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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单元里高高地叠着纸板箱子。山姆朝几只箱子里看了看,妈的,基本都是书。他不知道怎么对书估价,因此他要和自己认识的一个家伙做交易,那人专门做书籍买卖,如果真有什么特别的,山姆也能得一份。有时候,一些作家签名版是好的,那人说;另一方面,如果作家没什么名气,那就没什么价值。死了的作家有时不错,但也并不常常如此,他们得又有名又不在世。艺术书籍一般都不错,得看具体情况。很多时候它们是珍本。

山姆径直朝着边上的商场走,他竖起领子挡着越发强劲的风,围巾裹住下巴,给自己买了杯提米的双奶油双糖咖啡和一袋甜甜圈,涂巧克力的那种,然后走回来悠闲地查看自己买下的旧货单元。他喜欢等到其他竞标者都清场后才这么做,不想被别人盯着。他会把56号留到最后一个打开:那时人都走光了。

下一个单元里除了一辆老旧的小轮摩托车什么也没有。那是一辆轻型的意大利准三轮车。它对山姆没什么用,不过也许对别人有用。至少可以把零件拆解下来。他没再逗留。没必要在这里把蛋蛋都冻掉了——这些单元都没有装暖气,气温一直在下降。

活动结束后,他和拍卖商谈妥,对方将四个仓库的钥匙给了他。“货得在24小时内清空。”那人说,“都清干净,这是规定。”山姆点头。他知道规矩,不过那样说没什么意义。那家伙是个浑蛋,正在受训成为监狱看守或政客或自称的独裁者。不是浑蛋的话,他就该给山姆一只甜甜圈。这家伙肯定吃不掉一整袋,减点肥对他有好处,可这种仁慈的行为并未发生。

他走到下一个单元,把钥匙插进锁眼。事不过三,也许会是个宝库呢?他依然对这种可能性充满了兴奋,即便他明白这和相信牙仙子没什么区别。他卷起大门,打开电灯。正对着他的是一件白色婚纱,裙子像一个巨大的铃铛,袖子蓬松宽大。婚纱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塑料拉链袋里,像刚从店里买来的,甚至看上去很新,还有一双新的绸缎鞋塞在袋子的底部。袖子上还别着长及肘部、有纽扣的白色手套。它们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让人想起无头人。尽管还有一个白色面纱,他这会儿看到了,它绕着肩膀处圈成了一个圈,还有缀着白色人造花和小珍珠的项圈。

5分钟后,拍卖商拿着一杯外卖咖啡和一袋甜甜圈匆忙赶来了,他愠怒地看了一眼稀疏的来者,打开了手持麦克风,其实根本用不到它,又不是足球赛,不过这东西多半会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今天有7个仓储单元要拍,7个有没有人来拍都无所谓的卖主。山姆对5个单元出了价,买下了4个,第5个他放手了,因为这样显得更合理。他真正想要的是第2个,56号,那是信封里的数字,是藏那批秘密货物的地方,不过他总是几个单元一起买下。

谁会把婚纱放在仓储单元里?山姆疑惑着。这不会是女人干的。她们多半会把婚纱放在衣柜里,或是箱子之类的,但不会是仓储单元里。他马上想到了,格温妮丝把婚纱放哪里了呢?他也不知道。倒不是说她那件和这件一样精美。他们还没有隆重地办过婚礼,没办过盛大的教堂婚礼:格温妮丝说这种事其实是办给父母看的,而她父母已经过世,山姆的父母也是,反正他是这么告诉她的。没必要让他母亲对格温妮丝唠叨他之前起起落落、进进出出、或精彩或无趣的生活,这只会让她感到困惑。否则她只能在两种事实中二选一,他的,还有他母亲的,这种局面对浪漫氛围而言是很扫兴的。

这时又来了几个经销商,他认识其中几个,便朝他们点点头,他们也点头回应。他和那两人都有过交易,处理那些他赢下的却很难放置但适合他们的东西。他不太进维多利亚风格的东西,太大了,小公寓里摆不下;也很少进战争时期的东西,太圆乎乎,颜色又都是栗色的。他喜欢那种线条更简洁、更轻盈,不那么庞大的。

所以他俩只是去市政厅走了流程,接着山姆就带格温妮丝去开曼群岛度梦幻蜜月了。出海,入海,在海滩上翻滚,赏月,早餐桌上的鲜花,夕阳又西下,在酒吧手拉手,为她斟满冰冻的代基里酒,她爱喝它。清晨做爱,他像鼻涕虫舔着生菜一样,从脚趾开始,一路往上亲吻她。

慢慢地又来了几个人,稀稀拉拉成不了群。人少也好,减少了竞争,竞标就有好价格。天太冷不会有游客来的,这里没有夏日古风的氛围,没有迷人的电视真人秀的热闹场景,只有一群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不耐烦地站着,手插在口袋里,或是看看手表和手机。

哦,山姆!这可太……我从没想过……

他没回复,但也没删。就让她等着吧。他想去外面抽根烟,但是抵住了诱惑,五个月里他已经第四次正式戒烟了。

放轻松。对了。把手放这里。

他早早到了那里,停下车,走到主办公室去登记。一切照常。这会儿他得在周围溜达一下,等着拍卖会开始。他讨厌这些死气沉沉的大把时间。他查看了手机短信,逐条浏览。格温妮丝发来的是:明天碰面?把这事给了了吧。

这并不难。他当时什么都付得起,海滩,鸡尾酒,他有钱。现金流起起落落,本质如此,但是他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那时候他用百元大钞盖住格温妮丝身体的吗,就在蜜月时?不,他是后来才这么做的。

这一次车启动了,山姆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左弯右转地朝着加迪纳方向驶去,那里也许还没遭受暴雪,不,不会的,也许有老天庇佑,接着他朝西而去。信封里的地址写的是米西索加的一个仓储商场,不太远。这一路行驶太糟糕了。为什么一到冬天人开起车来,手就和脚没什么两样了呢?

