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雪颖请了长病假在家,天成单位里假却不好请。天成道,现在这种情况,要么算了。雪颖道,答都答应他了,说到就要做到,为人父母,自己首先要做表率。天成道,他这么瘦,哪里吃得消,你又不能干,一去就是千里之外,我是绝对不放心的,万一出点事情。雪颖道,长青现在暑假,要么我问问,如果他有空,叫他陪了去。
六岁的夏天,姜远来过北京。雪颖问,幼儿园毕业了,九月份你就是小学生了,大孩子了,这个暑假最想干什么,最想要什么,妈妈给你一个奖励。姜远道,我想要水浒扑克。雪颖听了有点意外,姜远道,别的小朋友就有。雪颖窘道,这个妈妈不知道去哪买,我想想办法看,其他呢,还想要什么。姜远想了想道,我想去北京。雪颖道,怎么会想去北京呢。姜远指着《中国名胜词典》道,想去万里长城和故宫,我想看看故宫到底有多大,里面的珍宝到底是怎样的。
两个礼拜之后,雪颖和长青带着姜远上路,坐了二十七个钟头的火车,终于到了北京,借宿在表叔家里。表叔夫妻都是知识分子,知道长青是大学讲师,晚上拉他进屋,关了房门倾谈一夜,雪颖不敢造次,哄着姜远早睡,自己伴着隔壁嘀嘀嘟嘟的说话声,难以成眠。白天带姜远各处玩,天文台四季星座、动物园游乐场、军博大炮枪支、明定陵地宫、天坛回音壁。姜远瘦归瘦,劲道倒是大,不生病也不掉队,每天睡得最晚。有一天连玩雍和宫、北海、故宫三处,乾清宫外面,长青讨饶道,走不动了,我在台阶上歇一歇。姜远仍拉着雪颖,要把故宫走遍,雪颖腿都抬不起来了,咬一咬牙,又陪他逛了一大圈,花十块钱去了钟表馆和珍宝馆。公共汽车路过天安门,远远指给姜远看一眼,姜远吵着要去,急得要哭,雪颖慌忙哄住。八达岭入口小摊贩云集,买一件黑猫警长汗背心,上面六个大字,我登上了长城!姜远奶声奶气道,不到长城非好汉,我现在是好汉啦。雪颖看着他幸福的神情,心满意足。姜远道,妈妈,我要在长城上照张相给奶奶看看,她那么大年纪都没来过,说不定看了我的照片就会下决心了。
却不觉得很热。原来这就是北方,姜远想。到了晚上,预租的房间未通网络,行李也仍在箱中,懒得整理。关掉电灯,走到阳台上。不远的远处,北三环灯火通明,车流不息,其中有某种生硬的壮阔,是他从未领受过的。他感到一股近乎原始的吸引力,恍惚间身体创造出一种节奏,和庞大如巨兽的城市温柔共振。
雪颖听了大笑。想起结婚那年,蜜月就是南京、青岛、北京,一路游遍。那时风气尚未全开,二人走在潮流之先,一个学杜秋,驼色风衣配褐色墨镜,一个米色底深紫竖纹排扣夹克衫,领口内衬浅蓝色毛衣,公共场所并不避忌,照样勾肩搭背,牵手搂腰,时时引人侧目。东四小巷口,有人卖瓶装酸奶,天成道,酸奶听说是好东西,我爸爸原先喝过,营养价值极高。各自买了一瓶,雪颖欢天喜地吞了一口,几乎要吐出来。
下了飞机,阳光在眼皮上累聚堆积,直到世界变得白花花一片,温度在小臂上朝沸点推进,一只无形的手伸出,将皮肤表面撕出一道小口,汗珠渗出,灌进更多更猛烈的光。
游长城那天,雪颖觉得有人跟在身后,一直盯着他们看,偷偷告诉天成。天成大惊小怪道,哪个,哪个。雪颖道,那个老头,穿西装的。天成转头,恰好跟那老人四目相对。老人笑笑,走过来略鞠了一躬道,你们好,我是日本人,我叫山本宽,我的中国语不太好。天成道,山本先生有何指教,我会一些日语,如不介意,也可以用日语交流。山本大喜,两个人半中半日地对谈。山本道,人群中看见您和这位系着丝巾的小姐,风度十分洒脱,我想为两位摄影一张,作为留念,又担心过于唐突,因此犹豫了许久。天成道谢不已,和雪颖两个大大方方叫山本拍了照,又留了地址,约定山本回国后寄照片来。山本道,姜先生,这位小姐是您的女朋友吧。雪颖笑道,我们是正式夫妻,这次来北京,是旅行结婚。山本大悟道,那么,今天的相会,你们是在度蜜月的旅途中了,恭喜恭喜。天成道,和山本先生的邂逅,是我们蜜月中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倘若将来回忆这段日子,是一定能与对山本先生的感激和良好印象相联的。山本道,姜先生日语说得如此高明,是专门从事相关工作吧。天成道,我是香料厂的技术工人,在工人业余学校里学过一点贵国语言,希望通过掌握语言,再对贵国做进一步的了解,贵国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伟大成就,我对此感到钦佩。山本道,是在香料厂吗,那个,我参加了研究酒类香料技术的组织,这次前来贵国,就是考察酿酒的事务,北京之后,还将访问天津、太原和大同,其实前年我已参观了绍兴、杭州、苏州的酿酒厂。雪颖高兴地转头看天成道,杭州,我们就是杭州人。山本笑道,杭州风景秀丽,那次我投宿西泠宾馆,清晨登上宝石山,雾气中远眺孤山一带,是难以忘怀的景色。雪颖道,山本先生,你的中文也很好。山本道,我只是跟着电台广播学习,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所以不能很好地记住和运用。广播里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一想起快到梅雨季节了,就头痛。当我们结束旅行,回到各自的家乡,大概就快到这样的季节了吧。
二〇〇九
湖西群山,一群中年女人叽叽喳喳。最后那人身形肥胖,落后其他人十来米远,扶腰艰难迈步。雪颖从人群中回头,发现慧娟掉了队,忙折回去陪她,又向其他人挥挥手,示意她们先走,自己陪慧娟慢慢来。
二人沉默一阵,姜远低头吃菜,看看手机,忽然朝老虎低声说了几句。这时候已过六点,门外天色渐暗,灯牌纷纷亮起,排队的人多了起来,男男女女声音嘈杂,而店内在放日本动漫的主题曲,是年轻男性的歌声,明亮而有张力。老虎点头,吃一口茶,眼睛眨巴眨巴,有心事。姜远道,怎么不讲话了。老虎道,我在想,你、我、嘉嘉姐姐、婷婷,我们四个,最后谁都没有符合他们的期待,没有变成他们设想中的样子,大概已经可以说明,他们这一代失败了。姜远道,这个说法有意思,但有点怎么讲,上纲上线。老虎摇头道,确实失败了,彻彻底底失败了。现在社会上,舆论对这代人很不宽容,其实他们最不幸,你懂的。姜远不答,夹了晶莹剔透一块三文鱼,却因芥末蘸多了,冲得眼泪鼻涕几乎一齐喷涌出来。
