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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对于饿得要死的人来说,本能往往比信念更有力量。”他喝光碗中的水,一面窥测着胡莱玛的反应,一面低声说,“他们可以相信那些乱七八糟、幼稚愚蠢的玩意儿,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废除了私有制,废除了宗教结婚仪式,废除了社会等级,否认了教会和政府的权威,还消灭了一些政府军。他们是在跟政权、金钱、军队和教会作对。”

她的话里丝毫没有讥笑的意思。加利雷奥·加尔看看她的眼睛,想极力从那眼神中猜出她怎么会说出这些流言蜚语。他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光洁的长脸盘上神态十分平静。他心里想:“这张脸真让人捉摸不透,简直和兴都斯坦人或者中国人一样,或者很像那个卡努杜斯出来的使者。”加尔在依达比古鲁的鞣皮作坊里同他谈过话,那人说话十分简练,望着他的脸,很难知道他的思想和感情。

胡莱玛的脸上毫无表情,可谓纹丝不动。她那两只黝黑明亮、微微睁大的眼睛直视着加利雷奥,既没有露出好奇也没有同情,更没有惊讶,两片湿润的嘴唇略微噘起。

“您认为‘劝世者’的确是慈悲的耶稣派来的吗?”胡莱玛问道,“您相信他讲的那些事吗?比如,什么大海变陆地,陆地变大海;什么瓦沙—巴里斯河的水会变成牛奶,峡谷里长满了玉米供穷人吃!”

“他们继续了我们停下的斗争,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正在复兴我们的革命事业。”加尔一面说一面想,胡莱玛听见这番话会怎么想呢?“就因为这个,我才来到这里;也正因为这个,我才要帮助他们。”

这时羊群中的铃铛声再次响起来,比刚才更急促。加尔猛然一惊,立刻下床,两步跨到窗栅栏跟前,向外望去:灰茫茫的苍穹下,树木开始显出模糊的轮廓,仙人掌和堆堆乱石也露出各自的外形。大篷车还在原地,货堆上蒙着一块土黄色的毛毯;车旁,那头骡子还拴在木桩上。

他好像高声讲话似的,喘了一口气。两天来的疲倦,加上听说鲁菲诺不在盖伊马达斯而引发的沮丧心情,这时又占据了全身。伸开双腿、闭上眼睛躺在大篷车下睡上几小时的想法是这样地强烈,使他想拔腿就走。要不然就在这张吊床上睡一会儿,行不行?如果他提出来,胡莱玛会不会感到气愤?

“他当然不会高兴。”加尔讽刺地嘟囔了一声。

“那个从那边来的人就是‘劝世者’派来的人,您见到的那一位。您知道他是谁吗?”加尔听见她在问。“他是帕杰乌。”她看到加利雷奥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动,便急忙补充说:“您没听说过帕杰乌吗?他是腹地最坏的家伙,过去靠杀人抢劫为生。谁要是倒霉在路上遇见了他,就会被他削掉鼻子和耳朵。”

“再说,卡努杜斯是人家男爵的,男爵给过我们不少帮助,”胡莱玛继续说道,“这间房子、这块地、这些羊,都是人家男爵给的。您替甲贡索人说话,愿意帮助他们。把您带到卡努杜斯就等于帮助甲贡索人。您想,男爵要是知道鲁菲诺帮助抢劫他庄园的人,他能高兴吗?”

这时,羊群里的铃铛声又响了起来,同时伴有屋外小狗的狂叫和骡子的嘶鸣。加尔还在回忆那位卡努杜斯的使者,回忆他那道使面部破相的刀疤,回忆他那奇怪的冷漠与镇定。当时没有把运武器的事告诉他莫非犯了一个错误?不,当时还不能告诉他,因为帕杰乌还不相信自己;如果告诉他,反而会使他更不信任,会把整个计划打乱。卷毛狗发狂般地在外面叫着。加尔看见胡莱玛拿起烧火棍,快步走到门前。他心不在焉地还在想那个卡努杜斯使者,他想如果当时知道帕杰乌从前是个强盗,也许谈起话来更容易些。这时加尔看到胡莱玛费力地拉开门闩并且拿了下来。突然,有个什么轻微的东西、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种直觉、一种第六感告诉他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就在这工夫,胡莱玛猛然被一股推门的暴力撞倒——从门外推翻或踢翻的,接着,一个手持卡宾枪的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加利雷奥这时已经掏出手枪,同时瞄准了这个闯进来的人。卡宾枪的射击声惊醒了角落里的母鸡,它们吓得惊恐万状,乱飞乱叫。胡莱玛虽然摔倒在地,却没有受伤,这时也吓得高声尖叫。那个开枪的人看到脚下有个女人,稍一犹豫便耽误了几秒钟。当他在乱飞的鸡群中发现了加尔并要举枪的时候,加尔的枪已经瞄准他打响了。只见那人满脸惊疑,双手一松,长枪落地,嘴里吼了一声,向门外退去。胡莱玛这时又尖叫了一声。加尔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去捡那支卡宾枪。他从敞开的屋门望出去,那个受伤的人正躺在地上挣扎,呻吟;另外一个人手持长枪,一边向受伤的人跑过来一边喊着什么;再远一些的地方,第三个人正往装武器的大篷车上套马。加尔几乎不加瞄准就射击起来。那个跑过来的人双脚一绊,滚倒在地上,口中发出痛苦的咆哮。加尔又冲他开了一枪,一面心里想:“只剩下两发子弹了。”他看见胡莱玛在身旁推上屋门,看见她关紧之后还下了门闩,然后躲到后面去。他一面站起身,一面暗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摔倒在地的?他全身是土,满头大汗,上下牙床颤个不停,由于手枪握得太紧,手指都发疼了。他从窗栅栏处悄悄张望:运武器的车已消失在远方的尘埃里。茅屋正面,卷毛狗发疯似的冲着两个受伤的人狂叫,他们正向着羊圈爬去。加尔瞄准他们,射出枪中的最后两发子弹。他觉得在狗叫声和铃铛响声的嘈杂中听见人的一声哀号。嗯,子弹打中了他们,在从茅屋通向羊圈的半路上,他们停下不动了。胡莱玛还在尖叫,母鸡也发疯似的叫个不停,到处乱飞,撞翻了许多东西,有几只飞到窗栏上,撞到他的怀里。加尔挥舞手臂赶跑了母鸡,又从窗口向两侧望去。如果没有这两具几乎叠在一起的人体,简直可以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粗声粗气地喘息着,磕磕绊绊地躲过母鸡向屋门走去。他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有寂静的景物和那两具怪模怪样的人体。他想:“枪支被抢走了。”他又想:“我要是被打死就更糟了。”加尔大睁着眼睛又喘了一口气,最后终于拉开门闩,推开了屋门。外面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卷毛小狗再次狂叫起来。胡莱玛走到门口,开门后用脚把它推出门外。不久,外面传来狗叫声,接着又传来羊群的铃铛声。加利雷奥面色阴沉地注视着胡莱玛的走动。她回到灶旁,用一节树枝拨动着余烬。一缕轻烟呈螺旋形向上袅袅散开。