他把婚纱裙移到一旁。衣服都发硬了,发出沙沙、噼啪声。这里还有更多的婚礼用品:一张小床头柜,上面还有一大束花,用粉色缎带扎着。大多是玫瑰花,但是都干枯了。另一边,在白裙子后面,还有一张相配的床头柜,摆放着一只很大的蛋糕,就在烘焙坊常用的那种圆罩子下面,它上面有白色糖霜,糖做的粉色和白色玫瑰,顶上还有一对小小的新娘和新郎。蛋糕没切过。

他想象着发现了自己的尸体。是赤裸的,还是穿衣服的?内伤还是外伤?刀伤还是枪伤?独自一人?

他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擦着婚纱侧身走过去。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还有香槟,婚礼不能少了香槟酒。果然在那里,有三板条箱香槟呢,都没开过。真是奇迹,居然没有冻结和爆裂。那旁边有几箱香槟杯,也没有开过,都是玻璃的,不是塑料的,品质很好。还有几箱白瓷盘,另外有一大箱白色餐巾,是布的,不是纸质的。看来有人在这里存放了全部的婚礼用品。大手笔的婚礼。

虽然他确实提到过……嗯,他对我说他和老婆起了冲突。应该是格温妮丝。我本人不太认识她。是早餐时候,他丢下她出了门。这是能料到的。她限制他的个性,从不给他足够空间,是啊,嫉妒心强,占有欲强,他对我说过的。她觉得天底下他最厉害,对他怎么都看不够。难道她,她曾经……有暴力行为?不,他从没说起过。除了有一次她朝他砸过一个酒瓶,空酒瓶。不过有时候他们会咬人,女人爱干这套,输了,就会发疯。

纸板箱后面是一些行李,崭新的行李,一组套的,樱桃红色。

我只是在这里打工。

再后面,在最里面、最幽深的角落里,是新郎。

难道他有仇家?

“破玩意儿。”山姆大声说道。因为天冷,他的呼吸像吹开了一团白色羽毛。也许正因为寒冷,才没什么气味。这时他注意到,其实里面有一股隐约的气味,有点甜丝丝的,尽管有可能是蛋糕散发的,还有一点类似臭袜子的气味,略带狗粮的味道,而且是放了太久的那种。

“一路顺利。”奈德说。他发短信让我派车过去。当时是2点36分,我知道时间是因为我看过钟,就是那边那个有艺术装饰的,看见没?那个时间可准了。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失踪没音讯了。

山姆用围巾捂住鼻子,他觉得有点恶心。不正常啊,把新郎塞在这里的人一定是个危险的疯子,某个病态的恋物癖。他应该立马离开,应该叫警察来。不,不要,他才不想让他们来查看自己最后一个单元,即56号呢,他这会儿还没打开它呢。

山姆和奈德心照不宣的一致想法是,山姆负责找到一些像样的家具,奈德来渲染改造。他只是负责去找,干吗不呢?山姆希望自己能在家具方面有所斩获,超过上次带回来的那些破烂玩意儿,诸如一把破吉他,只有三条腿的折叠桥牌桌,一只来自游乐场射击区的巨大泰迪熊玩具,一个木制的加拿大棋盘。那木盘是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因为有人收藏古旧游戏盘。

新郎穿的是全套婚礼服饰:正规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衫,领结,纽扣孔里还有一朵枯萎的康乃馨。还有大礼帽呢?山姆倒是没见着,可是他觉得它一定是放在哪里了,他猜是放在行李里面,因为谁要弄这身行头肯定得弄完整。

“但愿会有值得派车运回来的东西。”山姆说。储存仓24小时内得清空,如果不想要,你不能就这么把垃圾扔在那里:你赢下了它,它就是你的。仓库工作人员才不想赚那个把你新买的垃圾运到垃圾场的钱。

只有新郎,新娘不在。

“给我发短信告知什么时候派小货车过去。”奈德说。

男人面容枯槁,干瘪得就像木乃伊。他被几层透明塑胶包裹着,也许是放衣服的塑胶袋。没错,上面有拉链,沿着缝隙很小心地贴着打包胶带。在透明袋里面,新郎有一种颤抖摇曳的表情,就像身处水底。他双眼紧闭,对此山姆觉得庆幸。这是怎么回事?尸体的眼睛不是睁着的吗?用了胶水?胶带?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个男人很眼熟,像是他认识的某个人,可这明明不可能。

“四点回来。”山姆说。他总是会告诉奈德预计返回的时间,这是他禁不住要缔造的情节线索的一部分。他说过四点会回来。不,他并没显出丝毫的紧张不安,尽管他也许很焦虑。他向我问起来过店里的某个陌生人。穿皮夹克的,那人对书桌很感兴趣。

山姆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仓储单元。把卷帘门拉下,锁上了。然后他拿着钥匙站在门前。该死的!他该怎么办?单元里是干尸新郎。他不能就此离开,把尸体锁在里面。这是他买下的婚礼,都归他了,他得负责运走。他不能让奈德派车来运输,除非奈德亲自开车来,他相信奈德不会泄露什么。可是奈德是不会开货车来的,他们用了货运服务。