近旁便是石屋洞,二人索性去洞口石凳上休息一阵。此处是历时千年的胜景,大小石刻造像遍布洞内,又有各式摩崖题刻及碑文,年代久远的,大都漫漶不清,其中几处重要字迹,重新以颜料填充,供世人观瞻。再顽愚的人来到此处,怕也要暂时抛却尘根。只是这天假日,游人不少,坏了一片清幽。其中一群小学生,围着一个女人,年纪和雪颖她们相仿,不甚打扮,穿一件普通黑色拉链衫,讲话字正腔圆,像是带队老师。她逐字逐字,将碑文讲解给学生。谁来了呢,香港,陈,孟,孙,先生,捐资,由,哪里。学生齐声接道,杭,州,市。女老师又念下去,园林。学生得到鼓励,也念道,文,物,局。女老师突然加入诵读,好像一场比赛到了冲刺阶段,或者眼见战事有利,老将干脆跳入战场,跟士兵一起杀敌。主持,共耗资……
姜远笑笑,带路拐进宝石山下二弄。此处数家异国风情餐厅,被周围的夜店和烧烤摊挤着,逼出几分江湖气。二人进了一家不用排队的日料店,姜远选定一张四人桌,老虎示意服务员撤掉两套餐具,姜远欲言又止,喝茶看菜单,看手机。生鱼片拼盘上桌,二人客气一番,斯文开吃。姜远道,你妈今天找我聊,说希望能跟你多点交流。老虎道,我知道。姜远道,你妈不容易,四个人她最小,现在倒像顶梁柱一样,家里大事小事,一样一样张罗。你大姨病了这么多年,她送菜送饭,每个礼拜去好几次。今天遗体告别,她呜哇呜哇地哭,我听她喊,姐啊,以后我送饭还能往哪送呢。老虎道,嗯。姜远道,她这个人,情绪激烈,大喜大悲,一定不要影响身体。老虎道,其实今天去的路上,她想想大姨命苦,没忍住,又在车上大哭。我爸发了火,说她不爱惜自己,不知道为旁人着想,她听了又气又委屈,一激动,开门就要跳。车还在开呢,三十码,这种危险动作,吓得我爸赶紧停车。后来还是我做工作,教育我爸,我说你心是好的,但方式方法要注意,我爸这才去给她道歉。姜远道,他们互补,你爸理性。老虎道,理性是好的,但一旦过了头,难免不近人情,他现在年纪越大越强势,他说一,没人能说二。他这种个性,我从小就吃了苦头的,将来我自己的小孩,我绝对不会再让他们重蹈覆辙。
雪颖不由听得入了神。又见那女老师往右走几步,对学生道,好,大家看这里,大家看,很多人名,好像一个都不认识,对不对,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大家肯定知道,来,一起念。学生便齐齐念道,陈襄,苏颂,孙奕,黄。声音弱下去一半。景。女老师道,这个字不读景,读什么呀,读浩。学生重念道,黄颢,曾孝章,苏轼。女老师道,认识了吗,苏轼,苏东坡,北宋的大词人,昨天我给同学们讲过,苏堤就是他修的。学生见到熟人,一个个欢呼雀跃。女老师完整念道,陈襄,苏颂,孙奕,黄颢,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广场上没有小摊,都是学生和家长。对面是西湖,然而浓霾锁天,望之不甚清楚,索性走昭庆寺里街,几家酒吧点缀其间。穿到保俶路上折返北行,姜远道,北京工作忙吧。老虎道,一阵一阵。等到绿灯过了马路,姜远道,韵韵工作也忙吧。老虎道,她比我还不如,而且我们工作时间错开,她下班了我上班,有时候连续一个礼拜都见不到面。姜远笑道,白天不懂夜的黑。老虎道,本来她想跟我回来送送大姨,我说算了,心意我代为转达。说起来,倒是婷婷怎么回事,人不回来,群里发句话表示一下也好吧,一句话不讲,一个电话不打,说得过去吗。姜远道,估计她也苦。老虎吃惊道,怎么说。姜远道,从小没离开过家,突然远嫁到千里之外,还是县城里,真正叫天天不应。老虎道,阿斌待她好吗。姜远道,我也不清楚,听说大吵过几次。老虎道,夫妻之间吵吵架,属于正常范围,不过这个姐夫我拢共也只见过一次,办酒前一周吃过一次饭。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大家从小一起玩,一起长大,没想到婷婷嫁到海南,转眼之间,我和她都四年不见了。
雪颖听得认真,不防那女老师径直走来,请她帮忙拍一张集体照。雪颖接了相机,指挥他们在石刻前站成两排,前排蹲下,女老师站后排中间,喊一二三茄子,一连按了五六张。师生们围着看了相片,高兴谢过,说笑间渐渐远去。雪颖收了收心,回到石凳边,却见慧娟微微张着嘴,眼神直勾勾落在前方某个虚无的点,身体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雪颖狐疑道,要不要紧。慧娟这才缓缓道,年纪摆在这里,真当吃不消了,下次我不来了。雪颖道,越是吃不消,越要多锻炼。慧娟道,那是你,同你哪里好比。雪颖道,怎么不好比,我们同年。慧娟叹了口气道,人同人,真是不一样。读书的时光就羡慕你,样子好,脑子好,再后来,老公也好,姜天成对你,真是当宝贝一样,大家都看在眼里。原先我同小瞿说,多不要你多,你就做到人家天成的十分之一,我也不至于天天同你闹架儿。雪颖尴尬笑道,你同小瞿那么多年磕磕碰碰,有几次我都以为你们肯定走不下去了,结果呢,过了那个关口仍旧风平浪静,现在不是照样蛮好。慧娟道,原先是为了女儿,怕离婚对瞿潇不好,影响她读书,牙齿咬一咬,想等她工作了结婚了,我再同小瞿离婚。现在瞿潇大了,我们夫妻感情倒反好起来,原先心里那股锐气,好像不知不觉就没了。姑娘儿的时光,我是真真当当爱过他的,后来也真当恨过他,最恨的时光,半夜里看他睏着,恨不得去厨房里拿把刀,一刀斩下去。现在呢,是恨也恨不起来,爱也爱不起来。说句实在话,已经这种岁数,哪个晓得还剩下多少年呢,我现在,过一天是一天了,全身都是毛病,不同他一道,又好同哪个。所以说雪颖,我是真当羡慕你,一辈子样样都比人家好,现在又加一条,身体好。瞿潇看到我们合照,同我说,姆妈,雪颖阿姨那么年轻漂亮,同你站在一道,像你女儿一样,你为啥不同她学学保养。我同她说,人家不保养的,要么出来聚会、旅游,要么就是待在家里,看电影,看美剧,看娱乐节目,后半夜还要爬起来看足球,皇马的比赛一场不落下,就算这样,还是比我们十点钟就睏觉的人皮肤好,显年轻,羡慕归羡慕,学,学不来的。
老虎笑道,忘了。姜远道,不会吧。老虎道,大致上有个印象,模模糊糊的,好像确实经历过这件事,能想起个一星半点,但也可能是听了你说的,潜意识里自我暗示有这么回事,其实根本早就不记得了。姜远道,嗯。老虎道,其实外公的样子,如果不是有照片,我记忆里也很淡了。他走那年我才八岁,只记得他很高很高,老是戴个毡帽,穿个大衣。姜远道,嗯,又道,那你外婆呢。老虎道,外婆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那一年的事,我当然不会忘的。姜远道,嗯。
