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石床垫:阿特伍德暗黑九故事 > 第3章

第3章

他当然读过《阿尔芬地》系列,或者说读过一部分:他觉得自己欠了乔丽的,万一她问起他对此如何评论,他就能诚恳地告诉她这系列作品如何的糟糕。乔丽当然也读过。她禁不住自己充满嫉妒的好奇心,她是克制不住的。不过两人都没有承认自己竟被彻底折服。

在丁陪着乔丽去河船的那少数几次里,他依稀记得阿尔芬地有着匪夷所思的起源。该传奇始于一系列关于剑和魔法的虚假童话故事,它们最初发表在廉价杂志上,就是那种封面印着半裸姑娘被蜥蜴人觊觎的杂志。河船的常客,尤其是诗人们,他们常常开康斯坦丝的玩笑,不过他猜想后来他们不再嘲笑她了。金钱万能。

幸好,丁想,据说康斯坦丝·W. 斯塔尔似乎与世隔绝,她丈夫去世后尤甚,这一报纸上的讣告被乔丽默不作声地略过了。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C. W. 斯塔尔是不会出席葬礼的。

随着斯塔尔之星冉冉上升,乔丽的星辰逐渐黯淡:她不再闪烁,不再胡闹。在新书出版的日子里,C. W. 斯塔尔的抢购狂潮在书店引发了长长的、闹哄哄的排队人群,男女老少都穿得像邪恶的红手米尔兹莱斯,或是面无表情的时间吞噬者斑豆皮,或香须弗雷诺希娅,即带着靛蓝蜜蜂和绿宝石蜜蜂随从的复眼女神。尽管乔丽从不承认自己注意到了这些,但所有这些喧闹的场面一定会引她侧目。

完美世界的可能性是多少?百万分之一。

不幸的是,康斯坦丝·W. 斯塔尔并未因她的脆弱所预示的那样隐入了沉寂无名。相反,她变得赫赫有名,尽管原因很荒谬:她以C. W. 斯塔尔的身份成了一个脑残幻想系列作品的作家,该系列名为“阿尔芬地”。她靠阿尔芬地赚了一大笔钱,以至于加文这个相对贫困的诗人在死前几十年里肯定一直觉得生不如死。他肯定懊恼自己那天居然被乔丽这个过热的雌激素引入了歧途。

“如果帕特南葬礼上大家的话题全是康斯坦丝·W. 斯塔尔的话,”丁说,“那我绝对拒绝,因为它不会如你所言,很有趣,而会给你带来很大伤害。”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你会输的,乔丽。就像上次那样,她有胜算优势。

哦,拜托了,丁心想,别再“那个叫什么来着”了!乔丽还在纠结着康斯坦丝,那个被她玷污了床垫的同居女友,她甚至都不愿直呼其名。

“不会谈她的,我敢保证!”乔丽说,“都是50多年前的事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

“哦,这我懂的,”乔丽说,“我们都烧过头了,太热了,没法持久的。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妻子的双下巴。也许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也会在,不是很有趣吗?”

都记不清了,怎么可能谈她呢?总之,她那么脆弱

“你太争强好胜了,”丁说,“你还是不肯相信自己被其他女人挤走了,没成为赢家。正视现实吧,你俩从来就不是一对儿。”

!根本无足轻重!我打个喷嚏

“为什么呢?我很好奇。也许他几位妻子都会到场。”

就把她吹翻了!”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觉得你不该去,这对你不好。”丁说。

丁仔细琢磨着。乔丽这番气势汹汹,正表明她不堪一击,因此他得支持她。“好吧,我去。”他说着,明显很不情愿的样子,“不过我对此并不热衷。”

“你陪我一起去吗?”乔丽问,“去参加追悼会?去看个究竟?”她一副得意扬扬的姿态,可这样子他俩谁都骗不了。

“是爷儿们就一言为定。”乔丽说。这句话是日场西部片里的常用语,他们小时候常说的。

“没关系的,”丁说,“变成尸体了,身材再棒也没用。”两人窃笑着。

“这可怕的活动在哪里举行?”开追悼会那天早上丁问。那天是周日,是乔丽被允许烹饪的日子。她的烹饪过程基本上就是打开外卖餐盒,不过她要是有了兴致,就会有碎碗砸盘、大声咒骂、烧成焦炭等事情频频发生。当天是贝果日,谢天谢地。咖啡也棒极了,因为是丁自己煮的。

乔丽叹息着。“他身材很棒的,”她说,“居然还一直维持下去了。”

“在伊诺克·特纳校舍,”乔丽说,“那里有一种亲切的怀旧气氛。”

“可千万别说你当时爱上了他,”丁说,“这是低下的、肮脏的淫欲,你那时被荷尔蒙冲昏了头。”他理解这种事,他自己也有过类似的魔怔。在他人看来,这些东西总是很滑稽。

“这是谁的原话?”丁问,“查尔斯·狄更斯吗?”

“因为他从没让你瞧过,”乔丽说道,为自己的玩笑话笑出了声,“很值得一瞧的,你会嫉妒的。”

“是我,”乔丽说,“多年前,我刚成为自由撰稿人后不久,那时他们需要怀旧古风。”据丁的回忆,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当过自由撰稿人。当时广告公司发生内部斗争,她站在了失败方的阵营,很不幸的是,她还向对手们说出了自己对他们的真实看法。不过她也因此积攒了一定的人脉,以致于后来能进入房地产投机领域。直到她更年期时她的其中一位情人卷走了她的积蓄,她才放弃了那些奢侈的恋足用品,以及庸俗昂贵的冬季假期。此后她负债累累,不得不在市场低迷时抛售,损失惨重,因此丁除了给她提供避难所,还能怎样呢?他的住所够两人居住的,不过只是勉强满足,乔丽占用了很大空间。

入迷。你以前常常臭气熏天地踉跄着走进我的理发店蜗居,浑身臭得像放了一周的白鱼。你整个夏天盯着那玩意儿,都成斗鸡眼了。我自己可瞧不见那东西。”

“我希望这个校舍不是庸俗的温床。”丁说。

此时他说:“没错,《黑女人》十四行诗。我还记得的。苦艾酒让酸味变得醇厚,却让诗歌更加低廉——它当然让你

“难道我们还有选择?”