山姆从没遇上过这等好事。但是,拍卖会仍然能带来兴奋,有机会盈利,得到钥匙,打开锁着的大门。他会有期待宝藏的心情,因为不管里面是什么样的垃圾,它们曾经一定是宝物,否则人们不会花心力去储存起来。

假设他让奈德从另一个渠道租货车,并开车过来;假设他一直等到奈德过来,站在单元外面等,因为他不想其他人牵涉进来;假设他就待在这里受冻,天很快黑了,然后假设他们把全部的婚礼用品装入货车,带回店铺。假设所有这些完成,接着呢?他们把这可怜的干瘪的浑蛋带到某个地方埋了?把他扔进安大略湖,那他们得走过岸边的冰层,冰面还不会开裂,他们不会落水,怎么可能?即便他们能设法做到这一切,他肯定会浮起来。木乃伊新郎令破案小组困惑不木乃伊新郎令破案小组困惑不已。婚礼变态客疑云重重。惊悚的婚礼:她嫁给了僵尸。

拍卖会是仓储单元式的拍卖。和众多古董行业人士一样,山姆一周去那边两三次,就在环绕城市和邻近城镇的仓储商场四处转悠,它们都位于沿公路的荒地购物区。山姆的店被列入了电子邮件的服务列表,所以他会自动收到该地区所有的拍卖会信息,还附上了邮政编码。他只去方便到达的那些拍卖会,车程两小时以上的就不选择了。比这远的,投资回报比就不值得了,或者说平均而言划不来。尽管幸运的竞标者会赚钱,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撞见被尘土和清漆掩盖的真古董,或是一箱已故名人写给他秘密情妇的情书,或一堆本以为是人造的结果被验证是真品的珠宝?最近流行的一种真人秀节目声称能在开启空间的一瞬间就抓人眼球,来了!那是生活发生精彩巨变的发现,众人发出“哇”和“哦”的赞叹。

发现尸体未上报,难道这不是重罪吗?更糟糕的是,那家伙一定是被谋杀的。人不可能还没被谋杀,就穿着正式的婚礼礼服,被包裹在几层塑胶袋中,封口还贴了胶带。

“祝你好运。”奈德说。

正当山姆想着该怎么办时,一个高个子女人来到了他附近。她穿着那种有羊毛衬里的绵羊皮大衣,大衣兜帽还拉起来盖住了金色头发。她几乎是跑过来的。这会儿她来到了他跟前,十分焦虑的样子,尽管她竭力掩饰着。

“我该去拍卖会了,”他说,“看看能挑点什么。”

啊,他心想,是失踪的新娘。

奈德又继续凿木头。山姆闲逛到柜台旁,很随意地打开信封。里面是现金,都是20元面值的,还有一张纸,他抽了出来。纸上面只有地址和一个数字。那人没骗奈德,但他们是以责任最小化原则行事的,山姆的座右铭即“假设所有东西都有问题”。他看着铅笔写的数字,56,用心记住了它,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放入了口袋。下一次上厕所时他会立刻把它扔进马桶冲掉。

她碰碰他的胳膊。“对不起,”她说,“是你刚才买下了这个单元的东西吗?在拍卖会上?”

山姆从他那里得到一条消息,有位顾客昨天很晚时来过,奈德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他穿着昂贵的皮夹克,细细看过了所有的书桌。有趣的是他竟然在暴风雪天出门,不过有些人就喜欢挑战。当时店里没有其他人,这也不奇怪。督政府时期风格的优秀复制品是这家伙的兴趣所在,他询问了价格,说自己得再想想。他预订了一件东西,要求保留两天,还留了一百元订金,用的是现金,而不是信用卡,放在了收银机旁封着的信封里,里面还写有姓名。

他朝她微笑着,圆睁着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只盯着她的嘴巴,又抬起了目光。她个子和他差不多高,很强壮,足以独自把新郎拖进仓库,哪怕当时尸体没干枯。“是我,”他说,“确实。”

“对的,对的。”奈德说。他前臂上有太多刺青,看上去像裹着一层软装饰。他从来说话少,做事多,他认为,闭紧嘴巴就吸引不了穿高跟鞋的。此话没毛病。他喜欢这份工作,也感恩能有这份工作,这对山姆很有利,他不会因为问问题而毁了这工作。另一方面,他像数据挖掘器一样存储输入的信息,并在需要时准确无误地输出。

“但是你还没打开过吧?”

山姆就喜欢奈德这种不露痕迹的接受态度,他明明一眼就看出那多半和事实不符。“是啊,”他说道,“很难过,她也接受不了,不过她会好的,又不是无家可归,也不愁什么温饱。”

该做决定的时刻到了。他可以把钥匙递给她,并说,我看过你弄的烂摊子了,你自己清理吧。

“时间问题,”奈德说,“迟早的事。”

他也可以说,是的,我打开了,我正报警呢。或者,我粗粗地看了一下,好像是婚礼的东西,是你的?

“我自己走的,”山姆说,尽量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一直准备走来着。”

“没呢,”他说,“还没,我也买下了其他几个单元,我正要打开它呢。”

啪,啪,啪。停顿。“老婆把你踢出门了?”

