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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若安一伙再一次投入了暴力生活,并不十分考虑他人的祸福。他们仍然走路、抢劫、格斗、隐蔽,终日在刀尖上生活。魔鬼若安心中总有一种模糊难辨的感觉,他确信随时可能发生自他记事以来就在期待着的什么事情。

半个小时后,华金神父紧张得难以忍受,边哭泣边颤抖地对若安供出了真相:马塞多上尉和他的侦缉队就躲在山顶上,等增援部队到达就发起进攻。神父已经接受了猎匪专家要他不惜任何手段迷惑强盗的任务。正在这时,枪声在山前响了起来,若安他们已经被包围。若安对处于混乱状态的部下高声喊道:尽最大可能抵抗到天黑。但是强盗们喝酒太多,以至于弄不清那些子弹究竟从何方射来,成了警察枪下的活靶子,一个个号叫着倒了下去。四周是一片密集的枪声和妇女们企图冲出交叉火网的尖叫声。夜幕降临后,还剩下四名强盗能跑动。若安作战时肩膀被子弹击中,这时已昏迷不醒。那四个人把他放在吊床上,向山上爬去。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帮助他们冲破了包围圈。他们躲进了一个山洞,四天后来到德皮多村,那里有个草药郎中使若安退了烧,止住了伤口的血。他们在村子里待了两个星期,魔鬼若安方能走动。他们离开德皮多村的那个夜里听说了马塞多上尉在罗萨里奥干的事:被打死的强盗一个个被上尉砍下脑袋,装进木桶,撒上盐面,像搬运腌肉一样地运走了。

在通往坎桑斯奥的岔道口旁,有一座半倒塌的修道院,五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围着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长、穿着一件蓝色长袍的人,听他讲话。他面对刚刚来到的人,既没有中断那冗长的演说,也没有看上一眼。若安觉得,越是听这位圣徒讲话,脑海里有个什么令人头晕的东西越是翻腾得厉害。他正在讲一个罪人的故事:这个人干下种种伤天害理的事之后终于悔悟了,使自己过着狗一样的生活。上帝饶恕了他,他最后进了天国。故事讲完,圣徒看看那些外来的人,又毫不踌躇地转向低着头的若安。“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那强盗低声说:“魔鬼若安。”这时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最好叫若安·阿巴德,也就是说,是慈悲耶稣的使徒。”

事情发生在罗萨里奥村,那里有五十多户人家。二月的一个清晨,魔鬼若安那一伙人出现在该村。在这之前不久,他们与另外一帮土匪发生过流血冲突,那群匪徒的头目叫帕杰乌。现在他们打算休息一阵。村民们答应提供饭食。若安对吃掉的东西都付报酬,对征用的枪支弹药也都一一付了钱。罗萨里奥村的人邀请他们参加两天后举行的婚礼,新郎是牧牛人,新娘是村民的女儿。小教堂已经用鲜花装饰起来。那天中午,村里的男男女女都穿上了节日盛装,华金神父也从贡贝赶来主持婚礼。神父一看见这帮强盗在场,吓得说话结结巴巴,连连打噎嗝,强盗见了哈哈大笑。做弥撒前,神父还听取了一半村民甚至包括几名强盗的忏悔。随后,神父观看了烟火,在户外的草棚下吃了午餐,并同各位村民频频祝酒。但是,后来神父坚持要返回贡贝。他是那样固执,使得若安突然起了疑心,于是下令任何人不得离开罗萨里奥村。若安本人亲自查看了村子的四周,包括村外小山的两侧,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的迹象,皱着眉头回到酒席上来。他手下的人已经喝醉,同村民们混在一起又唱又跳。

加利雷奥·加尔给《反叛的火花》寄出那封关于访问福音修士的信之后,又过了三天,他正待在卡底丽那书店楼上的阁楼里,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便知这些人是警察局的密探。他们要加尔出示证件,并搜查了他的东西,询问了他在萨尔瓦多城的活动。第二天,驱逐出境的通知来了,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老希斯德四处奔走求告,老医生何塞·包斯蒂诺博士写信给州长路易斯·比亚纳,愿意为加尔做保证人。但是当局毫不通融,命令加尔一周后乘开往欧洲的“马赛号”离开巴西,并“恩赐”给他一张三等舱船票。加尔对朋友们说,流放、坐牢甚至牺牲,是每个革命者的家常便饭,他从小就在吃这份饭。他确信,这份驱逐令的幕后,一定有英国领事、法国领事或西班牙领事在插手。但是,他要大家放心,这三国中任何一国的警察都不会抓到他,因为“马赛号”在非洲随便哪个港口靠岸,或者在里斯本的港口,他就可以溜之大吉。看来他并不惊慌。

有人曾经听魔鬼若安说,因酒精死人比因病致死或因旱灾饿死的人还要多,因为酒精影响射击的准确性,所以被人一刀两断,身首异处。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这番话是多么有道理,吉拉尔多·马塞多上尉带领侦缉队突袭的那一天,若安集团的人全都喝得酩酊大醉。这位人称猎匪专家的上尉自从若安袭击了巴伊亚州自治党代表团之后就一直在追捕若安。这个代表团是去卡龙毕庄园会晤卡纳布拉沃男爵的。若安伏击了代表团,驱散了他们的保镖,抢走了那些政客的手提箱、马匹、服装和钱财。男爵亲笔写信给马塞多上尉,为若安那颗人头许下重赏。

