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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告诉邻居们说我死得很圣洁。我被安放在一口很深的棺材中,棺材则放在一间黝黑的屋里,我一身白衣,盖着厚厚的白色面纱,这对处女很合适,也很能掩盖我的胡子。我在那里躺了两天,尽管夜里我自然是能四下走动的。有人进来我就屏住呼吸。他们蹑手蹑脚的,说话也压低声音。他们并不靠近,对我的病还是很害怕。他们对我妈妈说,我看起来就像天使。

大家收买了牧师,此外,我们还博取了他的同情。每个人都愿意一边相信自己在做善事,一边把整包的钱塞进口袋里,我们的牧师也不例外。他对我说,上帝挑选了我,因为我是一个特别的姑娘,也可以说就像新娘那样特别。他说我被召唤去献身,还说我的痛苦会净化自己的灵魂。他说我很幸运,因为我一生都很天真无辜,没有男人想玷污我,那样我就能直接进天堂了。

妈妈坐在厨房里,就像我真的死了那样哭泣着,连姐姐都竭力表现出忧郁的样子。爸爸穿着黑西装,奶奶做烘焙。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胃填得满满的。到了第三天,他们往棺材里塞满了潮湿的稻草,把它运到墓地埋了。大家祷告着,还立了一块大小适中的墓碑。三个月后,我姐姐出嫁了。她坐着马车到了教堂,这在我们家族是头一人。我的棺木就是她阶梯中的一级。

最后大家决定让我去死。这样我就不会碍着我姐姐了,不会像厄运般笼罩她。“有一个幸福总好过两个都悲惨。”奶奶说,她喜欢把蒜瓣围着我的房门贴上一圈。我也接受这个决定,想帮帮大家。

既然我已经死了,就更自由了。只有妈妈得到允许可以走进我的屋子,他们管它叫我曾经住过的屋子。他们告诉邻居,说要保留这个房间来纪念我。他们在门上挂了我的肖像,那是我还像个人时拍的照片。我不知道这会儿自己什么模样了。我避开所有的镜子。

他们告诉邻居,说我得了一种耗体力的病,发烧,说胡话。邻居们送来鸡蛋和卷心菜。他们还不时前来探望,打听消息,但是他们并不想看见我,不管是什么病,没准儿会传染。

在幽暗中我阅读普希金,还有拜伦爵士,以及约翰·济慈的诗歌。我了解了什么是枯萎的爱,还有抗争和死亡的甜蜜。我觉得这些想法很抚慰我。妈妈会给我送来土豆和面包,还有装着血的杯子,并将夜壶拿走。她以前总喜欢给我梳理头发,直到它们开始一把把地脱落;她以前常抱住我哭,可现在她已经不那样了。她尽可能快地进出,不过她竭力掩饰着。她当然是恨我的。在你意识到一个人的痛苦就是他对你犯下的恶意行为之前,你只能为他感到难过。

白天我被关在自己黝黑的房间里,我这不是开玩笑,这样很好,因为我不能站在阳光下。到了夜里,睡不着,我就在房子里溜达,听着其他人打呼噜,因为做噩梦而大声叫喊。猫是我的同伴,它是唯一愿意靠近我的活物。我浑身血腥味,都是陈旧枯干的血腥味,也许这就是它跟随我,爬到我身上舔我的原因吧。

夜里我在房间里走动,后来到院子里走动,再往后就到林子里走动。我不再担心会碍着其他人或他们的未来。对我来说,我没有未来。我只有现在,那个似乎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改变的现在。要不是病情不时会发作,连着好几个小时的疼痛,还有那些我无法理解的呢喃声,我都可以说自己是快乐的。

“诅咒或疾病,都一样,”我姐姐说,“不管哪一种,反正被人发现了就没人会娶我了。”我点点头,确实如此。她是个漂亮姑娘,而且我家也不穷,几乎算是绅士阶层。没有我的话,她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奶奶去世了,接着爸爸也走了。猫越发衰老。妈妈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我可怜的姑娘,”她会这么说,虽然确切来说我已经不再是姑娘了,“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啊?”