“不管你付了多少钱,我给双倍的,”她说,“我之前不想卖它的,可是出了点差错,支票在邮寄过程中丢失了,我又有业务外出,没有及时收到通知,后来我第一时间坐飞机赶过来,可因为暴风雪又在芝加哥被困了6个小时,雪太大了。之后再从机场一路赶来,交通太糟糕了。”说完她紧张地咯咯笑着。她一定操练过这一段话,字句出来一气呵成,就像自动收报机里的纸条。

诸如此类的话,谁都他妈的没法子,干吗还提它?趁机狂欢吧,尽情享乐吧。倒不是说他今天真的很想放纵。格温妮丝对他的所作所为伤了他,真伤了他。他内心深处有一个阴冷的地方。“该死的雪,我真受够了。”他说。

“我也听说了暴风雪,”他说,“在芝加哥,太不幸了,很抱歉听你说被耽搁了。”他没有回应对方的报价,它就像两人的呼吸,在彼此间盘旋着。

“多半是天气变化。”山姆说。大家都这么说,也习惯了。我们把上帝惹火了,

“暴风雪正朝这边过来,”她说,“势头凶猛,它们总是一路往东。如果你不想被困在这里,得赶紧上路了。这事我会赶紧处理的,我直接付现金吧。”

“要晚几天吧。”奈德说。啪,啪,他继续拿凿子干活儿。

“谢了,”他说,“我还在想,里面到底是什么呢?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吧,对你那么重要。”他很好奇对方会怎么回答。

“什么时候运到这里?”山姆问。

“就是家族的东西,”她说,“我继承的,你知道的,水晶、瓷器,是我祖母传下来的,还有几件服饰珠宝,有情感价值,卖不了很多钱。”

“还有更多在路上呢,”他说,“都堆在芝加哥了。他们关了机场。”

“家族的东西?”他说,“有家具吗?”

山姆把大包扔在一把老式的埃姆斯钢制椅子上。“破玩意儿不少啊。”他说。奈德的目光从锤子和凿子上抬起来,他正在给家具添加几道假裂纹。

“只有一点点家具,”她说,“质量一般,老旧家具,不是那种谁都想要的。”

梅特拉泽还没开门。山姆叮叮当当地打开一道道门锁。他的合伙人早在了,在后屋,像往常一样正忙着伪造家具。不对,是美化家具。此人名叫奈德,或者是别人称呼的他的名字,而痛苦就是他玩的把戏,或者说把戏之一。他就是给木头打肉毒杆菌针的医生,只不过他让木头更显古旧而不是年轻。空气里飘浮着细密的木屑子,散发着着色剂的味道。

“但是我就是做这个生意的,”他说,“老旧家具,我开着一家古董店。人们常常不知道自己东西的价值。在接受你开价前,我想看一看。”他再次低头瞥了瞥她的嘴巴。

楼后面他的停车位头一次没人占着。店铺在女王大街西端,正好冲着惊涛骇浪拍击穷途末路的荒凉海岸。街的一边是时髦的咖啡供应商和精品店,另一边则是典当铺和廉价服装店,蒙在开裂的人体模型上的服饰都泛黄了。他的店铺招牌上写着“梅特拉泽”。橱窗里放着一整套20世纪50年代的柚木餐厅装备,还配着一套金黄色木质立体声音响。黑胶片又回来了:有钱人家的孩子会对这套音响柜爱不释手的。

“那我出三倍。”她说。这时她身子颤抖起来。“你现在要看这个单元实在太冷了!我们干吗不趁着暴风雪来前离开呢?可以以后再商量的。”她颇有意味地朝他微笑着。她的一缕头发落了下来,拂过她的嘴。她慢慢地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接着目光向下,盯着他腰带的方向。她在加大赌注。

格温妮丝的车子很顺利地发动了。她关了引擎,瞪着车窗外的他,得意扬扬地目睹他用冻僵的手指操作着跨接电线,盼着他没准会触电。运气不会这么好的:他示意她启动开关,电流从她的车流入了他的车,他的车又能动了。两人相互勉强地笑笑。他朝她挥挥手,开上了冰冻的大街。可是她早已转身走开了。

“好吧,”他说,“不错的主意,你可以对我多讲讲那些家具。不过,假如我接受你的开价,那么这个单元得在24小时内清空。否则他们会自己进来处理掉,而且会扣留我的清场预付款。”

他和格温妮丝没有孩子,因此离婚手续不用太长时间。一旦完成各项流程,山姆又能游手好闲了。他会像一只蜗牛在世间流浪,背着全部身家,也许这也是最让他感到舒适的。他会吹着欢快的口哨,会随意漫游,浑身又散发自己的味道了。

“哦,我保证会清场的,”她说着把手插进了他的臂弯,“可我得有钥匙啊。”

尽管他的蓝眼睛正在变小,他依然对此深信不疑。难道是他的脸在变大?不管什么原因,他的双眼和面孔的比例在变化,就像他的双肩和肚腩比。他仍然可以施展蓝眼睛魅力,大多数时间它还是有用的,当然不是针对男人们。男人更能辨别其他男人是否在胡说八道。对付女人的诀窍在于要盯着她们的嘴巴。这是其中一计。

“不急的,”山姆说,“我们还没谈定价格呢。”

他这一生可就指望它们了,那对大大的蓝眼睛。圆圆的,真诚的双眼。骗子的双眼。“你看上去就像是布偶娃娃。”有个女人曾这么评价过他的眼睛。“我又如此的脆弱。”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很魅惑的样子。凝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哪个女人能打心里不吃他那套街头小贩兜售名牌丝巾式的瞎话呢?

