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盯着她,不相信。“谁是克莱姆?”
哈默医生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胳膊肘子放在膝盖上,低下头。
她绞尽脑汁地想,但想不起他的姓。“克莱姆。克莱姆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苏格兰人。他是运输队的人。刚刚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他。“克莱姆,当然是克莱姆。”
“克莱姆·莫里森吗?”坎贝尔问道,“你昨晚看见他了吗?”
“你觉得会是谁干的吗?”
“没有。”
梅里姆用臂弯擦干了眼泪。
“唔,小姐,那么我想你弄错了。肯定是你弄错了。”他脸上露出怀疑的微笑。“他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现在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小姐。那帮不了她。”
“他经常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说,被他说话的口气刺痛了,“也许他……”她想起克莱姆上次来访时如何威胁索菲,要求索菲不要再和中国男人约会。也许他听说他不在的时候她还在继续接待他们。
她的眼睛后面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猫在夜里发出喵喵的声音。会是索菲吗?会是索菲呼唤她吗?梅里姆的肩膀颤抖着,上身向前倾。
“也许什么?”
“没有声音?你没听见她叫喊的声音?”
“他只想一个人占有她。也许他发现了……”
“什么都没有。我一回去就上床睡觉了。”
副督察靠在椅子上,眼睛仍然盯着她。“不。我不信他会干这事儿。他为什么会嫉妒一个……”他朝索菲的房间瞥了一眼。“嫉妒得要揍她个半死才罢休呢?”
“小姐,你到家时有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情况?”
“不,小姐,”彼得森说,“别信什么嫉妒不嫉妒。不管怎么说,我昨天晚上在帕尔默街的新啤酒屋见过他。他乐乐呵呵,精神不错。”
哈默医生低声说:“她是吓坏了。”
“会不会是抢劫?”坎贝尔继续盘问,“丢什么东西了吗?”
“小姐,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好吗?”
梅里姆的眼睛慢慢地扫视着房间,扫过橡木橱柜、装纸牌的鞋盒和索菲那本用绿色皮革做封面的书。
她想起那锅没吃的炖菜,黑灯瞎火,还有“叮当”不见踪影。“‘叮当’在哪儿?”
她猛地站起身,彼得森连忙抓住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看她冲到屋顶下索菲藏钱的地方,踩着厨房的凳子上,伸手揭开顶棚上的铁皮。梅里姆隐隐约约看到咖啡罐盖子上的划痕,把手伸进去,轻轻地摇了摇。
“你可要弄明白了,迟早都得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你到家时注意到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吗?”
“索菲的钱还在,”她说,又连忙看她自己藏在箱子下面的积蓄是不是还在,“我的也没丢。”
副督察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会意的神色。她感到一种屈辱。但必须硬着头皮这样说。
副督察把头发从前额拢到脑后。“那可太奇怪了。”
“他已经结婚了。”
“坎贝尔。”两个男人站在门口,阳光照出他们的轮廓。
坎贝尔非常严厉地说:“你当然必须说。如果这个女人死了,必须把整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梅里姆对着阳光,乜斜眼睛,认出其中一个是德莫特,闻出他身上那股油味儿。
“我不能说。”
坎贝尔走到门口那两个人身边。哈默医生回到索菲的房间。彼得森的肚子咕咕响,掏出表,看了一眼说:“最好还是回去干正事吧。”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坐着不动。
“那么,他是谁呢?”
梅里姆站起来,靠在桌子上,向门外望去,注意到坎贝尔手下的两个警察正懒洋洋地靠在铁木树干上。一辆大车驶过,不远处可以听到铁匠打铁的声音。
她又摇了摇头。转念一想,或许按照他们的思路说下去最好,便点了点头。
她站在索菲的房间门口,看着医生跪在索菲的床边,旁边是一盆深红色的血水。毯子拉到她的下巴,虚肿的脸上留下一片片黑影。
“散步?和你的爱人?”
“她至少掉了一颗牙,几乎可以肯定她的下巴骨折了,”哈默医生说,没有看梅里姆,“你真的认为是克莱姆干的吗?”
“我出去散步了。”
“肯定是他。”
坎贝尔盯着她。她想起莺,想起他们的树林。快乐的光芒在她心头闪过,但只一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紧握床垫。“你打算照顾她吗?”他问道。
坎贝尔转过脸看着医生。医生说:“大概是昨天晚上某个时候吧。我是从伤口看出来的。”
“是的。”
她看看坎贝尔又看看医生,耸了耸肩。“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继续用湿纱布抹去已经干了的血迹。“需要保持伤口清洁。我会做个支架固定住她的下巴。已经开了止痛药。现在我们只能等着瞧了。”
“那时候你在哪儿?”
坎贝尔的声音传到梅里姆耳边。她转过身,看见那三个男人走到门口,坎贝尔说:“你能认出他吗?”
