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一直耳朵疼,妈妈带他去看医生了,我爸,你知道的——他一个星期前就离开了。他在爱达荷州的营地盖屋顶。那将是我们的下一站。我一直想要旅行,我猜这是个好机会。”亨利看到惠子的脸色变得严肃,“你赶来了这里,你已经越界了,不是吗,亨利?”
亨利转过身,回到惠子站的地方,然后朝整座房子看了一圈,把它的样子记了下来:“你的家人在哪里?”
亨利只是看着她。她穿着黄色的裙子和凉鞋,头发用白色的缎带扎了起来,那是亨利给她的生日礼物上的缎带。一绺绺黑色的头发垂落在脸侧——来和谐营之后,她的脸晒黑了不少。
惠子拉开帘子:“有个男孩曾经追我追到了火车站,不顾四处都是当兵的,跟他比起来,你太容易放弃了!”
他耸耸肩:“我能站在这里,就已经破坏了太多的规矩,不过没关系的……”
亨利走开几步,故意弄出响得夸张的脚步声:“好的,谢谢你的建议,祝你愉快……”
“我就快离开这里了,你自然是知道的,对吧?”惠子问,“你收到我的信了。你知道的,我们都要离开了。”
“我来问问经理。没有,对不起,我们客满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两座房子开外的猪棚。我听说他们有非常好的房间。”
亨利点点头,心里十分伤悲,但不想表现出来,他怕那样会让惠子感觉更糟。
“我只是路过而已,如果你们有房间的话,介意我停留一小会儿吗?”
“他们下个星期要带我们去米尼多卡。其他的区已经有一些家庭乘巴士去了那里。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
她知道是他。
“我也希望。”亨利坦承,“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去的。别说你没想过这一点。”
“可能有,不过你不会喜欢的,地下室的浴室最近人满为患。”
“是想过你同我们一起去,还是我同你一起离开?”
里面安静了。
“都可以,我希望。”
“旅馆里还有空房吗?”他问道。
“我没地方可去了,亨利。日本城已经不存在了。我必须在这里,和我的家人在一起。你也必须和你的家人在一起。我能理解的。我们没有多大的不同,你知道的。”
“谁呀?”帘子后面传来日语的问话。亨利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惠子的声音。她什么时候学会说日语了?亨利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用日语说“你好”的?
“我没有什么回家的必要了,但我也不能跟你们走,虽然我考虑过怎么想办法混进来——要混进来,跟着你们走,会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但我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他们会发现的。每个人都会发现的。我隐瞒不了自己是什么人。我的父母也会发现的,他们会知道我去了哪里。我们会陷进一大串麻烦里面,最后完全束手无策。”
亨利敲了敲这间隔间上的一根木条。然后又敲了敲,用日语说道:“你好。”
“那你一路赶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比蒂太太和你一起来的吗?”惠子问道,目光扫视着一排排的隔间。
亨利沿着一排排临时住所中间的过道走下去,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惠子或她的家人。有的隔间门口挂着标志或者横幅——是用日语或英语写成的,或者两种语言都有。但更多的隔间上什么也没有。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帘子上面的横幅,他明白,这就是惠子住的地方。横幅上用英语写着:“欢迎来到巴拿马旅馆。”
我该怎么说呢?亨利想。我能说出什么重要的、影响非凡的话?“我只是必须来见你。我要告诉你,我深深地为我在学校第一天的做法感到抱歉。”
亨利从房子正面的入口溜了进去——那是一扇巨大的、滑动式的谷仓门,一直是开着的,好让闷热的谷仓内能吹进点凉爽的风。里面是一排排的小隔间,大部分隔间的门口都用绳子临时挂起了帘子,好保护一点隐私。亨利发现有些幸运的隔间是带窗户的,可以吹到风。而不走运的那些,他们只能凑合了。亨利听到人声嘈杂中,什么地方有人在吹笛子。他吃惊地发现,越往里走,笛声越弱。每个隔间里都住着一家人。明显,这些新来的住户们已经清理干净了这些隔间,闻上去并没有马或牛的臭味。真的连一点那样的臭味也没有,这着实让亨利感到非常惊讶。