她看着他,笑容消失了。她意识到他是知情的。

他毕竟不是个浑蛋,他拼命规劝自己走进婚姻,甚至相信自己会改变。他也不年轻了,也许是该安定下来。从外表来看,她并非热辣尤物,那又怎样?辣妹太过自恋,又挑剔又变化无常。格温妮丝没那么火辣迷人,所以她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也没那么在意。有一次他把她放倒在床上,赤裸着身体,然后用百元大钞盖在她身上。她这样的好姑娘,这是多令人兴奋的东西,如此催情!可是自打他第一次因运气不好向她借了一笔贷款后,这种百元大钞短缺变成了周期性的、日渐严重的情况,一旦她发现了这种短缺后,效果就适得其反了。她双眼眯起来,乳头也收缩成葡萄干似的,身体如梅子般干瘪了。正当他能给予大量的同情和安抚时,砰!他一下子被关进了虚拟的冰箱,哪怕他有着一对幽蓝的大眼睛。

他不该再继续扯了,应该拿了钱赶快逃走。可是他觉得太有趣了,一个真正的女凶手,就在眼前!尖锐、鲁莽、性感。他有一阵子没体会这种勃勃生机了。她会试着在他的饮料里下毒吗?或是把他带到一个幽暗的角落,拿出袖珍折刀对他晃着,顶着他的颈静脉?他会敏捷到抓住她的手吗?他想要在周围有人的安全地带向她和盘托出。也就是说,他想看着她的表情,当她得知自己已经被他牢牢拿捏住时。他想听听她讲的故事,或者是系列故事,她的故事肯定不止一个。他要这么做。

一开始,他不能说自己不喜欢与她结婚后的种种便利,如衣食无忧、生活舒适等。

“离开这里,往右转,”他说,“到了下一个交通灯路口,径直往前。那里有一家汽车旅馆,叫银色骑士。”他知道自己参加拍卖的所有仓库群附近的汽车旅馆酒吧。“我在酒吧里见你。要一个卡座。我这会儿还得看看另一个单元。”他差点儿说“你在那里订一个房间,因为我们都知道要干什么”,不过这样操之过急了。

他在她面前还是比较率直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没有完全撒谎。他告诉她,说自己的收入是靠古董店,这话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他没有提及其他的收入来源。他还说在自主经营生意,没错,不过他有合伙人,这也没错。她眼中的他是个很有活动能力、积极昂扬的男人,是个性爱魔法师。他眼中的她则是一个外表体面典雅、内里可以让他安定一阵子的人。他可以不再住汽车旅馆或在商店后面露营,她早就有一栋房子,很方便的,他去的话其中一间房给他住。随着诸事顺理成章后,他反而越发局促。他工作上需要频频出差,他告诉她,要检验古董什么的。

“银色骑士,”她说,“店外面有银色骑士招牌吗?骑马救人的那种?”她竭力表现得轻松。她又笑了,有点气喘。山姆没有悔棋,相反他做出了谴责皱眉的表情。别以为你能魅惑我,女士,我可是来赚钱的。

山姆在这节骨眼出现了,他熟知斯塔福德郡,冲她微笑,彬彬有礼,殷勤有加。他擅长享乐,对此有少见的天赋。他乐于分享。

“你不会找不到的。”他说。她会丢开他吗?让他陷入困局?没人知道怎么追踪她,除非她蠢到在租单元时用了真名。这么做有风险,让她走出自己的视线范围,可是他需要冒风险。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她会坐在银色骑士酒吧里等他。

不过在为瓷器猎犬买配件的那天,她准备行动了。她本不该对陌生男子,就是他,如此敞开心扉,不该主动给予如此多的个人信息。父母双亡,得到一大笔遗产,足够让她能辞掉学校教职,开始享受生活。可是怎么享受呢?

他给奈德发短信:交通瘫了。该死的暴风雪。明早再弄。晚安。

他们第一次好上,是格温妮丝走进他店里,想给自己刚继承的一个很丑陋的斯塔福德郡古董瓷器猎犬买一个相配的东西。当时她觉得他令人难以抗拒:他急躁、令人兴奋,又很有趣,就像20世纪50年代音乐剧里的配角,某个可爱滑稽的家伙,淘气,但内心值得人信赖。很可能此前没有其他男人像他那样关注过她,即那种细致入微、摩挲般的把玩和观察,仿佛她就是一只价值昂贵的茶杯。也有可能她还没开始关注身边的男性,因为她一直忙于照顾生病的父母,没有在男人身上花太多时间,也没有让男人在她身上花太多时间。可以这么说。倒不是说她不美。她很美,是小巧玲珑型的美,只是她好像并不明白该如何处置这种美。她有过几任男友,不过在他看来他们都是些可悲的胆小鬼。

他非常冲动地想拿掉手机里的SIM卡,把它放进干瘪新郎的胸口口袋里,不过他忍住了。然而他还是下了线:没有关机,但下了线。

可是她失败了。

我不知道,警官,奈德会说。他从仓库给我发短信。大概4点左右。他那时还好好的。他照理一早会回到店里,然后我们就开着货车过去,把几个单元都清了。这之后,就没消息了。

把他从困境中拉出来,给他掸掸灰尘,把他擦得锃亮如新,这种事情曾是她挚爱的使命。要有人能治他,只有她了。

什么穿礼服的干尸?真的吗?别瞎说!我哪里知道。

她确实不愿意。她痛苦地长叹一声,一辆发动不了的汽车是他无休止的窝囊表现中的又一笔。她开始穿上冬衣,戴上手套、围巾,穿上靴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能听到她撸起了无形的袖子:赶紧解决问题。

