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回答说,“这实实在在是真的。听我说:我愿意跟你们赌一顿晚饭,输者要请赢者和他选带的六个客人吃饭。而且,我愿意接受你们指定的任何人做出的裁决。”
那几位小伙子本以为他指的是别的巴龙齐家族,听他这么一说,就都以此嘲笑他说:“你以为我们是谁呀?我们跟你一样了解巴龙齐家族!”
那几个年轻人中有一个名叫内里·马尼尼的说,他愿意赢这顿晚饭,大家一致同意,请皮埃罗·迪·费奥伦诺担任裁判,当时他们正在他的家里。于是,他们两人去见他,其他人也都跟了去,等着看斯卡尔扎赌输了好告诉他:“呸,你输了!”他们使皮埃罗卷入了这场打赌。
斯卡尔扎听着他们的争论,微笑着说:“喂,得了吧,你们这帮傻瓜,你们是在胡说八道!佛罗伦萨,甚至全世界最高贵、最古老的家族是巴龙齐家族:像我一样了解这一家族的人都同意这个看法,连你们称之为哲学家的人也这样认为。让我们把话说清楚,我说的巴龙齐家族就是你们的邻居,住在圣玛利亚大教堂旁边的那个巴龙齐家族。”
皮埃罗是一个有见地、很能干的年轻人。他听完了内里的话,然后转身问斯卡尔扎:“他说的对吗?你怎样证明你的话有道理?”
潘菲洛在故事中提到过巴龙齐家族,他可能比你们这些小姐们更了解这个家族。他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涉及这个家族成员高贵的力量。这个故事并不脱离我们今天的故事话题,所以我想把它讲给大家。不久前,我们城里有一个青年,名叫米凯莱·斯卡尔扎。他是世界上最有趣、最有吸引力的人,肚子里装着不计其数的丰富多彩的故事,所以他深受佛罗伦萨年轻人的欢迎,无论什么样的聚会都一定要把他请来。有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在蒙突吉山顶上聚会,就佛罗伦萨哪个家族最古老、最高贵的问题争论起来。有人说乌贝尔蒂家族,有人说是兰贝尔蒂家族,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怎样证明?我有理由不仅会使你而且会使反对我的这个家伙都相信我说的有道理。你们都知道一个家族越古老,它就越高贵,这一点是刚才我们大家都说过的。巴龙齐家族比其他任何家族都古老,所以他们必定是最高贵的。一旦我证明他们是最古老的家族,那我就必定赢得这场辩论。你们应该知道,天主是在他初学绘画时创造了巴龙齐家族,而其他人则是在天主学会绘画以后创造的。如果你们把巴龙齐家族人的长相和其他人的长相比较,你们就会发现我说的是真的了。你们都看到了,所有其他人都五官端正,各部分比例适当,可是看一看巴龙齐家族成员的脸吧:有的脸又长又瘦,有的脸胖得出奇;有的长着长鼻子,有的长着短鼻子;有的下巴长得跟驴的下巴一样长;你们会发现他们有的一眼大一眼小,有的一眼高一眼低——他们很像天主初学绘画时创造的,这使得他们比任何家族都更古老,结果也就是最高贵的了。”
小姐们正在为乔托的机智回答十分开心而不住地轻声笑时,女王吩咐菲亚美塔接着讲故事,她这样讲了起来:
担任裁判的皮埃罗、参与赌晚饭的内里和其他人都想起了巴龙齐家族成员的长相的确如此,听了斯卡尔扎逗人发笑的议论,都高兴地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承认他赢得了那顿晚饭,因为巴龙齐家族应该被认为不仅是佛罗伦萨的而且是湿地这边整个辽阔地区的乃至全世界的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
米凯莱·斯卡尔扎证明,巴龙齐是世界上最高贵、最古老的家族,因此给自己赢得一顿晚餐。
所以,当潘菲洛想要描述佛雷塞的脸有多么丑陋时,他当然可以这样说那张脸甚至在巴龙齐家族中看上去也是够丑陋的了。
乔托立即回答说:“佛雷塞,如果他看着你这副模样,以为你也认得几个字的话,我相信他就会相信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画家的。”佛雷塞听了乔托的话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被别人以自己之道还治了自己之身——本想取笑别人,却反遭别人取笑。
菲莉帕夫人与情人私通时被丈夫捉住,于是被传唤到法庭受审。她的巧言申辩使审判进程改变了方向。
他们冒着雨一声不吭地走了一会儿,浑身都淋透了,并沾满了马蹄溅起的泥浆,都弄得狼狈不堪。雨渐渐小了,他们两人开始攀谈起来。乔托是个健谈的人,佛雷塞一边骑马听他讲话,一边仔细打量他——从侧面的每一个角度看,乔托都是满脸泥浆——佛雷塞发现乔托看上去简直就是个竖立在田地里用于吓鸟的稻草人。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一副仆人模样,看了看乔托的狼狈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乔托,”他说,“如果有一个以前从未见过你的陌生人朝我们走来,你认为他会相信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画家吗?”
菲亚美塔默不作声了,大家为斯卡尔扎证明巴龙齐家族的卓越所做的新颖辩论仍然笑个不停,这时女王命令菲洛斯特拉托讲个故事。于是,他这样开始了:
佛雷塞和乔托都在穆杰洛(7)拥有自己的地产。一年夏天,在法庭休假期间,佛雷塞去自己的庄园度假后回家途中,骑着一匹劣等的出租马,恰巧遇上了也是去自己庄园度假后回佛罗伦萨的乔托。画家骑的马和身上穿的衣服都与律师的一样糟糕。两人都上了年纪,步伐一致,缓缓而行。夏天天气多变,常有阵雨,偏巧被他们两人遇上了。他们赶紧去了与他们两人都很要好的一位农民家里避雨。但过了一会儿,雨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他们两人又都想在天黑前赶回城里,就向那农民借了两件破旧不堪的斗篷和两顶碎成破布块的帽子——那是农民一家仅有的最好的帽子了——继续赶路。
能言善辩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件好事,但我认为,只有在紧急需要时,它才更加难能可贵。我想给大家讲一个关于一位贵族夫人的故事,这位贵族夫人就是有这样的才能:她的几句话不仅使在场的听众哈哈大笑,而且——大家将会听到——使她自己逃过了一场羞辱性的死刑。
命运之神经常把最宝贵的精神财富隐藏在从事最卑微行业的人身上,潘比妮亚的故事已经为我们说明了这一点;同样地,大自然也经常把最杰出的才能赋予相貌最丑陋的人。这一点在两个佛罗伦萨人身上显得极为明显,我现在就讲一个关于他们的小故事。他们一个是佛雷塞·达·拉巴塔,身材矮小,发育不全,圆脸、扁鼻子,与他相比,巴龙齐家族中最不讨人喜欢的成员也看上去美如天使了;但他却是一位非常杰出的法学专家,在许多重要人物的眼里,他就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民法百科全书。另一个名叫乔托(6),是一个非常卓越的天才,他能用铅笔、钢笔,或毛笔把一年四季生育、操纵万物的大自然所创造的任何事物画得栩栩如生;他的画看上去不像是画,而是真正的实物,因此经常骗过人们的眼睛,让人以为他看的就是实物,而不是根据实物所作的画。过去画家们只关注让浅薄的人看得眼花缭乱而不去满足鉴赏家们的高雅艺术标准,因此,他们扭曲的作品使绘画这门艺术沉寂了几百年,是乔托使绘画艺术重放光彩。因此,他也许值得被人们称作佛罗伦萨的光荣,从而赢得了艺术大师的声誉,但他非常谦虚,从不让人们把自己作为名流看待。他虽然拒绝接受艺术大师这一称号,但他的声誉却更加光辉灿烂;相比之下,那些比他才能低下的艺术家和他的学生却对艺术大师这一称号垂涎三尺。然而,尽管他是高超的艺术家,但这并未使他比佛雷塞漂亮一点儿或好看一点儿。这使我又言归正传了。
从前普拉托有一条严酷的、要不得的法律,这条法律规定:所有与情人通奸时被丈夫捉住的女人与为了获得钱财陪其他男人睡觉的女人同罪,不加区别,一律判处火刑烧死。当这条法律依旧生效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位名叫菲莉帕的美丽而多情的夫人,一天夜里在她的房间里与情人拉扎里诺·德·瓜扎利奥蒂幽会;当她与情人搂抱在一起时被她丈夫里纳尔多·德·普利埃西发现了。她的情人是普拉托一位年轻漂亮的贵族,两人暗地里深深相爱。里纳尔多见此情景,气得浑身颤抖,他真想扑过去,杀死这对情人;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因为他害怕如果控制不住愤怒将会产生的后果。他要依靠那条法律来置他妻子于死地,这样他就无须亲手杀死她,法律也就不会追究他的杀人罪了。所以,在他得到有关妻子不端行为的充足证据后的第二天,毫不迟疑地向法庭指控他的妻子,要求法庭传讯她。像大多数一往情深的女人一样,菲莉帕也是勇敢坚定,不顾许多亲戚朋友们的劝阻,决意出庭受审,承认通奸事实,毫不退缩地面对死刑,而不是像懦夫那样逃走他乡,因缺席判决而不得不去过流放生活,因为这会证明她不配昨天夜里与她同床共枕、相互拥抱的情人。于是,许多男女亲友都一再否认一切指控;她在亲友们的陪同下,出现在法官的面前。她看上去态度坚决、十分镇定地问法官传她到庭的原因。法官看到,她美丽迷人,举止优雅。听了她的话,法官很清楚她无所畏惧,视死如归。他虽然很怜悯她,但又担心她会坦白认罪;如果他想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就必须判她死刑。
内菲勒的故事讲完了,小姐们觉得基基比奥的机智回答有趣极了。然后,奉女王的命令,潘菲洛清楚而响亮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然而,他不能不依照程序,根据对她的指控对她审讯一番。“夫人,您看到了,”他说,“您丈夫里纳尔多在这儿指控您,说他发现您与其他男人通奸。所以,他要求我依据法律判你死刑。但是,除非你自己认罪,我是不能这样做的。因此,请您小心回话,并请告诉我:您丈夫的指控是真的吗?”
