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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姜远的日记

有一个老太太,也是癌症,家人们也都瞒着她。大女儿很端庄,像是老师,三天两头带着丈夫儿子来看她。小儿子四十多了,样子还行,据说一只眼睛看不见,而且一直没结婚。老太太在医院住久了变得厌世,天天喊,让我去死,我不要活了呀。

她前前后后换过几个病房,同房的也大都是癌症病人。有的和她一样每天有家人轮流陪,有的昨晚人还在,第二天就被秘密运走了。有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头发都掉光了,从进病房起就一直昏迷,有时还会突然喷射状呕吐,她憔悴的丈夫每天守着她,让人十分同情。后来她奇迹般醒了过来,而且逐渐能走路了,和丈夫轻声用普通话交流,见了我们,总是淡淡地、友善地微笑。

还有一个萧山的老头,一直陪着他住院的家人。老头话多,经常过来找我们搭讪。有一次他说,刚才那个是你二儿子吧,一看就是当官的,有福相。她就顺着他说,是,当官的他。老头说,昨天那个是大儿子吧,肯定很有钱,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她就说,那是,家里小汽车都有好几辆呢。老头又说,你这两个孙子孙女儿都好,都孝顺。她笑了,指着妈妈说,这是我大儿媳妇!又指着我说,这是她儿子,上海念大学。老头问,大几啦?她中气十足地答道,研究生!

第三个爱好是让我和妹妹陪她练习走路。每天绕着那层病房走,六遍,图个吉利。有一天她非要试着去走楼梯,我吓坏了,但是拗不过她。她忿忿地说,这老破医院,把我心都待乱了,我都没病了,你们带我回家去吧,我现在可有劲儿了,能搁武林门走到黄龙洞那儿,信不信?

这一年,老虎也上了大学。去北京之前,他从灵隐寺请了块玉的护身符送给她。我问,你国庆回来不?他说,可能不回吧,毕竟才刚去。我沉默不语。他又说,医生说外婆最多撑到过年,过年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看她。

第二个爱好是让我捶腿。我一边捶,一边摸她膝盖,嘴里还念,一把金,二把银,三把不笑是好人!她就笑了。

十一月十六号,我回杭州给她过生日。他们特意把她接回了家。她见到我第一句话是,姜远,奶奶好想你。

住院期间,她最大的爱好是修剪花枝,尤其是那些红色的花。据说红色能鼓舞人心,我们特别给她带去一件红衣服。花也红,衣服也红。端午节的第二天我去看她,她从枕头后面拿出一小段树枝,上面还挂着颗青色的小桃子。瞅瞅,好看不?昨天你大姑姑带我下楼摘的。我说,好看,你别弄丢了,还放那放着。

但我很快发现她大部分时间里变得头脑混乱,语言含糊,不认人。是药的副作用,听小姑姑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为了尽量减轻痛苦,只能这样,希望能撑到过年。

以后去任何一家医院,闻到那种气味,我就仿佛回到那年夏天的一个个闷热而惆怅的傍晚。

她忽然朝沙发的方向大叫,那儿有个小孩,瞅没?撵他走!我们看过去,哪里有什么人影。她唉声叹气,快把他撵走,别叫他进来!

我没有办法想象她会离开我。每天我都穿过小区和公园,再翻一座天桥,去医院看她。后来有一天妈妈说,奶奶还不知道自己的病,你去得太多,她反而会怀疑。于是,我改成隔一天去一次。我想尽可能多待在她身边。

我感到毛骨悚然。难道她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吗?我凑近她,像以前那样轻轻按摩她的脚踝。奶奶,认得我不?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怎么不认得,你扶我起来,躺乏了。我给她穿上那件大红的外套。她笑了,哎呀,这回我也得我大孙子济了。她坐在床上,我在身后抵住她,充当她的靠背,把下巴放在她肩上,轻轻环抱住她。电视机屏幕映出我们的影子。她问,我瘦没瘦?我忍住,说,还好。

我很担心。那天晚上,小姑父请我们一家三口出去吃饭,他说姜远你放心,我们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奶奶的命救回来。