二人歇息已毕,起身行路。慧娟道,你之所以不会老,恐怕关键是心态好。我们瞿潇,二十六七岁了,人家这个年纪,伢儿老早两个都生出,她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过。我想她可能性格内向,平时都是跟小姐妹来往,接触不到小伙子,那我作为姆妈,帮她一把,给她介绍。原先我们单位同事,有个外甥,二十八岁,一米八,公务员,这种条件,O不OK,是吧,全部帮她联系好。结果到她这里,倒反不愿意了,说对相亲没兴趣,她是人,不是货,不想被我买来卖去。这种话语讲出来,你说我伤不伤心。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睏不着,我就想到了你。你们姜远同瞿潇是一样的年纪,也是一样没谈过女朋友,但是你好像从来不为这种事情心烦。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说,索性我们两家去梅家坞吃个茶,让姜远同瞿潇见一下面,他们小时光一道玩过,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说不定互相一看,男女之间,是吧,天雷地火,事情就搞定了呢,结果你一定不同意,不做这种事情。雪颖道,我不是不去想,但是操心可以,出力就没必要了。为人父母,无非希望子女可以幸福,你希望潇潇寻个公务员老公,因为你觉得这样她就幸福了,但如果她一个人更加幸福呢。我也是问过姜远的,当时我想,他大学四年都没有找女朋友,既然读研究生了,是不是应该鼓励他一下。我也小心翼翼,特地候到情人节那天,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就说,今天这个节日里,妈妈想问一下,你有心仪的女孩了吗。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幸福快乐。结果他很快回我,他说觉得一个人很好,照样很幸福。那次之后,我没再问过他,更不可能去催他,作为母亲,我无非帮他把房子准备好,如果他想结婚,随时可以。
正门一侧,登月火箭和摩天轮仍在,坐的人却寥寥。姜远记得一年冬天,君山带四个小孩来少年宫,门口小摊卖弹簧蛇、糖葫芦、电动小汽车、变形金刚、小兔子、掼炮和小手枪。老虎看到小汽车和小手枪,大眼睛痴痴地盯着,赖在地上,拖也拖不走,君山给买了棉花糖,一人一根,连哄带骗才将他劝开。棉花糖两个女孩都爱吃,老虎要争第一个吃完,手撕下来往嘴里塞,姜远偏不舍得立刻吃完,一点一点含化了。登月火箭坐一圈,五毛钱一个人。对面新建的益智楼,二楼办玩具展销,好多人。又去滑小丑滑梯,坐小火车,爬军舰,钻山洞,看小小动物园里的猴子。老虎顽劣,全程不听指挥,到处乱窜,嘉嘉怒道,下回再也不带你出来了。他更不服,绕着广场满地跑,君山担心出事,叫另三个孩子去追。花坛里朱槿都谢了,青石板有几块是碎的,块与块之间的缝隙里,绿草也早枯萎了,三个人兵分三路,左中右包抄过去,嘉嘉居中,眼看逼得老虎无处可逃,却被他一个闪身,往臂下一逃,嘉嘉急去拉时,只抓住他那顶嫩黄色毛线帽。老虎得意极了,转身嬉皮笑脸道,笨蛋,来啊,有本事抓我啊。话未说完,早被身后姜远一把扯住,往后脑勺狠狠拍了一巴掌。正欲扭他去见君山,却听他呜呜大哭起来。姜远一愣,骂道,装,装什么装。老虎只是哭,过路的人听了,三三两两围过来看,姜远又气又心虚,不知如何是好。君山也闻声赶来,问怎么了,两个女孩目光闪躲,都不肯答,只有老虎哭哭啼啼道,姜远打我。君山安慰一番,又拿大道理跟姜远讲,叫他身为哥哥要懂事,不该欺负弟弟。君山是宽仁长者,讲起话来慢悠悠的,丝毫不是怪罪的意思,只是姜远自尊心强,被安了欺负弟弟的罪名,心里不肯善罢甘休,几个月不跟老虎说话,连带对君山也是冷冷的。
慧娟点点头,像是累了,不再说话,只顾走路。往翁家山的这一路,迟桂飘香,雪颖有几次恍如回到小时候,坠入一片甜软,心事瞬间被抽空,感觉不到任何烦恼。想想那个时候,每天来来去去,无非一条新华路从北走到南,心里面感觉整个世界就这么点大,出了庆春门,已是另外一个世界。西湖边呢,没有外地人,本地人也不多。那个时候,杭州只不过一座小城。到了礼拜天,自己同天成,彩珍同建国,慧娟同小瞿,六个人结伴骑车,少年宫、六公园、三公园,一公园右转,顺着南山路,涌金门、清波门、净寺、花港、苏堤,沿路欢声笑语,飞到天尽头。青春的日子,想起来好像轻飘飘的,那时光真是开心,样样好。而现在呢,庆春门外面是认识了,但是城市已经变大了多少倍,又多出多少倍不认识的地方来。科技是发达,手指动一动,就可以叫车子、吃饭、买衣裳,进进出出,身边再也不用带钞票,方便吧,确实方便,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要啥有啥,《康熙来了》《犯罪现场调查》,随时随地都可以看。但是现在的杭州已经不是她的杭州了,已经不是她们的杭州了,现在的世界也不是她们的世界了,以前的那种生活,蓝天白云,花裙子,再也寻不回来了。
姜远看看手机时间,拉老虎往少年宫后门走。时值黄昏,各色辅导班放学,小孩大人如无序的潮涌。老虎道,印象中这片地方,以前好像是个小型儿童乐园。姜远道,叫是叫练武场,里面独木桥、梅花桩,还有小小动物园,想不到现在变这样了。老虎道,嗯。姜远道,我们以前也要上培训班,但总归还好,现在的小孩,一到周末,各种培训班接连不断,小孩吃力,家长也吃力,因为必须陪牢。我有的同学,平时工作只有单休,唯一的假期还要陪小孩上课,成天同学群里叫苦连天,做人做成这样,小孩不如不生。老虎道,嗯。
这天翁家山喝了茶,照例又去茅家埠搓麻将。雪颖当年在外何等英勇,如今关了棋牌房,为了再融入姐妹团体,也开始打这种一块钱一片子的小麻将。即便如此,仍然赢了五百八,如果比照当年,十块的麻将就是五千八,二十块就是一万多。玲娣输得最多,故作嗔怒道,这个女人家太厉害,样样都要赢过我们,所有好处都被她一个人占了去了。九莲道,她只有一样输给你。玲娣问是哪一样,九莲便道,她么,十七岁就同姜天成找对象,一辈子就同一个男人家睏过,太吃亏,哪里像你,情人从红太阳排到解放路。众人大笑,雪颖也笑笑。玲娣眼睛一翻道,你晓得她睏过几个,人家小曲儿唱一唱,骚眼儿打一打,多少老帅哥小帅哥,全线被她迷翻。众人又是哄笑,慧娟余光瞥一眼雪颖,见她神色自如,方才放心。
晚上豆腐饭,本地人民大会堂宴会厅,有颂云当年支边的战友参加。那战友算是姜家的世交,姜远记得小时候,梅登高桥边上星星娱乐城吃年夜饭,那人喝得发痴,搂住小赵说悄悄话,两个人一起跌在地下,扯到桌子台布,打翻一盆醉虾,全家笑作一团。现在回想起来,姜远不喜那种无度的醉态,又怕被问东问西,因此拉了老虎单独出去,对那战友抱个歉道,大伯你们好好叙旧,我们两兄弟单独聚聚。小赵会意,对那战友耳语了两句,二人大笑放行。
