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加尔边思索边说道。他想:我应该藏起来,等政府军离开这里之后再回巴伊亚州府。同时他又考虑:布里陀少校的讨伐队已经到达,就在不到两公里外,他们会开往卡努杜斯,一定会扑灭那盲目起义的星星之火。他一直认为,或者说希望看到一场革命能够生根发芽。“那三个人不单单是来找武器的。他们想杀死我,这是可以肯定的。令人费解的是,在盖伊马达斯这个地方谁想杀死我呢?”
胡莱玛仍然一动不动地低头站在那里。离她一米远的是那个沉着、镇定、不动声色的凯依法。小狗还在气喘吁吁地又蹦又跳。
“是我,先生。”加尔听到凯依法用那毫无特色的声调这样说道,与此同时,他感到弯刀的锋刃已经落到颈部。但他一向反应敏捷,头一偏,立刻躲开了几厘米,就在凯依法扑过来的时候,那把弯刀没有砍到喉咙,而是向下一滑,砍中了右肩。他身上首先传来的是一阵意想不到的冰凉感,随后才是疼痛。加尔倒地后,用手捂住伤口,同时发觉血从指缝中流出。他眼睛瞪得很大,迷惑不解地望着那个穿皮夹克的汉子。凯依法此时依然面不改色,但那原本无神的瞳孔熠熠闪光。他左手拿着那把带血的弯刀,右手握着带贝壳枪柄的左轮小手枪。凯依法用枪瞄着加尔的脑袋,俯身盯着加尔,这样解释道:“先生,这是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上校的命令。今天早晨是我把武器运走的。您杀死的那两个人是听我指挥的。”
“那几个人也许是埃巴米农达的敌人,是州长路易斯·比亚纳和男爵派来的人。”他低声说,好像是说给凯依法听,但实际上是在自言自语,“可为什么不派国民警备队来呢?那三个人并不是警察呀。那些人也许是土匪,需要武器去抢劫杀人,或者为了倒卖。”
“埃巴米农达的命令?”加尔声音沙哑地问道,肩部的疼痛明显极了。
“是的。”加尔说道。他想:“没别的办法了,我也只好回巴伊亚州府去。现在政府军已经到达这里。他们会来找鲁菲诺,会发现这里的死人,也会找到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振作精神摆脱这种委靡不振的状态,但他并没有行动。
“埃巴米农达需要一具英国人的尸体。”凯依法好像表示道歉似的说着,扣动了扳机。加尔本能地把头躲向一旁,感到额角和头顶有一股灼热感,并且觉得耳朵被人揪掉了。
“他已经不在庄园里了,”凯依法说,“昨天您就听他说过了。他说要到巴伊亚州府去。”
“我是苏格兰人,我恨英国人。”他赶忙低声道。他想,第二枪一定会打在前颌、嘴巴或心脏上,然后就会失去知觉,就会死掉,因为凯依法又一次举起了手枪。但是这时他看到有个人像流星般地突然跳过来,原来是胡莱玛猛扑到凯依法身上,紧紧拉住他的手臂,使得他踉跄后退。加尔不再乱想,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促使他猛然从地上爬起,也向凯依法扑去。加尔虽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在流血,伤口烧灼般地疼痛,但他不去想,不打算弄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究竟是谁救了他,而是使出全部力气,用自己的左轮枪柄猛击胡莱玛紧紧抱住的那个穿皮夹克的人。加尔发现凯依法失去知觉之前那发直的眼睛并不是紧盯着自己,而是注视着胡莱玛,即使在抵挡加尔的打击时也是如此。那目光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极度的惊愕,似乎他无法理解她所做的一切,似乎她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臂让他的对手爬起来进攻是他做梦也无法想象的事。可是当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凯依法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他自己的和加尔的),扔下弯刀和手枪,加尔立刻夺过来准备射击的时候,又是胡莱玛拦住加尔,抱住加尔的手臂,就像刚才抱住凯依法那样,歇斯底里地尖声喊叫着。
“我只看见三个人,逃走的那个把武器抢去了,”加尔边理理火红的乱发边说道,“应该尽快通知埃巴米农达,这个情况可能对他不利。你能带我去庄园吗?”
“Don't be afraid.(英语:你别害怕。)”加尔说道,这时他已无力挣扎,“我必须离开这里,政府军会到这儿来的。好女人,帮我一把,扶我上骡子吧。”
加尔暗暗思量,为什么这个人走近屋外时看见地上的死人一点儿也不惊讶?为什么不查问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这样冷静沉着、不动声色地板着面孔?他等待着什么?加尔又一次想到,这里的人实在奇怪,感情毫不外露,真是难以捉摸,就像中国人或印度人那样。凯依法是个十分瘦削的人,瘦骨嶙峋,皮肤黑得发亮,颧骨突出,眼睛发直,从不眨动,看上去令人讨厌。加尔几乎听不出他的声音,因为在两次旅行中,他差不多没有开过口。凯依法上身穿夹克,下身穿臀部、双腿镶有皮贴边的马裤,甚至连皮凉鞋都好像是他身体的组成部分,等于给他围上了一张粗糙的外皮、一层硬壳。为什么凯依法的到来竟使胡莱玛这样慌乱?难道是为了几个小时前他与她之间发生的那件事吗?卷毛小狗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又蹦又跳,在胡莱玛的两腿间玩耍。加尔此时才发觉屋里的母鸡不见了。
加尔的嘴巴翕动了好几次,以为自己马上会晕倒在凯依法身旁,后者好像还在动弹。由于过分用力,他扭歪了面颊,同时感到肩部的烧灼感越发加重,连骨骼、指甲和头发根也疼痛起来。他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一路上踢翻了箱笼和破烂家什,走到阳光耀眼的屋门口,心里想:“原来是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他又想:“我是一具英国人的尸体。”
“听说还要阅兵,”凯依法点点头,“他们驻扎在车站广场上,是今天早晨坐火车来的。”
贡贝教区新的神父堂华金初到镇上的那个下午,既没有钟鼓齐鸣,也没有爆竹震天,倒是乌云密布,预示着暴风雨要来了。堂华金乘的是一辆老牛破车,随身只携带了一只快要散架的手提箱和一顶既挡雨又遮阳的黑伞。他从贝尔南布戈州的本加拉斯(他在那里干了两年教区神父)出发,做了一趟长途旅行。过了几个月,便有人传说主教大人之所以把他调离本加拉斯,是因为他对一位少女有不轨行为。
“政府军到了?”加尔又向前跨了一步,几乎挨到凯依法的身体,“布里陀少校的讨伐队已经到达?”