老希斯德和包斯蒂诺医生都曾经听加尔热情地谈过他对圣母修道院的访问。但是当加尔告诉他们二位,既然他已被驱逐出境,那么就在起程前召开一次声援大会,支持“卡努杜斯的兄弟们”。这使两位老人惊讶得目瞪口呆。加尔还说,他要邀请巴伊亚州府一切热爱自由的人们,向他们说明:“卡努杜斯那里正以自发的形式孕育着一场革命,一切进步人士都应该表示支持。”老希斯德和包斯蒂诺医生极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再三告诉他,这是很不明智的,但是加尔无论如何也要在唯一的反对派报纸上刊登集会通知。在《消息日报》的失败并没有使他灰心,他在考虑印发传单并亲自去街上散发的可能性。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使他记下这样一句话:“终于盼来了!我生活得过于平静,以致思想开始迟钝了。”

他的部下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经常心事重重的头目实在莫测高深。他头上戴的草帽、脚上穿的凉鞋同部下完全一样,却不像部下那样喜爱发蜡和香水——他们一冲进商店就抢这两样东西。他的手指上不戴戒指,胸前也不挂金牌银牌。他背囊里的装饰品还没有刚入伙的匪徒多。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喜欢听云游歌手演唱,绝不允许部下欺侮这些艺人。他很尊敬地招待他们,请他们演唱。在他们讲述的过程中,他专注地听着,绝不打断。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了吉普赛人的马戏班,他们演出了一场,最后若安以厚礼送别。

事情发生在他起程前两天的夜里。老希斯德手里握着吱吱作响的烟斗走进阁楼时告诉他,外面有两个人在打听他。老人提醒加尔说:“是打手模样的人。”加尔知道,这种人是有钱有势的人家雇用来干肮脏勾当的。他出去一看,那两人果然面貌丑陋凶狠,但没有携带武器,而且表现得十分恭敬:“有个人想见见您。”“可以知道是谁吗?”“不可以。”他满怀好奇地跟那两人走了。他们从中央大教堂旁边的广场出发,穿过上、下城区,接着来到郊外。他们把石头路面的大街留在身后,便开始穿过圣塔巴巴拉和圣胡安市场,然后拐向一条与海岸平行的铁路岔道,朝着巴拉镇走去。这时,加利雷奥·加尔心里想,莫非当局不再驱逐我而改为暗杀?但是看来不像是圈套。在一间煤油灯照射下的临时住房里,《消息日报》的社长在等着加尔。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向他伸出手来,随后请他就座。没有开场白,谈话直截了当地开始了。

除了怕他,他手下的人似乎还很爱他。这也许是因为若安从来不把同伴丢在战场上。伤员总是用担架抬到某个隐蔽所,甚至当这一行为危及全体的存亡时也是如此。若安本人给伤员治病;如果有必要,他就强行绑架一名护士来照看病人。牺牲的人也要运走安葬,免得在原地被警察凌辱或被猛禽啄食。这些做法,加上他指挥作战的才能,如分兵扰敌、侧翼包抄、前后夹击或突围时的种种巧计都树立了他的威信,因此他的集团招募新人时总是没有困难。

“虽然下了驱逐令,您仍想留在巴西吗?”

有些强盗一直梦想积蓄若干瑞斯,以便在某个偏远地区购置一土地,改名换姓,了此余生。若安却从来没有攒钱的打算,对前途也没有什么设想。当这群匪帮洗劫了某个商店或村庄,或由于绑架某人而获得一笔巨款时,若安首先用于采买武器、弹药和粮草,把钱分给被委托的秘密代理人,然后将其余部分平均分配。这种慷慨无私的态度,加上指挥伏击侦缉队、逃脱警察追捕时的聪明机智以及作战勇猛、纪律严明的魄力,使得他的部下对他像狗一般忠诚。同若安在一起,他们觉得心里踏实,而且待遇公平合理。但是,尽管他并不要他们去冒他不曾冒过的风险,却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放纵。如果放哨时睡觉、行军时掉队或偷盗同伴的东西,就要被处以鞭笞。若是他已下令抵抗却有人后撤,他就在逃兵脸上烙字或者削掉一只耳朵。他亲自执行处罚,干起来十分冷漠。对叛徒,他要实行宫刑。

加利雷奥·加尔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没有回答。

他身体强壮,比一般的腹地人高,皮肤又黑又亮,颧骨突出,天庭饱满,说话简洁,表情阴沉。他有同伙和随从,却没有朋友。啊,对了,他有过一个女人,一个基赛拉莫坪的姑娘。他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她在一位地主家洗衣服,而这位地主是若安集团的秘密代理人。她叫莱奥波蒂娜,圆圆的面庞上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体态苗条妩媚。若安一回到藏身处,她便与他同居;分手时不远送,因为若安不允许女人入伙。后来,他把莱奥波蒂娜安置在阿拉卡底村,每过一段时间来看她一次。他并没有同她结婚,因此当人们听说莱奥波蒂娜跟一名法官逃离阿拉卡底而住到海雷莫勃时,都以为这总不像强抢某人的妻子那样严重。可是,若安要报复,那种心理就像她是自己的老婆一样。他跑到基赛拉莫坪,用刀割掉了莱奥波蒂娜两个弟弟的耳朵,并且在他们脸上做了标记。又把她十三岁的妹妹玛丽金娜带走了。一天清晨,这个小姑娘出现在海雷莫勃的大街上,脸上有两个用铁条烙出的字母:J和S。那姑娘已经怀孕,身上挂着一块纸牌,上面说,若安集团的全体成员是腹中婴儿的父亲。