一样样来。首先,他打开了第56号单元。一切照常:几件家具,品质上乘,是那种可以在店铺里再出手的。摇椅,松木的,魁北克产;两张茶几,20世纪50年代的,应该是桃花心木的,细长的乌木桌腿;在这些中间,还有一张工艺书桌;右手边的三个抽屉里有密封的白色袋子。

“要不然我就得在这里等着,直到他们派卡车过来,”他说道,露出自己希望展现的漫不经心的微笑,“可能得几个小时,也许……也许我得在这里待一整天。你可不愿意吧。”

完美,确实如此。最大限度的推诿。没有丝毫与他相关的线索。我不知道它怎么在那里的!我在拍卖会上买了这个单元,我出价得手了,谁都可以的。我也和你们一样惊讶!不,我把这些抽屉运回店里前没有打开过,干吗打开?我卖古董,又不卖抽屉里的东西。

“你回来干吗?”她问。一脸卑下却迷人的微笑:没准她会好心地看看她自己的车能否发动,接着也许她会帮他把车发动起来?可以这么说,他默默地自言自语。他甚至不介意试试把她发动一下,看看能否把她赢回来,至少有足够的时间来利用一下和解的激情,但现在不是时候。

接着终于有下家买去了那张书桌,很可能是周一,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他只是个储物箱,只是个送货员。

无疑是格温妮丝计划清单上最重要的事情,她就爱列清单。

奈德也没打开过抽屉。他很清楚哪些抽屉不该开。

于是他无精打采地走回屋里。幸好他还有钥匙,尽管换锁

山姆可以把货安全地留在原地,次日中午之前都不会有人去干涉这个上锁的单元。他和他的货车在那之前就能顺利赶来。

那是没唱出的歌词,因为所有这些对极地涡流的赞美,让我们大赚一笔。聪明点,找个暖气,吻我的屁屁。

他查看了一下手机,有一条新短信,格温妮丝发来的。我错了,快回来吧,我们好好商量解决。

他又试了试点火装置。咔嚓咔嚓,死死不动。冰冷的空气中他呵气成雾,手指尖发白,耳垂冻僵,于是他打电话给通常的服务机构,让他们来充电发动。回答他的只有录音:中介会很快予以处理,但是又建议他,鉴于如此恶劣的天气情况,平均等候时间为两小时,请不要挂机,因为我们真的很重视为您的服务。接着传来了欢快的音乐。把你的愚蠢冻掉,

他心生一种怀旧的情绪:那种熟悉、温馨、安全。安全就够了。他很高兴得知自己很快会拥有安全。可是他没有回复。他需要这个即将进入椭圆形的自由落体时间。那里面一切皆可能发生。

本来好好的退路,这一下被搅局了。他甚至没机会在拐角处呐喊一声,乌拉,终于解脱了,水手进了公海,谁还要女人像水泥块一样黏着你的脚踝,拖拽着你啊?他挥挥手离开,向新的冒险挺进。

他走进银色骑士酒吧时,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还订了个卡座。他为这即刻的默许感到欣喜。此时她脱去了大衣,全身上下是她这类女性常有的装束:一身黑,寡妇黑,蜘蛛黑。这与她灰金色的头发很相配。她的眼睛是榛果色的,眼睫毛很长。

车子就是这时候发动不了的。该死的奥迪。他真不该接受这一大坨豪华汽车垃圾的,当时就为了和一个欠债人扯平,尽管那时候似乎还是一笔很大的交易。

他悄悄坐进她对面的座位,她朝他微笑,但是笑容很淡,是那种若有若无、忧伤的微笑。她面前是一杯白葡萄酒,几乎没动过。他也点了同样的酒。两人暂时沉默不语。谁先开口?山姆脖子后面的每根汗毛都警惕着。她头后面墙上的平面屏幕上,暴风雪正无声地滚过来,就像一大波五彩纸屑。

“我发短信给你,”他说,“祝你幸福。”这么说是否太挖苦人?是的,积怨是错误的。别傻了,山姆,他告诫自己,你这样就不理智了。

“我想我们会困在这里。”她说。

“我什么时候再见你?”他朝大门走去时,她冲他喊道。

“那就为此干一杯吧。”山姆说着,睁大了他圆圆的蓝眼睛。他直盯着对方,举起了酒杯。她除了举起杯子之外,还能怎样呢?

她故意不理睬他,还给自己泡了杯咖啡,那味道很好闻。看起来还有一片烤面包,她当然不会因为心情不佳而吃不下去的。他心里气恼。这样的时刻她怎么还能吃东西?难道在她眼里他什么都不是?

是的,就是他,没错。我当天晚上在吧台上班,就是暴风雪那晚。他和一位火辣的黑衣金发女人在一起,他们好像关系很不错,你懂我的意思吧。他们离开时我没看见。你真觉得积雪融化时他们会在防雪堤上找到她?