法学家拉巴塔与画家乔托途中遇上大雨;这情景激起二人的俏皮话,相互嘲笑对方的狼狈相。
夫人沉着镇定,言辞流畅地回答说:“法官先生,里纳尔多是我的丈夫,这是真的;昨天夜里他发现我躺在拉扎里诺的怀抱里,这也是真的。我多次躺在他的怀抱里,因为我真心诚意地爱他。这一点,我永远都不否认。但是,我相信您一定知道,法律在使用时对男女应该一视同仁,而且法律的制定应该得到受法律约束的人们的同意。但这条法律可不是这样:它只威胁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比起一个男人满足几个女人来,一个女人更能满足好几个男人。另外,制定这条法律时,没有一个女人同意过——实际上,没有征求一个女人的意见。所以,这条法律完全可被认为是不公正的。法官先生,如果您坚持执行这条法律,加害于我的肉体和您的精神,那是您的特权。但是,在您做出判决之前,请您给予我一个小小的恩典吧:请您问问我丈夫,每次他需要我的肉体时,我是否都慷慨地将自己给了他,我没有一次拒绝过。”不等法官问,里纳尔多立刻回答说,的确如此,他每次求欢,妻子都使他很快活。“既然是那样,”他妻子接着说,“请问法官大人:如果他已经在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和快乐,那我应如何处理我的剩余能量呢?难道我应该把它扔了喂狗吗?与其让它糟蹋掉或浪费掉,还不如把它送给一位爱我胜过爱一切的绅士去享用,岂不更好一些吗?”
因为菲莉帕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儿,所以普拉托全城的人都来到法庭旁听。他们听了她这番令人快乐的辩驳后,都开怀大笑,并立刻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喊说,那位夫人讲得好,说得完全正确。他们在离开法庭之前,得到法官很痛快的赞同,修改了那条残忍的法律,规定只惩罚那些为了钱财而背叛丈夫的女人。里纳尔多极其愚蠢的指控遭到挫折,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法庭,而菲莉帕则大难得救,获得了自由,兴高采烈,胜利地回到家中。
就这样基基比奥用他敏捷、巧妙的回答避免了灾难,并重新博得了主人的欢心。
库拉多听了这句回答高兴极了,立刻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来。“基基比奥,你说得很对,”他说,“我本应该对它大喊一声的。”
弗雷斯科叔叔劝告侄女不要过分讲究,但她的虚荣心却是非常顽固。
基基比奥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得到了启发,慌里慌张地脱口而出:“先生,它们的确有两条腿。但是您昨天晚上没有对那只鹤大喊‘嗬!嗬!’呀。如果您也对它大喊一声,它也会像这些鹤一样,放下它的另一只脚和另一条腿来。”
小姐们听着菲洛斯特拉托的故事,起初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她们脸上泛起的诚实的红晕证明了这一点。但当她们面面相觑时,都忍不住露出笑容,所以一边听故事,一边咧嘴笑着。菲洛斯特拉托讲完故事后,女王转身吩咐艾米莉亚接着讲故事。艾米莉亚叹息了一声,仿佛从梦中唤醒,开始了她的故事:
库拉多一边看着那些鹤一边说:“等一等,我将让你看到它们都有两条腿。”他朝鹤群走近一些,大声喊叫:“嗬!嗬!”那些鹤听见他的喊叫,都放下另外一条腿,跑了几步,飞走了。于是,库拉多转身对基基比奥说:“喂,你这混蛋,你还想说什么?它们有两条腿还是一条腿?”
恐怕我刚才因为想别的事儿,走了神儿。为了遵从女王的命令,我只好讲一个很短的故事勉强混过;假如我刚才没有走神,我本应讲一个更好一些的故事。我要给大家讲一个令人愉快的俏皮话,那是一个叔叔为教训他愚蠢的侄女而说出来的;但她可能太愚蠢,不懂得那句话的含义。
但是,当他们几乎来到河边时,基基比奥先看到岸上约有十几只鹤,都是一条腿站着,因为鹤睡觉时习惯一条腿站着。所以,他赶紧指给库拉多看,对他说:“先生,到地方了,您只要瞧一眼站在那边的鹤便知,我昨天晚上说鹤只有一只脚、一条腿,我说得不错吧。”
从前,有一个名叫弗雷斯科·达·切拉蒂科的人,他有个侄女,小名叫切斯卡。她相貌俊秀,身材苗条,但她并不像人们常见的小天使那样美丽。可她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因此养成了贬低她所看到的任何东西、任何人的习惯,她认为所有的男人、女人都不好看。她时刻都在想她自己是多么的美丽,因此她脾气很坏,十分固执,令人厌恶,任何人做的事情都不顺她的眼。您会问:她傲慢吗?她的傲慢胜过法国皇室成员(8)。她走在大街上时,脸上总是这样一种令人厌恶的表情:她不知道该把她的鼻子放在哪里才好,好像她所遇到或见到的任何人都散发臭气似的。
基基比奥见库拉多怒气丝毫未减,自己的诺言也将被揭穿,骑着马心中忐忑不安地与库拉多并肩走着,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可能,他多想逃之夭夭啊;既然逃不掉,他只好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可是他所看到的唯一的景物似乎只是两条腿站着的鹤。
她还有其他一些非常讨厌的恶习,就不必说了。有一天,她回到家,坐在弗雷斯科身边,满脸的不高兴,不断地发出表示轻蔑的哼声。“切斯卡,你怎么了?”叔叔问,“今天是过节呀,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但第二天天亮时,因为生气,一夜未睡的库拉多起床时仍然是怒气冲冲的,吩咐仆人备马。他让基基比奥骑着一匹驽马,带着他朝日出时总能看见鹤的河边走去。“我们马上就见分晓,昨天晚上是谁说了谎,是你还是我。”他对基基比奥说。
“不错,我是回家早了,”她冷笑着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今天城里会有那么多粗俗的令人讨厌的男男女女。我在大街上没见到一个不像瘟疫那样令我反感的人。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女孩儿像我这样发现这些丑陋的人是如此令人不愉快。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我这么早就回来了。”
因为有客人在座,库拉多不再和他争论下去,但对他说:“我可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鹤只有一只脚、一条腿。既然你说你可以带我去看看活着的鹤,我倒愿意明天你带我去看看,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我以天主的名义发誓,如果事实不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可要狠狠地教训你一顿——如果你活着记住我,让你一想到我就怕得要死。”
弗雷斯科早已受够了侄女的这种敏感性,于是对她说:“如果你发现那些丑陋的人如你说的那样讨厌,那么你若想每天心情愉快,就永远别再照镜子了。”然而,切斯卡十分愚钝(尽管她本人以为自己像所罗门一样精明),叔叔的妙语对她来说简直是对牛弹琴。“我还要像别的姑娘一样照镜子。”她说,继续像以前一样愚钝。如今她依然那么愚蠢狂妄。
“先生,鹤就像我说的那个样子。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带您看看活着的鹤。”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鹤只有一只脚、一条腿吗?”库拉多勃然大怒地说,“难道我以前从未见过鹤吗?”
