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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快跑,来悦。快跑!你这个笨蛋。

一群土著人冲上山坡,只有朝这几个白人挥舞长矛的时候才停下脚步。他们“咕伊——咕伊!”地叫喊着,仿佛在空中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那可怕的叫喊声仿佛对来悦使了定身法,他站在那儿动弹不得,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尖叫声。一支长矛呼啸着掠过面颊,插在泥土里。他把弯刀握得更紧,尖叫声却咽到肚子里。

“快跑呀!”沙利文叫喊着。

来悦跟在他们身后,走到外面的空地。突然,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脚边。定睛细看,是一块石头骨碌碌滚到泥水横流的地上。紧接着,本特大叫一声,又一块石头砸到他的肩膀上。弗里茨则在水花飞溅,水珠落到宽边帽子上时,躲过从天而降的石头。沙利文连忙躲到马后,把步枪架在马鞍上。红毛狗汪汪地叫着,夹着尾巴,窜进灌木丛。灰狗露出满嘴黄牙,坚守阵地。

来悦弯下腰,跑向树丛。回过头,看见哈格蒂牵着两匹马,一瘸一拐地从乱石丛中走了出来,脚踝碰在石头上受了伤。卢卡斯一只手托着他受伤的额头,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兄弟,朝黑人大声喊叫。来悦听不懂他说什么,但看出他在做手势,让那些人过来说话,他那张白皙的脸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伤口的血流到眼睛里,他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摸索着找枪。弗里茨也跑过来,手里拿着子弹上膛的步枪。他们俩退回到来悦和沙利文焦急等待的地方。长矛投不到那里。

沙利文指着一把欧洲制造的斧头说:“该死的贼。”

“啊——啊克!”鸟的叫声在空中回荡。

弗里茨朝那三间树皮棚屋瞥了一眼,大声说里面没人。卢卡斯和本特觉得这儿似乎是个仓库。里面堆满了鱼,还有两支长矛,一个装贝壳、燧石的编织袋,一块或许是颜料的东西。来悦摸了摸,指尖上粘了一层红颜色的粉末。

来悦发现那只黑鸟高高地栖息在袭击他们的黑人头顶的树枝上。一种令人眩晕的满足感重重地压在心上。他早就知道会再见到那只黑鸟。他知道。在梦里不止一次看到过它。

来到土著人的一座棚屋时,雨下得小了。沙利文下马,荷枪实弹。来悦也拿出弯刀,从人群中走出,目光掠过周围的丛林,查看有没有动静。丛林里暗淡无光,只有婆娑树影,让人疑窦丛生。他们这一趟漫长的征程中,曾经不止一次从土著人的营地走过。那些营地大多数沿着可以捕到鱼的河岸。他们一路艰辛,走到那里的时候,营地已经被遗弃。这座棚屋似乎也空无一人。

那些土著人放下武器,但继续对他们大喊大叫。

珊把脸埋在来悦的脖子上,哭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她的热泪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

来悦,这只鸟为你而来。

“我真希望你是待在那儿。”他大声说。只有卢卡斯回头瞥了他一眼。

“不。不,不是,珊。”

都是你的错。我应该待在家里那条臭气熏天的河里。

啊——啊克!啊——啊克!

来悦喉咙发干,急促地喘息着,凝视着前面那五个在大雨中艰难跋涉的人。沙利文打头,狗跟在马后面。卢卡斯在早已疲惫不堪的本特旁边骑着马,拍了拍他的肩膀。哈格蒂和弗里茨走在后面,一边谈论什么,一边把头向前伸着,以防雨水从脸上滴下来。他和他们之间虽然只有十英尺远,但是仿佛隔着一道深深的峡谷,隔着南面的大海。

仿佛一股胆汁涌到他的喉咙。

如果没有我,你就是一个人。独自一人!这些家伙,之所以还能容忍你,只是因为你能给他们做饭,挑着他们的臭东西。

土著人大概有八个,从山上下来,但是因为暮色渐浓,来悦不能肯定。

“我们并不孤单。”

卢卡斯扣动扳机,向树林开枪。来悦看见两个人影跑上了山,但一个比沙利文还高的黑人在一片昏暗中猛扑过来。他举起一把斧头,向他们投掷过来。哈格蒂的马抬起头,发出刺耳的嘶鸣。土著人不停地往前走,手里握着一根短矛——像棍子一样,但矛头像尖刀一样锋利。