小赵、小玫一到宿舍,老虎、许莉笑脸相迎。小玫做事麻利,见房间卫生不佳,顾不得休息,急急忙忙换床单,拖地,擦卫生死角,清理窗台缝隙里的虫卵。许莉作势要帮忙,却被小赵劝下,同她聊些大而无当的话。她小老虎一届,小赵闲谈间问她明年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便答本想出国深造,但老虎工作既然稳定,且大有前途,她宁愿牺牲自己,当好老虎背后的女人,做他温暖的港湾云云。小赵见许莉相貌典雅,嗓音清澈,举止落落大方,深感满意,又问她家里情况,父母做何工作。那边小玫收拾已毕,便电告姜远道,我和小姑父到北京了,现在去接你,晚上请你吃个饭,还有老虎。姜远应允,又道,本来我跟室友约好出去吃饭,把他抛下不太好意思,能不能带上他一起去。小玫道,哦。姜远道,老虎也认识他。小玫道,可以的。
天成强忍悲苦,去帮炳炎将颂云遗骨扫拢,装入他自带的一只青花瓷瓮中,却听小玫在身后沙声哭道,赵一耀,我再也不同你吵了,人一辈子,最后都是一个空。
姜远的住处比老虎宿舍更小,总共三个房间,姜远与室友合住十五个平方的主卧,地面本已不甚宽敞,又堆了三个编织袋,里面衣服、图书、电影光碟歪歪斜斜,门口一只垃圾桶,纸巾和吃剩的食物臭成一团,袋子也不套,窗帘是过时的翠绿色碎花布,墙上斑斑驳驳,电线赤裸行走。那室友明眸皓齿,长得虽然漂亮,但独头独脑,叫了小玫一声姑姑,又和老虎聊了两句,便戴上耳机自顾自一旁看书去了。姜远道,吴漾是电影学院学编剧的,他们学校就在马路对面。小玫见姜远住得如此寒酸,心里肉疼,一时尚不便说,不顾小赵催促,去厕所拿了拖把将地上拖了一遍,才和众人下楼。
姜远听了,正欲点头,炳炎忽从隔壁探出头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小玫跳起奔过去,其余人慌忙跟上。只见一堆白骨自炉内运出,仍略具人的形状,却破碎成百段千根。小玫大叫一声,早已哭倒在老虎怀里,炳炎捶胸顿足,老泪满脸,被雪颖强拉住,嘴里仍喊,颂云啊,颂云,你怎么变这样了。
晚上吃饭,小赵特意选在莫斯科餐厅。此处北京人谓之老莫,敞亮高屋顶,镀金大吊灯、青铜立柱、壁画、窗帘、餐桌上高脚杯,都是道地俄式样子。小赵道,姜远,来过没有。姜远摇头。小赵得意道,不到天安门,相当于没来北京玩过,不到老莫,相当于没来北京吃过,这个不是我吹牛,这是北京人自己说的,老虎,对吧。
姜远轻拍小玫的背,三下。你自己身体也要当心。小玫抹泪道,其实现在想想,大姑姑在这件事上确实蛮开明,不留墓地挺好。爷爷奶奶的墓还有我们,一年去上几趟,我们以后呢,你们四个小的,除了你常在,还有谁呢。所以我现在,想法也慢慢转变过来了,人家说树葬、海葬,我听听都觉得挺好。我想像外国人那样,埋在草地里,上面种棵树也好,种棵花也好,又优雅,又环保,也算造福人类子孙后代。
其实小赵这话不虚。老莫五十年代开业,接待过许多外宾,平时只有苏联专家、外交官、干部子弟吃得起。君山当年被重工业部指派,赴莫斯科钢铁学院进修,同行者有鞍钢十八名技术骨干,一年后学成,火车开到北京,那一晚就在老莫庆功。那时一顿老莫,重点不在于吃,而在于整个过程,在于那份派头,那种异域色彩。几十年后君山跟小赵说起,仍然津津乐道,老莫里头,服务员全是苏联姑娘,刀、叉、调羹、碗、盘子,都是银的,那个气派,苏联都见不着,菜上来一尝,比在苏联吃的还好吃,后来一问,那都是以前俄国的宫廷菜。
姜远想起老虎小时候调皮捣蛋,把颂云的戒指扔到楼下树丛里,又将一颗红中丢进抽水马桶,报废一副麻将牌,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旧事胶片般闪了一通,一面安慰道,老虎有出息,嘴上不多表露感情,心里都懂。小玫哀声道,早上来这的路上,我跟老虎说,我们这代人年纪都大了,以后再像这样突然接到爸爸妈妈电话,十有八九,也不是什么好事情,你要有心理准备。姜远不答。小玫道,我想了想,我的前半生真是顺风顺水,什么苦头也没真正吃过,一直到三十八岁那年,第一次,经历到至亲离开这种事。那时候真是,人家讲天塌了,真真正正天塌了。那天我从殡仪馆回到湖光新村,站在楼下左瞅瞅,右瞅瞅,发了一个多小时呆。突然东头一个老头,骑个自行车过来,高高大大,穿个西装,我以为你爷爷回来了,整个人一激灵,高兴了一秒钟,再一看不是,哦,爷爷没了,从今往后,哪都看不到他了。姜远道,我懂,小姑姑。小玫停了停又道,有一件事,小姑姑跟谁都没说过,爷爷那时候阳台上养的仙人掌,自己弄的肥料,奶奶老说他,整那破玩儿干啥。爷爷没有了以后,仙人掌和肥料我都拿回家了,谁知道那肥料臭有臭的道理,居然到现在还长得挺好。奶奶呢,也有个东西我拿回去做了纪念,她那年不是把草席剪了,做了枕头芯子吗,那个枕头我一直收着,小姑父有几次看到了说我,这么旧的枕头,为啥不掼掉。我瞪他一眼说,做啥,我姆妈的。他一听,哦哦,那是要留的。这两件东西,我藏到现在,当成宝贝一样,想起爷爷奶奶了,看一眼,就觉得他们还在。
小玫听小赵说到君山旧事,不住点头,姜远和老虎吃菜。许莉道,外公以前,具体是做什么的。小赵起了兴,便道,苏联回来之后,从冶金部调到浙江,支援南方建设,那时候南方工业落后,没有支援南方,姜家就不会到杭州,我跟老虎妈妈也不会认识,也就没有老虎了,你的人生历史也要改写了。许莉笑个不停。小赵道,调到浙江一个什么部门,那时候叫省建工厅,知道吧,建筑工业厅。马路上多少政府大楼、工厂、宾馆、绿化、景区,都归他们规划和施工。他外公还参加过一个大工程,那真是,载入史册的,可惜后来……话说到一半,忽听吴漾道,《阳光灿烂的日子》,王朔演的那场戏,讲的就是在老莫请客吃饭,也确实就是在这儿实地取的景。吴漾说话,好像是对着别人说,又看不出到底对谁说,可能是对所有人说,也可能是自言自语,众人因此嗯了两声,小赵被他打断,不愿再说,姜远更觉尴尬,只当没听见,低声和老虎聊天。
小玫走到姜远边上,姜远忙要站起让座,却被小玫按下,跟他共挤一个座位。姜远,你觉没觉得,老虎现在性格变了。小时候多动症,人来疯,现在我发现,他永远是听,自己不说话,有时候电话里我说了半天,他没反应。我说,老虎啊,你怎么没声音呢。他很冷静地说,在听,你继续。我后来想,他大学就去了北京,还去了两年国外,我虽然是他妈妈,已经十年没有一起生活了,有时候觉得这个孩子有点陌生,不是当初我记忆里的小老虎了。