“我不明白……”
走近第四区大部分人居住的那座巨大的房子,亨利惊讶于这里的生活已经变得多么正常。祖父模样的老者坐在自制的椅子上,抽着烟斗;小孩子们玩着跳房子游戏和四角球游戏;一群群的女人排成一长串洗着衣服;贫瘠的土地上居然开辟出了小小的花园,一些女人正在给花园除草。
“我害怕你。老实说。我担心父亲会说什么,会做什么。父亲告诉了我那么多的东西——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思考了。我一个日本朋友也没有,更不要说……”亨利说不出口“女朋友”这几个字眼,但他逐渐减弱的声音已经足以让惠子明白他的意思。
不知道那些日本男女对于有个中国男孩跟着他们回到住地是不是感到奇怪,反正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只是用英语和日语相互交谈,聊着即将到来的转移——在营地的各个区里,这样的谈话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就在下个星期了,亨利现在已经确定了这一点。
惠子面带微笑,抬头仰望着他,栗棕色的眸子里全是专注。
如果我被抓住了,亨利想,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让我来这里了。比蒂太太将会怒不可遏的。可如果惠子离开了,我也不愿意再来这里了,所以,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无论怎样,这都将是我在和谐营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惠子也一样。
“我要说的是,这可能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机会了——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再见了。我是说,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或者你是不是还会再回来。我是说,有些议员希望把你们都送回日本,无论战争是胜是败。”
亨利没有去厕所,而是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混进了一群日本囚犯中。他们正朝着一座巨大的战利品谷仓走去,那里现在成了一个临时的住所,估计住了三百个人。他把“我是中国人”胸章塞进了口袋里。
“没错。”惠子点点头,“我会一直给你写信的——你希望我这么做吗?你的父亲知道我写信给你吗?”
亨利回到厨房,从后门走了出来,刚好从比蒂太太身边经过,她正叼着一支烟,和一个后勤军士说着话。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他,反正她什么也没说,其实她本来就很少说什么。
亨利摇摇头。他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拉进自己的手里,感觉她柔软的皮肤,看着她纤细的、因为在营地里劳作而有点脏的手指。
于是,当大部分的囚犯都吃上饭的时候,当排队的人渐渐稀少的时候,亨利借口上厕所离开了那里。另一个帮厨的人会接待那些零星迟来的人。他还没有看到惠子来这里。她总是来得比较晚,这样她才可以慢慢地和亨利说上一会儿话,而不至于耽误队伍后面的人吃饭。
“很抱歉给你的家庭造成了那么多的麻烦,”惠子说,“我可以停止给你写信,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你在家过得好一些的话。”
今天会是不同的一天。亨利对这个地方的种种奇特之处已经习惯了。在大门口巡逻的警卫犬,架着机关枪的高塔,甚至随处可见的背着上了刺刀的来复枪的士兵,现在这一切都似乎很正常。但今天,在餐厅里完成例行工作的时候,亨利心里谋划的是去看惠子。不是在围栏那里,他要进营地,他要去找她。
亨利长长地呼了口气:“我很快就十三岁了。在故国的时候,父亲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离开家,开始全职做工了。我已经够大了,可以为自己做决定了。”
亨利进第四区已经有十多次了,在厨房,在餐厅,或者在探访者围栏处,隔着带刺的铁丝网,和惠子,有时候还有她的父母聊天;周围是五六组其他的探访者,一整天这里都人满为患。但他从没有进过真正的营地,那片巨大的区域,那片曾是本州核心集市的阅兵场地。现在,在烦躁不安的囚犯们成千上万次的践踏之下,那里是一片灰尘满天(偶尔是泥泞不堪)的田地。
惠子靠近了他一些:“什么决定,亨利?”