他躬身弯腰,向原先停放大篷车的地方跑去,一路上听到绵羊在圈里团团乱转造成的铃铛声。他一看,心里凉了半截:一道扬起的尘土正消失在里亚乔方向的地平线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摸摸发红的胡须,牙齿还在颤个不停。捆在木桩上的骡子安安静静地歇息。加尔返身向住屋缓缓地走去,在那两具已成尸体的男人面前停下脚步。他仔细察看着那陌生而黝黑的面孔,辨认着那由于痉挛而扭歪的嘴脸。忽然,一阵怒火使加尔的表情变得十分凶狠,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粗暴地猛踢那两个一动不动的人体。他那愤怒的心情传染给了卷毛小狗,它叫着,跳着,撕咬着那两个人的草鞋。加尔终于平静下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向茅屋走去。迎接他的又是一阵母鸡乱飞,迫使他举起双手护着自己的脑袋。胡莱玛这时正站在屋子中央,她是这样一副模样:浑身颤抖,衣裙撕破,嘴巴微张,眼含热泪,披头散发。她惊愕地望着周围的混乱现象,仿佛还没明白家中发生的事;她一看到加尔便飞跑过去,扑到他怀里,含糊不清地说些他不明白的话。加尔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心里一片空白。他感觉到那女人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与自己相贴的身躯,望着眼前抖动着的颈项。他闻到她身体的气息,一个阴暗的念头告诉他:“这是女人的气味。”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动动身子,抽出一只胳膊搂住胡莱玛的双肩,放下手中的武器,然后用手指笨拙地梳理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他们想杀死我,”他在胡莱玛耳边低声说,“现在没有危险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弄走了。”那女人渐渐平静下来,哭声停了,身上也不再发抖,双手从加尔胸前抽回来。可是他仍然搂紧她,手指不停地抚摩着她的长发。这时胡莱玛想脱离他的怀抱,他却不肯放手。“Don’t be a-fraid.(英语:别害怕)”他一字一顿地说,两只眼睛紧张地眨动着,“They are gone.They……(英语:他们走了。他们……)”这时他脸上露出某种紧张、急迫、含混不清的少见表情,某种东西在他心里急骤翻腾,而他对此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嘴唇距离胡莱玛的颈项很近。她用力向后退,双手遮住了乳房,极力摆脱加尔的搂抱。但是,他丝毫不肯放松,一面搂紧胡莱玛,一面反复说着那句她没法听懂的话:“Don’t be afraid, don’t be afraid.(英语:别害怕,别害怕)”胡莱玛用双手捶他、抓他,终于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去,逃走了。可是加尔在房间里紧追不舍,很快赶上并抓住了她。他和她撞翻了旧箱子,双双摔倒在地。胡莱玛又蹬又踢,使出全身力气搏斗,但她并不叫喊。屋子里只听到两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挣扎造成的响声、母鸡惊慌的咯咯声、卷毛狗的狂吠和羊群中的铃铛声。太阳正冲破乌云,给大地送来了光明。

“就是指那种不能老老实实地待着的人,”胡莱玛解释道,“那种人连走路都是手舞足蹈的。”

利昂·德·纳图巴生下来双腿极短,脑袋特大。纳杜沃村的居民们认为,慈悲的耶稣如果把这孩子接走,无论对他本人还是他父母都再好不过了,因为如果让他侥幸活下去,一定会成瘫子或傻子。后来他只是长成了一个瘫子,因为驯马人塞莱斯蒂诺·帕尔迪纳的这个小儿子尽管不会像正常人那样走路,却聪明过人,有强烈的求知欲。不论哪方面的知识,一旦进入这个令人发笑的大脑袋,就能被永远记住。他这个人从各方面看都是古怪的:帕尔迪纳这样正常的人家竟然会生出一个畸形儿;这个孩子虽然是个体弱多病的滑稽人,却既不生病更没有死去;人家用两条腿走路,他却四肢都着地;他的脑袋如此之大,那小小的身躯居然能够支撑,实在是个奇迹。纳杜沃村的居民私下议论说,这孩子不是那驯马人的种,而是魔鬼的孽障。而这时正好有机会证明了这个看法:他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指点,自己学会了读书写字。

“犯圣维多?”加尔问。

无论是他父亲塞莱斯蒂诺还是母亲高登西娅都不曾想过把他送到堂阿塞纽那里学认字(也许他们认为,他学会读书写字没有用处)。堂阿塞纽除了制砖,还教授葡萄牙文、拉丁文和宗教常识。那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邮差来了,在玛特里兹广场的广告牌上贴了张布告;他借口要在太阳下山之前贴完另外十个地方的布告而不肯高声念给大家听。就在村民们连蒙带猜的时候,忽然从脚下传来利昂那尖细的嗓音:“那上面说牲畜里面有传染瘟疫的危险,应该用石灰给牲口棚消毒,烧掉垃圾。饮用水和牛奶之前必须煮沸。”堂阿塞纽这时证实道,那上面说的是这些话。村民们立刻围上来问利昂是谁教他认字的。利昂解释了,可许多人表示怀疑。他说他是从那些认字的人,比如堂阿塞纽、工头费利斯贝罗、巫医堂阿贝拉尔多和铁匠索西莫那里偷看来的。这四个人谁都没有给他上过课,可他们想起,的确有许多次看到那个长着粗硬头发的大脑袋和那双闪着好奇目光的眼睛出现在板凳旁,这时他们往往正在代人读信或写信。利昂就是这样学会识字的。从那时起,他就整天蹲在树荫下或花丛里翻来覆去地阅读可以弄到手的、一切印有字的纸片,诸如报纸、祈祷词、弥撒书、布告等。后来他就成了这样一个人:手持自制羽毛笔和墨水,以隽秀流利的字体代写生日贺词、结婚喜报、丧事讣告,或将家中婴儿出世、老人得病,甚至仅仅一些闲话,代人写下来告诉外村亲朋。这些书信由邮局每周派一名骑手前来取走。利昂也为村民代读外面寄来的书信。他为别人代写、代读完全出于开心消遣,所以分文不收。但有时人家为酬谢他做这份工作,会送些礼物,他也收下。

