不到也不能说话的人,以为她一直都是读着唇语艰难地在上课。所以不管听到什么笑话或提问,都没法做出反应。
在我们搬到房租便宜的美因茨的第二年冬天,刚进入青春期的你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母亲经营面向亚洲人的食品店时,很晚才能回家,我们两个人在空空的餐桌前分享着一点味道也没有的坚果麦片的傍晚,你低头嘟囔。没什么天赋的你的身体和将要演唱的歌曲之间的寂静,有时候你会觉得像悬崖一样,让你感觉恐惧。
一次,课间休息结束,我正走进教室,一名学生笑着对我说,那个女人用希腊语写诗。我有些好奇,于是说想看一看,那个女人抬头紧紧盯着我的脸看了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出了教室。
你失魂落魄地看着我,你的脸和手指冻得通红,宛如六岁女孩,但神情却好像什么也无法理解般茫然。那时我想,原来你没有办法用你的声音抚摸你自己的脸庞啊。那什么才能抚摸你的脸庞呢?也许那时我感觉到了绝望。
但比起这一点来,那个人更特别的地方在于她从来不说话,也不笑。上课的时候被叫到名字也不回答,课间休息时也不和任何人交流。一开始我以为她性格比较腼腆,但过了半年她一次都没有开过口,我才感觉有些奇怪。
你也曾在我身上感觉到那种绝望吗?
因为一起上课的学生不多,只要交换一下眼神就能了解各自关心的事情,但那个人从最开始就对任何内容都毫无兴趣。不管是希腊哲学、文学作品,还是偶尔引用的新约圣经的内容她都毫无兴趣,但也不是说她很怠慢,反而一次都没有缺课过。我只能感觉到她似乎是对语言本身有趣的部分——语法和特殊的表达等——比较关注。
在母亲那里听到我买好到仁川的机票,你在公演彩排前一天也坐夜车回了家。一边的大衣领子塞在肩膀里,为了不让冷空气伤害声带,你用白色、浅绿色和淡黄色的围巾一层层裹紧自己。你说:“我理解不了哥哥你。我以为哥哥你是爱我们的。”
其实,最近有一个特别的学生总是引起我的注意。
偶尔我会想,血亲究竟是多么奇怪的东西。
兰。
究竟以多么奇怪的方式让人哀伤。
母亲和你都很担心的补习班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顺利。母亲一定还是殚精竭虑地为我着想,担心我成了没有收入的无业游民,或者因为自尊心也不向任何人诉苦。不久前,补习班里又开设了一个拉丁语初级班,现在一周我要上四次课,你可以代我向母亲转达吗?虽然班级变多了,但学生很少,所以一点也不辛苦,都是已经年龄成熟、水平很高的人,上课也很有趣。回到这里后最开始的两三年里,我偶尔会读一些东方古典作品,在询问不懂的部分的过程里,也有毫无隔阂地亲近起来的学生。这样说起来,才发现和这些学生已经联系很久了。坦白说,看着学生们会有突然羡慕他们的时候,他们身上自然就有着不像我们这样经历过人生、语言和文化分成两段的人身上才拥有的某种坚定感。
在我们那么柔弱、轻易就能破碎的时候,在我们搬到地球另半边的时候,我们就像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两个鸡蛋,像用同一摊泥浆做出的两个陶瓷球一样。在你皱着眉的脸、哭泣的脸、哈哈大笑的脸上,我的幼年裂缝、破碎,然后好不容易平安地黏在一起度过。
她一个人过得应该还不错吧?
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时不由自主笑出来的时候。我们不停地给对方起外号,相互叫着对方开玩笑。背着你走时像唱歌一样说的那些话。“走到哪里了?”“到车站了。”“走到哪里了?”“还远得很呢。”那是因为我比你强一些而可以照顾你的很短暂的时间。
母亲的膝盖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知疲倦地把五颜六色的彩色纸贴在瓦楞纸箱子上给比利做房子。
在那之后,和母亲通过电话了吗?
从傍晚叫到凌晨最终死去的比利,你守在它身旁哭了一整晚而筋疲力尽,穿着睡衣怒视你们的父亲发怒大喊:
和你心意不通的团长现在关系变好一点了吗?
“还不赶快扔出去!”
你不会还像学生时那样,因为练习忙就早晚都用坚果麦片抵过一顿吧?
你呜呜哭着用小小的拳头打父亲的肚子,用牙齿咬他的大腿。
还有让你想冲进冰箱里那么生气的事情吗?
兰。
最近你还是这样吗?兰。
你偶尔会想起父亲吗?
像女孩一样的哥哥和男人一样的妹妹。亲戚们总是这样比较我们俩。你讨厌死了这种话,要像我一样整理好书桌的话,像我一样提前准备好书包的话,像我一样工整写字的话,像我一样恭敬地抬头看大人们的脸的话。你常用像火车烟囱一样的声音朝母亲大喊,别说了,真是火大到没法活了,你说甚至到了要冲进冰箱里生活的地步。
因为他更爱你——总是牵着你的手带你去动物园或游乐园、咖啡厅之类的地方。
其实,应该担心健康的人反而是你。你是个心里一团火的人嘛。只要投入地做什么,就忘记照顾自己,得不到结果就不罢休,最后总是生病。
——你会有很多我不知道的记忆吗?