堂华金在贡贝村口遇到一群当地居民,他们把他领到教堂广场,指给他看原来的神父住过的房子。现在这房子只有四面墙,已经没了屋顶,成了垃圾堆和无主动物的栖身之处。堂华金一头钻进圣母小教堂,搬来几条常用的板凳,拼成一张简单的床铺,便立刻和衣而睡。
“他不在家,”胡莱玛仍然没有抬头,低声含糊地说,“他到赫戈维纳去了。”
他年轻,略驼背,身材不高,腹部微突。由于长相诙谐,他一进村便博得了人们的好感。倘若他不身穿祭服,也未曾剃顶,人们绝不会认为他是个积极从事精神生活的人,因为只要同他交往过一次便可以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物质生活对他来说都至关重要(尤其是女人)。就在他进村的当天,他向贡贝人表明,他能够像他们中间的任何人一样同街坊邻里来往,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妨碍这里的风俗习惯。几乎全村各家各户都聚集到教堂广场向他表示欢迎。他睡了几个小时,刚刚睁开眼睛。这时夜幕已经降临,白天下过雨,现在雨过天晴,蟋蟀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不停地低唱着。夜空中繁星密布。会见仪式开始了:一长列男女排队走过来,女人们亲吻神父的手,男人们则脱帽致敬,低声说出自己的名字。片刻后,华金神父中断了亲手仪式,他解释说,因为渴极了、饿极了。于是类似复活节期间的走访活动开始了:华金神父挨家挨户地访问,居民们都用最丰盛的菜肴来款待他。早晨,阳光照在神父身上的时候,人们发现他还没睡,正在一家酒店里一面喝樱桃烈酒一面和印欧混血儿玛迪亚斯·德·达瓦雷斯对诗。
“我看见了。”凯依法简捷地答道。他转身望着胡莱玛,她依然低垂着头,僵立在原地,一边抖动着手指,似乎触过电。“政府军已经到了盖伊马达斯,有五百多人。为了开往卡努杜斯正在找向导。对不接受雇用的,就强迫他带路。我来告诉鲁菲诺一声。”
他很快承担起自己的神职:主持弥撒,给初生婴儿施洗礼,听成年人忏悔,给病危的人做临终圣事,为新郎、新娘主持婚礼,或者为那些已经同居但又想在上帝面前装得体面些的人补办结婚仪式。由于他管辖的教区很广,所以经常在外旅行。履行神父的职责时,他是积极的,甚至能够自我牺牲。他无论出多大的力气,收费都很节制,而且允许赊欠,或干脆免费。他尽管有种种缺点,却绝不贪财。至于其他恶习,他并没有决心改正,至少不想丢掉某一样。无论庄园主的烤全羊还是寻常百姓的一小块蜜糖,他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心欢喜地表示感谢;无论陈年佳酿还是掺水的淡酒,他的喉咙全都不加区别地接受。至于女人嘛,他来者不拒,无论长满眼眵的老妪还是拖着鼻涕的幼女,甚至先天造成多瘤、兔唇的妇女或白痴,他都不讨厌。他对每个女人都恭维一番,一再邀请她们来教堂装饰祭坛。节假日,只要他一喝得满脸通红就毫不羞涩地把手放到女人的身上。华金的宗教地位使那些当父亲的、当丈夫的、当兄长的认为此人缺乏男子气概,所以都能忍气吞声。如果是别人这样放肆,他们早拔刀相向了。所以,当华金神父同那个因有特异功能而被人看作圣女的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确立永久性关系之后,他们全都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你看见外面那两个死人了吗?还有一个人把武器抢走了。我要同埃巴米农达谈一谈,把这个情况告诉他,请你把我带到他那里去。”
亚历杭德里娜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有特异功能的事就已经家喻户晓。故事发生在那个大旱之年,那时贡贝村的居民因为缺水,都在发疯似的四处掘井。天刚亮,人们就三五成群地到长着灌木丛的地方去挖,以为那是地下有水的征兆。女人和孩子们也参加了这项使人疲惫不堪的劳动,但是挖掘出来的土壤并不潮湿,只有黑色的沙层和难以凿穿的岩石。突然有一天,亚历杭德里娜跑到父亲那伙人中间,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说起来,好像有谁在她耳旁口授,她只是赶忙加以重复。她对大家说,不要在这里挖了,挪到上边的高地去,就在通向马萨卡拉的路口处开掘。谁也没有理睬她,可是小姑娘一再坚持,又跺脚又挥拳,仿佛圣灵附体。这时,她父亲说道:“好吧,顶多不过再挖个窟窿。”于是大家移到那片布满黄色鹅卵石的平地上,就在通向马萨卡拉和卡奈瓦的交叉路口旁开始试掘。挖去表土和石块的第二天,地下的土色开始发黑并变得潮湿起来。最后,在村民的欢呼声中,一股清泉从地下涌出。接着,他们又在附近挖成三口井,从而使贡贝村在那饥馑的两年中能够躲过死亡和贫困。
“早晨好。”加尔回答说。他突然感到手里端着枪实在滑稽,便把手枪插进腰间。他向凯依法走过去几步,同时发现凯依法的到来使胡莱玛十分慌乱、羞愧和尴尬。她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地面,不晓得两只手该放在什么地方。加尔指着屋外说:
从那时起,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就成了人们崇敬和好奇的对象。她的父母则利用她的特异功能来捞取好处,向需要请亚历杭德里娜去猜水源的村庄和居民收费。但是她这特殊的才能并不是用来做生意的。小姑娘猜错的次数多于猜对的次数,她多次翘鼻子嗅过之后说道:“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来。”但是猜不准也罢,猜不出也罢,只要猜中几次,人们就忘记了她的失误,所以并没有玷污她那与日俱增的声誉。特异功能使她出了名,可并没有使她幸福。自从人们知道她有这种功能以后,就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与世隔绝的壁垒。孩子们同她在一起玩觉得别扭,大人们对待她也拘束起来。他们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总是问她关于未来或死后生活的怪问题,有时则硬把她按在病人床前跪下,用她的特异功能治病。她极力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同别的女人完全一样的人,但全然无用。男人们总是尊敬地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逢年过节,没有人请她跳舞,没有人给她唱《小夜曲》,更没有人想娶她为妻,仿佛一旦爱上了她便是对神的亵渎。
“早晨好。”凯依法一面把两根手指举到皮条编制的帽檐上,但并未脱帽,一面用眼睛瞅着胡莱玛说。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令加尔觉得简直荒唐可笑。凯依法随后转身望着加尔,做了同样一个动作,又重复道:“早晨好。”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新的神父上任。华金神父一旦涉及女人问题绝不是那种能被神明显圣或妖魔鬼怪吓退的人。亚历杭德里娜早已过了二十岁。她长得细高,鼻尖总是翘起,两眼水灵活泼。她仍然与父母住在一起,而她的四个妹妹已经有了丈夫,有了自己的家。她过着孤独的生活,这是人们对她那宗教般的崇敬造成的。虽然她平易近人,可无法打消人们的这种感情。新来的神父很晚才同她搭上线,这是因为科雷娅家这位大女儿只在礼拜天才去教堂望弥撒,还因为很少有人请她出席家庭聚会(人们认为她的光临总带有超凡脱俗的味道,担心冲淡了欢乐的气氛)。
“They tried to kill me.(英语:他们想杀死我。)”他急忙开口道,但因意识到不该说英语,便用葡萄牙语说,“他们想杀死我。武器被抢走了。我需要马上去见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
他们之间的浪漫故事大概是在教堂广场的绿色浓荫下或贡贝的小巷里逐渐展开的。他们一定多次迎面相遇,然后擦肩而过;他一定用那大胆无礼、色迷迷的小眼睛好像考试一样地审视着她,脸上却摆出一副善良的笑容,借以掩饰那锥子般的目光。大概是他首先开口讲话的,这是当然的喽。他大概问她村里12月8日过节的事,或者问她为什么在念珠祈祷会上见不到她,或者问她猜水源是怎么回事。她一定用她那惯有的快速、直截了当、不带偏见的方式回答他的问题,两眼则毫无羞色地望着他。这样,多次偶然的相遇便逐渐发展为不那么偶然的相遇和交谈了。他们除去谈些眼下的传闻,诸如绿林大盗、警察侦缉队、地方械斗、村里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等,还渐渐谈到各自的心事,也不断出现有意挑逗和大胆试探。
加利雷奥·加尔听见有人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两三次提到凯依法的名字。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鲁菲诺的女人站在吊床旁边。她神情激动,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混乱的声音。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门窗的缝隙流水般地倾泻到房间里来。光线十分刺眼,他不得不眨一眨,揉一揉上下眼皮,接着便坐了起来,各种模糊不清的形象透过乳白色的障碍传进大脑。随着头脑清醒和外部世界逐渐明亮,加利雷奥·加尔忽然发现房间里有了大变化:进行过细致的整理,地面、墙壁、家具,处处显得干净明亮,似乎整个房间都被擦洗过一遍。现在他明白胡莱玛说的话:“凯依法来了,凯依法来了。”他察觉到那个向导的女人已经用一件青色衣裙换掉了被他撕坏的长袍,赤脚站在地上,神色十分惊慌。他一边极力回忆那天黎明时手枪掉在什么地方一边暗自思量:没有必要惊慌,来者就是领他去见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的那个穿皮夹克的人,后来又是这个人帮他把武器运到这里。他正要找这个人。啊,手枪在拉巴圣女像下方的手提箱旁边。他拾起手枪,心里想,枪膛里没有子弹了。就在这时,他看见凯依法出现在房门口。
结果便是,一天,整个贡贝村都以讥讽的口吻议论起亚历杭德里娜的变化。这个懒洋洋的教徒突然变成村中最勤快的人,人们看见她一大清早就在教堂里擦拭长凳,整理祭坛,清扫庭院,还看见她出入神父的住宅,同街坊邻里一道修补屋顶和门窗。他们两人之间已经不是一般的眉目传情,这种关系终于有一天变得明朗。事情发生在华金神父办过一场命名礼之后,他同几位好友钻进了一家酒馆,满心欢喜地又喝又唱时,亚历杭德里娜板着面孔走了进来。神父一看见她,登时变成了哑巴。她走到他跟前,态度坚决地迸出这样一句话:“请您马上跟我走,您已经喝得够多了。”年轻的神父没敢吭声,跟她走了。