“我一直不乐意。”她承认道,那自信的口气使加利雷奥的火气顿时减退几分,甚至想放声大笑。可是她看上去很严肃,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的脸拉得老长,突起的颧骨和下巴将面颊撑得格外光洁。难道这长发底下掩藏的就是心直口快的性格?“他们在乌亚乌亚打死了一些政府军,”胡莱玛补充道,“大家都说会有更多的政府军去卡努杜斯。我可不想让人家杀死我丈夫或者把他抓走。他可不能蹲监狱。他总要东跑西奔的。他妈说他:‘你命里犯圣维多。’”

他并不叫利昂,而叫费利西奥,利昂是绰号。这个地区常发生这种事,某人一旦有了绰号,本名就被遗忘了。人家之所以给他起名叫利昂,大概是出于嘲笑,也许是因为他长的那个大脑袋。后来,他似乎是要给那些开玩笑的人提供理由,果然留起一头浓密的长发,连双耳也遮盖起来;随着身体的动作,那长发也左右摇晃。起这个绰号的原因或者是他那野兽般的走路方式:双脚加两手撑住整个身体(手像兽蹄、兽掌那样也用皮鞋底保护起来)。他虽然腿短胳臂长,走起路来总要四肢着地,可那形象更像猿猴而不像猛狮。他并不总是缩成一团,偶尔也能像人一样双腿直立,两条滑稽的小腿也能迈上几步,但是这样直立行走使他十分劳累。由于这种奇特的活动方式,所以他从不穿长裤,只穿长衫,像妇女、教士和耶稣会的信徒那样。

“鲁菲诺跟赫戈维纳火车站的人走了,这大概是你闹的吧?一听说鲁菲诺要带我去卡努杜斯,你就不高兴。”加尔低声说。胡莱玛正用烧火棍将灶内的火熄掉。

利昂虽然给村民们代写书信,可是人们从来不肯接待他。如果说连利昂的父母亲都几乎不能掩饰儿子给他们带来的难堪,甚至有一次还想把他送给别人,那么纳杜沃村的男男女女又怎么能够把这个怪物视作同类呢?利昂的六个哥哥姐姐都远远地躲着他,村里人都知道利昂不能与哥哥姐姐同桌吃饭,而是分在一旁的小木箱上。因此,他不懂得什么是父母爱,什么是兄姐情,什么是友谊(虽然他模模糊糊猜到有另外一种爱)。同龄的孩子们起初都很怕他,后来则十分讨厌他。假如他胆敢靠到孩子们跟前看他们做游戏,他们就用石块打他,用唾沫啐他,高声骂他。而他也很少想那样做。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本能,或者说健全的智力就告诉他,他周围的人都是些言不由衷、板着面孔的家伙,常常是残酷无情的,所以他必须远远地躲开所有这些人。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至少在发生“小溪事件”前是如此,人们看见他即使在节日集会或市场上也小心地躲在一旁。传教团有人来纳杜沃村的时候,利昂像猫一样躲在圣母教堂的屋顶上听他们布道。但是这样的离群战术依然不能摆脱外界的恐吓,其中最让他害怕的事情就是吉普赛人马戏班的光临。这个马戏班每年总要来纳杜沃两次,那帮人里面有一大堆妖魔鬼怪:耍杂技的、占卜算卦的、说书唱曲的、马戏小丑……那个吉普赛人班主有一次向驯马人及其老婆高登西娅提出要把利昂带走,好把他训练成马戏演员。班主对那对夫妻说:“我的马戏班对他来说是唯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再说,他也可以变得能够有点儿用处。”夫妻俩同意了。班主于是把利昂带走了,可是一星期后,他又跑回纳杜沃村。从此以后,每当吉普赛人的马戏班到村子里来,利昂就逃之夭夭。

加尔心里想:三四天就是三四个世纪,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再找别的向导?自己一个人去圣多山?到那里再雇个脚夫去卡努杜斯?怎么办都可以,就是不能带着这些武器待在这里。焦躁的心情会使等待变得无法忍受,再说,还可能发生像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所担心的那种事:布里陀少校的讨伐队会先一步到达盖伊马达斯。

利昂最害怕醉鬼,就是那帮放牛的汉子。他们白天赶牛,给牛烙印记,阉割公牛,或者剪羊毛;晚上回到村里,一下马就跑到堂娜埃皮法尼娅的酒窖里去解渴;出来之后,他们互相搂抱着,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走着,有时快活得哈哈大笑,有时像疯子似的发狂,满街乱串,要找利昂寻开心或者发酒疯。因此,利昂的听觉练得格外敏锐,能从老远的地方听出他们的笑声或话语,接着便爬上墙头或躲入巷尾,以免被他们发现,然后逃回家去。如果离得较远,他就躲进草丛或者攀上房顶,等待危险过去。但他并非每次都能逃掉。有时那些醉鬼使出诡计(比如派人给利昂送信,说某人请他代写状纸),一下子就把他捉住了。于是他们百般戏弄他,一会儿把他的长衫脱掉,看看那里藏着什么鬼东西;一会儿又把他放在马背上;一会儿又把他跟一头母羊面对面地抱在一起,他们想看看能够杂交出什么东西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小铃铛的响声,那条卷毛小狗狂吠着向屋门冲去,想开门。加利雷奥跳下床来,走到窗栅栏旁,向外望去:大篷车还在原地,车旁靠着茅屋的一侧是个羊圈,里面有几只绵羊。它们大睁着眼睛,但是这时已经安静下来,颈下的小铃铛也不响了。这间住房坐落在山冈上,天晴的时候可以远眺盖伊马达斯。可是这天早晨乌云密布,只能看到高高低低的乱石滩。加利雷奥回到床边坐下,胡莱玛给他的碗又添满了水。那卷毛小狗还在狂叫,前爪刨挖着门口的土地。