在值得信赖的医生那里定期接受诊疗,按时做饭、吃饭。每天早上做三十分钟左右的健身操,下午常常长时间地在巷子里散步。
他并不喜欢我。像无数比较我们的其他人一样,他总和母亲那样说,说我是个像丫头一样温顺、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知道的儿子,说他需要一个像你一样活泼而直爽的儿子,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长大的儿子。但我很明白,他真正讨厌的并不是我的气质,而是眼睛。他不想与我对视。如果不小心视线交会,他会慢慢地、冷静地避开视线。冷静的人,用极快的速度踩着组织的阶梯爬上去,年纪轻轻就成为中层的人。在被任命为德国分公司负责人的一年后主动辞职的人。没有告诉任何人住址,突然就消失的人。六个月后又突然回来,说他马上要接受眼部手术,在手术失败、我们一起搬到美因茨之后,直到生命最后的瞬间都一直在公寓的房间里没有出来。
不管怎么样,和你在信中担心的不同,我过得很好。
他曾告诉过你吗?
收到的当天晚上我就写了回信,但写着写着觉得不满意,于是现在重新写。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不管写什么,都很快变成没有生机而陈腐的内容。
那半年他躲在哪里?
我收到了你寄来的信和光盘。
他在哪座城市的昏暗中像我一样等待过又回来了。
兰。
我想没有任何怜悯,不带只有痕迹的爱意地问他。
*
那么短的时间里,他看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后来怎么样了呢?那些小小的骨头。
那昏暗果真连接着完整的夜晚吗?
联排住宅已经被拆。新建了更高两层的商业建筑。原来是花坛的地方露出表示停车区域的白线,两辆轿车、两辆面包车和一辆小型货车并排停在一起。看着前挡风玻璃和后视镜上满是冰霜的车,以及从我嘴里喷出的白色哈气,我无意识地想。
如果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这样问,那个冷静的人会嘲笑我吗?他会拿下早已不需要的眼镜,用帅气的眉毛下空荡荡的眼睛无声地看着我的方向吗?
其实我曾经找过那个地方,在回到韩国的第一个冬天。
想念的兰。
联排住宅的公用花坛里的土冻得硬邦邦的。哭了一整晚,眼睛肿起来的你用勺子挖着结冰的地,最后还是放弃了,说手都酸了。我拿着的勺子没能赢过硬土,早已折断,包裹在白色毛巾里的比利依然安静。
固执的、火气冲天的兰。
但还没到两个月,我们就掰断树枝,把交叉的地方用棉线紧紧绑好,做了十字架。因为那会儿我们还没有见过祖辈墓地的石座和石碑,只能模仿在西洋童话书的插图里看到过的东西。
我是一个,即使眼睛完全盲了也不可能获得智慧的人,你其实知道吧。我是个心里的眼睛绝对不会消失的人,是个终究会在无数混乱的记忆和敏感的情感中迷路的人。我在与生俱来的愚蠢中等待。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只是非常执着。
当我把校门口用纸袋装着的那个暖和的家伙买回来时,还没上学的你喜欢得脸都变红了。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可以养它的允许,全都是你这个黏人精的功劳。
现在你寄来的光盘都听完了,夜比刚才更深。
你还记得我们起名叫作比利的那只小鸡吗?
你的声音沉进寂静中,这寂静不知为何让我感觉温暖。
那个家有四个房间,在当时来说算非常宽敞了,但透风严重,是个很难过冬的别墅。母亲总是叨念因为房子朝东,所以更冷,但其实我很喜欢这一点。凌晨醒来到客厅,感觉所有的家具都被青色的布包裹着。我常常穿着内衣就那样呆呆地看,青色的线不断吐出,填满冰冷的空气。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如同幻觉般的景象,只是因为我的视力差。
到天亮还要再等待三个小时。
你还记得我们在水逾里的家吗?
我应该闭上眼睛,哪怕只有一会儿。
现在那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不可能了。因为我只能在充分明亮的时间和场所中自由行动了。我只能想象:我的身体在天刚蒙蒙亮时,离开我们租的房子,经过没有车和行人的昏暗街道,走着到达很久以前我们曾生活过的水逾里的家。
现在关掉台灯的话,会是完全的黑暗吧。
我们生活在季烈科大街尽头公寓的二层时,我常常独自一人凌晨走在巷子中。当空气中的蓝色气息消失时,我回到家中,父母和你都还在睡梦中。我打开顶灯,让昏暗的室内变亮,感受着干净的饿意在冰箱里翻找。我常常找出几粒核桃来嚼,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回到我的房间。
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几乎没有差别的,比墨汁更浓的我眼睛中的黑夜。
感受着人的肉体有多么温暖而柔弱,走在冰冷的空气中的凌晨。所有事物的身体里透出微蓝的光,刚刚的睡意全都消散,像奇迹一般渗透进双眼中的凌晨。
但你相信吗,每天夜晚我都并不绝望地关灯。因为在天亮之前,我会重新睁开眼睛。因为我要慢慢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过纱窗看向昏暗的天空。因为我会在想象中穿上薄外套走出门外。因为我会一步一步走在黑暗的街道地砖上。因为我会看到黑暗的皮肉变成一条青丝,缠绕着我的身体,缠绕着这座城市的光景。因为我会擦亮眼镜,睁大双眼,把脸泡在那短浅的蓝光里。你能相信吗,只要想到这些就让我的心脏跳动。
你曾在凌晨的昏暗中走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