菜陆续上桌,罐焖牛肉、冷酸鱼、奶油烤杂拌、红菜汤,都是此处名肴。小玫劝姜远多吃点,姜远便喝了一勺汤。小玫道,现在上班怎么样。姜远道,还行,门户网站做专题,文史类的,还算有意义吧。小玫道,一个月给你多少。姜远道,不多,刚进去,年底还有机会涨。小玫道,不多是多少呢。姜远道,三四千吧。小玫吃惊道,还要租房子,这点钱在北京,能够花啊。姜远道,够的,够的。小玫见他这样,忍不住道,我看你住的那个房子,真是不行,又小又破,旧社会一样,五六个人一间厕所,里面墙上都是污花,味道大得要命,一进门就闻到了。我在家没事老想,姜远一个人在北京,不知道过得有多苦呢。想归想,真的亲眼见到了,比想的还不如。你要是工资够花,为啥不租个条件稍微好点的。姜远道,老小区,房子就那样,这个地段,性价比已经很高了。我没什么物质追求,吃的,住的,都是随随便便。
等候室里,姜远抱着颂云遗像,身边天成颓然坐着,雪颖和敏儿有一句没一句交谈,天鸣闷声不响。两辈人皆是黑衣,宛如电影里一般肃杀。天成道,老虎呢。小玫道,跟他爸外面抽烟去了,这里闷,他说透透气。天成惊愕道,他啥时候学的抽烟。小玫道,你当老虎还是小孩呢,三十岁了,他自己有数。天成道,总归不太好。小玫道,哥,你现在知道抽烟不好了,那时候我们多少人说你,妈在的时候就劝,忘没忘,雪颖为这个跟你吵了多少次,姜远也劝,你要是早点听,心脏也不至于搞成这样。天成道,我抽烟是为了工作。小玫道,那老虎也是为了工作,他们台里事情多,压力大。天成笑笑。
小玫想起素兰在时,对这个孙子如掌中之宝,四个小的里,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姜远,如果看到他这般景况,不知心疼成怎样。念及此处,不免又劝他道,其实在哪里工作都一样,北京是上班,杭州也是上班,你想找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待遇要求,告诉我们,小姑父只要有认识的人,都会帮你安排,离家近一点,不是挺好么。这回我来,大姑姑还让我带话呢,说你要是不想待北京了就回去,杭州才是你的家。你看她现在得了病,吃饭上厕所都要人服侍,但脑子没坏,她还是想着你,大家都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从小到大,从来也没离家这么远过。
火化须耗一小时。
见她语带哽咽,姜远打岔道,二婶那天也给我发短信,让我想回就回去,不用不好意思。小玫道,可不是,平时要有个头疼脑热,爸爸妈妈都在身边,可以照应你,而且说难听点,我们也一年一年大了,你爸爸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到时候就反过来,是他们需要照顾了,如果你不在身边,谁照顾他们呢。姜远道,老虎不也不在你们身边吗。小玫语塞。老虎笑道,妈,不要老强求别人嘛,姜远二十六,不是十六,再说了,十六岁出来打拼的人也很多。小玫默然。老虎道,他学中文的,文化相关行业,总归北京机会多一些,回去你让他做什么,他之前待的那个什么单位,你又不是不知道。
追悼会上,炳炎致辞。各位亲朋好友,颂云生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因长期患病,于二〇一六年三月十六日晚上八点半,经全力抢救无效逝世,终年六十八岁。颂云摆脱了病魔给予她的痛苦和烦恼,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烦恼,颂云一路走好。我在此向兄弟姐妹们表示由衷感谢。感谢大家在颂云患病期间的照顾和安慰,一方有难,八方相助,血浓于水,千真万确。真切盼望大家今后保重身体,健全心灵,活得越来越好,我深信这也是颂云的愿望。再次谢谢大家,炳炎在这里给大家鞠躬了。
姜远前一份工作,同事大都是中老年,搞来搞去都是本地戏曲,当代艺术一窍不通,每天吃茶、看报、谈空天,吃饱了窝里斗一斗,副院长暗地里搜集院长的黑材料送上去,上峰找老院长谈话,令他提前退休,换个平安落地。副院长扶了正,大肆提拔自己人,图书管理员升作办公室主任,老院长亲信全都靠边站,正经事情一概没得碰。其中一个女人叫谢岚,紫色面庞,天天不苟言笑,眉头紧锁,别人开会她练字,别人编稿她还是练字。姜远一天借口倒水,斜眼瞥去,见她刚写完一幅:
姐,姐姐。天成压在喉底低唤,见她无反应,知道此去真是阴阳永诀,顿时心头鼻头齐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颇得湖山趣
寻到隔壁一间,果见众人在此默立。天成上前,只见化妆师工作已毕,颂云安详躺着,皮肤样貌不变。雪颖端详了许久,伸出两对手指,将颂云前额的头发往上挑得更抛一些,是她以前钟爱的烫头样式。众人明白,还未到尽情释放哀伤的时刻,都只是木木地站着,只有敏儿想起早年颂云对她种种好,背过身对门无声抽泣。
不闻车马喧
天鸣抱花圈去灵堂,天成并不去争,默默跟在后面,只见小玫小赵夫妻在灵堂内忙于布置,却不见其他人。趁小玫不注意,穿过灵堂后门,沿一条长长的甬道徐行,见一间办公室开着,便进去张看。只有一个工作人员低头整理东西,戴着口罩,并不讲话。墙上玻璃镜框里两行字,用透明彰显廉洁,以细节体现关怀。再低头看写字台面,案板底下压着各种表格,其中一张收费价目表,竟分门别类详细列明。普通淡妆,一百五十元;浓妆,三百元;头部破损需要修补,两千元;头部严重变形扭曲,五千元;头部无法还原,需以木雕代替,两万元。如此等等,措辞过于骇人,天成不忍再看。
字的水平高低,姜远并不甚懂,只觉得她日常孤单可怜,又欣赏她孤傲的样子。那日午饭之后,同她后山散步,乱石堆叠,荒草丛生,有一破庙,门柱之间被山民牵了绳子晒裤子,一派荒凉零乱气象。谢岚道,我的书法,实是师承曾祖父苦斋先生,先生是清朝孝廉,骨鲠气傲,不从时流,居于横河桥下。日寇犯杭州,先生老病不能迁避,遭其索字,只好以旧作与之。日寇又欲先生署昭和年月,先生则以死拒之,对方无可奈何,遂放了他一马。此种倔强的精神,我亦深受影响。今日院中诸人,率皆浮夸矫饰,不事学术,我虽不喜,亦无奈何,惟坚守本分而已。姜远颇为感动,攥紧拳头道,谢老师,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谢岚道,我已老了,你还年轻,有才华,有理想,何必淹留此地,应当早寻出路。姜远因此彻悟,裸辞了这份工作,北上谋生。