在客厅里,他从衣柜里抓起自己的冬季大衣,在大衣口袋里找手套,还有厚围巾和羊皮帽子。他看见格温妮丝依然在厨房里,胳膊肘支在高档玻璃桌台面上,那东西是他买的,不过现在归她了,他压根不想为此再和她争吵了。再说,他其实也没付钱,是他弄来的。

“那么,你到里面看过了?”她说。

他又往大包里塞了一件运动衫:好了,应该够了。他把包合上,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拎起电脑包,慢慢跑下楼梯,一步两台阶,和往常一样。他不用再考虑换掉楼梯上的旧地毯了,反正这对他是一件好事。

“是的,看过了。”山姆说,“他是谁?怎么回事?”他希望她别哭出来,这样会很扫兴。不过没有,她只是下巴轻颤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在某些幻想中,他会坐起来,毕竟他压根儿没死嘛。尖叫!接着,亲吻!但在有的幻想里,他即便真死了也会坐起身来。眼球直往他脑袋里转,可是饥渴的双手却伸向了她的实验服的纽扣。这就是另一种场景了。

“很糟糕,”她说,“这是个错误,他不该死的。”

他那冰冷惨白的脑袋对着她静静地微笑着:我就是个谜,你永远得不到我的密码,看不透我的。可是,你就戴着那副橡皮手套再来一次吧!哦,来吧!

“可是他死了,”山姆口气温和地说,“事情发生了。”

接着,这个好奇、鲁莽的小侦探试图重现他悲惨的死亡事件,追溯他任性的脚步,正是这些脚步引他走进邪恶人群,导致了他的悲剧下场。祝你好运,甜心,

“啊!是的,发生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说起来真的……”

她心想,真是可惜!

“相信我。”山姆说。她不会信的,但是她会假装。

那他为何很乐于如此想象呢?自己躺在太平间里,而法医,无疑是一个性感火辣的金发碧眼美女,虽然身上的实验室服装盖住了她紧实、正经的女医师的胸脯,她正用自己那灵巧而熟练的手指探究着他这具尸体。那么年轻,那么性感!

“他喜欢……克莱德

可它们就是他的。它们是他俩刚开始约会时格温妮丝对他的印象:他是百兽之王,是把她甩来甩去、在她身上乱咬的强势掠食者,他按住她,欲火中烧,一只爪子抓着她的脖子。

喜欢被勒着脖子。我并不是很乐意这样,可是我爱他,我很爱他,所以他怎么喜欢我就怎么做。”

还有那些印着狮头和名字首字母的庄重的袖扣,那是格温妮丝两年前送他的圣诞礼物。这些不可能是他的东西,像他这种品味的人。它们一定是凶手的!

“当然。”山姆说。他宁愿她不说出那个木乃伊新郎的名字,克莱德太过时了,他宁愿他匿名。他很清楚她在撒谎,可是撒谎的程度如何呢?他自己撒谎的时候喜欢尽量靠近事实,如果可能的话,即少一些捏造,少一些竭力回忆的刻意,这么说也许有一些是真实的。

那他的iPod又如何呢?让我们来看看,在那把餐刀刺进他耳朵之前,他在听什么。播放列表上会有编码!

“于是,”她说道,“他就那样了。”

24小时之前,因此受害者那时还活着。

“他就怎么了?”山姆问。

他怎样才能在走出房子时不让她看到自己,看到他本人以及他悲惨的撤离?把床单拧成绳索,从窗口爬出去,顺墙而下吗?他脑子一片凌乱,气得都有点斗鸡眼了。为了静下来,他回到了和自己经常玩的心理游戏中:假设他是谋杀案的受害者,那他的牙膏会成为线索吗?我判断这管牙膏最后一次被挤是在

“他就死了。他不断痉挛,我以为他只是在,你懂的……就是他常有的动作。可是这次过分了。然后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那是我们婚礼前一天,我为这事都规划了好几个月!我告诉大家,说他给我留了言,消失不见了,他抛弃了我,丢下了我。我太紧张了!什么都送到了,婚礼礼服、蛋糕,所有的一切。而我,唉,这听起来太怪异了,可是我把他穿戴整齐,在纽扣洞里放了康乃馨,诸如此类的。他看上去帅极了。之后我就把所有一切打包放进了这个仓库单元。我脑子乱糟糟的。我一直在期盼婚礼,我把所有东西聚在一起,就像是终于实现了。”

剃刀、袜子、男式内裤、T恤等等。他接着走进一间自己一直用作办公室的空房间,迅速将笔记本电脑、手机、笔记本,以及一对充电线塞进电脑包;还包括一些散落的文件,倒不是说他多在乎文书;此外还有钱包、信用卡、护照,他把这些都插入了不同的口袋里。

“是你自己把他放到那里的?还有蛋糕和其他所有东西?”

他知道迟早是这结果,但这一切还是太快了。他本该更加警觉,先把她给甩了,这样就处在优势位置了。难道那才是劣势吗?其实,被动的一方可以把这个角色当作自己的权利。他套上牛仔裤、运动衫,把一堆东西塞进自己已经用了一阵子的一只大包里,那只包是他未执行的航海计划的一部分,余下的杂物他可以过后再回来拿的。卧室马上就是她一个人的了,那里曾充满了性爱的电力,上演着你拉我拽、推入抽离的肉搏戏,此时已经像一个他即将抛却的酒店房间。难道是他帮着挑选了这张丑陋的仿维多利亚时代的床吗?确实,或者说,在犯下这个购买错误时,他至少是袖手旁观来着。不过那些窗帘帷幔,那些有着呆板玫瑰图案的面料不算。反正他问心无愧。

“是的,”她说,“并不难,我用了推车。你知道的,搬运重箱子或家具等物件的那种。”

可他们好像不再是朋友了。“请便。”她平视着他。因此,他不得不满怀羞辱、步履蹒跚地趿着那双被重重践踏的羊毛拖鞋,走出厨房。他身穿那件睡衣,上面还印着羊跳过栅栏的图案,那是两年前她送的生日礼物,那时她还觉得他可爱有趣。

“很有策略啊,”山姆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我们可以稍后再商议的,”他说,“不就是那些法律上的玩意儿嘛。我得去打包。”假如她只是虚张声势,这就是时机;可是不对,她没有阻止他。她甚至都没说,“别傻了,山姆!我并没有让你马上离开的意思!坐下,喝杯咖啡!我们还是朋友!”