圭多·卡瓦尔坎蒂用一句掩饰得恰到好处的侮辱的话,使几位缠扰不休的绅士感到十分沮丧。
于是,缺了一条腿的鹤被端到库拉多和客人的面前。库拉多感到很奇怪,把基基比奥叫来,问他那条鹤腿哪儿去了。“先生,鹤只有一只脚、一条腿啊。”那奸诈的威尼斯人立刻回答说。
女王意识到艾米莉亚讲完故事后,(除了享有特权讲最后一个故事的迪奥内奥外)只剩下她自己还没讲故事了,于是她开始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你听着,”布鲁内塔有些生气地说,“如果你不给我一条鹤腿,那你今后就永远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最后,基基比奥为了不使自己的情人生气,还是切下一条鹤腿,给了她。
今天你们两次抢先讲了我要讲的故事,但我还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以一句俏皮话结束,它的机智可能会超过前面讲过的任何一句。大家知道,从前我们城里有一些引人注意、值得称赞的好传统,但这些好传统现在已不被人们遵守,反而被随着财富的增长而增长的普遍贪婪所取代了。过去的好传统之一就是佛罗伦萨的绅士们以足够的人数组成俱乐部,分担费用,轮流设宴招待伙伴们。他们也经常款待外地来访者和佛罗伦萨同城人士。一年中他们至少有一次要穿上为自己设计的礼服。每当有值得庆祝的时刻,特别是在节日和传来胜利喜讯的日子或在任何其他事物给这座城市带来欢乐的日子里,他们就骑马在大街上游行,并举行马上比武大会。
“不给你,你吃不着,就是不给你!”他像唱歌似的逗她说。
在这些俱乐部(9)中,有一个是贝托·布鲁内莱斯基主办的。他和同事们正想方设法把圭多·卡瓦坎特·德·卡瓦尔坎蒂(10)吸收进他们的俱乐部。圭多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之一。俱乐部成员们对他这一点并不感兴趣,但圭多还是一个最优雅的辩才、造诣最高的绅士,此外,他还像大财主一样有钱,如果他愿意招待你,他总是十分慷慨。但是,贝托一直未能成功地达到目的。他和同事们把这归咎于圭多对哲学思辨的癖好上,这使他对世事不闻不问。由于他对伊壁鸠鲁学说的倾向,那些没有学识的人都认为他的哲学思辨就是专心致志地试图证明天主并不存在。
库拉多·詹非利亚齐是我们城里一位品行高尚的市民,他乐善好施,具有典范的骑士精神,喜欢带着他的猎鹰、猎犬去打猎,我们暂时不必提及他更重要的活动。有一天在佩雷托拉附近,他的猎鹰捕杀了一只鹤。他见这只鹤又肥又嫩,就把它交给了厨师——一个来自威尼斯的名叫基基比奥的很能干的人。基基比奥总是显得坐立不安的样子,而实际上他也就是这种人。他接过这只鹤将它收拾干净,穿在炙叉上,放进炉内精心烧烤。当鹤肉烤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时,恰巧布鲁内塔走进了厨房。布鲁内塔就住在这条街上,是基基比奥正热恋的一个年轻姑娘。她看见那只烤熟了的鹤,闻到它的香味,就缠着基基比奥给她一条腿尝尝。
有一天。圭多从奥托·圣米凯莱出发,经过科索·德戈里·阿迪马里大街,去圣乔万尼教堂,这是一条他常走的路线。如今圣雷帕拉塔大教堂内的巨大的大理石坟墓那时与其他坟墓一起位于圣乔万尼教堂周围,他站在这些坟墓和圣乔万尼教堂侧面斑岩石柱之间,教堂的门是锁着的。这时,贝托和几个朋友骑马经过圣雷帕拉塔大教堂前的广场,来到了这里,发现圭多站在坟墓中间。“来呀,”他们说,“咱们去戏弄他一下!”于是,他们将带刺马靴紧夹几下马腹,向他发动了一场玩笑般的冲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圭多,”他们对他大声喊道,“你不愿意加入我们的俱乐部吗?当你发现了天主果真不存在时,那又会怎么样呢?”
机智(她说)经常根据场合需要,把巧妙、得体、敏捷的话送进一个人的嘴里。但是,命运之神也有时帮助胆怯的人,促使他们急中生智,讲出平时从未想到过的话来。我的故事将会证明这一点。
圭多发现自己被围在中间,立刻反驳他们说:“先生们,既然你们此时此刻都待在自己家里,你们喜欢跟我说什么就说吧。”说完,他把一只手按在一座坟墓上——这些坟墓都不小——十分敏捷地一跃而过,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劳蕾塔的故事讲完了,大家都高度称赞诺娜,女王吩咐内菲勒接着讲故事:
他们坐在那,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啊,这家伙一定是脑瓜儿出了毛病,”他们说,“满嘴的胡言乱语。”他们毕竟还是指出来这一点,说这个特殊的地方不是他们的家,也不是任何一位佛罗伦萨人的家,实际上更不是圭多的家呀。但是,贝托转过身来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弄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们的脑瓜儿才真的出了毛病,而不是他的。他刚才说了一句表面上非常文明而实际上极为无礼的话。你们看:这些坟墓是死者的家,他们待在安放死者的地方,那是他们的居住之所。圭多告诉我们,我们待在这儿的家里,意思是说像我们这些普通的无学识的笨伯,与像他那样有学识的人相比,还不如死人呢,所以我们与死人一起待在我们应该待的地方。”
厨师基基比奥给了他情人一条烤鹤腿,却以一句巧妙、敏捷的回答使主人库拉多·詹菲利亚齐转怒为喜。
他们这才懂得了圭多妙语的含义,感到十分惭愧;他们再也不纠缠他了,而且从那以后,他们把贝托尊崇为一个真正有学识的人。
中将和主教同样感到被她的机智回答所揭穿而无地自容,前者因为用卑鄙手段侮辱了主教的侄孙女,后者则因为事过之后成了前者的帮凶;他们都顿时哑口无言,满脸羞愧,骑马离去,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既不再相对而视,也不再对那年轻夫人多说一句话。就这样,那位被别人咬了一口的年轻夫人毫无顾虑地用她自己的利箭一般的机智回答,以牙还牙,回敬了他们一口。
齐波拉神父向他的村民教徒们许诺,给他们出示加百利天使的羽毛,但是两个恶作剧者将盒子里的羽毛偷去,放进几块木炭。
诺娜认为,主教这些话表示出对她清白名誉的怀疑,或者会引起大群旁观者心目中对她好名声的怀疑;她不想对主教的挑战俯首屈服,而是针锋相对,立刻回答说:“问题是,他能对付得了我吗?假金币可不行。”
每个人都讲完了一个故事,迪奥内奥知道现在轮到他了,因此他不等女王吩咐就请那些仍在赞赏圭多敏捷机智妙语的伙伴们安静下来,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
主教和那位卡塔卢尼亚人是亲密的朋友,在圣约翰节那天,两人并肩骑马沿街游逛,当时那条大街正在进行赛马会(5)。他们正赞美着那些看热闹的妇女,主教突然看见一位名叫诺娜·德·普尔齐的年轻夫人,她是阿列索·旦奴齐的表妹——我想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是谁——现在,她是老太太了,死在这场瘟疫里。那时候,她像一朵雏菊一样鲜艳美丽、聪明机智、无拘无束,不久前出嫁,与丈夫住在波达·圣·彼埃特罗区。主教指给他的朋友看这位年轻夫人。当他们走近她时,主教手拍着卡塔卢尼亚人的肩膀,大声说:“诺娜,你看这位绅士怎么样?你认为你能对付得了他吗?”