小姑姑捧着蛋糕端到她面前,大家唱起了生日歌。生日快乐,我们说。她也迷迷糊糊地跟着点头,双手合十,做出许愿的样子,嘴里嘟囔着说,生日快乐。

她问,我啥时候能回家?他们说,五一吧,再观察观察。四月底,我们打算接她出院。医生把爸爸叫去,对他说,经过观察,癌细胞再次生长并迅速扩散,你们要做好准备,可能只剩几个月。

十二月六号,我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准备回寝室,二婶来电。你不要急,你听了千万不要急……

三月十八号早晨,我坐到她的床边,摸着她的手问,你怕不。她勉强笑了笑,能不怕么。医生推她去手术室,大家跟着一路小跑。她仰起头,在人群中艰难地找到我,远远地冲我说,以后可得多吃点啊。

我赶到杭州。医生说,她已经不会对周围做出反应了,只是靠药物支撑着,估计还剩一两天,你们家属早做准备吧。我走到她身边,大声喊,奶奶你看见我了吗?我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嗓子里低沉地嗯了一声。我抓住医生说,你听见了吗,我奶奶还有知觉,她看见我了。医生摇头说,这不可能,也许她只是喉咙有痰。

三月十六号,她站在窗台外面擦玻璃,老虎在一旁缠着小姑姑说话。我说,奶奶你下来吧,多危险。她说,没事,怕啥。刚说完,整个人就摔下去了,我冲到窗台口,往下看一眼,脑袋都发晕了。小姑姑已经急得跟疯了一样飞奔出去,我也勉强跟上,下楼梯的时候绊了一下,醒了。

十二月七号,晚上,平时很少出现的姐姐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连老虎都从北京飞回来了。小姑姑把儿子推到前面,大声叫喊,妈,老虎回来了,我们大家都到齐了,你看见没?你点点头,你看见了就点点头啊!没有任何反应。小姑姑号啕大哭,被其他人拉到了外面。

三月十二号,南方的春日竟然落下大雪,窗外泡桐树白了半棵。她在房间里扔鱼仙,忽然大笑着跑出来,哎,你们瞅,立起来了,立起来了,我的这个病准能好!

那天,爸爸留下来陪夜。我回家,睡得很不踏实。凌晨三点一刻,我从一个长长的怪梦中惊醒,起身去厕所。我问妈妈,我爸没打电话来吧。没有。我略微放心,钻回被窝。刚要入睡,电话铃突然响起。

想起第二年,整整一年。她得了胰腺癌,我们瞒着她,只说是胆结石。

追悼会。我扑在她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我们每人吃了一块,可是她没有吃。

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无论去哪里也都找不到她。

想起那年冬至。爷爷十周年,全家去上坟。她也要去,我们怕她伤心,不让去。回家后,她让我们吃掉那些坟头上供过的点心。她说,供过的吃了好,啥病也不得。大家笑笑。笑啥,不信?今天吃了,保准你们来年不得病。

后来有人从背后把我一直拖去另一个房间,在那里,我捧着她的遗像坐着等候。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说即将火化,我冲出去,分开人群,站在最前面。我看着她被送入焚化炉。焚化炉有三只,分别用红色颜料写着福、禄、寿,她是中间的那只。

想起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杭州,下午去看她,两个人对坐闲聊。我说,你和爷爷是鞍山哪儿人?她说,张家峪,那时候东北叫日本人管着,我妈妈和他妈妈都被派去干活儿,每天中午我们去给妈妈送饭送水,碰上了有说有笑的,我妈妈和他妈妈也挺好的,所以就做了亲家。一开始的时候,有个日本当官的女儿看上了你爷爷,还上门提亲,你爷爷说啥都不肯,你看他胆子多大,多倔呢。我说,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些。她笑了,早说啊,都是过去的事,我还寻思你不乐意听呢,你要乐意,下回早点来,我能给你讲一下午。我说,好。