“据说您对卡努杜斯那边发生的事很有热情,是真的吗?”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问道。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保镖们在屋外谈话以及阵阵的海涛声。进步共和党的领袖十分严肃地注视着加尔,一边用鞋跟敲击着地面。他身穿一套灰色西装,加尔在《消息日报》的办公室见过。不过现在他脸上并没有当时那种不在乎和嘲笑的神情,而是脸色紧张,前额上有一道皱纹,使这张年轻的面孔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归罪于魔鬼若安头上的坏事有多少是属实的?要干下那么多杀人、放火、绑架、抢劫和毒刑拷打的事恐怕需要更长的岁月和更多的帮手,可是若安只有三十岁,手下从没超过二十人。若安名声大还有一个原因,他不像帕杰乌那种人为了洗清血债可以挥金如土——把缴获的钱财分给穷人,强迫庄园主开仓济贫,将绑票得来的赎金交给神父重修教堂,或者为某村出钱祭祀守护神。从没人知道若安做过这类收买人心或企望苍天宽恕的姿态。这两件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我不喜欢故弄玄虚,”加尔开口道,“您最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若安认定等待他去完成的那件事就是回古斯多加村报仇。在他叔婶过世好几年后的一个月夜,若安带领十几个人秘密地走进他童年生活过的村庄。莫非这里就是他四处流浪的终点吗?由于旱灾,许多人家已被迫离开古斯多加,但仍然有人留下。若安手下的人将村民们从睡梦中叫醒,一一赶到街上。在那些还带有眼眵的面孔上,若安虽然没有认出几个熟人,却对任何人都没有免除惩罚。女人们,无论老幼,都被迫与土匪跳舞。与此同时,男人们在一旁伴唱和弹奏吉他。在这之前,匪徒们已经把古斯多加全村的烈酒喝得一干二净。妇女中,接二连三地有人被拖进附近的茅屋中惨遭蹂躏。终于,有个村民由于无能为力和恐惧而放声大哭起来。魔鬼若安立刻挥动弯刀,把那村民开膛破肚,就像屠夫成全公牛一样。这一流血事件等于一声令下,匪徒们这时已兴奋至极,近于疯狂状态,他们立刻拔枪猛射,把古斯多加唯一的街道变成一片坟场。比这场屠杀更具神话色彩的是,魔鬼若安杀死那些男人之后,还要凌辱他们的尸体。他用刀剜出那些人的睾丸,硬塞进他们各自的嘴里(他一向是这样处治向警察报信的人)。撤离古斯多加村时,他要手下一个小伙子在墙上潦草地写下这样一句话:“我亲爱的叔叔婶婶:请收下他们这笔欠债。”

“这意思就是,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愿意为叛乱分子运送武器?”

赛福斯蒂诺和堂娜安赫拉的侄子(如果还可以这样说的话)的强盗生活就是:走路、搏斗和盗窃。其中尤其是走路,在那些年代里,这个可以一口气走上二十小时而不用休息的人那强健有力而不知疲倦的双腿一共走了几千公里!那两条腿走遍了腹地的各个角落,谁也没他熟悉每个山包、每处密林、每条河湾和每个山洞。那没有固定目的地、单向路线、穿过荒原的疾行,是为了躲避或迷惑国民警备队的真假追捕,它在若安的记忆中成为唯一的、永无休止的游荡。那游荡常常伴随着枪声和伤员的叫声,要经过无数相似的风景,向某地或为某件等待他去完成的事而前进。

加尔等了片刻,没有做声,只是迎着对方的目光。

若安从此开始了新生活,这种生活在短时间内使他长大成人。在以后的二十年中,他走过许多地区,所到之处,人们说他是个“心地狠毒的人”。起初,他在这群强盗中是附属物,只管洗衣、做饭、缝补和捉虱子,接着便参与杀人越货,后来更成为最好的射手、向导、刀斧手、飞毛腿和参谋,最后终于当上代理首领和首领。不满二十岁,他的脑袋就已经成为巴伊亚、贝尔南布戈、彼阿乌依和萨阿拉等司令部悬赏捉拿的最高目标了。但是,他福星高照,许多同伴在军方的伏击中被杀或被俘,而他仍然逍遥法外。由于他作战勇猛,仿佛刀枪不入,因此有人说他同魔鬼有交情。实际情况是,他与其他匪徒不同,那些人总是披带基督像章,每逢十字架和教堂就要连连画十字,而且至少每年一次溜到村庄里请神父在上帝面前为他们说情。若安(开头人们叫他小若安,接着叫他快腿若安,随后叫他家羊若安,如今叫他撒旦若安)似乎蔑视宗教,他心甘情愿下地狱去偿还那无数的血债。

“两天前,您对叛乱分子并不抱同情,”加尔慢吞吞地发起议论来,“强占他人的土地,男女自由杂居,您认为那与野兽无异。”

复仇的怒火帮他度过了最初的几星期。在那段时间里,他在一片长满了曼达卡鲁树的荒原上漫无边际地走着。他看见空中有几只大雕在盘旋,等待着他躺倒在地好来啄食他。那是一月,一滴雨也没有下。若安采摘地上的干野果充饥,嚼吮棕榈的果汁解渴,甚至吃过一只死犰狳。后来,一个牧羊人在一条干河床上发现了他,那时他正在发烧,嘴里说着长矛、骏马和基督等等胡话。牧羊人赶忙扶他起来,喂了他一大杯羊奶和几口面包。那孩子吃得很高兴。他们两人一起向安戈斯杜拉谷地走去,那里是羊倌的目的地。但是,一天黄昏,他们还没走到谷地,突然遇上一群装束奇特的人,他们头戴兽皮帽,腰围画有猎豹的子弹带,身后背着缀有玻璃珠的背囊,武装带上插着火铳,大砍刀长及膝盖以下。他们一共六人,为首的是个头发拳曲、头上裹着一块红头巾的卡夫索人。由于若安跪着求他收留,他便笑着问若安为什么要当强盗。那孩子回答说:“为了消灭警察。”