塞莱斯蒂诺·帕尔迪纳和家里人一旦听说这种事,出于尊严而不是感情,便出来制止和警告那些调皮的家伙。有一次,利昂的哥哥们甚至挥舞着匕首和大棒从一群人手里把这位“书记官”夺了回来。那些人被烈酒弄得极度兴奋,竟然把利昂扔进蜜桶,然后逼他在垃圾堆上打滚,接着用绳子捆上,像牵着一头怪物那样在街道上游行。利昂的亲戚们因为有这样一名家庭成员引发大小事端而感到十分厌烦。对此,利昂比谁知道得都清楚,所以他从来不告发那些欺侮他的人。

“三四天,那简直就是三四个世纪。”加尔颇不耐烦地转动着眼珠。

塞莱斯诺·帕尔迪纳的小儿子的命运突然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事情发生在铁匠索西莫的小女儿阿尔梅娅发烧、呕吐病倒的那一天,阿尔梅娅是铁匠唯一的女儿,她原本有六个哥哥,但不是生下来成死胎就是生下不久就死掉。巫医堂阿贝拉尔多的草药和符咒如同阿尔梅娅父母的祷告,全然无效。那草药郎中断言小姑娘中了“邪”,如果不找到那个“瞥”过她一眼的人,那么任何医药都没用。铁匠索西莫和他的女人欧弗拉西娅为女儿的命运焦急万分,她是他们生活里的希望啊!夫妇俩到处查问,跑遍了纳杜沃村的各个角落。这时有三张嘴悄声告诉他们,有人看见那小姑娘在流向米兰德拉庄园的小溪旁曾经与利昂秘密幽会。他们回去询问女儿,她糊里糊涂地承认道,那天上午她到教父堂纳乌迪罗家里去的时候经过小溪,利昂问她愿意不愿意听他唱一首为她谱写的歌曲。阿尔梅娅还没来得及拔腿逃跑,他已经唱了起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同她说话,不过在这之前,她早已察觉利昂总会在她去村里时同她偶遇,并且从他蜷缩在她脚下的情形看,她猜到他想跟她说话。

“三四天吧,”胡莱玛在他对面,靠着一只捆着皮绳的旧箱沿坐下,“他说要您等一等他,回来后就带您去卡努杜斯。”

索西莫抓起猎枪,率领三亲六故,个个带上武器,在村里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向帕尔迪纳家进发。一到那里,铁匠就逮住利昂,枪口对准他的眉心,逼着他把那首歌再唱一遍,这样堂阿贝拉尔多就可以驱邪了。利昂一声不响,吓得惊慌失措,只是瞪大双眼。铁匠重复了几遍,如果他不说出那咒语,就让他那下流的脑袋开花,说罢开始扣紧扳机。这时一道恐怖的目光从那双聪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你要是把我杀了,就得不到咒语,阿尔梅娅就会死掉。”他低声嘟囔说。由于害怕,他的细嗓音让人听不出来了。这时周围一片寂静。索西莫浑身直冒汗。铁匠的亲戚们用刀枪把塞莱斯蒂诺·帕尔迪纳及其儿子们逼在角落里不能动弹。“我要是对你说了,你放掉我吗?”这时那魔鬼般的细嗓音又响了起来。索西莫点点头。于是,利昂干咳一声,用青春期特有的公鸡嗓子唱了起来。他唱的是一首情歌,里面有阿尔梅娅的名字(后来纳杜沃的村民便对此大发议论,经常回忆这个场面,拿这首歌编造闲话;当时不曾在场的人也赌咒发誓,硬说亲眼所见)。歌一唱完,利昂登时满面羞愧。他尖声叫道:“现在你放开我吧!”“等我女儿病好以后才能放你呢,”铁匠阴沉地回答说,“要是她的病好不了,我就把你烧死在她的坟旁。我用她的命起誓。”铁匠望望帕尔迪纳一家人(他们都被刀枪逼在角落里动弹不得),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补充说:“哪怕咱们两家以后互相残杀几百年,我也要把你活活烧死。”

“他这趟该死的差事要多长时间?”他呷进一口水,低声嘟囔道。

就在那天夜里,阿尔梅娅连连大口吐血之后死了。村民们都以为索西莫一定会揪着头发号啕大哭,一定会咒天骂地或喝起烈酒,直到躺倒为止。但他既没有哭也没有骂,更没有喝酒。前几天不知所措的状况已被冷静的决心代替,铁匠正按照这个决心安排女儿的葬礼和使她中邪的那个人的死刑。他的心地从来不坏,也不损人利己,性子并不粗暴,而是一个乐意助人、容易交往的邻居,因此村里的人都同情他,原谅他这杀人的打算,个别人甚至表示赞成。

加利雷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想喝口水,结果烫了舌尖,痛得他直咧嘴。他吹吹热气,又喝进一口。疲劳加上心情不快,使他眉头紧皱,眼眶挂上了一道黑圈。他不时地咬咬下嘴唇,口中吐着粗气,浑身是汗。

索西莫让家人在女儿的坟墓旁边埋上一根木桩,周围堆上干柴。帕尔迪纳一家人仍然被禁闭在家中。利昂这时被捆住手脚关在铁匠的畜栏里。他在那里待了一夜,耳边传来守灵人的祈祷声、吊唁人的说话声和阵阵哭泣声。第二天早晨,人们把利昂抬到一辆驴拉的木轮车上,后面拉开一段距离跟着送葬的队伍。来到墓地后,人们一面把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一面按照铁匠的吩咐,由铁匠的两个侄子把利昂捆到木桩上,然后把要点燃的干柴堆在他周围。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等着看这场祭祀盛典。

“他原来是不去的,因为他们不愿意按他要的价出钱,”胡莱玛一边吹着碗中的热气,一边温和地回答说,“后来他改变主意了,因为他们跑来告诉他,同意按他的价出钱。他于是上‘仁慈的圣母’旅馆去找您,可是您已经走了,又没留下话,也不知道您是不是还回来。鲁菲诺又不能错过这笔生意。”