爸爸为她捡骨灰的时候,我坚持要去看。一个人,变成了一堆灰。

爷爷一辈子正直迂阔,不会拍马屁。他走了之后很多年,她想起他,还是叹口气说,你爷爷啊,是个傻爷爷。

天空这时下起了小雨。我们从殡仪馆出来,将她的骨灰送去墓地安葬。车子特意沿着西湖绕了一圈,让她再看一眼花港的一湖碧水。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大姑父感叹,杭州真好,真是人间天堂。姐姐低声自言自语,真有天堂的话,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车厢里一片沉默,没有人再说话。

想起爷爷。他打呼噜特别响,奶奶不堪其扰,经常失眠。后来我经过多次测试,发现了秘技。我得意地告诉她,打呼噜的时候往他手里塞支笔,他立马就安静了。

在她的抽屉里,他们找到一张贺卡。是一九八九年我亲手做给她的。她属蛇,那年也是蛇年,我在卡片里做了一条螺旋状的蛇,打开时,蛇会变成立体的。卡片上写着,祝奶奶健康长寿。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她怕蛇。

想起我写了她的名字给她看。她戴上老花镜,瞟了一眼就说,王素兰。我惊呆了,你不是不认识字吗?她很得意,五十年代那会儿,好歹我还上过几天啥扫盲班呢,简单的还认得几个。那一刻,我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我说奶奶我教你认字吧。我列了详细的教学计划,先从简单的教起:大、小、多、少、好、坏、元、角、分……每天教你十个,一点儿不多吧?她大声求饶,哎呀,我上哪记得住那么些去!

五七,他们将她所有喜欢的衣服、物件,都给她烧过去。还有那副水浒纸牌。虽然我很舍不得,想留作纪念,但还是给了她。我想,她和爷爷可以在那里看牌玩。

想起她的绝技:立正,双腿并拢,保持绷直,弯腰,两只手掌啪的一声整个按到地上。不服不行。

在一件背心的口袋里,小姑姑摸到一个凸起的东西。掏出来看,是端午节那截挂着小桃子的树枝。我轻轻一碰,它就破碎成片,跌落到火焰里,化成灰烬。火光卷着灰烬直冲上天,我仰望夜空,使劲想象着她的脸。

想起她爱看的电视:讲八路军的,讲农民的,股市直播。她不爱看的电视:露肚脐眼儿的。

回想起那年,我似乎学到一件事。原来时间真的是流动的,没有什么人什么事会永远不变。

想起她讲的另一个故事。有一个农村女的,男的很早就死了,她一个人把儿子带大,对儿子可好了。但是这个儿子是个不孝子,跟妈不亲,有时候不高兴了,还要打她骂她。有一回把他妈打完了,说,这破家有啥好待的,我再也不回来了。他妈怎么留也留不住。搁那以后,就是这个女的自己一个人活,过了好几年,也活得挺好的。这儿子在外边呢,瞎混了几年,慢慢觉着还是妈对自己好,心里头就有愧,所以就想回去了。那天一早上,他在他们村子附近的小山坡上远远地那么看,看到他妈正在地里割麦子。他可高兴了,一边冲他妈跑一边叫,妈我回来了,妈我回来了……他妈听见了,也很激动,那个高兴啊,麦子也不割了,啥也不干了,两个人越跑越近越跑越近,眼看快要碰着了,儿子脚没停好,往他妈身上那么一撞,他妈手没拿稳,那镰刀就划到肚子里,把他妈扎死了。儿子这时候哭得,哎呀,后悔啊。后悔有啥用?这个就是老天爷的报应。

那时我绝对不会想到,十年里我兜兜转转,毕业,去了北京,又回到杭州,最后竟住进了她和爷爷的房子里。这个地方,我们每个人都再熟悉不过,内部如今被我粉刷一新。她以前的卧室,那时叫边屋,被我改成了书房。而北屋,一度是我们小孩子玩闹的房间,现在留给了我的狗。

想起她给我讲的树叶和树花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恶毒老太婆的结局,走两步,退三步,咣一下,倒地上就死了。