虽然我享有特权自选题目讲故事,但今天我不打算离开美丽的小姐们都很精彩讲述的题目。我打算步你们的后尘,给大家讲一位圣安东尼修道院神父如何凭借紧急关头的权宜之计,谨慎地避开了两个青年为他设下的陷阱。为了详细地讲述这个故事,我可能要多用一点儿时间,如果你们抬头看看太阳,它才走完它今天在天空路程的一半儿,时间尚早,故事长一点儿不至于使大家心烦。
受人尊敬的、明智博学的安东尼奥·多尔索在担任佛罗伦萨主教期间,一个卡塔卢尼亚绅士作为贝尔托国王的代理官来到这个城市。他的名字叫德戈·德拉·拉塔(4),是一名中将,长得一表人材,生活有点儿放荡,他看上了一位佛罗伦萨的美人儿,那美人儿碰巧是主教的侄孙女。他听说那位夫人的丈夫虽然出身高贵,却是一个不择手段、顽固不化的吝啬鬼,便同意给他五十个金币,条件是在他妻子的怀里睡一夜。于是,尽管夫人很不情愿,他还是与她一起睡了一夜,然后他将镀了金的通行银币付给了她丈夫。后来这事传开了,那吝啬鬼不仅损失了钱财,还成了笑柄。主教是个精明的人,假装没听说过此事。
我想你们也许听说过,切尔塔多是德尔萨山谷中的一个村庄,是佛罗伦萨城郊的一部分。村庄固然很小,但它也有高贵和富豪的人家。有一位遵守圣安东尼(11)教规的修士每年都来这里收取那些易上当的村民所给予他的施舍物,因为他发现在这里能捞到丰厚的油水。修士的名字叫齐波拉神父。这位洋葱神父之所以受欢迎,并非因为他对宗教虔诚,而是因为他的名字,因为他选择乞求施舍的常去之地盛产洋葱,那是托斯卡纳地区人们的骄傲。齐波拉神父身材矮小,红头发,总是笑眯眯的,特喜欢交际。他未受过任何教育,却非常健谈,十分机智,不认识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一位伟大的雄辩家,甚至认为他不亚于西塞罗或昆提良(12)。当地的每一个居民都与他关系甚密,或是认他为亲戚,或是与他交朋友,他们互相施与恩惠。
潘比妮亚和菲罗美娜都真实地谈到了我们的不足之处和机智妙语的优点,所以关于那个问题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既然我们就这个话题讲故事,我想要补充的是:机智的妙语应该在本质上像羊一样啃,而不是像狗一样咬人;像狗一样咬人的话不是巧妙的措辞,而是恶意的冒犯。奥蕾塔的俏皮话和齐斯蒂的机智回答都最好地取得了措辞巧妙的效果。但是,请大家记住,如果你在被人像狗一样地咬了一口之后,你回敬他一口,那是可以原谅的。那么,我们就必须留心使用机智妙语的对象、时间和方式。我们曾经有一个主教,他忽视了这一规则,因此受到了针锋相对的重重的回敬。这是我将要在这个小故事里讲到的。
有一年八月,他又照例去了那个村庄。在一个礼拜天早晨,当所有的男女村民都从附近的各个庄园赶到教区的教堂来做弥撒时,他看准时机,走上前来对他们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知道,你们的风俗是为了确保圣安东尼保护你们的牛、驴和猪羊,你们每年都从你们丰收的小麦和燕麦中拿出一点儿,施舍给圣安东尼可怜的子民们,根据你们田地的多少和虔诚的不同程度有的人给的多一些,有的人给的少一些。你们——特别是那些入了我们这个修士会的人,通常每年还要付一小笔钱。我受我的上司院长教父委派,前来收取你们的捐赠物。因此,愿天主保佑你们,今天下午你们听到钟声后,你们要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教堂外,我将像以往一样给你们布道,让你们亲吻十字架。因为我知道你们都非常忠诚于我们神圣的圣安东尼教父,作为一种特殊的恩惠,我将给你们出示一件非常可爱而神圣的圣物,那是我亲自从海外圣地带回来的。这件圣物就是加百利天使身上的一根羽毛。那根羽毛是在他去拿撒勒向圣母玛利亚报喜时掉在她房间里的。”他说完了这番话,就转身做弥撒去了。
潘比妮亚讲完了她的故事,大家都赞扬齐斯蒂的机智回答和他的慷慨为人。因为女王希望劳蕾塔接下来讲个故事,所以劳蕾塔开始高兴地讲起来:
在现场听齐波拉神父说这番话的众多会员中有两个诡计多端的青年,一个名叫乔万尼·德尔·布拉戈涅拉,另一个名叫比阿焦·皮齐尼。他们两人都是神父的好朋友,但他们对他说的那件圣物暗自发笑,于是商量要用他那根羽毛跟他开个玩笑。他们得知齐波拉神父要与一位朋友一起在城堡里吃午饭,于是一听说他已坐在餐桌旁,他们就跑到大街上,直奔神父住的那家旅店。他们的计划是:比阿焦缠住神父的仆人聊天,同时乔万尼去神父的行李包里搜寻那根羽毛,不管它是不是圣物,把它拿走,看神父布道时怎样向会员们交代。
诺娜·德·普尔齐以一句机智的回答,使庸俗下流的佛罗伦萨主教哑口无言。
齐波拉神父有个仆人,名叫古齐奥,但有人叫他“鲸鱼”,有人叫他“肥猪”,也有人叫他“肮脏的小狗”。他非常机灵,甚至那个诡计多端的拙劣画家利波·托波也不能与他相比。齐波拉神父经常与朋友们开玩笑说起他:“我的这个仆人身上有九个特点,如果其中之一出现在所罗门、亚里士多德或塞内加身上,那么那个特点就会毁掉他们所具有的全部品德、智慧或神圣。所以你们想想看,他一个人身上有九个特点,竟没有一点儿品德、智慧或神圣,那他一定是怎样一个人了!”如果有人问他那九个特点是什么,他就用一首打油诗回答说:
“他邋遢,撒谎,总是睡眼惺忪;他粗野,懒散,爱讲别人坏话;他轻率,工作笨拙,还生活放荡。
杰里当然非常珍视齐斯蒂的礼物,对齐斯蒂感激不尽;从此杰里对齐斯蒂非常敬重,把他看作自己的好朋友。
此外,他还有其他小缺点,最好不提了吧。他最可笑的是,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给自己找个老婆,租个房子。他长了一把光滑、黑亮的大胡子,因此他认为他是美男子阿多尼斯再世,认为每一个见到他的女人都会着迷地爱上他;一有半点儿机会,他就去追女人群中跑在最后面的那一个。嗨,他总是跑在自己的马裤前面。但实际上,他是我的好帮手。不论什么人来与我私下谈点儿什么,他总设法偷听了去,如果人家问我问题,他总担心我答不上来,便替我回答‘是’或‘不是’,完全凭他自己的判断,不管他怎样想都是对的。”
当天,他让人把装满相同好酒的一个小酒桶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杰里先生家里,他也亲自来拜访他,对他说:“先生,您不要以为今天早晨我被那个大瓶子吓坏了。但我想也许您忘了这几天我一直用小酒壶为各位斟酒是什么意思,那是说这不是那种放在仆人餐厅里饮用的酒。今天早晨我就是想提醒您这一点。现在我不想再珍藏这酒了,全都拿来送给您:您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
齐波拉神父离开旅店时,吩咐这个仆人不准任何人碰他的东西,特别是他的马褡裢,因为那里放着他的圣物。可是“肮脏的小狗”像黄蜂喜欢蜜罐一样喜欢待在厨房里,特别是当厨房里有女用人的气息时。他发现那家旅店老板恰巧雇用了一个女用人。她肥胖、矮小、畸形,她那对大乳房像两个成熟到快要烂了的葫芦,她那张脸活像马屁股;她汗流浃背,浑身油腻,衣服上积满污垢,但“肮脏的小狗”可不在乎这些,像秃鹫扑向动物尸体那样向女用人扑去,他身后齐波拉神父的门敞开着,他的东西被扔得满地都是。虽然那是八月份,他却坐在炉灶旁边,开始与那位名叫努塔的姑娘聊起天来;他对她说,他是一位绅士的代理人,他的财产有几万个亿,这还不包括他施舍给别人(受他施舍的人很多)的钱,还对她说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说——嗨,他甚至能教天主一二呢!他完全忘记了他头上那条因为为全修道院修士们煎鱼而弄得油渍斑斑的头巾;他那件破烂的、打着补丁的紧身上衣,脖子周围和腋下布满了汗渍;他身上斑驳的丰富多彩的缝缀起来的各色布片,使人想起鞑靼人或印度人的被子;也不顾他那双破旧的鞋子和开了线的袜子,跟她讲起话来仿佛就是大财主潘赞德鲁姆本人。“我的意思是给你买一些体面的衣服,”他对她说,“把你好好打扮起来,把你带走,不再被人随心所欲地使唤干这种苦活;虽然你身无分文,我要让你看到发大财的美好前景。”他又讲了很多很多,而且讲得充满激情;但是,他这些话就像他跟其他女人讲的那些花言巧语一样,没有实质性内容,不能产生任何结果。
见到这个合适的瓶子,齐斯蒂说:“现在我完全明白了,他是派你来找我的。”他愉快地将那个瓶子装满了好酒,交给了那仆人。
那两个青年发现“肥猪”正缠着那厨房女佣聊天,高兴极了,因为这样就完成了他们要做的事情的一半。他们进入齐波拉神父的房间,没有任何人阻拦,因为门是开着的;他们要寻找、翻查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装有那根羽毛的马褡裢。他们打开马褡裢,找到了一个用一块色彩鲜艳的绸子包裹着的小盒子,发现盒子里面有一根鹦鹉尾巴上的羽毛。他们断定这一定就是他许诺要给村民们看的那件圣物了。那个时候,神父经常发现欺骗这些村民是很容易的,因为当时东方的使人变得软弱无力的奢侈品只是以很小的规模进入了托斯卡纳地区,不像后来开始大批涌入,损害了整个意大利的风气。如果说这样的东西在其他地方很少见,那么在世界的这一角落的居民们对这些东西闻所未闻。居民们仍然保持祖先们留下的质朴、诚实的传统,他们不仅没见过鹦鹉,甚至大多数人还从未听说过这种鸟类。这两个小伙子找到了那根羽毛后非常高兴;他们把它拿出来,为了不使盒子空着留在那里,他们从墙角拿了几块木炭放进盒子里。然后,他们把盒子盖好,再把一切都恢复原状,悄悄溜走,未被任何人发现。他们开始快乐地期待当齐波拉神父发现盒子里是几块木炭而不是羽毛时,他会怎么说。