正在这个时候,那位圣徒到了。“劝世者”本来前一夜或黎明时分到纳杜沃村,一定有人把这里要发生的事向他报告。可是村民们认为这样解决实在过于平常,这些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比自然发生的事更为可信。村民们后来说:“劝世者”有明察秋毫的本领,要不然就是基督耶稣把他派到巴伊亚州腹地的这个小村子来平反冤案,避免一桩杀人案,或只是来显示基督的法力。这一次,“劝世者”不像前几年第一次来这里布道时那样独自一人,也不像第二次那样仅有两三个信徒陪伴他讲道、修补玛特里兹广场附近的教堂,而是至少有三十多个像他一样瘦削、贫穷的人跟随着他,这些人个个眼里流露出幸福的目光。“劝世者”走在这群人的前头,分开村民,一直走到正在填上最后几锹土的坟墓旁。

“他原来说不跟赫戈维纳火车站的人去,为什么又改主意了?”加尔手捧着水碗,一面探寻着那女人的眼神,一面低声问道。

这位穿长袍的人走到索西莫跟前。铁匠这时正低垂着头,呆望着地面。“你给女儿穿的是最好的衣裳吗?棺材造得结实吗?”他的声音虽说不是很动情,却和蔼可亲。索西莫勉强点点头。“咱们为她向天主祈祷,让上帝满心欢喜地在天上迎接她。”“劝世者”说道。于是他和信徒们大声祷告,并且围着坟墓高唱赞美诗。做完这一切,“劝世者”方才指指被绑在木桩上的利昂,问道:“兄弟,你要拿这孩子怎么样?”“烧死他。”索西莫回答说,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解释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劝世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然后向利昂走去。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众人离开一些。人们顺从地向后退了几步。圣徒于是俯首到利昂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把耳朵贴到利昂嘴边,听那孩子说些什么。这样,“劝世者”时而把嘴巴贴到利昂耳旁,时而把耳朵送到利昂嘴边,两人密谈起来。围观的人谁也没有动弹,都在期待着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胡莱玛冲他微微一笑,似乎不懂他的话或者根本没有听他讲话。她站在炉灶旁正煮着什么东西。她很年轻,脸色红润、鲜亮,长发及肩,身穿一件无袖长裙,打着赤脚,眼睛还带着睡意——那是由于加尔的到来而刚被叫醒。一束微弱的晨光透过栅栏射进茅屋。房内有盏油灯,角落里睡着几只母鸡,它们周围是些坛坛罐罐、破烂家什、木柴、箱笼和一张圣母像。一条卷毛小狗在胡莱玛脚下转来转去,她用脚把它踢到一边去,可它马上又跳了回来。加利雷奥·加尔坐在吊床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他跟着那头驮武器的牲口整整跑了一夜才回到盖伊马达斯,这时正十分恼怒地注视着胡莱玛。她手上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碗走近他身边,把碗递给他。

果然,随后发生的事就像看见有人被篝火烧焦那样令人惊奇。就在众人静悄悄地等待着的时候,那位圣徒以他那惯有的冷静原地不动地说道:“你过来,把这孩子解开!”铁匠转过身,惊愕地望望圣徒。“你必须亲自给他解开绳子!”穿长袍的圣徒怒吼道,那声音震撼了每个人的心灵,“你难道想让女儿下地狱吗?地狱的烈火难道不比你要点的这把火热?地狱的烈火难道不比你要点的这把火燃烧的时间长?”他似乎被眼前如此愚蠢的现象激怒了,又高声吼道,“你这个迷信邪教、不敬神的罪人,还不赶快改邪归正?你过来,给他解开!向他赔礼道歉,乞求天主不要因为你的怯懦、卑劣行为和不信上帝而把你女儿送到魔鬼那里去。”圣徒就这样用阿尔梅娅会因父亲的过错而下地狱的想法吓唬铁匠,一面骂他一面催他去解绳子。最后,村民们看到索西莫没有开枪,没有抡起弯刀,也没有去烧那个怪物,而是听从圣徒的命令,哭哭啼啼地跪下来,乞求天主、基督、圣父、圣母不要让阿尔梅娅的灵魂下到地狱里去。

“你知道你丈夫干的这叫什么事吗?”加利雷奥·加尔由于生气而声音发抖,一字一顿地说,“这叫叛变,双重的叛变。叛变了我这个同他有约在先的人,还叛变了卡努杜斯的弟兄们——他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劝世者”在村子里停留了两个星期,祈祷、布道、安慰有病的,劝解健康的,然后向莫坎波方向走去。纳杜沃村从此有了一处带围墙的公墓,所有的坟上都装上了新的十字架。在追随“劝世者”的行列里,又增加了一个介于人兽之间的怪物。那群信徒踏着长满仙人掌的土地渐渐远去,那怪物夹杂在人群中,像马、骡、羊那样一蹦一跳地小跑着……

敌基督方面的消息天天都有。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指挥的讨伐队从盖伊马达斯出发向圣多山前进。12月29日黄昏时分,一名军曹由于被响尾蛇咬伤而死去,他的死亵渎了圣多山这个地方。“劝世者”并无敌意地说明了这一事件。手持火器、怀着破坏的目的驻扎在信徒们朝拜的圣堂里,这难道不是对神明的亵渎和诅咒吗?但是,卡努杜斯(那天夜里,“劝世者”称之为贝罗山)却不能被异教徒践踏。“劝世者”万分激动地号召众人,决不能对敌人投降。这些信仰上的死敌企图给奴隶们重新戴上枷锁,用征收捐税的办法将老百姓榨干;不允许群众到教堂举行婚礼,不让教会主持葬仪;用种种圈套使人民的思想混乱,比如新度量衡法、人口统计普查。他们的真正意图是欺骗人民,迫使人民犯罪。这一夜,卡努杜斯的全体居民通宵未眠,人人枕戈待旦。但是,异教徒还没有来到,他们在圣多山停留下来,修理那两门因山路崎岖而散了架的克虏伯大炮,同时等待后援部队。又过了两个星期,当他们沿着卡里亚恰山谷向卡努杜斯进发的时候,所经之途都布满了密探。这些人有的埋伏在羊圈里,有的藏在卡汀珈丛林中,有的则披上一张兽皮趴在路旁的洞穴里,野兽的骷髅则变成了观察哨。传递情报的信使以飞快的速度把敌人的行止报告给卡努杜斯。当“劝世者”获悉政府军克服了巨大的困难,拉着大炮、扛着机关枪终于到达木龙谷,并且由于饥饿的驱使不得不宰掉最后一头牛和两头运输用的骡子时,他发表看法说,我们在政府军发起进攻前就把他们击败,上帝是不会责备卡努杜斯的。