也有一些变化。比如花圈柜台,当年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定,两条白联上书何字,死者亲友姓甚名谁,一一持毛笔写来,其书法并不出众,只是务求工整。那时也同老头聊过几句,记得他是大户人家出身,后来家道中落,去印局当学徒工,四九年后成了居委会干部,办民校,当模范,到老了托亲戚关系在殡仪馆写字,不为谋生,只因这里天天人来人往,图个热闹。如今柜台后换了个年轻后生,戴眼镜,微胖脸,头发油腻,穿一件深灰色摇粒绒两用衫,将来客的姓名身份一一输入电脑,某某长辈安息,某某小辈敬挽,格式全都已经做死,一键打印出来,楷体字规矩又清秀,然而毕竟少了些人情味。天成默算那白胡子老头的年齿,恐怕他也早已魂归此地了。
小玫知道姜远执拗,好话说了几遍,也就不便再劝。此时乐队出场,一对年轻高加索男女,各自持手风琴,又有一中年女子持多姆拉,一中年男子持巴拉莱卡,四人身上花花绿绿,都是俄罗斯民族服饰,往各桌客人中间穿梭来去,奏的无非都是《喀秋莎》《山楂树》《三套车》《红莓花儿开》之类。小赵看得开心,对几个小辈大讲苏联文化,小玫上身不动,手指头在大腿上打节奏。看了一回,用餐各罢,老虎和姜远低语几句,提出要去附近KTV唱歌。许莉妩媚一笑,劝道,叔叔阿姨一起去吧,听老虎说,阿姨以前参加过歌唱比赛,还得过奖。小玫道,陈年百古的事情,我自己都忘了。小赵一听便起了兴头,大声道,正正经经全市评出来的十大歌星,她是第十一名,为啥,比赛那天重感冒,临时放弃参赛了,我说重在参与,最后她还是上台,跟其他人合唱了一首《五彩世界》,台下五万个观众呢,不是玩儿玩儿的。本来正常发挥的话,一点不夸张地说,老虎,你妈要是唱下去,什么那英、田震,哪还有她们什么事。老虎使劲冲姜远笑。小赵道,所以说,机遇就是这样,你一个没抓住,就撒哟哪啦了。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没走唱歌这条路,你看现在不也蛮好。许莉道,原来阿姨这么厉害呀。老虎道,妈,一起去吧。小玫道,真当不行,年纪大了,老早变破锣嗓了。推来让去半天,小赵道,我看算了,年轻人聚会,我们在旁边碍手碍脚,去,你们自己好好玩。互相告别一番,小玫临走,硬塞了一只红包给姜远,叫他平日吃得好一点,老虎和许莉都笑,姜远推脱不掉,只好收下。
殡仪馆在杭城之西、灵隐之北、西溪之南。此地名叫龙驹坞,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天成下车四望,主楼等设施都同几十年前初来时并无两样。如今城内处处天翻地覆,反倒这里旧貌依然,想及此处,不免顿生滑稽之感。
这夜月明云淡,两夫妻附近随意散散步。小玫有心事,沉闷少语。小赵因喝了几杯,兴致越发高昂,盛赞许莉识大体,甚至讲,老虎找这个媳妇,有眼光。小玫骂道,毛病十足,老酒一上头,啥话语都讲得出来。我就不觉得她好,大人面前说说是一套,实际恐怕又是另一套,至少一点,两个人住一道,事情不晓得做,老虎要上班,她是学生,没课的时光待在家里,为啥不打扫打扫。姑娘儿年纪轻轻就这么懒惰,将来还不晓得怎样。我是想过了,找机会我要同老虎说,谈女朋友可以,我们不干涉,但是涉及终身大事,还是要慎重再慎重。小赵嬉皮笑脸道,你这个人,越来越像你姆妈,啥事情都要劳心。儿女嘛,就是小鸟,翅膀长成了,让他自己去飞嘛,对不对,一辈子坐你身上,你带他飞,有这种事情吗,不存在的。我老早说过了,他要找怎样的对象是他的事,他哪怕不找也好,找个离过婚的也好,丁克也好,哪怕要搞同性恋也好,我都接受的,我这个老爸当得很开明,只要他对自己的选择能够负责,不要后悔,我都一律可以不过问。小玫道,搞七捻三,越说越不像话,自己姓啥都要不晓得了。说罢自己赌气,加上知道小赵逞醉说疯话,不愿再同他交谈。想想这次来北京所见,老虎尚可,姜远实在可怜。遥记素兰在时早就说过,湖光新村的房子,将来分四份,每家各一份。及至素兰过身,小玫同颂云商量,议定各自放弃份额,让两兄弟平分。然而此后,天鸣一家仍旧长期住着,不见动静。去年长假,大家聚了吃饭,颂云虽不能行动,脑子倒是清楚的,那日忽开腔道,天鸣,我看你们一直住下去,总归也不是个事儿。天成默然不语,小赵会意,立刻接话道,姆妈呢,一辈子都活得明明白白,书虽然没读过,但是看问题看得比别人都要远。房子大家都有份,但是一套房不可能拆开来,要么拿钱,要么拿房,总而言之,要分一分。父母不在,兄弟分家,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再正常不过的事,不必怕伤感情。敏儿,我说一句,既然你们本身就住着,我想不如这样,拿钱还是拿房,你们先挑。敏儿道,分是要迟早分的,但我有一句话语,一直憋在肚皮里,今朝既然你们提起,我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姆妈最后这几年,一直都是同我们住,她生毛病的日子,都是我在照顾,平时受的委屈,我从来有没有说过半句,我孟敏儿作为姜家的媳妇,对得起任何人,对得起自己良心,于情于理,完全平分我认为不合适。众人听了默然,小玫道,你的意思,你们要多分一点。敏儿道,我想是应该的。颂云正色道,大家一家人,照顾姆妈天经地义,不是讨价还价的筹码。如果要这么说,那我和小玫不放弃了,我们的两份都给姜远。敏儿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无可奈何。此后小玫又几番催着天鸣,他同敏儿商量后,答应将半套房以市场价卖给天成。头款交讫,天鸣一家却仍拖着未搬,经济适用房也不着急去申请。小玫暗忖,若不是这样一年一年拖延着,姜远恐怕也不至于远走他乡。
宋时杭人多行火葬,底层贫民一切从简,殓以槥而焚之,富贵人家如信佛教,往往也学僧人作乐焚尸。一九五一年设殡仪馆,三十多年后终于明令,市区内只准火葬,不准土葬。
夜晚回酒店,出租车一路往东。小赵远远望见天安门,灯光勾勒出的形状,似乎每次看都比上一次要小一些,只有北京饭店还是老样子。夫妻一路无话,直到开到国贸,小赵道,大裤衩。小玫弯腰看了看,默然不答,把头斜靠在窗边,许久才怔怔道,人家说,年纪大了,都会逐渐返璞归真,欢喜古色古香的东西,欢喜到乡下去住个十天半个月。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不适合那种的,我就欢喜看高楼大厦,看现代的东西。你看那一片楼,灯火辉煌,看得我心里面舒服。
先前那护工来拉人,众人或号哭或啜泣,围在推车四周,坐专用电梯下楼。外面夜凉如水,往急诊大楼背后绕过去,黑漆漆一条小路,尽头一幢两层楼房,天成知道,那便是太平间了。护工道,家属派两个人跟我进去帮忙,里面阴气重,男人最好不要进。小玫和雪颖对望一眼,从人群中出列。炳炎抢上前跟那护工握手,嘱他好生关照,一张粉红钞票无声无息,滑进对方手掌心。