那仆人把齐斯蒂的话报告给他的主人。杰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让我看一看你带去的瓶子。”他对仆人说。看到了那个大瓶子,他接着说:“齐斯蒂说得完全对。”他狠狠地训斥仆人一顿,让他带一个合适的瓶子去。
教堂里那些单纯的男男女女听说下午能看到加百利天使的羽毛,弥撒一结束就回家了。这消息在邻里中相互转告,那些爱传播流言蜚语的人更是积极,把消息传遍了全村。吃过午饭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会聚在村里的广场上,人太多,把广场挤得水泄不通,都迫不及待地要看那根羽毛。齐波拉神父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饭后又睡了一会儿;刚过三点钟他就起来了,他听说一大群农民聚集在广场上要看那根羽毛,就派人去叫“肮脏的小狗”把他的马褡裢和手摇铃拿来。“肮脏的小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告别努塔,离开厨房,带着主人要的东西步履艰难地、缓慢地走上城堡。他喝了一肚子水,肚子鼓鼓的,到达城堡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然后奉齐波拉神父之命,赶紧去教堂门口大声地摇铃。等人们都聚集到教堂门口后,齐波拉神父开始布道,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东西已经被人摸弄过了,又讲了一大堆话,让大家相信他要出示的东西。展示加百利天使羽毛的时候到了,他首先做了一番虔诚的忏悔祈祷,然后让人点着两只蜡烛;他轻轻地打开那块绸子,撩起头巾,拿出那个小盒子;他讲了几句赞美和忠于加百利天使和那件圣物的话,然后打开了那个小盒子。当他看见小盒子里装的是几块木炭时,他并不怀疑是“鲸鱼”古齐奥搞的鬼,因为他知道古齐奥没有干这种事的机智;他也没有因为古齐奥未能阻止别人做手脚而责骂他;但是他暗暗地责骂自己明知古齐奥是个懒散、粗野、轻率、工作笨拙的家伙,却把东西托付给他看管。但他不动声色,眼望天空,举起双手,为了让大家都能听见,大声地说:“啊,天主啊,愿您的力量永远受到赞美!”然后他关上那个小盒子,转身对会员们说:
“找阿尔诺河啊。”齐斯蒂说。
“女士们,先生们,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被上司派到太阳升起的东方国家,我承担着一项特别调查任务:找到圣波尔克斯·霍斯比斯的封地,它们当初仅以一首歌的代价就被别人得到了,它们如今仍在给别人带来金钱,而不是给我们。所以,我出发了,我从威尼斯出发,步行经过马格尼亚大街,骑马穿过奈米西亚王国和弗雷西亚,来到卢蒂西亚,然后又经过一段忍饥挨饿的旅行,来到撒丁岛。可是,我何必要把从事此项调查经过的地方全部说出来呢?我穿过海峡,来到鲁昂地区的一个镇,因为我没丢失什么东西,所以我继续赶路,但我必须快走,逃出里昂地区。当我到达一个名叫博罗尼的镇子时,我发现我们许多修士和其他宗教界人士住在那里,都出于对天主的爱,在忙于逃避艰苦的工作;他们好逸恶劳,毫不关心他人的疾苦,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他们在全镇所流通的唯一钱币还是伪造的。我继续前行,来到了卡帕西亚国,那里的男男女女都穿着木底鞋爬山,他们把猪肉灌成香肠。我再往前走,离卡帕西亚国不远,遇到一些用酒桶运面包、用麻袋装葡萄酒的人。接着,我来到了巴斯克山区,那里的水实际上都往山下流。简言之,我走啊,走啊,走得很远,直到我来到朱砂海岸(那是樟属植物的发祥地);在那里我看到——真的,我发誓,我凭着圣袍发誓——我看到农民们用犀鸟作钩刀,如果你们没有见过,你们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但是,如果我撒了谎,马索·德尔·萨乔不会放过我的。我在那里遇到了他,他在那里做一笔大生意,当时正在砸核桃,零售核桃壳。但因为我在那里找不到我要找的东西,又因为再往前走只是一片汪洋,我只好往回走,来到了圣地。在夏天,那里的面包烤得半生不熟的,不值多少钱,而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热面包就更不值钱了。我在那儿见到了最令人尊敬的耶路撒冷大主教布莱莫伊斯帕斯·西沃普雷。他见我身穿圣安东尼袍,便出于对圣安东尼袍的尊敬,坚持让我看看他收藏的所有的圣物。他的圣物实在太多了,如果我给你们把所有的圣物都列出单子,那单子会从这儿延伸到天主才知道多远的地方,但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失望,我来给你们讲一讲其中的几件吧。
“那么,请告诉我,他派我来找谁呢?”
“他给我看的第一件圣物是圣灵的一根手指,跟它原初一样完好无损;接下来他让我看了曾在圣方济各面前显灵的云翼天使的一绺头发、知识天使的一个指甲、结满葡萄的冰雹之神身上的一根肋骨、圣母丘奇的内裤、出现在东方为东方大博士引路的那颗星星的几缕光线、一个装着圣迈克尔与魔鬼搏斗时淌下的汗水的小瓶、圣拉撒路死后头上的一块颌骨,等等。因为我把我的《罪恶之地的罪过》一书中几个精选章节撕下来,送给了他,这是他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东西(他经常按该书所示进行手淫),所以他回赠我几件圣物:圣克罗斯的一颗牙齿、一小瓶所罗门圣殿的钟声、我已经说过的加百利天使的一根羽毛和第一位赤脚的加尔默罗会白衣修士扔出来的一只凉鞋,我不久前把这只凉鞋送给了一位虔诚的佛罗伦萨第三级教士,他做这类圣物贸易,而且生意兴旺。他还送给了我几块曾烧死有福的殉教士圣劳伦斯的木炭。所以这些东西我都虔诚地随身带回来了,今天我还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实际上,我的上司在他满意地鉴明它们都是真的之前,不允许我把它们拿给大家看;但是现在,多亏了这些圣物都显示了奇迹,而且我的上司收到了耶路撒冷大主教的来信,他相信了这些圣物都是真的,所以他允许我把它们拿给你们看。因为我不放心把这些圣物交给别人保管,所以总是随身带着它们。为了防止不小心弄坏了加百利天使的羽毛,我真的把它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把烧死圣劳伦斯的几块木炭放在另一个小盒子里。但这两个盒子看上去非常相似,因此我经常弄错,现在我又弄错了:我以为带来了装着羽毛的那个盒子,可我带来的却是那个装着木炭的盒子。我认为,这不是什么错误:我真的完全相信这是天主的意愿,是他把装木炭的盒子放进了我手里,因为我刚刚想起再过两天就是圣劳伦斯节了。因此,既然天主让我用烧死圣劳伦斯的木炭来重新点燃你们心中对这位圣徒应有的虔诚,那么他让我带来的就不是我想带的那根羽毛,而是那被圣体的汗液浸灭了的几块木炭。所以,我幸运的孩子们,摘去你们的头巾,虔诚地靠近,来瞻仰它们吧。但首先,你们要知道,不管你们当中哪一位被这些木炭在身上画了“十”字,他在一年之内不会被火烧伤,即使有火烧身,他也不会感到疼痛的。”
“他肯定不是。”
他说完这番话后,吟诵了一首圣劳伦斯赞美诗,打开那个小盒子,向大家展示那几块木炭。这群愚蠢的会员敬畏地目瞪口呆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都涌向齐波拉神父,向他献上比以往更多的财物,人人都恳求他用木炭在他们身上画“十”字。于是,齐波拉神父拿出木炭,在他们的白罩衫上、紧身衣上、和女人们的面纱上画上尽可能大的“十”字;他对他们说,因为画“十”字而消耗了的木炭,一放进盒子里就会长出来,这情况他已发现多次了。他在切尔塔尔多所有善良的居民身上画上了“十”字,他自己也捞到了很大好处;就这样他运用自己的机智,对那两个拿走他的羽毛,想要让他出丑的青年反守为攻,反败为胜。那两个青年也听了他的布道,也见识了他采取的狡猾的逃避手段。他们两人听了齐波拉神父现场编造的漂亮谎言,见几乎没有人发现他是在信口胡诌,禁不住哈哈大笑,因为笑得太厉害了,几乎使上下颌都脱了臼。众人散去后,他们来到神父跟前,一边大笑着一边告诉了神父他们所干的事情。他们把那根羽毛还给了他,第二年,他用这根羽毛获得了跟他用那几块木炭所得到的同样多的收益。
于是,那仆人又回到了齐斯蒂那里。“齐斯蒂,”他说,“杰里先生肯定是派我来找您的。”