在石屋村,即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最后一个营地里,彼得劳手下的人发现了六个蓬头垢面、饥饿至极的女人,她们是随军妇女,为士兵做饭,洗衣裳,供他们玩乐。甲贡索人将这些女人带回卡努杜斯,但是贝阿迪托下令把她们驱逐出境,他说有意为敌基督效力的人不能留在贝罗山。可是贝南西奥的两个部下因他的死而十分难过,便把其中一个怀孕的妇女骗到荒郊野外,用砍刀将她开膛破腹,取出胎儿,然后塞进一只活公鸡。他们认为这样做可以帮助已在另一个世界的头领。
“劝世者”第一次来到贡贝村的时候,亚历杭德里娜已经在神父的住宅里生活好多年。她最初搬进去是为了护理他的伤病。神父是在罗萨里奥村被卷入枪战时受伤的,当时大盗若安·撒旦和上尉吉拉尔多·马塞多(绰号是“猎匪能手”)正在交战。亚历杭德里娜从那以后就住在神父家了。他俩生了三个孩子,人们只用亚历杭德里娜的姓氏来称呼孩子们,并说她是堂华金的“卫兵”。她的存在对神父的生活起着制约作用,尽管不能完全改变他的生活习惯。每当年轻的神父喝过头,开始给人找麻烦的时候,街坊邻居便赶忙来找亚历杭德里娜。在她面前,神父总是听话的,即使烂醉如泥也是如此。也许正因为这一点,邻居们没有过分责备他俩的结合。圣徒(“劝世者”)第一次来贡贝村时,她的处境还能为人们所接受,甚至连亚历杭德里娜的父母和兄弟们也去神父家看望她,管她的孩子叫“外孙”或“外甥”,并不感到别扭。
利用众人等待神父的时间,烟火匠安东尼奥制作了一些礼花,还安排了宗教游行。第二天,许多甲贡索人返回作战的地方,剥下官军的衣服,任这些死尸腐烂。在卡努杜斯,人们将军服及口袋里的东西,如共和国的纸币、香烟、邮票、情人或女儿的青丝以及任何应该受到惩罚的纪念品全部付之一炬,但是,步枪、刺刀和弹药被保存下来。这是若安·阿巴德、帕杰乌和比拉诺瓦兄弟提出的要求,因为他们明白,如果再次受到进攻,这些武器弹药是必不可少的。鉴于有些人表示反对,只好由“劝世者”本人要求大家把各种步枪、手枪、弹药箱、子弹箱、子弹带、油壶等交给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保管。那两门克虏伯大炮原本扔在康巴奥山下那个炮轰山顶的阵地上,现在大炮上一切可烧的东西(车轮和炮架)全部烧毁,两个炮筒用骡子运到卡努杜斯,让铁匠们回炉熔化。
但是当华金神父以满意的微笑允许那个细高、瘦削、目光炯炯、头发卷曲、身穿蓝色长袍的人第一次登上贡贝教堂的讲坛布道时,有些话便像炸弹落下地来:“劝世者”大骂神父。当时,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座站满人的教堂。没有人敢瞧华金神父。他坐在第一排的长凳上,身体微微一晃动便瞪大了眼睛,然后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方的十字架,承受着这种屈辱的场面。也没有哪个村民望着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她坐在第三排,模样倒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讲道人,脸色却极其苍白。圣徒这次来贡贝村好像是被这对男女的敌人请来上课的。“劝世者”表情严肃,口气坚决,声音回响在四壁和拱顶。他严厉地批评了基督的一些使者,他们虽然接受了神职,又身穿圣衣,却变成了魔鬼的仆从。他愤怒地一一例数华金神父的罪孽:他真是神父们的耻辱,不但不做出生活俭朴的表率,反而酗酒成性,烂醉如泥;他实在不成体统,不但不节衣缩食,反而大吃大喝,全然不顾身边的人几乎食不果腹;他真是丢人现眼,完全忘记了应当保持贞洁,竟然同女人寻欢作乐,不仅使这些女人的灵魂不能得救,反而把可怜的灵魂白白丢给地狱里的魔鬼。等到村民们大着胆子偷偷用眼角窥探华金神父的反应时,看到神父仍然坐在原地直视着前方,脸色却红得像朱砂。
倘若甲贡索人知道战争的目的是全歼敌人,那么政府军的官兵就会被全部消灭,就不会有人逃出去向外界报告这场原来已经取胜、后来又突然失败的战役,这五百多名官兵就会在仓皇四散中被捕杀。但是这些天国选民的目的不同于尘世战争的目的。甲贡索人所进行的战争只在表面上与尘世的战争相似,表面上是衣衫褴褛的穷人与穿制服的官军作战,表面上是腹地与沿海地区、传统的巴西与现代的巴西作战。每个甲贡索人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一场深刻的、不受时间限制的永恒战争中的兵丁,是善与恶之战,是自上帝创世以来就在进行着的因此他们让官军士兵逃走。与此同时,在火把的照耀下,他们赶忙抢救或收殓躺在平地上或康巴奥山上的伤亡弟兄(有的人面部尚完好,由于痛苦或对上帝的热爱而显出各种表情)。整整一夜,他们都在忙着把伤员运往贝罗山的健康之家,给死尸穿上最好的衣裳,装进匆忙赶制的木匣,然后运往基督圣堂的守灵间和圣安东尼奥教堂。“劝世者”决定,等贡贝教区的神父为死者的灵魂做过弥撒之后才下葬。为此,圣诗班中的一位女信徒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前去寻找神父。