她摇了摇头。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能,我想能。”德莫特说。
“你看到是谁干的了吗,小姐?”坎贝尔问道。他摘下帽子放在桌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仍然贴在头上。
“他个子不高。”另一个家伙说。
她靠着椅背,低头看自己的手,紧绷的指关节现出白色。仅凭拳头就能对一个人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真是不可思议。瞧瞧索菲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黑乎乎的血迹就像焦油。
“好吧,没有别的情况了,是不是?”坎贝尔说,声音听起来有点暴躁。
“不,梅里姆。不是用刀。不管是谁干的,都是用拳头打的。”
梅里姆凝视着德莫特那张脸,但他没有朝她这边看。
“他……他是不是割断了她的喉咙?”她问,想起索菲脖子上的血迹。
“我要把几个嫌疑人抓起来,看看你能不能认出其中的某一个。德莫特,我还会调查一下你提到的那个店员。他朝他们挥了挥手,意思是“可以走了”,然后回到餐桌旁边。
哈默医生斜靠在桌子上,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慢慢说,“没死,梅里姆。但没有意识。情况很糟,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去。”
坎贝尔点点头,让梅里姆到他和彼得森旁边。“现在有两个目击证人,昨天晚上看见有人从这里跑了出去。”
“她死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不是克莱姆吗?”
彼得森把一杯杜松子酒和水硬塞到她手里,叫她喝。她浑身颤抖,要用两只手才能抓住杯子。她把杯子送到嘴边,大口喝下杜松子酒,眼睛湿润,泪水夺眶而出。
“不是。不要打克莱姆的主意了。那两个人说他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还说他们看到一个中国人。很晚的时候。你知道吗?”
医生说了几句什么,但她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仿佛有一大群苍蝇住在她的脑壳里。
她张开嘴想说“不”,可是想起莺回家路上的身影,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扯了一下紧身胸衣,好像被那玩意儿箍得喘不过气来。
“她死了吗?”她舌头僵硬,好像在努力念出一个外语单词。
“索菲有中国嫖客吗?”
医生和坎贝尔已经在桌子旁边坐好,她在第四张椅子上坐下。
梅里姆点点头。
彼得森说:“小姐,到桌子这儿来。”
“是常客吗?”
有人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跳了起来。
“是。”
梅里姆竖起耳朵想听哈默医生和坎贝尔在卧室里说什么,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太低,什么也听不见。她转过头看着外面,想知道那条讨厌的狗到底上哪儿去了。她用手指捏着嘴唇,感受被挤压的皮肤的刺痛,不知道那个行凶的坏蛋是不是像杀害可怜的索菲那样也对“叮当”下了毒手。
“好,快告诉我都是谁,我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他从外套口袋里找出一支铅笔和一张叠了几折的报纸。
人们抱怨着,但并没有人真正找碴生事。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梅里姆说。
彼得森点点头,把围观的人赶了出去。“听到警官的话了吗?出去!”
“上哪儿能找到他们?”
警察大步流星走过前门,拥挤的人群向后退了一步。坎贝尔打了个手势,让医生跟着他走。两人消失在索菲的卧室里。过了一会儿,坎贝尔探出头说:“彼得森,帮我清理一下这些人,好吗?又不是该死的马戏团表演,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
“他来了。”彼得森说,这时一匹马向这边跑了过来。
他推开椅子,走到门口,朝右边看了看。“隔壁那个中国人呢?听说他今天早晨来打探消息。”
她转过身从后门往外看,让自己的脑海里充满对狗的关心——愚蠢的“叮当”!尽量不去想索菲——细长的脚趾,裸露的腿,她的……
“他是来帮我忙的。”他送来了凉茶。默默地在院子里帮她干活儿。有时候还把圆白菜放到门口,让她们吃。
“你那条黑色杂种狗吗?”彼得森说,“没有,姑娘,我没见过。”
坎贝尔撇着嘴,不相信梅里姆的话。“应该审审他。据我们所知,可能就是他。狠狠地揍了她一顿,然后跑回家。”
“有人看见‘叮当’了吗?”她突然想到她的狗。狗上哪儿去了?
“不可能。”
“昨天晚上我看见坎贝尔了,医生。他很快就来。”彼得森一边说,一边把梅里姆推到靠墙的凳子上,然后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给自己坐。
他瞪了她一眼。“听起来你还蛮自信的。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哈默医生从索菲的房间里走出来,摇了摇头。他面色苍白,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前梅里姆还没有见过。他用手帕擦去额头的汗水,嘴唇直而硬。“那个该死的副督察在哪儿?告诉我,他这星期在不在劳拉家。”
“不可能是他。”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承认她和莺在一起。她可以解释说,她和莺在门口分手。莺压根儿就没有进屋,更不可能伤害索菲。德莫特和他的同伴看见有人从门口跑过,但那人绝对清白无辜。不管怎么说,德莫特和他的同伴肯定是在为克莱姆打掩护。
她的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这句话。
她看看副督察,又看看彼得森。
她死了吗?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永远——不能承认心上人是个中国男人。她已经感觉到潜在的羞耻感让她耳朵发烧。
“很好,姑娘。医生现在在她的房间里呢。”
“我只知道是克莱姆。我知道,一定是他,”她说。
一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肘,把她拉起来。是彼得森。他说了一些关于警察的事情,然后拉着她往厨房走。她甩了一下胳膊,想从他那只大手下挣脱。
“好了,小姐,请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梅里姆从后面探出身子,手搭凉棚,不让明亮的阳光照到眼睛上。她想吐,感觉呕吐物从鼻腔后面涌上来,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个中国菜农出出进进。他叫什么名字,莺告诉过她,但她就是记不住。一杯凉茶送到她唇边。“出什么事了?”菜农问,但没等她回答人就走了。
“梅里姆。梅里姆·哈特利。”
“医生终于来了。”有人低声说。
“听着,梅里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传克莱姆的闲话。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他朝索菲的房间努努嘴。
屋子里挤满了人,都站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索菲的房间。他们窃窃私语,神情严肃,不像平常那样插科打诨,胡言乱语,更没有人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