“我在思考吗?我在做梦吗?我是在盖伊马达斯的郊外。现在是白天。这是鲁菲诺的床。”其他一切都是模糊的。特别是今天黎明时发生的事情,把他的生活一下子打乱了。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那惊讶的心情依然存在。他和胡莱玛发生性行为之后便沉沉睡去,从那时起,惊讶的感觉总是占据心头。

不同肤色的各种民族共处于卡努杜斯,没有发生任何暴力冲突,而是像兄弟般地休戚与共,生活在前所未有的欢乐气氛之中。作为穷人和上帝的子民,他们感到自己确实富有、得天独厚,那身披破毯的先知每天下午都这样讲给众人听。基于对他的爱戴,任何可能的分歧都消失了,只要一谈到“劝世者”,起初那百十号男女现在是成千的男女老少立刻变成一个恭顺的整体,并且随时准备为他献出一切。他能够了解他们的精神空虚、物质贫乏和种种苦难,从而给他们带来希望,并使他们为自己的命运而自豪。尽管人口在增加,生活却有条不紊。派出的使者和朝圣的香客带来牛羊和粮食,牲口圈和仓库都装得满满的。瓦沙—巴里斯河这一年刚好水量充足,可以灌溉耕地。就在若安·阿巴德、帕杰乌、贝南西奥、若安·格兰德、彼得劳等人备战的同时,奥诺里奥和安东尼奥负责管理市镇:接收香客们的贡物;分配土地、食物和衣服;监管为病人、老人和幼儿开办的“健康之家”。邻里间如果为财物发生争吵,便会有人报告给这兄弟俩。

是的,对某些以为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是先天的、是写在大脑上的人来说(熟练的双手,加上敏锐的眼睛可以判断出这种人),的确很难证实这个不可预见的冲动,而另外一种人则可以凭借可怕的自我克制来驾驭它。躺在床上休息了多少时间?不管怎么说,疲劳解除了。那少妇莫非走了?莫非她去呼救?她去找人来抓我?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那些计划正当要实行的时候,化成了泡影。”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真是祸不单行。”他发觉自己在说谎:把这不安与惊愕的心情归咎于没找到鲁菲诺、归咎于当时险些被打死、归咎于杀死了那两个人、归咎于运往卡努杜斯的武器被盗都是不对的,而是那突发的、难以理解和抑制的冲动使他在长达十年未接触女人后把胡莱玛强奸了,现在这冲动又在折磨半醒半睡的加利雷奥·加尔。

人们如饥似渴地听他讲道,十分信服。宗教信仰的气氛充满了这里的空间和时间。每当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建成,就在游行仪式上用一位圣徒的名字来命名。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圣母、圣子和圣灵的壁龛和影像,每个街区都设有自由保护神的祭坛。许多新入伙的信徒都更改了姓名,以示新生活的开始。但是在实行天主教规的同时,许多值得怀疑的风俗习惯像寄生植物一样地掺杂进来。比如,一些黑白混血种人边祈祷边跳舞,据说这样狂热的踏脚可以用汗水驱邪。黑人们集中住在卡努杜斯的北区,那里是一片茅草泥屋,后来起名叫莫坎波。米兰德拉的印第安人也突然来卡努杜斯安家,在众目睽睽之下熬制散发出浓烈气味的药草,人们闻了以后感到心醉神迷。除了来朝圣的信徒,跳大神的、做小买卖的、走江湖的、好打听新鲜事的都纷纷来到这里。在那鳞次栉比的茅屋群中时常可以看到瞧手相的女人、自吹可以同死人谈话的流浪汉、像吉普赛人的马戏班那样演唱传奇小说或表演针灸的云游艺人。有些草药郎中打算用朱莱玛树果和玛纳加树果制成的药水医治所有的疾病。有些信徒因悔恨往事而神经错乱,声嘶力竭地历数自己的罪孽,并请求听众给予惩罚。一群来自若塞罗城的人在卡努杜斯推行起家乡悔罪兄弟会的教规:“节食、禁欲、当众鞭笞自己。”虽然“劝世者”赞成苦修和禁欲(他曾说过:“苦行可以坚定信仰。”),但终于也不安起来。他派贝阿迪托去检查朝圣的人,免得他们带进迷信、盲目崇拜或任何假虔诚的不敬行为。

青年时期,加尔曾经爱过几个女人,有过一些女友(她们也是为共同理想而奋斗的战士),和她们共同走过不长的路。他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曾经与一名女工同居,就在他参加攻打兵营的那天知道她已经怀孕。可是他后来逃出了西班牙,并听说她跟一个面包工人结婚了。但是,在加尔的生活中,女人并不像革命与科学那样占据着主导地位。性爱过去对他来说如同食物一样,只是某种满足基本需要的东西,随后就厌烦了。十年前,他曾暗自下定一生中最大的决心。那是在十年、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前?脑海里跳跃着一些年代而不是地点。地点是在罗马。他逃出巴塞罗那后就来到罗马一位药剂师家里,这位药剂师是无政府主义派报纸的撰稿人,曾经坐过监牢。加尔的记忆中出现了那些生动活泼的形象。起初,加尔有过疑心,后来果真证实了:这位药剂师同志在高利塞奥附近搜罗妓女,趁加尔不在家时把这些女人带到家中,花钱把她们鞭打一通。加尔严厉地批评了他,那可怜的家伙痛哭流涕地供认说,惩罚别人可以使他产生快感,只有看见带伤和发抖的身体,他才能产生爱情。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他听到药剂师再次请求帮助。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他想起那天夜里他怎样触摸药剂师的头骨,怎样摸到那圆圆的低级动情区,怎样摸到后脑骨的顶峰(斯波尔谢姆在那里找到了性别器官),怎样在颈窝处代表破坏性本能的地方发现了畸形(那时他曾想起在玛利阿诺·古比实验室里辩论的情景,他听到过玛利阿诺·古比经常举的例子,那个火烧日内瓦的约巴德·约里的例子。那人被斩首后,古比对他的头颅做过检查:“他的暴行区非常发达,看上去像个大肿瘤。”)。于是,他给药剂师开了这样的处方:“同志,生活里应该克制的不是恶习,而是性欲。”他解释说,克制性欲之后,由于堵塞了性冲动的去路,身体里的破坏力就会转向社会公德方面,为自由和消灭压迫而战斗的力量就会成倍增加。他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药剂师,语气平静而友好地建议:“咱俩一起这样做。为了让你看看这是可以做到的,我陪你一道下决心。兄弟,咱们俩发誓,今后决不碰任何女人。”药剂师是否履行了诺言?他记得药剂师那沮丧的目光和那天夜里他说话的声音。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我是个懦夫。”这时阳光透过加尔的眼睑,刺激着瞳孔。