“上帝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做?”妈妈问。

唯一的答案就是:我只能靠自己了。我开始探索自己能力的极限。我发现,隐身时比被人看见时更有能力,尤其是半隐半现时最厉害。我在林子里吓坏过两个小孩,是故意的。我让他们看见了我粉红色的牙齿、长毛的脸,还有红指甲。我对他们喵喵叫,他们尖叫着逃开了。很快人们就不来我们这边的树林了。夜里我朝一个窗户里张望,让一个年轻姑娘歇斯底里发作。“鬼!我看见鬼了!”她抽泣着。看来,我是个鬼。我心想。鬼到底是怎么和人区别开的?

“她是人。”爸爸说。他给了医生很多钱,让他回他的外国去,别再来了。

一个陌生人提出要买下我家的农场。妈妈想把它卖了,搬去和姐姐,还有她的绅士老公以及她健康开朗的全家一块儿住,全家人的画像才刚刚画好呢。可是妈妈做不到,她怎么能撇下我呢?

“什么意思?”奶奶问。“天生怪物。”医生说。他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是我们请他过来的。要是我们这里的医生,早就散布谣言了。“这是拉丁文,意思就是怪物。”他以为我听不见,因为我正在咕哝,“谁都没过错的。”

“去吧。”我对她说。现在我的声音有点像低吼,“我会腾出自己的房间,我有地方住。”她很感激我,可怜的人儿。她很牵挂我,就像对手指上的倒拉刺,对一个痦子,我是她的一部分,可是摆脱我她又很开心。她这辈子已经为我付出太多了。

他告诉大家这种病的名字,里面有几个字母P和R,反正我们也听不懂。我这样的病他之前只见到过一例,他边说边看着我黄色的眼睛、粉红色的牙齿、红色的手指甲,我胸口和手臂上黑色的长毛发。他想带我去城市,让其他医生看看,可是家人不同意。“她是天生畸形。”他这么说过。

在打包整理和卖家具期间,我整日躲在草垛里。那里对我来说足够了,不过冬天可不行。一旦新人搬进来,避开他们倒是不难。我比他们更了解这屋子,包括入口和出口。我可以在黑暗中活动自如,变成一个又一个的鬼魂。我在月光里用长着红指甲的手摸别人的脸,不由自主地发出生锈的铰链的声音。他们拔腿就跑,于是这里成了闹鬼之地。之后这里就全归我了。

医生这么说过,她需要吃大量面包。这个,还有土豆。她也要喝血。鸡血很有用,或者是母牛的血。别让她喝太多。

我靠在月光下偷挖土豆、从鸡舍偷鸡蛋为生。我间或偷一只母鸡吃——会先喝鸡血。这里有看门狗,不过虽然它们会朝我叫,却从不攻击我,它们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在自家房子里试图照镜子。据说死人是看不见自己的镜像的,确实如此。我看不见自己。我倒是见到东西了,可那东西不是我自己,它看上去不是那个我心里自认为的善良美丽的女孩。

给她喂面包吃,

但是此刻一切都要结束了。我变得太显眼了。

“那他为什么不开一些药呢?”妈妈问。奶奶哼了一声。她自有想法,它们都和马勃菌与树桩水有关。她一将我的头按在泡着脏衣服的水里,就做起祷告来。这是为了驱赶恶魔,她坚信恶魔从我嘴巴里流进身体,藏在胸骨附近。妈妈说她的出发点是好的。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医生说这是一种病。”爸爸说。他总想标榜自己理性。他读报纸,还坚持让我学会读书,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断鼓励我。不过我已经不再偎依在他的臂弯中了。他让我坐在桌对面。虽然这个距离让我很痛苦,但我能理解他。