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且在很多日子里都是人们的话题,却没有妨碍“劝世者”在贡贝村停留期间登台讲道,也没有妨碍数月后“劝世者”在一批信徒的陪同下回到贡贝村再次进教堂讲道,更没有妨碍“劝世者”在之后若干年里进村讲道。所不同的是,当以后“劝世者”讲道时,华金神父常常缺席。亚历杭德里娜则相反,她每场必到,总是坐在第三排,仰着微翘的鼻孔,听着圣徒对财富和纵欲的责备、保持苦行生活的主张以及通过自我牺牲和祈祷来净化灵魂、迎接死亡的规劝。这个从前有特异功能的女人开始表现出日益虔诚的宗教感情,经常在每条街道的壁龛里点燃香烛,长时间地跪在祭坛面前冥思苦索,组织施舍活动、祈祷聚会、念珠祷告和九日祭。一天,她用青布包头,胸前别着耶稣像章出现在人们面前。据说她虽然继续和神父住在一间屋里,却没有再发生任何有辱神明的事。当村民们大着胆子向华金神父打听亚历杭德里娜的情况时,他总是把话题扯开。人们发现他面有愧色,尽管他仍然很快活地生活着,但他与那个同室共居的女人、那位三个孩子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至少他俩在大庭广众之下是礼貌相待、形同路人的。“劝世者”在这位贡贝村的神父身上唤醒了某些难以确定的情感。他害怕“劝世者”?他尊敬“劝世者”?他羡慕“劝世者”?他同情“劝世者”?实际的情况是,每当“劝世者”来到,他便为他打开教堂的大门,向他忏悔,请他领圣体。总之,“劝世者”在贡贝村逗留期间,华金神父是性情温和、信仰虔诚的楷模。
但是,就在中尉、军曹和班长在疲惫不堪的连队里查点人数、确定伤亡和失踪者的名单,后卫部队还在陆续从山上下来时,甲贡索人发动了突然袭击。所有能够作战的天国选民,无论男女老少,都拿起了武器,他们像雪崩般向政府军扑来。这是若安·阿巴德的主意,他说服众人必须马上发起进攻,立即全体出动。如果现在不动手,以后就没机会了。众人在他的率领下争先恐后地出发了,像狂奔的马群,潮水般地席卷了整个平原。人们拿出镇上所有的神像、基督、圣母和天父。除了火枪、猎枪、鸟枪、卡宾枪和在乌亚乌亚战斗中缴获的曼利夏步枪,还手持卡努杜斯的全部木棒、弯刀、砍刀、镰马、草叉。他们一面射出子弹、碎铁、钉子、羽箭和乱石,一面狂呼口号。他们浑身充满了勇敢顽强的精神。这是“劝世者”善于灌输热爱天主、仇恨魔鬼的结果,许多人自出生起就被这种精神熏陶。他们不给敌人以回神的时间,男男女女猛扑到敌人身上,似乎并没有吃过败仗。敌人终于从恐惧中清醒过来,立刻从地上爬起,迅即拿起身边的武器,但是为时太晚。甲贡索人这时已扑到他们身边,同他们搏斗起来;官军的前后左右都有甲贡索人在射击,在挥舞匕首,在投掷石块,在用叉刺、用牙齿咬,在夺取武器弹药,甚至揪住敌人的头发,剜掉敌人的双眼,特别是口中还高声叫骂着敌人从没听到过的一些话语。官军中先是一些人,接着是其他人,都跟着逃跑了。这非理智的、简直不像人干的突然袭击把敌人吓得惊慌失措,神志不清。火球般的太阳刚刚落到群山背后,夜幕开始降临,官军的士兵们或单独或成群地沿着康巴奥山的山坡四散溃逃。他们为了夺取这座山头曾经爬了整整一天,现在跌跌撞撞,边跑边脱去身上的军服,只求不被人家认出,一心盼着黑夜马上到来,周围变得漆黑一团。
圣徒最后一次访问贡贝村后,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丢下全部家当跟随“劝世者”及其信徒一道离去,村里唯一没有表示惊讶的人就是华金神父。
魔鬼并没有开进来。战斗的胜负就在那天入夜前在达包林河平原上决定了。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三路纵队看到甲贡索人从康巴奥山的最后一处阵地逃走后,早已因疲劳和兴奋而精神恍惚,这时便纷纷席地而卧。他们预感到在一公里之外的地方,那片高低错落的茅屋群和两座极高的钟楼将成为他们的战利品。就在残余的甲贡索人撤回卡努杜斯的时候(这引起一阵混乱,人们惊慌地交谈着,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在高声祈祷),官军的士兵们解开红蓝、绿蓝色的军服,摘下制帽。他们累极了,竟顾不上表达因击溃敌人而感到的高兴便躺下睡觉了。在军事会议上,费布罗尼奥和手下的十四名军官决定在这光秃秃的平原上露营。根据地图,这里有个叫做锡泊的小湖,但实际上并不存在——后来人们称这里为“血湖”。他们还决定,次日拂晓向狂热分子的巢穴发起总攻。
加利雷奥·加尔心里想,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就连眼下也不怕。可是现在他双手发抖,浑身打寒战。为了烤化肺腑里的冰块,他越来越向篝火靠近,结果又冒出汗来。他想:“加尔,你是害怕得要死啊!”这黄豆粒大的汗珠、这浑身的寒战、这心中的冰块、这发抖的双手就是预感到死亡来临的恐惧。同志,你对自己很不了解呀。莫非你变了?但是他明白自己已没有少年时蹲巴黎监狱时的那种感情,那时他是等着被枪决的;也没有再在巴塞罗那那家诊所里的感情了,那时愚蠢的资产阶级分子要把他治好伤再送进断头台的铁箍里绞死。加利雷奥,你就要死了:死神已在眼前。
“劝世者”从黎明起就一直留在圣堂里,口中不停地祈祷着,身边围着圣诗班的女信徒、玛丽亚·瓜德拉多、贝阿迪托、利昂·德·纳图巴和一大群教徒。他们一面祷告一面留神听着北风不时传送来的密集枪声。彼得劳、比拉诺瓦兄弟、华金·马坎比拉及其他留守的人正在为卡努杜斯的防守做准备工作,他们沿着瓦沙—巴里斯河一线布防,凡是能够找到的枪支弹药都被运到了河岸上。当老马坎比拉看到那些从康巴奥山撤回来的甲贡索人时低声嘟囔说,看来基督要放魔鬼进耶路撒冷了。他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发觉这老头子在说胡话。