“那是进步共和党的意见,当然也是我个人的看法。”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点头承认。

一天上午,一支由吉拉尔多·马塞多少尉指挥的三十人侦缉队来到古斯多加村。马塞多少尉是卡波克洛族青年,以凶狠闻名,这一次是来追捕安东尼奥·席尔维诺集团的。这个集团实际上并没有路过古斯多加,可是马塞多少尉坚持认为这帮土匪藏在村里。少尉长得身材高大,眼睛微斜,喜欢用舌头舔一颗金牙。据说,他之所以发狂似的追捕盗匪,是因为他的未婚妻曾被土匪强奸过。就在部下搜查每座茅屋的时候,少尉亲自审问居民。入夜后,他面带喜色地走进赛福斯蒂诺的店铺,命令店主把他们领到席尔维诺的藏身处去。店主刚开口反驳,少尉立刻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我全都知道了,基督徒,有人把你告发了。”无论赛福斯蒂诺的抗议还是堂娜安赫拉的哀求都无济于事。少尉说,如果赛福斯蒂诺不讲出席尔维诺的藏身处,仅凭他当坐探一事就该严惩,因此天亮前要枪毙他。最后,店主表示同意带路。黎明时分,赛福斯蒂诺带着侦缉队离开了古斯多加。少尉手下那三十个坏蛋心想这下子可以突袭抓住那伙强盗了。但是,那店主走了没几个小时就把他们领上一条迷路,自己只身跑回古斯多加,准备把堂娜安赫拉和若安接出村外躲藏,因为他担心会有报复落在头上。正当他打点行李时,少尉赶了回来。本来他只想打死店主一人,可是堂娜安赫拉这时跑来保护丈夫,结果也被枪杀。至于若安,少尉一下子抓住他的两条腿一拉,然后用枪柄一击,就把他打昏了。等若安苏醒过来,看到古斯多加的乡亲们带着满脸内疚的神情跪在两口棺材面前。他不理睬乡亲们的安慰,一边用手抹掉脸上的血迹,一边用成人的嗓门(当时他只有十二岁)对众人说,总有一天,他要为叔父婶母的死跟他们算账,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凶手。

“可是……”加尔打算引他说下去,便向前一探头。

古斯多加的村民像害怕干旱和瘟疫一样害怕另外两种灾害,它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村庄洗劫一空:土匪和国民警备侦缉队。前者最初是由庄园主的雇工及亲信组成的武装集团,用来争夺土地、水源、牧场或实现某种政治野心。但是后来在这些用火枪和砍刀武装起来的人中的许多人摆脱了庄园主的奴役,开始流散到各地,以打家劫舍为生。为了对付他们,侦缉队便应运而生。前者和后者都要古斯多加村供应粮草。他们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并且企图强奸妇女。若安懂事前就已学会只要报警的人一喊便马上将酒瓶、食品和货物放进赛福斯蒂诺事先准备好的隐藏处。谣传赛福斯蒂诺是土匪的坐探,说他同土匪做生意,并且专门为匪帮提供情报和藏身之地。他听了非常愤怒。这些传谣的人难道没有看见他的店铺是怎样被抢劫的吗?难道他们没看见那些土匪抢去了衣裳和烟草而分文不付吗?若安多次听到他叔叔抱怨这些愚蠢的传言,古斯多加村里有些人出于嫉妒,便编造这些谣言来陷害他。叔叔嘟囔着说:“他们早晚会把我卷进一场乱子里去。”不久,果然出事了。

“可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埃巴米农达不再敲击地面,语气肯定地说,“虽然八年前我们就已进入共和时期,巴伊亚州却仍然是顽固地主的堡垒和君主派的心脏。如果为了结束卡纳布拉沃男爵对巴伊亚州的统治而需要帮助内地的土匪和塞巴斯蒂安保皇分子,那么我就要提供帮助。我们这里越来越落后,越来越贫困。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政权夺过来,否则就太晚了。卡努杜斯的叛乱若能够坚持下去,路易斯·比亚纳的州政府就会发生危机,联邦政府早晚会派兵干涉。里约热内卢一旦介入,巴伊亚州就再也不是自治党的世袭领地了。”

赛福斯蒂诺开着一家店铺,供应布匹、谷物、饮料、农具、糖果和针线百货,若安在店里做帮手。赛福斯蒂诺经常外出送货,有时还把货物送进各个庄园,有时则进城采购;当他不在家时,由堂娜安赫拉照顾店铺、一间茅屋和一处鸡舍。这个女人没有子女,她把一片爱子之情倾注在侄子身上。她曾经答应若安,将来有机会就带他去萨尔瓦多城,去慈悲的基督圣像前顶礼膜拜。若安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基督画像。

“于是进步共和党的王朝就开始了。”加尔低声道。

但是,真正打动他的还是诺曼底大公之子魔鬼罗伯特的故事。这个魔鬼罗伯特干下种种坏事,最后翻然悔悟,四肢匍匐在地,用学狗叫代替说话,夜晚同牲口睡在一起,直到慈悲的耶稣赦免了他的罪孽。之后,他把皇帝从摩尔人的围攻中营救出来,同巴西女王结成美满姻缘。若安这孩子十分固执地要云游歌手丝毫不得省略地讲出这个故事:魔鬼罗伯特横行霸道的时候,为了杀人取乐,怎样拿弯刀砍断少女和修士的喉管;而当他愿做上帝的奴仆之后,又怎样走遍天涯海角,寻访以前受害者的家属,以便跪在人家脚下请求责罚。古斯多加的村民以为若安一定会成为腹地的歌手,也会肩挎吉他走村串乡,用故事和音乐给人们带来欢乐与消息。