外部却几乎没有变。这个小区建于七十年代,居民如今大都垂垂老矣。晚上一过八点,四下一片漆黑。巷道被高大的泡桐树树叶遮住,下过雨,地上总是经久不干,阴冷得要命。

后来她换了个办法,对我说,这些日子晚上听半导体,有卖增高鞋啥的,管长高的。我打断她,关我什么事?她说,让你妈给你去买啊。我很不耐烦听她说这些,就说,我妈没钱!她说,那奶奶给你买。我头都懒得抬,你买了我也不穿。她愁眉苦脸,为啥不穿呢,穿了好长高啊。我火了,你自己那么矮,你怎么不穿?她很伤心,不识好歹,不穿就不穿,我还省钱呢。我不理她。她忍不住又接一句,听奶奶话,待明儿过年,还是找棵小树去那儿转吧。

我还是会时常遇见她的幻影。

想起每年除夕,她都让我去楼下找棵小桃树,绕着它转三圈,嘴里还得念口诀,小树小树你别长,过了三年你再长,让我先长……我嗤之以鼻,迷信!她很认真地说,啥迷信,东北那些孩子都这样。总之我是一次都不肯去的。

在厨房,她会打开锅盖,夹一块肉塞进我的嘴里。趁热吃,她说,别叫他们瞅着。

想起冬天她在家腌酸菜。一过年,一大家人天天酸菜炖肉,麻将扑克,一屋子热气腾腾。

在厕所,她抓住我的手,热腾腾的毛巾一下糊过来,揩把脸再走!

想起暑假,我和妹妹吃了午饭,在北屋地上铺了席子下游戏棋。她走进来说,还是这空调屋凉快。她在边上躺下,看我们玩了一会儿,忽然说,哎呀,我可能站时间长了,脚脖子这怪酸的,给奶奶捏捏好不,看谁劲儿大。

冬天晚上睡觉,我缩成一团。黑暗中,她在耳边说,别蜷腿儿睡,伸开!你爸就是蜷腿儿才长不高,你瞅你二叔,一米八几,他就从小伸腿儿睡。

想起她打麻将,语言自成一派。抓牌时说,你是谁?抓到一张废牌时说,不爱看。刚要吃牌却被对家碰走了时说,犯小人!

就算我离开这房子,走到楼下一抬头,她还是趴在北屋的窗台目送我离开,就像小学时每天中午那样。

想起她看纸牌。那是东北带回来的,背面画着水浒人物,可以像麻将那样打,也可以算命,酒色财气,兴衰成败。如果我生她的气,她就哄我说,来,奶奶和你看牌玩。我倔得要命,明明心思活络,嘴巴却不肯放松,大喊一声,看个屁!

打完这些字,我的狗忽然叫了起来。推开北屋门,她果然站在窗边。我忍不住问她,别人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是你怎么还在这里?

想起姐姐和老虎在北屋吵架。她过来帮老虎骂了姐姐。姐姐眉头一皱说,你怎么这么偏。晚上打麻将,她笑嘻嘻说,嘉嘉说我偏呢,你们给我评评这个理儿,都是我孙子孙女儿,我偏谁了,谁我也不偏。后来我和老虎打架,她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我头一歪说,真偏!她沉默地走开,像是心碎了。

她叹了口气,可不,放心不下你呗。

想起我们四个玩摸摸儿。轮到妹妹摸,我们躲。我被逼到门后面,眼看就要被抓住,她悄悄走进来,挡在妹妹面前,让我从胳膊底下钻过去,救了我一命。妹妹抓住了她,急忙去往她脸上摸,摸了两下就笑了,摘下眼罩一扔说,奶奶捣乱。

我说,可是都过了十年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看,我都快到中年了。

我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她一愣,啥,十年了?

想起她把我们四个叫到一起,问,好吃不,香不?我们说,香。她又笑嘻嘻问,以后你们长大了挣工资了,孝不孝顺我,给我买啥好吃的?老虎抢先说,奶油蛋糕。姐姐说,土豆。妹妹说,香蕉。

我点点头。

想起她属蛇,最怕的也是蛇,连蛇这个字都听不得。

她沉默了许久,又说,外头乱八七糟的,我哪儿也不乐意去。要不这么着吧,我再待十年行不?

我时常想起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