黄昏时分我正在采蓝莓,就在树林边缘的草地,我看见两个人分别从相反的两头走过来。一人是小伙子,另一人是姑娘。小伙子穿得比姑娘好。他还穿着鞋。两个人看上去鬼鬼祟祟的。我明白那种样子,回头瞥着,走走停停的,我自己就特别谨慎隐秘。我蹲在草堆里看着。他们抓住彼此,缠绕在一起,倒在地上。他们发出呻吟声,低吼着,轻声尖叫。也许他们癫痫发作了,两人同时发病。也许他们,哦,终于!像我一样。我爬近了想看个究竟。他们不像我,比如说,并没有毛茸茸的,除了头发。这我能看出来,因为他们几乎脱光了衣服。不过后来,我可是费了点时间才明白的。他们一定是发病的初级阶段,我想。他们知道自己发生了变化,于是找到彼此做伴,一起发作。

即便如此,她还是挑不出一个来。家人们都一直受人尊敬,甚至多多少少被人喜爱。此时如此,以后也一直会这样,如果对我能有什么法子的话。也就是说,在我的事情走漏风声之前。

他们似乎从浑身的抽搐中获得了愉悦,即便他俩还不时地咬着对方。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我也能加入该多好啊!这些年我已经对孤独感到麻木了。此刻我觉得那麻木在消融。可我还是不敢靠近他们。

奶奶皱起眉头,她可有一长串的名单。

一天夜里小伙子睡着了。姑娘用他脱下的衬衫盖住他,吻着他的额头。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又是谁在诅咒我们呢?”妈妈说。

我从草丛里走出来,轻轻地向他走去。他就在那里,躺在椭圆形的压平的草上面,就像摆放在浅盘里。很抱歉,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把自己长着红指甲的双手放在他身上,咬他的脖子。这是肉欲还是饥饿?我怎么知道差别?他醒了,看到我粉红色的牙齿,黄色的眼睛。他看到我的黑衣颤动着,看着我跑开了,他知道我去了哪里。

“好几年她都很正常,”爸爸说,“就是那次得了麻疹之后,当时她7岁,就是那以后。”

他告诉村里的其他人,于是人们开始猜测起来。他们挖出了我的棺材,发现里面是空的,于是害怕极了。这会儿他们正朝着这房子走来,现在是黄昏,人们拿着长棍、手电筒。我姐姐也在其中,还有她丈夫,还有那个我吻过的小伙子。我认为自己当时是在吻他。

“也许是一种诅咒。”我奶奶说道。她和香肠一般干瘪陈旧,但到了她这个年纪这也很自然。

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呢?我怎么解释呢?当人们认定有恶魔存在,就得有人填补进去,无论是你主动走上去,还是被人推进去,结果都一样。“我是一个人。”我可以这么说的。可是我有什么证据呢?“我天生畸形!带我去城市!有人可以研究我!”没用的。恐怕这对那只猫来说也很不幸。他们怎么对待我,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猫。

“她以前是多可爱的宝宝啊,”妈妈会说,“一切都很正常。”她很伤心生下了我这样的孩子,这就像一种耻辱、一种审判。她做错了什么呢?

我是一个宽容的人,我知道他们的初衷是好的。我穿上了自己的白色婚纱,戴上白色面纱,就像个处女。人必须得有仪式感。那呢喃声变得很大:我该起飞了,我会如彗星一般从燃烧的屋顶坠落,会像篝火一样闪亮。他们一定会对着我的灰烬不停念咒语,确保我这次真的死了。不久我就会成为倒挂起来的圣人,我的手指骨会被作为黑暗遗物出售。到那时,我会成为传奇。

我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呢?问题都一样。可能性小之又小。全家上下可以探讨的都探讨过了,夜里他们脸色阴郁,围着厨房餐桌坐着,久久不散。百叶窗紧闭着,大家吃着干瘪陈旧的香肠,喝着土豆汤。要是我神志清醒,我也会一同坐着,尽力加入谈话,一边在碗里搜寻土豆块。要是又神志不清,我就会身处幽暗角落,自己咕哝着,一边听着别人无法听到的呢喃声。

也许在天堂我会像个天使,或者说是天使会像我这样。这对其他人而言,会是多大的惊奇啊!我期待着。

天生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