大家听了这个故事,都认为它非常有趣,因此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齐波拉神父和他的朝圣漫游,他看到的和带回来的那些圣物都使他们乐不可支。女王意识到故事讲完了,她的任期也随之结束,于是站起身来,摘下王冠,微笑着将它戴到迪奥内奥头上。“迪奥内奥,”她对他说,“现在是你来尝试管理和领导女人的时候了。你来当国王吧,把我们的王国政治理好,让我们能在你任期届满时以赞美的眼光回顾你的政绩。”
那仆人反复向他保证,就是来找他的,但齐斯蒂总是那么回答他。所以,他只好回去将这一情况禀报主人。“再去见他,”杰里说,“告诉他,我的确是派你找他的;如果他还那样回答你,你就问他我派你去找谁。”
迪奥内奥戴着王冠,快乐地回答说:“你们将会看到很多比我好的国王——我指的是棋盘上象牙制成的王。请你们听着,如果你们像服从真正的国王那样服从我,我会让你们享受到任何真正成功的聚会所能享受到的那种快乐。好吧,不说这些话了。我要用我所知道的最好办法来治理国政。”他也像往常一样叫来总管,把他在任期间总管要做的事情做了明确的安排,然后他说:“在我们讲述的故事中,我们已经探讨了人类活动的全部领域,而且非常广泛地涉及了人生的各种机遇;如果不是我们可爱的莉齐斯卡刚才来这里介入一下,我恐怕很难想出一个新鲜的题目来;莉齐斯卡使我想出了我们明天讲故事的话题。你们听到,她说在她的邻居中没有一个姑娘出嫁时还是处女;她还说她非常了解已婚妇女们在丈夫背后欺骗丈夫时使用的种种诡计。抛开她的第一句话,那是孩子气的话,我认为以她的第二句话为话题讲故事会是很有趣的。所以,既然莉齐斯卡给了我们一个借口,我想我们明天讲故事的题目就是,讲述女人为了偷情或为了保护自己而欺骗丈夫时所使用的种种诡计,有的被发现了,有的尚未被发现。”
齐斯蒂见到这个大瓶子,对那仆人说:“小伙子,杰里先生不是派你来找我的。”
有的小姐认为这个题目对她们不合适,要求他换一个话题。可是国王回答她们说:“小姐们,我对这个题目的熟悉程度跟你们一样,因此你们的请求不能阻止我坚持这个题目。请记住,在目前这个非常时候,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过着无可指责的生活,这就允许我们在讲故事时不受约束。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灾难时期,法官们已经抛弃了他们的法庭,宗教与世俗的法律皆已名存实亡,我们都被慷慨地允许只要能活下去怎么做都可以吗?所以,如果你们在谈话中稍有出格,只要不想真的去干那种丢脸的事情,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和他人消遣解闷,我认为将来不会有人以似乎有理的理由来批评你讲了这个题目。再说,我们这些人从第一天起就沿着这条最严格的道德之路走了过来,而且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因为我们说过的什么而损害了我们自己的美德。愿天主保佑,我们将来也不会。另外,请告诉我,有不承认你们美德的人吗?如果对死神的恐惧都不能败坏我们的美德,我认为它也不会因为一点儿轻松愉快的谈话而遭到玷污。我可以肯定地说,如果人们知道你们回避谈论这类轻松愉快的话题,他们可能会认为你们拒绝谈这一话题,等于你们承认犯有这样的罪过。除此之外,我一直服从你们大家,如果你们推选我做国王,并委任我做制定法典者,然后又拒绝我指定的故事题目,那么你们要授予我什么样的尊贵呢?你们的这种反对意见只有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才提得出来,本不应该是你们这些小姐们提出来的。所以,把这种顾虑放在一边,每人都去想出一个好故事吧。”他的这番高谈阔论说服了小姐们都按他的愿望去做,于是国王吩咐大家晚饭前随意活动,自寻快乐。
当使者们完成了公务就要离开佛罗伦萨时,杰里为他们举办了一次盛大宴会,把佛罗伦萨最高贵的市民都邀请来;齐斯蒂也受到了邀请,但他说什么也不接受。所以,杰里派仆人去齐斯蒂那里要一瓶好葡萄酒,准备在上头道菜时给每人斟上半杯。那仆人可能因为他从未有机会品尝那种葡萄酒而生气,他拿着一个大瓶子去了。
因为这一天他们讲故事的时间很短,天上的太阳仍然很高。所以,当迪奥内奥与其他男青年们坐下玩十五子游戏时,爱丽莎把小姐们叫到一边儿,对她们说:“自从我们到达这里,我就一直想领你们去附近的一个地方看看,我想你们谁也没去过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名叫女人谷,今天太阳还很高,我觉得这是个最好的机会,让我带你们去那儿看看吧。我相信你们一旦去了那里,就一定会为看到了那个地方而感到分外高兴的。”小姐们都表示愿意去,于是她们叫来一个女仆,就出发了,没有向那几个男青年透露一点消息。她们只走了一英里就到了女人谷。她们沿着一条非常狭窄的小路进入了峡谷,路边流淌着几条最清澈的小溪,她们发现这地方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风光秀丽,令人心旷神怡,特别是在这大热天里让人感到格外舒服。后来她们当中一位小姐对我说,那块位于谷底的平地呈圆形,完全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但看上去非常自然,绝无人工雕琢的痕迹。它的周长有半英里多,周围有六座不高的小山(她们看得见),每一座山顶上都建有一座具有美丽城堡风格的小房子。那些小山以许多圆形剧场的样子向谷底倾斜,形成弧形的台阶,从山顶到山脚,一级一级依次缩小。朝南的山坡上长满了葡萄树、橄榄树、扁桃树、樱桃树、无花果树和其他各种果树——没有一寸荒地。朝北的斜坡上长着茂密的笔直挺拔的橡树、白蜡树和其他草木。只有小姐们走的那条小路通往那块位于谷底的平地,那里长满了冷杉、柏树、月桂树和松树,排列得非常整齐、和谐,好像是一位最优秀的艺术家亲手栽种的。甚至在中午,阳光也几乎照射不进这片枝叶繁茂的树林里,在享受到太阳光线的地方长着地毯一般细嫩的绿草,草地上盛开着紫罗兰和其他鲜花。
也许因为天气热,也许因为太累了,也许也因为看见齐斯蒂喝得那样津津有味,杰里顿时觉得口渴起来;他转过身来,微笑着对那几位使者说:“各位绅士,我们应该品尝一下这位好人的酒。那酒可能是非常好,我们喝了它不会后悔的。”他把他们引到齐斯蒂这里来,齐斯蒂叫人从面包房里拿出一条做工精致的长凳,邀请他们都坐下。他对前来洗杯子的仆人说:“朋友,请退后,把这事儿留给我做吧。我斟酒的功夫与做面包的功夫一样好。难道你们不想尝一尝?”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洗了那四只新玻璃杯子,让仆人拿来一个小酒壶,里面装着好酒,殷勤地给杰里先生和他的同伴斟上,他们发现这是他们多年来所品尝过的最好的酒。所以,杰里先生高度评价这酒,在教皇的使者们留在佛罗伦萨期间,他实际上每天早晨都带着他们到齐斯蒂这里喝酒。
给了她们同样快乐的另一景象是一条似瀑布般从山岩上落下、流入将两座小山分开的冲谷中的小溪;听着溪水落在岩石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真叫人心花怒放。从远处望去,那条小溪就像被挤出来的水银,泛着美丽的浪花。当那条小溪到达小小的谷底平地时,就被归入窄窄的河岸之间,快速地流向谷底平地中央,在那里聚成一个水塘,很像城里人有条件时在自己花园里修建的养鱼池。这个小水塘只有齐胸深,塘水清澈,由漂亮的圆卵石构成的塘底清晰可见——说真的,无事可干的人可以数得清楚每一块卵石。如果你往塘底看去,你不仅能看见塘底,还能看见许多游来游去的鱼儿,那真是一种乐趣呀,不,那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那水塘没有堤岸,塘水泼溅在谷底平地的青草上,青草因此而保持着它的芬芳与湿润。流出水塘的水流入另一条小溪,那小溪沿着它通向低处的河道流出山谷。
齐斯蒂立即站起身来,回答说:“先生,的确是好酒,但我很难说明白它到底有多么好,除非您自己品尝一下。”
小姐们走进山谷,欣赏了全部美景,感到高兴极了;她们望着眼前清澈的水塘,当时天气极为闷热,就决定跳进水塘里洗个澡。她们这时不怕被人看见,吩咐那女仆站在她们走进山谷的那个路口,密切防备,如果有人来,就赶紧告诉她们。然后,她们七个小姐全脱光衣服跳入水塘,那清澈的水塘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掩藏一朵红色的玫瑰花那样掩藏了她们乳白色的躯体,实际上清楚可见。她们在水中四处游动,追赶着鱼儿,但并没有搅起任何沉积物;那些鱼儿因为小姐们伸着白光光的手要抓它们,无处躲藏,只好东奔西游。她们高兴地玩了一会儿捉鱼的游戏,还真的捉到了几条;然后爬出水塘穿上衣服,觉得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就从容不迫地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地赞美那个山谷,简直把它赞美到了天上去,她们觉得那山谷美得怎么夸赞都不过分。
连续两天早晨,杰里都注意到了他喝酒的情形。第三天早晨,他说:“齐斯蒂,那酒怎么样?好喝吗?”