“谢谢。”她说。

“你要去哪里?”她说,“我们得商量一下具体细节。”他很想说一些伤人的、坏脾气的话,诸如“流浪街头”“你也会关心我啊!”“这已经和你的正事不再有关系了,对吧?”等。可这样就犯了战略错误。

“听起来像讲故事,”山姆说,“没多少人会信的。”

他从桌旁站起身。她本来应该得体地推延驱逐令,留出给他穿衣和修面的时间,同一件睡衣连穿了5天的男人确实身处劣势。

她的目光低垂在桌子上。“我知道。”她轻声说,接着又抬起视线,“但是你相信的,是吗?”

她坐在桌子对面,准备进行一场毫无疑问是她期待的战斗,她额头上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在脖子后面扭成了止血带的样子。她那直线型的金耳环和叮当作响的项链渲染着她金属般坚硬的决定。她脸上的妆容也在为这一幕做好了准备,干燥血红的唇色,乌云般黑的眉色,她双臂交叉环抱,遮住了曾经魅力十足的胸部:伙计,现在可行不通了。最糟糕的是,在她武装自我的坚硬外壳之下,是对他的漠然。既然两人之间所有的情节剧都表演过了,最终她对他厌倦了。她在倒计时,等着他滚蛋。

“我不大相信故事的,”山姆说,“尽管现在,我可以对你说我相信它。”也许他以后会从她那里得知真相。也许不会。

山姆想要反抗,他到底犯了什么重大的、恶臭的、腐烂的、无可救药的过错呢?他以前也没少乱放钱或弄脏口红。他可以责怪她的口气:干吗突然这么暴躁呢?他也可以抨击她扭曲的价值观:她的幽默感、对生活的爱,还有道德标准是怎么了?或者他也可以规劝:宽容是美德!再或许他可以好言相劝:为什么像她这样一个善良、耐心、热心肠的女人,竟然会以如此粗暴的心理攻势来打击他这种脆弱易伤的男人?另外,他也可以发誓做出改进:我可以做什么吗?请告诉我!他可以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她会坚定地回答说他已经用完了所有的机会。他可以对她说他爱她,可是她会说,爱不靠言语而凭行动。最近她一直这么说,反复地说,像是在做预言。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你不会说出去吧?”她颤抖地微笑着,咬着嘴唇。她太小题大做了。她到底做了什么?拿香槟酒瓶砸了他的脑袋?给他注射了过量的药物?牵涉多少数额的钱,又是什么形式呢?肯定是关于钱。她是否盗用了那个可怜家伙的银行账户,被他发现了?

“哇哦,慢着。”他说,接着停顿下来。没用的,这不是吵架的开局打法,不是恳求更多关注,也不是在谈判中给出条件。这三种情况山姆之前都经历过,而且他也熟悉各种面部表情的组合。格温妮丝没在咆哮,也没噘嘴或皱眉,她的目光冷冰冰的,声音平淡。她这是在做宣告。

“走吧,”山姆说,“左边的电梯。”

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早餐本身就是一场灾难:格温妮丝告诉山姆,他们的婚姻结束了。山姆放下叉子,接着又拿起来,把吃剩下的炒鸡蛋推到一旁。格温妮丝以前常常做出最可口的炒鸡蛋来,所以他只能判断,早餐那坚硬无比的炒鸡蛋也是她驱逐方案的一个步骤。她不再愿意取悦他,恰恰相反,她本来可以一直等到他喝过咖啡再说的,她明知没有咖啡因的刺激他无法集中精力。

房间一片漆黑,除了透出点街上的微光。交通拥挤,和往常一样。雪真的下了起来,轻轻拍打着窗户,就像一群小老鼠组成的神风特工队往玻璃上撞,竭力想冲进来。

山姆能理解这一点。格温妮丝在最终和他分手前,已经习惯了通过换床单来暗示自己终于要在纯净的床面给他来点薄唇的、水润的、不太情愿的性爱了。完事后她会立即再换床单,以此来强调,他,山姆,就是她洗衣机里充满细菌、引发污渍、被跳蚤叮咬过的废料。她不再伪装,不再假装呻吟,因此这一幕就在怪异的静穆中进行,四周充斥着织物柔软剂粉色、甜腻的气味。那气味渗透进他的毛孔。在这种氛围里,他很惊讶自己还能进行下去,动作居然还那么敏捷。不过他向来会让自己惊讶的。谁知道他下一步还会做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抱着她,不,用胳膊按住她,是他做过的最刺激的事。她像高压电线般危险地嗡嗡着。她是一个裸露的插座,她是他无知愚昧的最终结果,是他无法理解也永远不会理解的一切的结果。一旦他松开她的一只手,他可能就死了。他转过身。这一刻,他是在逃命吗?她刺耳的呼吸声在追逐他吗?

接下来,他的车发动不了了。都怪这反常的寒流,是极地涡流造成的,脱口秀演员早就拿“极地涡流”这个词在网上开了好多关于自己老婆阴道的玩笑。

“我们应该在一起,”她说话了,“我们应该永远在一起。”难道她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对她那个悲伤的、已经成为木乃伊的替身?他抓住她的头发,咬住她的嘴巴。他依然领先,他超过她了。再快一点!

冻干尸新郎

没人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