来悦的脚步充满悲伤,但他摇摇头,试图驱散珊的低语。

他会杀了你,来悦。那支矛是冲你来的。

都是因为你,我们变得孤独。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所有亲人。莺,妈妈,来成,淑。没有人再爱你了。

步步紧逼。

他咬紧牙关。

他想先杀中国佬。你是知道的,来悦。他恨你。恨你。而且知道你是最软弱的。

都是你的错,来悦。

来悦现在看到了。看到那个土著人的眼睛盯着他。他的眼睛。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得开阔,没有树木,只有一群羊,或者一群牛,点缀在远处的草地。一行人快步向前,步子又大又稳。乌云终于追上他们,铜钱大的雨点打在背上。几个人商量在野外扎营更安全,还是在田野边缘的森林中寻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更安全。最后他们决定穿过丛林。来悦觉得有点遗憾。在空旷的地方,他可以随时观察,确保没有被人跟踪。还能测量出自己和身后什么东西之间的距离。

沙利文的子弹击中黑人肩膀的时候,他已经逼近来悦和那几个白人。他踉跄了一下,长矛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来悦又回头看了看,弯下腰,伸出两只手在头颅骨周围的白垩土里搓了搓,然后把白土往脸上抹了一点,又把两条胳膊上上下下抹了个遍。

卢卡斯跑过去,一拳打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他抱着肚子弯下腰的时候,卢卡斯趁机抬起膝盖,撞断黑人的鼻梁骨。骨头断裂的声音、软骨和鲜血飞溅的声音,比远处人们的叫喊声,知了的嗡嗡声,黑鸟的呱呱声还要响亮。土著人瘫倒在地,脸已经血肉模糊。哈格蒂转身对着草地呕吐。弗里茨咯咯地笑着,飞起一脚,朝那个人的肚子踢去。然后哼了一声,向黑人猛扑过去,胳膊肘子顶在他的心口窝。

沙利文喊了一声什么,人们都加快了脚步。他们的鞋子踩在被侵蚀了的红土地深深的裂缝上。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只一会儿便云开雾散。他们走出密林,沿着河边跋涉。河水渐渐退去,露出白色的岩石,夹在阳光和远去的水流之间。弗里茨停下脚步,指着干涸的河床上的一样东西。他们都凑过去,低头凝视着一块像是泥土覆盖的石头。来悦仔细端详着,看出是被太阳晒黑的半个头颅骨,藏在岩石间,早已被人遗忘。

他们都围在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周围。哈格蒂浑身散发着呕吐物的臭味,本特靠在来悦的胳膊上,稳住自己受伤的双腿。沙利文向树林里又射了一枪以示警告。黑人肿胀的嘴唇翕动着咕哝了几句什么。他的牙齿沾满鲜血,一颗牙齿从牙龈脱落下来。

他脖子上的肌肉抽搐着,向浓密的树枝望去,神情专注地看着肥厚的树叶和星星点点的阳光之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那只带来厄运的黑色大鸟。汗水刺痛了眼睛。

卢卡斯又朝他的太阳穴猛踢一脚,黑人的头向来悦的方向转过来,断裂的头骨嘎吱作响。“该死的黑鬼。”卢卡斯骂道。

是那只黑鸟吗?来悦。在哪棵树上?

土著人的眼睛——黑色的瞳孔,象牙般的眼白——正盯着来悦。盯着他。

但是,也许只是阿凯跟踪他?或者是三义堂的人盯着他,生怕他拿到钱之后,不还欠债就溜之乎也。可是如果他真的带着辛辛苦苦赚来的这笔钱跑了,他们会怎么做呢?来悦想起,他们曾经威胁会砍头,处以鞭刑。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他绞死。

啊——啊克!

眼睛。眼睛。眼睛。黑暗。观察。从长满鳞片的树干后面。从高高的岩石山脊上。长矛举起,矛头带着毒药。来悦颤抖着,想象被长矛刺穿肋下柔软的肉,或者肩胛骨下面,矛头插在肋骨之间。他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回头看。

啊——啊克!

烟雾从东方追赶他们,压在身上。灼热的阵风吹着脖颈。

来悦也跳起脚,朝黑人踢去。一脚,两脚,三脚……直到他觉得第三个脚趾的骨头折断。

来悦能感觉到它从后面悄悄爬上来。

踢到天黑。黑得他什么也看不见。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干得好!拉里!”沙利文喊道,“结果了他!”白人围拢过来。卢卡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