当她们回到别墅时,时间还很早,那几个男青年像她们离开时一样还在那里玩十五子游戏。潘比妮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对他们说:“今天我们真的捉弄了你们!”
当时,杰里·斯皮纳颇受卜尼法斯教皇(2)的重视,教皇曾派一些贵族作为使者去佛罗伦萨替他处理一些重要的事务(3)。这些使者就住在杰里家里。在与他们就教皇的事务进行谈判的过程中,不知什么原因,他和教皇的使者每天早晨都习惯于步行从圣玛利亚教堂前经过。齐斯蒂的面包房就座落在那里,齐斯蒂每天都亲自在那里做面包。虽然命运之神安排他干了这种最卑贱的职业,但使他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因此算是厚待了他。他并不想改行,过着最豪华的生活,享受着大量的好东西,包括在佛罗伦萨城里和周边地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齐斯蒂见杰里先生和教皇的使者们每天早晨从他门前经过,忽然想到,夏天天气这么热,如果他给他们献上一杯他的上好的白葡萄酒解解渴,那可是他做出的不小的善举。但他意识到他自己与杰里先生的悬殊地位,觉得就那样邀请恐怕不行,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引诱杰里先生自己向他提出要求。他总穿着一件洁白的紧身上衣,系着一条刚洗过的围裙,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面包师,倒像一个磨坊主。每天早晨,他在料定会见到杰里先生和教皇使者从门前经过的时刻,把一只盛着清水的新锡桶、一只盛着上好白葡萄酒的新的小博洛尼亚酒壶和两只晶明透亮的闪着银光的玻璃杯放在门口。他总是坐在那里,当他们从他门口走过时,他就清清嗓子,唾几口唾沫,然后开始啜饮着那白葡萄酒,发出非常响亮的咂嘴声,那声音能让死人见了也得垂涎三尺。
“你说什么?”迪奥内奥大声说,“在我们讲女人欺骗丈夫的故事之前,你们就已经开始耍花招欺骗我们男人了?”
我可能一生都分辨不清这两者:大自然将高尚的灵魂赋予了一个卑贱的躯体,而命运之神安排具有高尚灵魂的人去从事卑贱的职业,究竟是谁犯了更严重的错误。我们的佛罗伦萨市民齐斯蒂就是一个例子,我们还可以想出其他类似的例子。齐斯蒂具有高尚的灵魂,可命运之神却注定他当一个面包师。如果我不知道大自然有多么特别精明,命运之神却有一千只眼睛——尽管白痴把她描绘为瞎子,但我也许会同样强烈地谴责他们两人。我认为,他们像我们凡人一样聪明地做事:人们考虑到生活变幻莫测,通常把最珍贵的财产藏在房子里最不起眼、东西最不可能被找到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因为把那些财产放在这些不引人注目的藏匿之处要比把它们放在主人的卧室里更加安全,需要的时候就把它们取出来。同样,这两位世界的主宰经常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藏匿在最卑贱的职业的阴影里,从而确保当他们在恰当的时刻把这些东西从那里取出来时,使这些东西更光彩夺目。面包师齐斯蒂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例子,尽管是一个最朴实的例子:他用一件小事促使杰里·斯皮纳去思考,后来茅塞顿开。我想用一个简短的故事把齐斯蒂的事例讲给大家听,因为是我们刚听到的奥蕾塔的故事使我想起了齐斯蒂。奥蕾塔是杰里·斯皮纳的妻子。
“是呀,国王陛下,”潘比妮亚说。接着,她详细地告诉了这几个男青年刚才她们去哪儿了,那是个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她们在那儿玩什么了。
每一位女士和男士都赞赏奥蕾塔说的那句俏皮话。然后,女王命令潘比妮亚接着讲这类故事。于是,潘比妮亚开始了:
潘比妮亚对那个地方的描述和那个地方的秀美使国王产生了要去那里看看的愿望,于是他立刻命令开晚饭。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完晚饭后,三个男青年告别了小姐们,带上仆人,直奔女人谷。在此之前,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个山谷,在他们仔细看过之后,都说这地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他们也洗了个澡,穿上衣服,返回别墅,因为天色真的很晚了。回来后,他们见小姐们正在菲亚美塔的伴唱下合着拍子跳舞。跳完了舞,他们就和小姐们谈起女人谷来,热烈夸赞那里的美景。然后,国王把总管叫来,吩咐他明天早晨把一切生活用品都摆放在女人谷,其中包括几张床,以备有人想在床上躺一躺或在那里睡个午觉。安排好后,他命令仆人点上灯,拿来葡萄酒和糖果,请大家享用,然后让每个人都来跳舞。潘菲洛奉国王之命,带头跳起舞来,同时迪奥内奥向爱丽莎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她说:“美丽的小姐,今天你向我表示敬意,使我成为国王;今天晚上我要回敬你,请你唱歌:你喜欢哪一支歌,就唱哪一支吧。”
对于智者,一句话就足够了。面包师齐斯蒂提醒一位绅士注意行为方式。
“非常愿意,”爱丽莎说,于是就用悦耳的声调开始唱了:
爱神啊,如果我能逃脱你的魔爪,我就能获得自由,我认为任何男人都将永远无法再将我俘获。我年幼少女时,就进入了你的王国,我解开剑扣,摘下头盔,寻求和平与安宁。啊,我为何信任自己的无知?你用你巨大的力量将我压倒,将我的心拖出我的胸膛。我立刻成了俘虏,被铁链紧紧捆绑,当我正因心痛而哭泣哀伤时,你把我给了那个为了让我绝望而出生的人,他将我紧紧管束,随意摆布,他虽面善却铁石心肠——看见了吧,我以泪洗面日渐憔悴!我的祈祷和叹息全被大风刮走,我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他装聋作哑不愿听我讲话。活着是个负担而我却又惧怕坟墓,啊,天主啊,怜悯我吧,把我恳求的东西给我吧:爱神啊,让他服从我的安排吧。爱神啊,难道你不愿意?那么给我这个恩惠吧:我恳求你抹去希望之神的允诺,把我从她符咒的控制下释放出来。你会看到,我将不再叹息,我的双颊又会鲜花绽放,我的双眼又会新光灿烂——我可以预言这一切都会真正发生。
那绅士虽然讲故事的能力很差,但所幸理解能力很好,所以,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大部分理解了她的这句俏皮话。他放弃了那个开了头、陷入深渊而没有结束的故事,另找了别的话题。
爱丽莎唱完了歌,发出一声十分心痛的叹息,大家都对她的歌词困惑不解,但谁也猜不出使她唱出这些歌词的那个人是谁。然而,国王此时兴致勃勃,派人把丁达罗叫来,让他为大家吹风笛,然后命令大家在笛声的陪伴下跳啊,跳啊,一直跳到深夜,这时他才让大家回各自的房间睡觉。
奥蕾塔听着他的讲述,浑身冒汗,感觉自己头晕目眩,简直是到了死亡的门口;她终于一分钟也忍耐不下去了。但她意识到,那绅士已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就亲切地对他说:“我发现您的这匹马跑得太艰难,还是请您让我下马步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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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位绅士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他讲故事的本领实在太差,可能他挥舞佩剑的本领也好不了哪去。故事的确很好,可是他颠三倒四,五遍六遍地重复同一句话,不时地说,“不对,我讲错了!”;他对人名混淆不清,常常张冠李戴,事实上,他把一个好故事讲得一团糟。而且,他讲述的声调、语气与故事中的人物或行为完全配合不上,令人绝望。