亨利知道时间不多了。这个星期六可能会是他最后一次去和谐营。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惠子的机会,此后要再见她,可能要等很久很久。
他思索着该怎么说。他在雷尼尔小学的英语课上所学到的,都不能用来描述他现在的心情。他看过那样的电影,英雄抱住姑娘,音乐声越来越强。他强烈地渴望能够用自己的双臂揽住她,抱着她,这样是不是就能阻止她离开。可在他从小长大的家庭里,最强烈的情感表达,也通常不过是点点头,或偶尔的一个微笑。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那样的——所有的人也都是那样的。直到他遇见了惠子和她的家人。
惠子提到过她的父亲过去是一名律师,但现在,他和医生、牙医以及其他的职业人士一道劳作着——现在他们都成了劳工,每天拿着微薄的薪水,在酷暑中挥汗如雨。很显然,他们的辛苦是值得的。自愿报名的所有男人都希望今后能尽量离他们过去的家近一些。而且,他们得到了许诺,一旦营地建好,他们的家人就会过来和他们团聚。另外的一些家庭被拆散了,有的人去了得克萨斯州,有的人去了内华达州。至少冈部一家还将会团聚在一起。
“我……这个……”亨利吞吞吐吐。
惠子最近的一封信上说,她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他自愿报名去了靠近俄勒冈州边境的爱达荷州米尼多卡营。他愿意去服劳役——建设营地、餐厅、居住区,甚至学校。
我在做什么?我应该让她走,这样她才能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和她自己的群体在一起。我应该放手让她往前走。
能不能拿得到惠子的来信,亨利一开始并没有把握。父亲会撕烂来自和谐营的任何信件或者便条,这一点亨利是清楚的。然而,是母亲先整理信函,每周看到那封来信后,她都会把它塞到亨利的枕头底下。她一个字都没说过,但亨利知道是她。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做一个服从丈夫的妻子,尊重丈夫的意愿,但她同样也关心她的儿子。亨利想要谢谢她。但即便是在私底下,要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也是没有礼貌的——那相当于要她承认她打破了亨利的父亲定下的规矩,承认她是有罪的。所以亨利同样一字不提。但他真的很感激母亲。
“我会想你的。”他说,放开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揣进口袋里,盯着脚尖。
惠子已经养成了每周给他写信的习惯。有时候她会写上希望他和比蒂太太能偷偷带进营地里去的物品清单。有微不足道的东西,比如一份报纸,也有重要的东西,比如忘带的唱片或者出生证明的复印件。有的时候是实用的东西,比如牙粉或者肥皂。营地里,什么都短缺。
惠子愕然:“那是当然了,亨利。”
和谐营一直都只是一个临时性的营地,等永久性的营地建好的时候,它就会停止使用——永久性的营地将远离易于成为轰炸或入侵目标的海岸线。在沿海地区,每一个日本人都有可能成为间谍——他们能够追踪到军舰和海上供给线的动静。所以,把这些日本人送到越靠近内陆的地方越好。这样我们才会更加安全——那还是亨利的父亲真正和他说话的时候告诉他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他们小小的广东巷公寓里弥漫着可怕的沉默,但父亲的那些话还在他的耳朵里回响。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亨利待在那里,听惠子讲着各种琐事。比如父亲给弟弟做了什么样的玩具,又或是和那个整夜打呼噜又放屁的老太太睡得太近多么糟糕——老太太自己居然一夜都不会醒。时间过得飞快。他们再也没有提到想念彼此或是他们的感受。他们待在一起,甚至是单独待在一起,但他们好像仍站在探访者围栏那里——亨利在一侧,惠子在一侧——中间隔着锋利的铁丝网。
亨利忧心了一整个夏天的新闻终于确定了。他早就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惠子将被转移到内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