“我们不赞成君主制,就算把骨头烧成灰,我们也是共和党人,”埃巴米农达纠正加尔的话说,“好呀,看来您已经理解了我的话。”

若安对童年的回忆也许可以说是最美好的回忆,既不是他的母亲(她扔下儿子,跟一个路过古斯多加、率警察分队追捕土匪的军曹走了),也不是他的父亲(他自生下来就从未见过),更不是收养他的叔叔赛福斯蒂诺和婶婶堂娜安赫拉,也不是古斯多加村那三十几间茅屋、几条窄巷,而是那些云游歌手。那些歌手每过一段时间便来到村里为婚礼助兴,或进入一座庄园,或参加某村为祭祀族神而举办的庆祝活动。他们只要喝上一杯木薯酒,吃上一盘腌肉炒菜豆,便开讲奥利维埃、玛格洛娜公主、查理大帝和十二重臣的故事。若安两眼睁得老大,随着云游歌手讲述的节拍翕动着嘴唇。夜里,他便梦见一些气势磅礴的场面:成千上万的骑士身披铁甲,高举金戈,为捍卫基督的事业而同异教蛮族军队作战。

“关于这方面,我是理解了,”加尔说,“另外一方面却不懂。既然进步共和党愿意武装甲贡索人,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我来做呢?”

他在衣服和手枪中间重新翻找起来,然后取出手提袋中唯一的一本书。这是一本被翻看过多次的旧书,黑色的羊皮纸封面上隐约可见蒲鲁东的名字,书名仍清晰可见:《矛盾的制度》。下面是印刷的城市:里昂。他总也不能聚精会神地阅读下去,户外嘈杂的闹市使他分心,而心中的焦躁尤其让他难以自制。于是,他咬紧牙关,极力思考一些客观存在的事物。一个对一般性问题、抽象思维不感兴趣的人往往沉湎于个人琐事之中,这从鲁菲诺耳朵后面那几乎成棱形的骨骼上可以摸出。他摸鲁菲诺后脑时不是有这种感觉吗?他的审美能力莫非正表现在那奇怪的荣誉感上?又或者说这位即将带他去卡努杜斯的人具有艺术想象力?

“进步共和党既不愿意也丝毫不想接触任何反对法律的人。”埃巴米农达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知不觉中,加尔的注意力已从鲁菲诺身上转向屋外传来的喊叫声:“地方自治与分权是比亚纳州长、卡纳布拉沃男爵及其帮凶为了保持特权并阻止巴伊亚州像巴西各州那样走向现代化而找出的借口。主张地方自治的都是些什么人?是些地下君主派!要不是有我们,他们早就复辟了那腐败的帝国,扼杀了共和国。但是,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领导的进步共和党将使他们永远不能得逞……”讲话的人与前一个演说的人不同,内容更加明确。加利雷奥完全明白他讲的意思,他甚至觉得后者还有些思想,而前者只是一味地狂叫。加尔会到窗口去窥探一下吗?不,不会的。他在床上没有动,他确信那场面还是老一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饮食摊铺,好奇地围在卖唱的艺人或踩高跷给人算命的汉子身旁;有些人则愿意驻足片刻,对着进步共和党做宣传的讲台及用猎枪保护演讲人的保镖们望上一阵或听上几分钟。加利雷奥·加尔心里想:“人们持这种冷淡态度是聪明的。”知道卡纳布拉沃男爵的自治党反对共和党的中央集权制、知道共和党反对政敌提出的分权主义和联邦制对盖伊马达斯镇上的人又有什么用处呢?资产阶级政党之间的唇枪舌战与穷苦人的利益又有什么相干呢?他们趁交易会的机会逛一逛,但对演讲的人并不感兴趣,这样做是很对的。前一天晚上,加利雷奥察觉到盖伊马达斯镇上有某种激动情绪,这并非因为进步共和党要举办交易会,而是人们有些担心卡纳布拉沃男爵的自治党会派雇用的打手破坏政敌的会场,并且像以往那样互相对射起来。半个上午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下午也一定不会出事。为什么要费尽心机破坏如此幼稚的集会呢?加尔心里想,自治党人的交易会大概也和外面的集会相似。巴伊亚州的政治不在这里,巴西的政治也不在这里。他想:“巴西的政治斗争在那边,在那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政治家的人的手中。”还要等很久吗?加利雷奥·加尔从床上坐起来,一边低声道:“用科学战胜焦躁。”他打开地上的手提袋,掀开衣服露出一支左轮手枪,拿出记事本——那上面有关于盖伊马达斯的鞣皮作坊的笔记,他曾在这几天去那些作坊里消磨过时光。只见上面写着:“砖头结构,瓦片屋顶,粗木立柱。到处是一捆捆用刀斧截短、切碎的安希科树皮。人们将树皮置于水塘中浸泡,将兽皮去毛后浸入塘中,放置八九天——这是鞣制所需要的时间。然后将皮革挂在阴凉处吹干,再用刀刮去残留的污物。这个操作过程适用于牛、羊、兔、鹿、狐狸和猎豹。安希科树汁是鲜红色的。鞣皮作坊由一家一户组成,相当原始。干活的是夫妻、子女及近亲。生皮是盖伊马达斯镇的主要财源。”他把记事本放回手提袋。皮匠们对他十分友好,向他解释每道工序。可是为什么一谈到卡努杜斯就那样守口如瓶呢?他们不信任葡萄牙语讲得不流利的人?加尔知道卡努杜斯和“劝世者”是盖伊马达斯镇上的主要话题,但他虽然一再努力,却无法同人们谈起这个话题,甚至同鲁菲诺和胡莱玛也不行。在鞣皮作坊里,在火车站上,在“仁慈的圣母”旅馆中,在盖伊马达斯的小广场上,每当加尔提及卡努杜斯,便看到人们眼中皆有的怀疑神色。他们要么保持缄默,要么说几句遁词。他想:“这些人很谨慎,他们不轻信。”他又想:“他们晓得该如何做,一个个都很聪明。”