姜远第一次和吴漾见面,约在天安门东地铁站出口。姜远道,我们合个影吧。吴漾笑道,天安门前照张相,嘚儿逼啥样你啥样。长街车流不息,在路的南侧,为了迎接国庆,正在施工整修。机器轰鸣声,路边阴影里的土堆,穿着一致迎面而来的民工队伍,让人有种堂吉诃德般的幻觉。
天鸣、敏儿到时,小赵在门口打电话。进内一看,呼吸机已经撤掉。医生叫炳炎签字,病床周围帘子拉起,雪颖和小玫进去,匆匆给颂云换了寿衣,是为小殓。天鸣一米八六的个子,跌坐在天成身旁,哭得一抽一抽,眼睛鼻子都挤到一起。小玫将白布盖在颂云脸上,敏儿怔怔站在一边看着,自言自语道,嘉嘉怎么办呢,最后一面都没看到。天成听了,更觉五内如焚。
吴漾带姜远去了电影学院,蹭了张老师一下午的剧作理论课。张老师套一件写满物理公式的黄色老头衫,趿着拖鞋,随随便便坐在讲台上信口开河,不时蹦出两句冷笑话。这天讲情节与故事,张老师道,情节可以是非叙事性的,原有的力量均衡没有被打破,这是情节,如果原有的力量均衡被打破,重建之后又构成新的平衡,我认为那就是故事。比如人每天都要吃饭是情节,到哪天再也吃不动了,就成了故事。张老师总是不忘强调,我觉得,我认为,以示他说的都是个人观点。
一个男人凑过来,跟天成年纪仿佛,穿浅紫色工作服,是医院护工,小声道,我看她血压一直上不去,危险。天成别过头去不理。男人道,是你啥人。天成道,我姐。男人道,看起来还蛮年轻,可惜。天成皱眉。男人道,寿衣可以准备起来了。天成回头瞪着他道,你说啥。男人道,寿衣啊,人一死,就要趁热换上,凉了就不好办了,你们有需要就找我。天成腾地站起来,三角眼里放出凶光,指着那男人鼻子骂道,有你啥事情,人还在这里抢救,你来触啥霉头,正儿八经工作不去做,围在这里猫哭老鼠,看我们家的笑话是不是。雪颖听见,连忙来劝,炳炎将那护工拉到一边,对他小声耳语。
食堂里吃了饭,吴漾带姜远在校园里闲转。吴漾道,你觉得怎么样。姜远道,什么怎么样。吴漾道,张老师的课呀,不然呢。姜远道,有点儿耳目一新,有机会我想多听听。吴漾道,你也别太当回事了,他说的是一个总体的一般性的情况,但是麦基说,故事分大情节、小情节和反情节。哎,麦基你知道吧。姜远摇头。吴漾道,反正就是一个好莱坞编剧界大师吧。张老师说的故事是大情节故事,虽然结构更完美,可是太刻意了点儿。凭什么非要加上再也吃不动了那一幕呢,我从头吃饭吃到结束,这就不能是一个故事了吗。普通人总有一种非理性的心理,追求大,追求呼应和圆满,容易被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打动,好像不跌宕就不能成为故事了一样。我更推崇那种细碎的、日常的小情节,或者索性是彻底解构的反情节。姜远道,你说的是理想情况,但是你们将来毕业,写剧本是要拍成电影,电影要赚钱,就得迎合大众口味。吴漾道,得了吧,我才不碰商业片呢。艺术如果不能保持独立,放弃思考和自省的能力,被权力、资本或者庸众牵着鼻子走,那还是艺术吗。当然你可别以为我瞧不起商业片,商业片也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商业片剧本也不是谁想写就能写出来的,我呢,才华有限,承认自己写不出来。人最关键的,得要清楚自己的位置。姜远道,嗯。走到校门口,吴漾道,对了姜远,你住哪儿呢。姜远道,蓟门里。吴漾道,我能不能跟你合租。姜远道,可你不是住学校宿舍吗。吴漾道,住不下去了,我和同学关系不好,那帮孙子,趁我不在把我的被单都点火烧坏了。姜远惊道,怎么能这样,学校不管管吗。吴漾道,我能搬过来和你住吗。姜远道,可是我隔壁都住着人了。吴漾道,当然是和你住一间啦,不然多贵,房租我们一人一半。姜远道,那倒没关系,我多出点儿,你还是学生。吴漾笑笑。姜远道,我除了跟自己家人,还没有跟别人一起生活过,希望咱们能相处愉快呗。吴漾笑道,相处和谐。
坐电梯上一楼,找到抢救大厅,姜远早已迎在外面,却不跟天成打招呼,只挽住雪颖,对她道,还在抢救,但希望不大。三人同进大厅,左手笃底一张病床,周围医生、护士、炳炎、小玫、小赵,围得密密麻麻,天鸣、敏儿家远,尚未赶到。天成凑过去,只见颂云衣衫不整,两只眼睛圆睁着,好像在看着他,嘴里却插着比水管还粗的管子,呼吸机疯狂地工作,像打气筒。小玫眼睛又红又湿,边上炳炎丢了魂,槁木一般杵着。天成愣愣站了半晌,侧着头朝雪颖道,我去旁边坐一歇。
每个周末,吴漾拉上姜远去法盟,去电影资料馆。他们还去一些固定的沙龙和讲座场地。姜远有时带吴漾见他的同事和朋友。北京下了那年第一场雪,人们在雪地上艰难地迈步,就在那天,一个女歌手出人意料地自杀身亡,他俩则和艾娃约在西单大悦城吃饭。趁吴漾上厕所,艾娃玩着勺子,嘟嘴道,亲哥,你这室友有点怪。姜远道,哪儿怪。艾娃道,讲话莫名其妙,也不顾别人的感受,就跟活在三界之外似的。姜远道,你不是颜控么,不是喜欢好看的么,送都送到嘴边了,还管什么内在美。艾娃道,我觉得一般般,还没有亲哥好看,不如你从了我吧。姜远笑道,走开啦。
车子开到浣纱路,其间雪颖接了几通电话,天成分明听见那一头小玫的哭声,心知不妙,一口气憋了半天,终于长长叹出。转进医院地下停车场,到处车都停满了,横竖转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找到一只空位,天成恶狠狠骂了一句,雪颖只当没听到。
艾娃是姜远在北京的同事。报到那天,他在等候室坐了几分钟,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问道,是你吧,跟我来。转身便走,姜远紧紧跟上,随她上二楼,去一个空位上坐定,那女人就坐在他边上。一上午没什么正事,跟主管交谈几句,主管让他先熟悉熟悉业务。时间以秒计算,十分难熬。公司附近,川菜湘菜最多,反正都是辣,吃不惯,中午只好独自去附近面包店,买了一袋吐司充饥。到了下午,女人找主管低语了几句,又对姜远道,我去国展那边的图书节转一圈,你没事儿要不跟我去吧。
不过这天夜里,他只觉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听见电视里的人在哭喊打闹,他自己倒醒不转来,好像胸口有东西压着,话讲不出,气透不出。突然啪一声,似一记惊堂木敲在天灵盖上,天成登时清醒,身体猛抖了抖。四下一看,电视关着,哪里还有啥和事佬,倒是雪颖刚开了家门,提着鞋准备出去。天成茫然问道,做啥去。雪颖道,有点事情,马上回来的。天成道,啥事情,我车子送你去。雪颖道,不用送,我蛮快就回来,你要睏到床上去睏,沙发上像啥样子。天成急道,到底啥事情,你这副样子,肯定有事。雪颖道,我不好告诉你的。天成道,你说。雪颖道,那你一定不要急,你自己心脏病,你要有数。天成急道,说啊。雪颖道,小玫电话打来,你们阿姐好像危险了,在抢救。