据说被绞死和被砍头的人在最后时刻,阴茎会突然勃起。他会不会也发生这种情况?某些折磨人的真理掩盖了性欲和死亡之间的神秘关系。如果事情并非如此,那就不会发生今天黎明时那桩事,不会发生不久前那种情形。是不久前吗?应该说是几小时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外面已是满天星斗。加尔回忆起他在盖伊马达斯的旅馆中等待向导期间曾打算给《反叛的火花》写一封信,说明这个地区的政治风云变化要比自然风景复杂得多,这当然会影响人们的宗教信仰。他听到胡莱玛的呼吸声同火势减弱的篝火声混杂在一起。是的,他之所以一天之内两次扑向身边这个女人,是因为他已经感到死神的临近。他想:“恐惧、精液和死亡之间居然存在着这样奇妙的关系。”凯依法就要射出致命一枪时,这个女人为什么挺身而出把自己搭救出来?她又为什么扶自己骑上骡子、为自己治伤、陪伴自己来到这里?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她本应该仇恨的人?
克虏伯大炮继续不停地向着山顶倾泻榴弹,炸飞的乱石像子弹一样杀伤了许多人。夜幕降临时,身穿红蓝、绿蓝军服的官军们突破了天国选民的防线。若安·阿巴德说服众人立即撤退,否则就会陷入敌人的包围。几十个甲贡索人已经阵亡,更多的人挂了花。尚能执行命令的人开始后撤,一一溜到达包林河平原上,向贝罗山跑去。这时他们的人数只有前天黄昏出发来这里时的一半。贝南西奥是在最后一批人中撤离的,他拄着一根木棍,拐着一条还在流血的腿慢慢撤去。但是一枚子弹击中了他的后背,他还没来得及画个十字就倒地牺牲了。
他迷惑不解地想起当骡子在飞奔中突然失蹄将他们俩抛到地上时他那突发的、急促的、不可遏止的冲动。他想:“她的心脏大概像个水果那样险些摔裂。”当时他俩距离盖伊马达斯有多远?他洗涤、包扎伤口的地方是帕依谢河吗?他们在那里转来转去,是已经走过里亚乔村还是尚未到达?他的确满腹疑团,不过恐惧心理已经消失。当骡子跌倒,他看见它在地上滚动时是不是感到害怕了?是的,这就是问题的答案:他害怕了。他立刻怀疑骡子的死不是由于疲劳过度,而是追踪他的打手开枪的结果,他们要把他变成一具英国人的尸体。他之所以扑到那个同他一起滚落在地的女人身上一定是他本能地要寻求保护。胡莱玛会不会认为他是个疯子或魔鬼?他居然在那样一种环境里、在那样一个时刻、在那样一种状况下再次把她占有了。当她从加尔撕扯她衣服的架势上明白了他的企图时,眼睛里流露出慌乱与不知所措的神情。这一次,她没有反抗,但是并不掩饰她的不快,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无动于衷。加尔躺在地上,她那忍辱屈从的身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感到羞愧、怅然,同时心中又充满了性欲、恐惧、焦虑、犹豫以及要摆脱陷阱的徒劳愿望。肩颈的伤痛使加尔觉得伤口又裂开来,生命正从破口处悄悄溜走。透过眼睑上的汗珠,他看见胡莱玛在渐渐变黑的夜色中检查骡子的眼睛和嘴巴。接着,他又从自己仍然躺着的地面上看到她在四处收集枯枝败叶,点燃篝火。他还看到她一言不发地抽出他腰间的匕首,将骡子两肋鲜红的瘦肉切成薄片,串在铁丝上,放在火堆上去烤。她给人的印象像是在做平常的家务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件,似乎这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并没有扰乱她的生活。他想:“她真是地球上最神秘莫测的人。”他又想:“她们是宿命论者,受的教育是逆来顺受。无论生活是好是坏或者残忍,都要忍耐。”他还想:“我对她就是残忍的。”
自交战开始,克虏伯大炮便朝山上狂轰滥炸,一时间弹片横飞,山崩地陷,不少甲贡索人被炸得粉身碎骨。若安·格兰德站在贝南西奥身旁,他明白聚成堆等于自杀,便跳过乱石,一面像风车似的挥动着双臂一面高声喊着:“散开!不要给敌人当靶子!”甲贡索人立刻服从命令,纷纷散到岩石堆后面或者原地卧倒。与此同时,山下的官军士兵按照班、排、连的进攻队形,在中尉、军曹和班长指挥下,听着军号声,穿过弥漫的硝烟,向康巴奥山顶冲去。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带着增援的队伍赶到时,官军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正在努力打退敌人进攻的甲贡索人虽然伤亡很重,却一步也没有后退。手中握有火器的人立即开枪射击,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手中只有砍刀、弯刀或弩弓(腹地人平时用来打鸭射鹿的,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请卡努杜斯的木匠制造了几十副)的人只好围在有枪的人身旁,为他们装填火药或弹夹,等着基督送来一支枪或待敌人来到眼前时动手去搏斗。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坐起来,喝了几口水。