“尊敬的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众议员先生,那么为什么要通过我来做呢?”加尔追问道。

加利雷奥·加尔继续洗脸,不为喧闹声所动。洗罢脸,他用衬衫擦干,往床上一躺,仰面朝天,一只胳臂垫在脑后做靠枕。他望着潮虫和蜥蜴,心里想:“要用科学战胜焦躁。”他在盖伊马达斯镇已度过八天。尽管他是个善于等待的人,也开始感到烦闷,因而求鲁菲诺允许他摸摸头骨。说服他可真是不易,因为这位向导十分多疑。加尔还记得他一边抚摩鲁菲诺的脑袋,一边感觉到这位向导是多么紧张,似乎随时准备搏斗。他们两人天天见面,交谈并无困难。为了消磨时日,加尔开始研究鲁菲诺的举止,并且做了记录:“他注视天空、树木和土地神情,仿佛在阅读一本书;他思想单纯,不轻易改变;他对荣誉和道德有一套严格的法规。这是同自然与人类长期打交道产生出来的,而不是借助读书,因为他不识字;也不是借助宗教,因为他似乎并不很虔诚。”这一切同他从头骨上摸到的感觉是吻合的,只有审美能力除外。这一能力表现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这八天里,在同鲁菲诺洽谈卡努杜斯之行时,在镇子外面的茅屋中、在火车站上喝冷饮、在去鞣皮作坊的路上、在依达比古鲁河岸边散步时没有发现任何症状呢?在向导的妻子胡莱玛身上则相反,这种有害的、反科学的能力——离开经验的范畴,沉迷于幻觉效应与梦想——表现得十分明显。尽管她在加尔面前十分谨慎,加尔却听她讲过盖伊马达斯教堂里大祭坛上那座木制的圣安东尼奥像的故事。“几年前,有人在山洞里发现了这座雕像,就把他请到教堂里来住。可是第二天雕像不见了,他又重新回到山洞去了。有人把他又搬回教堂,为了不让他跑掉,还在他身上捆了几道绳子,可他还是又回山洞了。就这样搬回来,走掉;搬回来,走掉,一直到圣十字教团派来主教和四名卡普青派教士来主持圣安东尼奥教堂,又用这位圣徒的名字重新命名盖伊马达斯镇,那雕像才在祭坛上安静下来。现在那里香火很旺。”加利雷奥·加尔还记得当他问鲁菲诺是否相信他女人讲的故事时,这位向导耸耸肩膀,怀疑地一笑。可是胡莱玛则相反,她完全相信。加尔真想摸摸她的脑壳,但没敢提出。可以肯定,让一个外国人摸自己老婆的脑袋,哪怕只是一个想法,对于鲁菲诺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是的,这个人好多疑。加利雷奥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同意去卡努杜斯。鲁菲诺讨价还价,提出异议和疑问,尽管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加利雷奥却发现在谈到“劝世者”和甲贡索人时,他总露出不安的神色。

“尊敬的众议员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不能帮助叛乱分子,”《消息日报》社长一字一顿地说,“任何同这位众议员有联系的人,无论远近,都不能帮助叛乱分子。这位尊敬的众议员在这个由强敌占据的专制王国里正为共和与民主的理想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因此他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说罢,他微微一笑,加尔看见一口雪白但凶恶的牙齿。“您是自告奋勇来的,要不是前天您那次奇怪的访问,我也不会想起您来。正是您的访问为我提供了这个想法,并使我认真思考起来:‘既然他发疯似的为了支援叛乱分子要召开群众大会,那么一定愿意给他们运送一些枪支。’”他不再微笑,神情庄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坦诚相对为好。如果您被发现或被捕,在任何情况下,您是唯一不会牵连我和我政界朋友的人。”

加利雷奥俯身在水桶上洗脸,对面是贴满字画、剧照的木板墙,中间悬挂着一面破镜子。咖啡色的潮虫在砖缝里时隐时现,一条小蜥蜴一动不动地待在天花板上。屋内的家具只有一张没有床单的大床。屋外的节日气氛从带铁栅的窗户传进来:欢呼声、锣鼓声和孩子们放鞭炮时的叫喊声。有人在高声抨击巴伊亚州自治党,抨击州长路易斯·比亚纳,抨击卡纳布拉沃男爵,赞扬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赞扬进步共和党。

“您这是在提醒我,如果我被捕,将得不到您的帮助,对吗?”