几个星期后,艾娃告诉他,第一眼看到你,斯斯文文,又有礼貌,对你印象特别好,跟公司里那些没文化的傻逼不一样。姜远道,可是你当时板着脸,特别吓人,我还心想这女的怎么了,姨妈泛滥了还是怎样。艾娃尖叫,捶他一下肩,撒娇道,亲哥你太坏了。
天成客气笑笑,心里百般受用。但其实只要在家,和事佬天天要看。原先用以佐酒,现在老酒不敢碰了,天天闷了头吃饭,有气无力,吃完往沙发一躺,斜着眼睛照看,哪怕当成背景音,听也要听它完来。
姜远不再独来独往,每天中午和艾娃结伴,去便利店吃午餐。北京的树也是树,街也是街,说不出哪儿和南方不一样,却自带了一种苍凉。他们一边走,一边玩电影接龙的游戏,沿路是烤鱼店、火锅店、眼镜店、串吧、小旅馆、房产中介和羊汤店。艾娃道,《十月围城》。姜远道,《城市之光》。艾娃道,《光荣之路》。姜远想了半天道,怎么都是四个字的,我说一个,《路上的灵魂》。艾娃道,这什么片子,没看过。姜远道,是一部老片,我也没看过,只在豆瓣上见过条目。艾娃道,那不算,你耍赖。姜远道,哪里耍赖了,又没说非要看过才行。艾娃道,那好吧,魂,《魂断威尼斯》。姜远道,斯,斯,斯,《斯大林的礼物》。艾娃道,是叫《给斯大林的礼物》吧。姜远道,差不多就得了。艾娃笑道,那不行的。姜远道,怎么不行,我很穷,没有礼物可以给斯大林,只想收礼物。艾娃道,反正你输了,亲哥,明天你请客。
和事佬这只节目,天成在外面同朋友吃老酒吹牛皮,绝对不可能提及。小市民叽叽喳喳,上得了什么台面,自己档次怕都给它拉低。酒桌上他只谈艺术,谈国学,谈政策。小赵有一次说,我们家里面,天成是第一大才子。姜远,不要小看你爸爸,他是生不逢时,假使迟生个二十年三十年,绝对大有可为。
她把他写的诗发给父亲看,其父托她转告姜远:君诗直状时代风云,且尽人情幽微,述温片言,亦惬拙忖,诗史交攻,可以无闷,来日吟撰必得齐身,望珍重。艾娃道,你看,我爸可喜欢你了。姜远道,扯吧你,他又没见过我,就凭我写这点儿东西,莫非就能判断我是什么样人了不成。艾娃道,我给他看过你照片啊,再说了,还不是我天天跟他说你的好话。我跟我爸说,这个姜远,同事里我最喜欢他了,典型的江南文士,还是个正人君子。我爸说,真好,真好,这个世道,缺的就是君子,只是对自己不利,君子总是吃亏。你想啊,我爸这人,我跟你讲过吧,就是死不认错,官也丢了,待遇也没了,这些年穷困潦倒,脾气又臭,看谁都看不顺眼,也就我妈宅心仁厚,能够忍得了他。他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对你的评价那是真高,这二十多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谁能入得了他那双法眼。姜远尴尬笑笑。艾娃道,下次他来北京看我,你们一起吃个饭,聊聊。姜远惊道,聊什么,别吧,我不会跟长辈聊天,太尴尬了,不要不要,千万不要。艾娃道,哎呀你怕什么,你自然状态就好了。我爸是真喜欢你,我能够感觉到,要是我跟其他男的交往,他肯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对你,从一开始不一样。亲哥,你看吧,你又矮又穷,肯定没有其他女的要,估计也就我看得上你了,咱们又难得这么有话聊,不如以后你跟我结婚吧。姜远皱眉摆手道,别啊,强扭的瓜不甜,强凑的媳妇不黏。谁说没别人要我,明明都从公主坟排队到四惠了。
肯定是本地新闻台。每天晚上七点半,东家长西家短,几兄弟分房子,媳妇虐待阿婆,大奶不敌小三,无非都是这种事情。当年天成走南闯北,此种节目见得多了,但各地民风毕竟不同,有的野路子,有的电视台做起来又容易粗鄙,江南毕竟温文之乡,尺度拿捏还算得当。吵当然要吵的,否则看什么,吃相越难看,节目越好看。所以特设调解员,立场要正,架子要稳,当事人撒泼实在过分了,给其当头一棒,以示节目教化之功。此种调解员,在上海谓之老娘舅,本地电视台有样学样,现成拷贝,谓之和事佬。
艾娃大笑不止。后来她又让姜远介绍有文化的帅哥认识。姜远想,艾娃人脉广,京城文化圈那些名人,她常常是座上客,吴漾将来毕业找工作,恐怕她帮得上忙,即便不然,拉他俩认识一下,做个朋友,总也不是坏事。谁知艾娃跟吴漾吃了一顿饭,嘴上百般不满,连多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艾娃道,百闻不如一见,这人性格绝对有问题,打死我也忘不掉上次,早上九点多你刚到公司,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就走了。我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地震了呢是着火了,结果是他去国图看书,出门时下意识锁了大门,害隔壁的人出不了门了。我就纳闷了,国图多近,咱们公司多远。再说了,是他手误,跟你又没半毛钱关系,凭什么他一句懒得回,就得把你从公司喊回去给人家开门,他可真够不把你当外人的啊。
他听见有人窸窸窣窣,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又好像同他无关。
吴漾确实不把姜远当外人。他总是说,你怎么一点儿生活经验也没有呀。或者,你怎么老那么焦虑啊,放松一点儿行不行。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说一些心里话,比如,姜远你喜欢过什么人没有。姜远道,当然有,谁会没有。吴漾道,真羡慕你,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
天成的意识逐渐模糊。
姜远尝试去理解他,想起他讲过自己身世,也是半南半北的家庭,父亲在飞机制造厂当领导,和母亲感情不好,所以童年看似幸福,其实得不到关爱,稍大就离乡背井,离老家越远越好。姜远的视线透过只剩一半酒的玻璃杯,朦朦胧胧中仿佛看见吴漾说道,家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无非是把一个人束缚住,限制他获得更多自由的可能性。老实说,我不像你们,我是一个没有乡愁的人。
二〇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