由于喉咙火烧般地疼痛,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咀嚼。他觉得那烤肉的味道实在妙不可言。他们一边吃烤肉,加尔一边推想胡莱玛一定对发生的事情困惑不解,因此想解释一下:谁是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埃巴米农达怎样提出运送武器的建议?埃巴米农达为什么策划发生在鲁菲诺家的暗杀?埃巴米农达为什么盗窃自己的武器并杀人灭口?这是因为他需要一具白皮肤、红头发的尸体。但是加尔发觉她对听到的这番解释并不感兴趣。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那珍珠米般细小、洁白的牙齿咀嚼着烤肉,用手驱赶着苍蝇;她既不点头赞成也不提任何问题,只是时不时以眼光(夜色逐渐在模糊她的面孔)同他碰触一下。这使加尔感到自己很愚蠢。他想:“我的确很愚蠢。”他的所作所为证明了这一点。他本应该从精神道德和政治方面对一个有野心的资产阶级分子保持警惕,应该估计到他既可能制造阴谋反对政敌,也可能玩弄诡计来谋害他加利雷奥。一具英国人的尸体!这就是说,埃巴米农达明知道那些枪是英国造却故意对他说是法国造。那不是口误,不是一次失误。加尔是在到达鲁菲诺家往大篷车上安放武器箱时发现这个问题的,因为枪托上的厂标明白地写着:1891年,利物浦。当时,加尔的脑海里曾经冒出一句玩笑话:“据我所知,法国那时可没有入侵英国。这些枪是英国造,而不是法国造。”又是英国造的武器,又是英国人的尸体,埃巴米农达究竟想干什么?这是可以猜想出来的:一个冷酷、残忍、大胆而也许有实效的计算。加尔的胸中又涌起一股焦躁情绪,他想:“埃巴米农达一定会杀死我。”他人地两生,身负重伤,又是个外国人。他那副面孔人人都认得出来,到哪里躲藏呢?“到卡努杜斯去。”对,对,到那里就可以得救了,或者至少不致带着当过蠢人的遗憾心情去死。“同志,卡努杜斯会赦免你的罪过。”加尔心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当增援部队跑步赶到康巴奥山并立刻分散卧倒在山洞、壕沟和山冈上的时候,身穿红蓝和绿蓝军服的官兵们正努力向山顶爬来。这时阵地上已经有了伤亡。若安·阿巴德布置在这个关口的甲贡索人透过暮色看见政府军正在靠近。这时官军的主力部队正在石屋村(只有八间已被焚毁的茅屋小村)休息待命,甲贡索人看见有一连步兵在一名骑着花马的中尉指挥下正在向康巴奥山前进。等这些官兵走到很近时,贝南西奥一声令下,卡宾枪、火枪、步枪子弹,加上石块、弩箭和“走狗”“共济会”“异教徒”的骂声迎头扫了过去。官兵们此时才发现甲贡索人的埋伏,便立刻转身逃跑,丢下三名伤兵被跳出阵地的甲贡索人抡刀杀死。那匹花马惊得举起两条前腿把中尉骑士摔到地上,随即从陡坡上滚到山下,折断了四肢。那中尉连忙爬到岩石后面举枪射击,那匹马则躺在山下,在枪声中持续几个小时地惨叫着。
加尔冷得直发抖,肩、颈和脑袋都感到疼痛。为了忘掉伤口,他努力设想布里陀少校的讨伐队的动向:他们是否已经从盖伊马达斯开拔向圣多山进军?会不会在他到达卡努杜斯前政府军就已经摧毁他心目中的藏身之所?他想:“子弹没有打进身体,也没有击伤皮肉,仅仅擦破一点表皮。再说,那是左轮手枪的子弹,一定很小,用来打麻雀还差不多。”那一枪倒没有什么,严重的是那一刀:砍得很深,切断了血管和神经,刺痛和烧灼感就是从那里传到耳朵、眼睛和后脑的。寒战从头到脚传遍了全身。加尔,你是不是要死了?他突然想起欧洲的雪景,如果同这里桀骜不驯的大自然作比较,那里的风景实在太平常了。他想:“在欧洲,有什么地方的风貌也是这般与人为敌吗?”对了,在西班牙南部、土耳其和俄国一定有这种地方。他回忆起巴枯宁蹲了十一个月的监狱之后逃跑的故事,那是他坐在父亲怀里听到的:巴枯宁传奇般地穿过西伯利亚、加利福尼亚,重返欧洲。当他回到伦敦时,提出一个惊人的问题:“这个国家有牡蛎吗?”加尔还回想起欧洲各条道路旁的许多临时住所,那里总会有燃烧的壁炉、热乎乎的饭菜和可以共吸一袋烟、围炉谈天的旅人。他想:“加尔,这怀乡病是懦弱的表现。”
几分钟后,他在贝阿迪托、利昂·德·纳图巴、世人之母玛丽亚·瓜德拉多和圣诗班女信徒的簇拥下登上讲台。台下,卡努杜斯的男女老少满怀期望地聚集在苍茫的暮色里,他们意识到这聚会可能很不平常。和往常一样,“劝世者”直接触及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谈到圣父、圣子二位一体的变体,谈到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说。为了把艰深的道理说得明白易懂,他这样解释道,卡努杜斯可能变成耶路撒冷。他用食指指着法维拉山和橄榄园的方向说,基督因犹大的叛卖在那里过了可怕的一夜。再过去一些,卡纳布拉沃山上就是耶稣受难处,那些不敬神的人把基督和两个强盗分别钉在十字架上。他接着补充说,圣墓就在格拉赫乌,距此有一公里远,位于灰色的石林中。一些不知名的信徒在那里竖起了十字架。随后,他对洗耳恭听、心怀惊喜的天国选民们详细讲述了为什么卡努杜斯的条条小巷都通向基督受难处;基督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跌倒又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圣母马利亚;那个被赦免的女罪人又是在什么地方用香膏为基督抹面的;那个古利奈人西门又是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为基督背着十字架的。正当他说明依布埃拉谷地就是伯法其的时候,卡努杜斯镇外山的那一侧传来了枪声。“劝世者”不慌不忙地要求众人(由于枪声和“劝世者”讲话的魅力,人群有些骚动)唱贝阿迪托谱写的一首歌:《天使颂》。唱罢,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才率领着增援部队出发。这时,在康巴奥山的山冈上,甲贡索人正在与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先头部队交战。