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进步共和党组织的交易会在盖伊马达斯镇的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巴西统一,国家强盛”以及写有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姓名的标语。但是,加利雷奥·加尔待在“仁慈的圣母”旅馆房间里,不为窗外锣鼓喧天的政治集会所动,一心思考着鲁菲诺自相矛盾的才干。他想:“这真是个少见的集合体。”善于引路和善于思考自然是有连带关系的,鲁菲诺一生走遍了这个辽阔的地区,为旅行者、出来狩猎的人、运货的车队当向导,有时兼做邮差,有时帮助追捕失散的牧群。这两种品质在他身上同时存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他那审美能力又作何解释呢?一个重物质、重土地、重实际的人怎么会有幻想、遐想、空想这些艺术家和不讲实际的人才有的气质呢?但是,他的骨骼说明他具备这一切:善于引路,善于思考,有审美能力。加利雷奥·加尔一摸过这位向导的头骨便发现了这些气质。他想:“这真是个荒唐而不可并存的集合体,既胆怯又开朗,既吝啬又慷慨。”

“现在您完全明白了,”埃巴米农达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您的答复是否定的,那么再见,请您忘掉这次会面。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咱们就商量个价钱。”

但是,总的说来,生活是平静的,邻里之间充满了和睦共处的气氛。有一件事造成许多麻烦,即禁用共和制的货币。“劝世者”手下的人如果发现有人使用这种货币,便立即没收,并将其驱逐出卡努杜斯。人们可以用带有彼得罗二世或他女儿伊莎贝尔公主头像的钱币进行交易,可是这种钱币非常稀少,于是就出现了以物易物和以工换工的现象。以物易物的有:猛禽换草鞋、母鸡换草药、面粉换马蹄铁、砖瓦换布匹、吊床换砍刀;以工换工的有:播种、盖房、圈马。献给耶稣基督的时间和物力没有人索要报酬。除去建圣堂,后来又建成一批名为健康之家的房屋,是供老弱病残食宿和医疗的地方。起初,玛丽亚·瓜德拉多领导这项工作,但是后来圣所——一间两居室的茅草泥屋——建成,“劝世者”有了歇息片刻的地方,从而可以稍微摆脱朝圣者们无休止地追逐、围观时,玛丽亚·瓜德拉多这位世人之母便只负责照顾“劝世者”,健康之家就由比拉诺瓦两兄弟的妻子安东尼娅和阿顺松经管起来。瓦沙—巴里斯河两岸有些耕地,首批定居于卡努杜斯的朝圣者逐渐占据了这些土地,后来的朝圣者与之相争,于是打架时有发生。商人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负责调解这些纠纷。他受“劝世者”的委托,给新来的人分配造屋的地皮,划分喂养信徒送来的牲畜的牧场,仲裁钱财和家产诉讼。实际上这类诉讼并不多,因为人们不是为发财致富才来到卡努杜斯的。全体居民一心投入精神世界的建设:祈祷、送葬、禁食、宗教游行、建造基督圣堂,特别是聆听“劝世者”的教诲。他常常讲到深夜——在这段时间里,卡努杜斯的一切活动暂停。

苏格兰人在座位上动了一下,板凳咯吱吱地响起来。

“劝世者”并不禁止妇女梳妆打扮,但是他曾无数次地提醒,过分注意修饰外表就会忽略心灵的修养。比如鲁兹贝尔,她那美丽的躯壳里面有一个令人作呕的龌龊心灵。结果,花花绿绿的颜色渐渐从女人的服装上消失了,裙子发展到长及脚面,上端遮住脖颈,腰身肥大得足以赛过修女袍。胸部的花饰也不见了,甚至连束发带也没了,现在许多女人或披头散发,或用三角头巾包裹起来。有时,在从良妓女与良家妇女之间发生冲突,那些一度堕落的女人虽然做出很大牺牲,并且也求得“劝世者”的宽恕,但仍受到那些正派女人的敌视。后者不肯宽恕前者,她们要那些从良妓女戴上荆棘冠,以考验那些坏女人是否改悔。

“价钱?”他眨动着睫毛低声问道。

食物并不匮乏,有谷物、青菜和肉类,因为瓦沙—巴里斯河还有水,所以能够播种。从外地来的人常常带来粮草,附近一些村庄也经常送些家禽、兔、猪、羊和粮食。“劝世者”吩咐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把粮食储藏起来,并负责监督分配给无依靠的人。没有专门的领导机构,仅凭“劝世者”的教导,这里的生活逐渐走上正轨,虽然并非没有困难。小信徒安东尼担负新朝圣者的教育工作以及接受贡品的事宜,但金钱除外。捐献的共和国瑞斯必须在若安·阿巴德或者帕杰乌的护卫下(他们精于此道)用于去贡贝或若塞罗采购建造圣堂的用品:铁锹、镐头、铅锤、贵重木材、圣像和十字架。世人之母玛丽亚·瓜德拉多把朝圣者奉献的戒指、耳环、银簪、项链、发梳、古币或者骨制、黏土造的小首饰放进箱笼内。每当贡贝的华金神父或别的传教士来做弥撒、听取忏悔、实施洗礼、主持婚礼时,这些金银财宝就被拿到圣安东尼奥教堂去展览,于是那几天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若安·格兰德和彼得劳这两个逃犯是这里身体最强壮的人,他们负责指挥从采石场向圣堂搬运石料的队伍。若安·阿巴德的妻子卡塔利娜和贡贝的女人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据说她曾被圣灵附体——为造圣堂的劳动者准备饭菜。这里的生活远未达到完美无缺的程度。虽然“劝世者”一再劝诫不得吃喝玩乐,但总有人赌博、抽烟和酗酒,特别是随着卡努杜斯的日益发展,桃色事件、偷盗、醉酒甚至殴斗时有发生,但是闹事的规模比其他地方——比“劝世者”及其信徒组成的友爱、虔诚和禁欲的中心以外的地方——要小得多。

“对我来说,您这是帮忙,”埃巴米农达说道,“我要重重酬谢您,并且保证您安全出境。但是假若您情愿为理想无偿地付出,那就是您自己的事了。”