(1) 特罗伊洛斯和克莱西达是薄伽丘约1335年创作的长诗《菲洛斯特拉托》中的男女主人公。
“啊,请讲吧,”她说,“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2) 斯皮纳是佛罗伦萨教皇党黑派的头儿,所以是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同盟者,卜尼法斯八世教皇任期(1294—1303)恰好与对佛罗伦萨政治的积极干预相合。
你们当中许多人可能见过或听过,不久以前在我们城里,有一位夫人,她举止高贵,谈吐优雅,的确她的高贵身份也使她远近闻名,她就是奥蕾塔——杰里·斯皮纳的妻子。有一天,她像我们这样也在乡下,正与那天她邀请共进午餐的一群女友和绅士们去某处寻找乐趣的路上。对于徒步旅行的人们来说,通往他们预定目的地的那段路可能很长,因此陪伴她的人群中一位绅士对她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会让您骑着马走好长一段路——我要给您讲一个世界上最有趣的故事,您听着会觉得像骑在马上一样舒服,就忘记了走路的劳累。”
(3) 可能指1300年6月在黑派与白派之间进行的不成功的和平谈判,但丁曾经参加了这些谈判。黑派与白派原是皮斯托亚宗派争端的两派,但在皇帝党于1266年被打败,教皇党分裂为两个阵营后,黑派与白派这两个名字逐渐取代了教皇党(黑派)和皇帝党(白派)这两个术语。如,但丁就是一个教皇党白派成员,所以是一个皇帝党成员。
夜空,有繁星点缀而晴朗;春天的田野,有盛开的鲜花而艳丽;连绵的山峦,有刚发出嫩叶的绿树而赏心悦目。同样,值得称赞的社交行为和优雅的谈吐,也都以机智的妙语作为装饰而更加动人。机智的妙语简洁明快,它对于女人来说比对于男人更合适,因为女人比男人更不允许说话啰唆累赘。说真的,别问我为什么,今天我们女人中很少有人、几乎没有人能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机智的妙语,或者听到有人说出机智的妙语时能够正确理解它,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智力有缺陷,或是因为苍天对我们这个时代不公平。小姐们,这真可说是我们女人的耻辱啊。关于这一问题,潘比妮亚已经讲得很深刻了,我不想再多讲了。但是,为了证明适时的机智妙语的美好,我想给大家讲讲,一位夫人如何圆滑得体地使一位绅士闭了嘴。
(4) 原名为迪埃戈·德·拉·拉斯,是那不勒斯国王贝尔托·安茹的代理官(中将),曾于1305年、1310年、1317年、1318年多次来到佛罗伦萨。根据故事中提到的其他人物,他的这次代理官活动发生在1310年或1317年至1328年。
奥蕾塔被迫听一位不会讲故事的人讲故事,她圆滑得体地说服了他放弃了那个已经开头但尚未结束的故事。
(5) 著名的赛马会,原来的奖品是布匹。
(6) 著名画家(1266—1337),薄伽丘可能在那布勒斯见过他。
莉齐斯卡听了这话,放声大笑,转身对丁达罗说:“是这样吧,我就是这样告诉你的!快去干活吧……看看他吧,还乳臭未干就以为他比我更了解女人!按照天主的愿望,我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活的呀……”但这时女王瞪她一眼,严厉地制止了她,告诉她如果她不想挨鞭子打就赶紧闭嘴,安静下来,然后把他们两人都打发走了。假如女王不制止莉齐斯卡,恐怕大家一整天都得听她絮絮叨叨了。他们两人走后,女王吩咐菲罗美娜开头讲故事,于是她愉快地开始了她的故事:
(7) 佛罗伦萨东北部乡村地区。
“小姐,”他立刻回答说,“我们已经有了裁决,不必等其他的裁决:莉齐斯卡的话是对的,我认为事情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而丁达罗是头蠢驴。”
(8) 形容傲慢的谚语。
莉齐斯卡的话一说完,女王就转身笑着对迪奥内奥说:“这事儿就交给你处理吧。我们把各自的故事讲完后,请你对他们谁是谁非做出裁决。”
(9) 《十日谈》的十位年轻叙述者在向乡村走去时,就实际上重新创办了一个这样的俱乐部。
莉齐斯卡这么说的时候,小姐们都哈哈大笑,简直要笑掉了大牙,尽管女王多次试图制止她,不许她再说下去,可她根本不听,直到她把要说的话说完,才闭嘴。
(10) 著名诗人,也是但丁的良师益友。但丁将圭多的父亲安排在地狱中专门用于关押伊壁鸠鲁学说的信徒(无神论者)的那一部分,见《地狱篇》第十章。
丁达罗正要回答,已不再是幼稚小姑娘的莉齐斯卡,从不逆来顺受,此刻情绪激动,转过身来,瞪他一眼,抢先说:“听着,你这个蠢人,胆敢抢在我前面说话!让我来说吧。”“小姐,这个家伙,”她转向女王,接着说,“以为他可以教给我有关西科梵特老婆的事情,竭力想告诉我她的故事,好像我对那女人一无所知似的。他说,新婚之夜,西科梵特与他老婆睡觉时,他不得不用他的棍子摧毁他老婆的大门,当他拔出棍子时,弄得到处是血。我说,情况并非如此,他像羊羔一样溜了进去,而且深受欢迎。看看这个白痴吧,他以为姑娘们都是愚蠢的小兔子,只知道对她们的父兄说‘是的,先生;不,先生’而浪费青春,她们的父兄十有八九都是在迟了四五年之后,才想到把她们嫁出去的,实际上她们对这件事儿早已十分在行了。听我说年轻人,如果那些姑娘们干等那么长时间,那可是好极了!我以基督的名义发誓,我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邻居家的姑娘中,在结婚的时候,没有一个还是处女的。至于那些结了婚的女人,她们都在丈夫背后耍花招背叛男人,这种事儿我都知道!可是这个蠢人却以为他可以教给我关于我们女人的事情,好像我是昨天刚出生似的!”
(11) 3世纪修道生活的创始人,害病动物的保护圣徒;但安东尼修士们却因为他们专事蒙骗易上当者的“挨门扒销术”而得了坏名声。
当月亮走完它行程的一半,渐渐失去光泽,曙光又洒满了天际时,女王起了床,并叫醒了大家。他们离开漂亮的别墅,来到露珠晶莹的草地上漫步,边走边聊,谈着各种话题;他们讨论着已听过的不同故事的相对优点,回忆故事中某些情节时又哈哈大笑一番。最后,当太阳升高、热浪袭人时,他们都觉得应该回别墅去了,所以沿原路返回。女王吩咐大家趁着天还不太热,赶紧坐下来吃饭,餐桌已经摆好,到处摆放着芳香的青草和美丽的鲜花。他们吃过了丰盛的午餐后,唱了几支欢乐的歌,然后有人回房去午睡,有人留下来下棋或玩十五子游戏。迪奥内奥与劳蕾塔一起唱了几支关于特罗伊洛斯和克莱西达(1)爱情的二重唱。到了他们重新聚会的时候,女王召集大家,像往常一样,围坐在喷水池旁。但正当女王要命令开始第一个故事时,发生了一件以前从未发生的事情:女王和他们所有的人都听见厨房里男女仆人令人惊骇的吵闹声。女王派人叫来总管,问他是谁在大声喊叫,因为什么吵闹。总管回答说,是女仆莉齐斯卡和男仆丁达罗在争吵,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因为他刚刚赶去制止他们,就被女王叫到这里来。于是,女王吩咐他让莉齐斯卡和丁达罗立刻到她这里来。两人来到女王面前,女王问他们为什么争吵。
(12) 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律师、作家,历史上著名的演说家。昆提良是古罗马作家、修辞学家,他对古代雄辩术的研究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有很大影响。
《十日谈》第五天到此结束,第六天由此开始;大家在爱丽莎的主持下,讲述人们在被戏弄时,凭借敏捷的回答针锋相对、急中生智,从而避免了危险、尴尬或损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