“劝世者”这时更为操心的似乎是加速耶稣圣堂的建造而不是战争。天刚亮,他就指挥人们开工。但是工程的进度渐渐缓慢下来,这是石料难运造成的:采石场越来越远;把石料抬到钟楼上是件困难的工作;绳索崩断的事时有发生;巨石撞毁脚手架,砸伤工匠。有时,“劝世者”命令推翻刚刚砌起的墙壁,在另外的地方重建;要么命令调整某些窗户,因为他忽然来了灵感,觉得那些窗户的方向不大顺心。他总是在人群中巡视,身后跟着利昂·德·纳图巴、贝阿迪托、玛丽亚·瓜德拉多以及不断挥动手臂驱散苍蝇的天使队。每天总有三五十家不等的朝圣者来到卡努杜斯,他们常常带来三五只山羊和一辆木轮大车。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负责给他们分配一块空地,以便让他们建造自己的茅屋。每天下午布道前,那位先知在尚缺屋顶的圣堂里接见新入伙的信徒。这些人由贝阿迪托做前导,穿过层层站立的老信徒,来到“劝世者”面前。虽然这位先知口中说着“我可不是上帝”,极力拦阻众人下跪,新教徒们还是乘先知为他们祈祷祝福、眼睛似乎望着那高远的苍穹时跪倒在“劝世者”脚下,亲吻他的双脚或触摸他的长袍。片刻后,欢迎仪式结束,众人纷纷站起让路,“劝世者”一直走到梯子跟前,向脚手架上爬去。他纹丝不动,用沙哑的嗓音宣讲那不变的话题:他们在精神上的优势、做一个贫苦而节俭的人的好处、对异教徒的仇恨、保卫卡努杜斯使之成为正义之地的必要性。

加尔不是懦夫,直到今天黎明,他始终能够履行誓言,因为理智和科学打下了立论的基础,加强了起初纯属同志情谊的分量。难道寻欢作乐、屈服于本能对投身残酷战斗的人来说不是一种危险吗?难道追求女色不会令人丧志吗?在那些年月里,折磨着加尔的并不是从生活中取消了女人的地位,而是他总在想:他这样做,敌人方面、天主教神父也在这样做。虽然他认为自己的理由不像敌人那样是蒙昧、偏见的,而是为了轻装上阵,为了把敌人极力保持对立的天堂与人世、物质与精神逐渐结合而奋斗。他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加尔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可是到今天就完了。”不,他坚定地认为,性爱的空白早已由更大的求知欲填补了,早已化作更强的活动能力。不,他又在自我欺骗了。理智还是会屈服于那并未沉睡的性欲。这些年来,有许多个夜晚,他一入睡就有诱人的女性形象和他同床共枕,寻求抚爱。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抵挡这些诱人的形象比抵挡有血有肉的真人还要费力。他记起,就像青春期和许多关在世界各地监狱里的同志们一样,他也曾多次与性欲制造出来的这些诱人的形象发生性爱。

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的部队已经到达盖伊马达斯。他们共有五百四十三名士兵、十四名军官和三名医生,全是从巴伊亚三个步兵营——第九、第二十六、第三十三营——精选的。地方当局是这样接待他们的:镇长致欢迎词,神父在圣安东尼奥教堂做弥撒,镇政府举办招待会。此外放假一天,让居民们在玛特里兹广场观看军乐仪仗游行。就在游行举行之前,已经有人自动前往北方,给卡努杜斯送去有关讨伐部队的兵力、武器和行军路线的情报了。这些消息丝毫没有引起惊慌。既然现实生活证实了上帝通过“劝世者”预言的事情,那又何必惊慌?这些消息仅有的新鲜之处是,政府军这一次是从卡里亚恰翻过阿卡里山经依布埃拉峡谷而来。若安·阿巴德号召大家挖掘战壕,运送弹药,并且派人据守康巴奥山麓,因为那些异教徒一定会经过那里。

他感到痛苦,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我当时怎么能那样做?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为什么要扑到那少妇身上?她拼命抵抗,可他揍了她。他满怀内疚地责问自己:当她已经不再反抗,任他剥光衣服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要殴打她?同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加尔,你可太不了解自己了。”不,他的脑袋并没有向他说明什么,可是有人检查过他的头骨,发现他感情过于冲动,好奇心太重,不善观察,没有审美能力。总之,不善做任何与实际行动和体力劳动无关的事。但是从来没有人察觉在他灵魂深处有丝毫的性欲异常。他心里想起,或者说梦中想:“在巨大而漆黑的岩洞里,科学仅仅是一盏闪烁微光的油灯。”他早已这样思考过。

在此期间,虽然新的信徒接踵而至,卡努杜斯却并不缺粮。玛丽亚·瓜德拉多让一组妇女同她一道住在圣所(贝阿迪托给她们起了个名字:天使队),为的是当“劝世者”由于节食而腿软时有人帮她扶住这位圣徒;当“劝世者”要吃上极少的几口食物时,有人帮她送饭;当朝圣的信徒想要触摸“劝世者”、围住他请他在慈悲的耶稣面前说情以治好失明的女儿、瘫痪的儿子或找回失踪的丈夫时,为了不撞倒“劝世者”,需要这些妇女围成屏障。其他甲贡索人则忙于弄到粮食以维持卡努杜斯的生计和全镇的安保工作。他们有的过去是逃亡的奴隶,比如若安·格兰德;有的是强盗,履历上有过几条人命,比如帕杰乌和若安·阿巴德;现在他们都是上帝的子民了。不过他们仍然很实际,十分注意人间的事,对饥饿和战争相当敏感。正是这些人发挥了主动精神,在乌亚乌亚事件中就是如此。他们一方面制止乱烧乱抢,一方面把庄园主心甘情愿送给耶稣的牛、马、驴、骡、羊赶到卡努杜斯去,还把战斗中缴获的面粉、粮食、衣服,特别是武器,集中运往比拉诺瓦兄弟的仓库。在短短的几天里,卡努杜斯就堆满了物资。与此同时,一批批秘密使者被派往腹地的各处乡村,去宣讲《圣经》上的预言;这些使者甚至深入到沿海地区,鼓动人们前往卡努杜斯,同上帝的选民一道为反对魔鬼的新花样——共和制——而战斗。这可是一些奇怪的天国使者,他们不披长袍,却身穿皮衣、皮裤,嘴里喷吐出污言秽语。对此,人们十分熟悉,因为这些使者曾经同大家一道忍饥挨饿,只是有一天被天使唤醒,方才前往卡努杜斯。他们还是老样子,挎着原来的弯刀,背着原来的钢枪,提着原来的砍刀,但是如今变成另外一种人了。他们嘴里总是谈到“劝世者”,谈到上帝,谈到卡努杜斯,那口气满怀信心和自豪,是很有感染力的。人们热情地款待这些使者,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讲道,其中许多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希望,便打点行李一起上路了。