鞣皮匠、佃农、巫医、小贩、洗衣妇、收生婆和乞丐经过多少个日夜的行程,车载或驴驮着他们的财物,终于来到卡努杜斯。现在他们蹲在黑影里,静听着讲道,极力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觉泪水盈满了眼眶。他们和先到的信徒一样虔诚,做祷告,唱赞美诗;不会念祷词的人赶忙学习,不会唱歌和不懂教义的人也积极地向他人请教。卡努杜斯镇的商人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就是积极学习的人之一,每到夜晚,他同虔诚的小信徒安东尼沿着河岸和新播种的土地长时间地散步。小信徒耐心地向比拉诺瓦讲解教义和十诫。比拉诺瓦回家后又向弟弟奥诺里奥,向妻子安东尼娅,向弟媳阿顺松以及两家的孩子们讲解。

“我到外面转一圈,”加尔边说边站起身,“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考虑得周全些。我不会耽搁很长时间。”

“劝世者”亲自指挥圣堂的建造。他身旁有个泥瓦匠出谋划策,这位师傅曾经帮助“劝世者”修整过许多教堂,还在克里索波利镇帮忙建造过耶稣教堂。“劝世者”分派信徒去打石头、筛沙子、搜集木料。入夜后,如果没有斋戒,“劝世者”吃罢一餐节俭的晚饭(包括一块面包、一个水果、一口炒面、几口凉水),就去欢迎新来的人。他希望先到的人要热情接待。接着,他祝祷圣父、圣子和圣母之后,便用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告诫众人要简朴、苦修、禁欲。最后,他请大家一起进入类似行吟叙事诗中的幻觉:世界末日临近了,站在法维拉山顶可以看清卡努杜斯的情景。共和政府还会继续派出正规军来逮捕他,他们企图阻止他讲道。但是,不管让他流多少血,魔鬼也决不会咬伤耶稣。洪水将会泛滥,然后会有地震,太阳会下沉,世界将陷入漆黑一团,人们只能像瞎子一样摸索行动。与此同时,远处还会有交战,成千上万的人会死于恐怖。但是,黑暗会过去,曙光会来临,男女老少会看到在卡努杜斯周围的大小山头上有一支由堂塞巴斯蒂安统率的大军。这位伟大的君王将要打败那帮魔鬼,为基督扫净世界。大家会看到堂塞巴斯蒂安身披锃亮的铠甲,腰挎长剑;会看到他那英俊威武的面容;会看到他坐在饰有金银与宝石的坐骑上向大家微笑;会看到他完成了拯救世界的使命后率领大军渐渐消失在大海上。

走出木屋,加尔以为在下雨,但那是浪花飞溅出来的水珠。两个保镖让开道路,他闻到一股强烈而辛辣的烟斗味。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大海在翻腾,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清新带咸的香味。加利雷奥·加尔穿过沙滩和乱石向一处小堡垒走去,那上面有一门大炮对着远方的地平线。他心里想:“共和派在巴伊亚州的力量可真小,就像英国国王面对阿伯福伊尔湖区的罗布·罗伊·麦克格雷格一样无法控制。”他按平日的习惯,尽管热血在沸腾,仍然极力冷静地考虑这件事。一个革命者同资产阶级政客搞密谋是道德的吗?如果这种密谋有助于甲贡索人的事业,那就是道德的。给起义者运去武器肯定是帮助他们的最好方式。他自己能够对卡努杜斯的人有用吗?不必假谦虚,经过政治斗争锤炼的人既然已把生命交给了革命事业,就肯定可以帮他们做些事情,譬如在决定大政方针时或者需要战斗的时刻。最后还有一点,如果将这番经历传达给全世界的革命者,那将是十分宝贵的。也许他会把尸骨永远留在那里,但是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比病或老而死要好吗?他回到木屋前,一进门便对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说:“我非常乐意承担。”

“劝世者”到达卡努杜斯的次日早晨便动手建造圣堂。据他说,整个建筑要用石头砌成,配有两座极高的钟楼。它是献给慈悲的基督的。他决定把圣堂盖在圣安东尼奥老教堂的对面。在村头篝火的照耀下,“劝世者”讲道时说:“有钱的人请举手!我是要举手的,因为我是上帝的儿子,他给了我永生的灵魂,这是真正的财富,只有天堂可比;我是要举手的,因为天父让我今生受穷,为的是使我来世变富。有钱的人请举手!”在火花映照的黑影里,出现了一片披挂着破衣烂裳的手臂森林。他们先做了祈祷,接着听讲道,最后穿过建造了一半的房屋和用木板、破布搭起的睡觉的地方,举行了宗教游行。腹地的夜空回荡着对圣母和耶稣的赞美声以及要消灭魔鬼和敌基督的呼声。一个来自米兰德拉的人是专为节日制作烟火的,名叫烟火匠安东尼奥,是第一批来卡努杜斯朝圣的人之一。从此,每当举行宗教游行,就燃放烟火,鸣放鞭炮。

“Wonderful(英语:妙极了)!”那位政治家目光炯炯地模仿着加尔的腔调。

当卡纳布拉沃男爵的律师雷利斯·彼达德斯正式通知萨尔瓦多市法院卡努杜斯庄园已被歹徒侵占的时候,“劝世者”在那里已经生活了三个月之久。当时在腹地的大小村落里正流传着这样的消息:在那个群山环抱的地方——以出产本地人爱用的烟袋杆而得名的卡努杜斯,那位东游西荡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圣徒已经定居下来。牧牛人十分熟悉这个地方,因为牛群常常在瓦沙—巴里斯河边过夜。在随后的几星期甚至几个月中,成群结队的病人、流浪汉、赎罪的人、逃犯和好奇的人从四方向卡努杜斯拥来,怀着预感或者希望,想在那里得到医治、住所、宽恕、保护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