他被一股自我怜悯的郁闷情绪占据了心头。加尔,这真可耻!莫非你还没学会应该死得有骨气?欧洲、巴西或者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土地难道有什么不同?死后的结果还不是一样吗?他想:“分解、腐烂、发臭、生蛆,如此而已。如果野狼、饿狗没有啃咬尸体,最后只是剩下一具皮包着的发黄骨架。”他又想:“加尔,你在发烧,可你又浑身打寒战,这叫冷热病。”不是恐惧。不是那枚打鸟的子弹,也不是那迎面一刀,而是这冷热病在捣乱。早在去庄园里会见埃巴米农达时,早在那穿皮夹克的人袭击前,他已经开始生病。这冷热病悄悄地破坏了他身上的某个器官,蔓延到其他部位。他并非伤重,而是病了。同志,这可是件新鲜事。他想:“命运之神要在你死之前强迫你体验某种新鲜生活,从而完成对你的教育。”你首先是个强奸犯!其次是个病鬼!这真是新鲜生活,因为即使在遥远的童年时代,他也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受伤倒是有过几次,在巴塞罗那那一次伤最重,可是从来没有病过。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知觉。为什么非要这样没有理智地极力思索下去?为什么就在他思索的同时,那直觉依然十分敏锐?他突然想到,胡莱玛会不会已经走了?他十分害怕,仔细一听:她的呼吸声还在,仍然在右边。他看不清她的面目,因为篝火完全熄灭了。
六个小时后,逃跑的向导和脚夫气喘吁吁地跑至卡努杜斯,希望“劝世者”能够原谅他们不得已而为魔鬼效力。立刻有人把他们领到比拉诺瓦的店铺,在那里由若安·阿巴德询问他们有关政府军讨伐队的详情。接着,他们又被交给贝阿迪托,因为他一向负责接待新来的人。脚夫们必须在贝阿迪托面前宣誓,说明自己不是共和派,不赞成政教分离,不赞成推翻彼得罗二世皇帝,不赞成世俗结婚登记,不赞成建立世俗公墓,不赞成十进位公制,不接受人口普查;今后决不偷盗、不酗酒、不赌博。接着,每个人用弯刀在皮肤上划开一道,以表示愿为消灭魔鬼而流血牺牲。此时,他们才由武装人员引路,穿过刚从梦中惊醒的人群(后者亲热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同他们热烈握手),一直走到圣所门前。这时,“劝世者”出现了。众人立即下跪,在胸前画十字,还想触摸“劝世者”的长袍,亲吻他的双脚。有几个人激动得难以自持而轻声啜泣起来。“劝世者”不仅为他们祝福,像面对新来的天国选民那样凝眸远眺,而且俯身一一将他们扶起。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烁出热烈的光芒,定睛注视着每个人,这使得任何人都终生难忘。随后,他请马利亚·瓜德拉多和圣诗班的八位女信徒(她们人人身穿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亚麻饰带)点燃耶稣圣堂的烛火。每天黄昏,“劝世者”登坛讲道前,都由她们点起香烛。
加尔知道自己虽然成了废物,但还是应该鼓起勇气。他低声说,逆境可以激励真正的革命者。他想,应该给《反叛的火花》写一封信,说明要用卡努杜斯事件为巴枯宁给瑞士拉绍德封市的钟表工人和圣地缅谷地的手工业工人的指示精神作补充。巴枯宁认为,大规模起义不会发生在工业最发达的社会里,而是发生在落后的农业国家,因为广大的贫苦农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比如西班牙、俄国,都是如此。那么现在的巴西不也是这样吗?想到这里,他便痛斥埃巴米农达来:“你这个资产阶级分子,你的如意算盘一定会落空。早在你的庄园里,当我在你的控制范围下的时候,你就应该杀死我。现在不同了,我一定治好病逃走。”他要治病,他要逃走,那少妇会跟他一道走,会为他偷一匹马。到达卡努杜斯后,他要同资产阶级分子埃巴米农达所代表的一切——自私自利、卑鄙无耻、贪赃枉法等——斗争到底。
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出征部队及一小撮随军妇女在距离卡努杜斯十公里的木龙谷集结起来的时候,脚夫和向导跑得一个也不剩。从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招募来给侦察队带路的向导们自从踏入燃烧的村落后便显得沉默寡言,入夜后就纷纷失踪。官军这时已躺倒在地,肩靠着肩盘算着在群山背后等待着他们的流血和牺牲。这时,群山的轮廓正映照在由深蓝转向漆黑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