这一事件会以什么方式影响他的生活?在罗马下的决心是否还有道理?发生了这个偶然事件之后,是否应该改变或者修正那个决心?这是偶然事件吗?怎样科学地解释今天黎明发生的事呢?他的灵魂(不,应该说精神世界,“灵魂”这个词染上了宗教的污垢)瞒着他的良知,他以为已经根除的欲念、他以为已转向比寻欢作乐更为重要的目标的精力,这些年又逐渐积存起来。这秘密积存起来的能量在今天清晨由于环境的诱发,也就是说,由于神经紧张、恐惧、突然袭击、军火被盗、枪战和死亡,爆炸了。这样的解释正确吗?如果这一切是别人的问题,由他和老古比一道客观地加以检查,那么也许是对的。他还记得和那位颅相学家苏格拉底式的谈话,当时他们走在巴塞罗那的港口,穿行在哥特式街区的小巷。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生出一丝思乡之情。不,如果坚持在罗马下的决心,恐怕是不慎重、不灵活和愚蠢的,恐怕会在将来发生与今日黎明相同或者更加严重的事端。他怀着痛苦的自嘲,心里想,或者说梦中想:“加尔,你只好心甘情愿地去通奸了。”

这时,在巴伊亚州府,政府当局由于乌亚乌亚的失利而受到《消息日报》和进步共和党的严厉抨击,于是决定组织第二次讨伐,兵力比第一次多六倍,并且配备了两门口径七十五毫米的克虏伯大炮、两挺诺登菲尔德重机枪。指挥官是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他们乘火车前往盖伊马达斯,然后步行前进,去惩罚甲贡索人。与此同时,卡努杜斯的甲贡索人正在准备迎接末日审判。一些性急的人借口让大地提前休息,便外出破坏。出于对上帝的爱,他们愤怒地烧毁房屋建筑和卡汀珈丛林,企图将卡努杜斯同外部世界隔离。许多地主和农民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纷纷给甲贡索人送去礼物,但尽管如此,甲贡索人仍然烧毁了大批茅屋、畜栏、无人住的破房、牧羊人的避风洞和流浪汉的藏身处。这时,何塞·贝南西奥、帕杰乌、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和马坎比拉兄弟只好出去拦阻这些用烧毁大地的办法让自然界休息的狂热分子。贝阿迪托、玛丽亚·瓜德拉多和利昂·德·纳图巴也不得不向狂热分子解释说,他们把圣徒劝世的话理解错了。

这时,他想到胡莱玛。她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吗?她更像一个家畜。她勤劳、顺从,会相信圣安东尼奥教堂的神像能够逃到人工开凿的山洞中去。她像卡纳布拉沃男爵的其他女仆一样受过养鸡、喂羊的训练。她还能够侍候丈夫,给他洗衣做饭,夜里只伴丈夫而眠。他心里想:“现在她大概已经从昏睡中醒来,已经发觉这件事多么不对。”他想:“这不对是我造成的。”他又想:“也许你为她做了一件好事。”

为庆祝乌亚乌亚的胜利,卡努杜斯足足热闹了两天。烟火匠安东尼奥制作了许多爆竹和礼花,贝阿迪托(虔诚的小信徒)组织了宗教游行,队伍在新盖起的茅屋中间穿来穿去,走遍了整个庄园。每到黄昏,“劝世者”就站在圣堂的脚手架上开始讲道:卡努杜斯将面临着更严峻的考验,不要为恐惧所吓倒,慈悲的耶稣一定会帮助诚心的信徒。还有一个经常涉及的话题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几个世纪以来,大地养育了动物和植物,保护了人类,如今它已疲惫不堪,恳求天父让它休养生息。天父会同意的,于是毁灭就开始了。这些事,《圣经》上早已指明:“我不是来确立和睦共处的!我是来煽起一场大火的!”

这时,他想起袭击他的那些人、被运走的车辆和他杀死的两个人。他们是“劝世者”的人?领头的那个人是那个帕杰乌、那个在盖伊马达斯鞣皮作坊里见过的人?他没有入睡也没有做梦,可是两只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紧闭着。如果帕杰乌把他当作政府军的密探或者急于骗人下水的奸商,就会派人监视他,所以一旦发现他手中这批武器,自然要下手夺走,运到卡努杜斯。但愿事情如此,但愿这个时候这批枪支马上支援给甲贡索人,以便对付即将来临的围剿。帕杰乌怎么能信任他呢?一个本地话说得很糟、态度暧昧的外国人怎能博得帕杰乌的信任呢?他想:“加尔,你杀害了两个同志。”这时,他已经醒来:这股闷热来自上午的阳光,这阵嘈杂声来自羊群里的铃铛。那些枪支是否已经运到真正的起义者手中?自从埃巴米农达在庄园里把枪支交给他,起义者从昨天夜里就有可能跟踪他和那个向导。不是据说腹地里到处都有强盗出没吗?他是否不够谨慎、行动过于匆忙了?他想:“我本应该卸下武器,埋藏起来。”他又想:“那样我就会被打死,他们仍然会弄走枪支。”他觉得真是满腹疑团:是否该回巴伊亚州府?还是照旧去卡努杜斯?是否要睁开眼睛?是否应该下床?他一定得面对现实吗?他听到铃铛响,狗在叫,接着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