尽管诗人似乎并未真正消逝。你能做的就是翘辫子,而后返回记忆的聚光灯下,丁想。他希望加文·帕特南那挥之不去的阴影最终变得友好,如果它真的无法驱散。

乔丽在衣柜里翻找了一番,举着挂在衣架上的三套衣服,让丁评价。这也是丁在答应陪她参加诸多活动前提出的要求之一,是他的其中一个请求。“哪套好?”她问。

季节轮回,黎明用温柔的手指揭开了三百六十二个粉色的清晨,而后又是一年,再是一年;月的阴晴圆缺交替反复着;这位活跃的浑蛋诗人隐退在幽暗朦胧的远方。或许这是丁因为顾及乔丽而希望的。

“不要那套鲜粉红色的。”

乔丽展开了一场报复性的寻人活动,从路边的沟渠和停车场采雏菊似的拿下情人,然后又漫不经心地把他们扔到一边。倒不是说这样的行为对抛弃自己的人会有什么打击,丁凭着自己的经历深谙这一点:若是真到了这一步,他们是不会在意你如何屈尊去报复的。哪怕你硬上了一只无头山羊也无济于事。

“可那是香奈儿啊,是真品!”他们俩经常逛旧衣店,只去高端的,至少他们都保持着身材:丁几十年来依然可以穿他那套20世纪30年代的优雅三件套,他甚至还有一根漆手杖。

后来这些诗歌都没正面写过乔丽。她不得不去丁的《俚语和非传统英语词典》中查查“trull”一词的意思。太伤人了。

“这不是重点,”他说,“没人会看标签的,你又不是杰奎琳·肯尼迪。鲜粉红太扎眼。”

更糟糕的是,随着加文受到的赞颂日益增加,声名不断壮大,这些诗歌越发重要,在一系列虽小却能提升职业成就的奖项中,它们占了头等地位。这些早期诗歌又被其他诗作扩充,内容不尽相同:情人从黑女人身上只看到肉体,纯粹的粗鄙和浮躁,转而去追求他苍白而闪亮的真爱。可是那位冷眼的完美者拒绝原谅心碎的情人,尽管他随后又发表了扭捏造作、矫情的恳求诗。

乔丽就想扎眼,她就是这么希望的!如果加文的妻子们在场,尤其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也在的话,她希望自己一走进去就被她们关注。但是她妥协了,因为她知道,再固执下去丁就不肯陪她去了。

她会铤而走险吗?会公开与诗人对峙吗?尖声叫喊,打人?她有足够大的怒火。她被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因为她的缪斯身份,那曾经的骄傲和欢乐的源泉,变成了一种折磨:《黑女人》非十四行诗,此时被加文的第一部薄诗集《沉重的月光》珍藏收入,于是人们在纸页间嘲笑着乔丽,带着讽刺和谴责。

“也不要人造豹纹长袍。”

简而言之,乔丽让他闭嘴别提康斯坦丝,他们还为此干了一架,乔丽就像一只被用过的避孕套,被扔在了人生的下水道格栅板上。之前还从没人这么对过她!丁自己的心因为同情而悲痛不已,他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请她看电影、喝酒,倒不是说他能在这上面支付多少钱,但她就是平静不下来。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落泪,可是忧郁开始了,随后是难以掩饰的闷闷不乐。

“可现在它又流行了!”

这话有点道理,丁猜想。乔丽是女猎手,不是猎物。可是一只碗碰不响,那个小游吟诗人完全可以拒绝嘛。

“确实,可就是太时髦了,别噘嘴,你看上去会像一头骆驼!”

这些词砸出去是太过放肆了,所以她必然会被抛弃。照蹩脚诗人的说法,此番纠葛顿时变成了完全是她的过错,是她引诱了他,勾引了他。她就是果园里的那条毒蛇。

“那你看中的是灰色这套喽,我怎么觉得乏味

和软蛋

啊?”

对这种过度的呜咽和悔恨,乔丽应对得不够圆滑,也许她把妻管严

乏味

她当时觉得康斯坦丝的离开应该值得庆贺,精力、生命、肉体的真实打败了抽象和停滞嘛,可是结果并非如此。没等那位半吊子诗人开始阿谀多情地重归于好,他就被赶出了月宫,他像一个失去了奶头的婴儿一样,为他那空幻的真爱号啕大哭。

“你可以这么觉得,但我还是这样选。灰色的裁剪很棒,朴素低调,再配一条围巾如何?”

那个女友名叫康斯坦丝(“真是小家子气!”乔丽嗤之以鼻道),此人正是蹩脚诗人蔑视的那种脆弱和多愁善感的化身,她的表情立即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嘴里还说着房租什么的。然后她扭头走了出去,甚至都没跺脚,急促地跑开了,就像一只老鼠。这恰好显现出她的脆弱。乔丽说,换作自己,起码得拽对方一把头发甩几个耳光什么的。

“遮住我瘦骨嶙峋的脖子吗?”

“我本不该笑的,”乔丽说,“这样很粗鲁,可是太滑稽了!她一副惊愕的样子!这样子对她肯定是非常卑鄙的,我还笑起来。我就是控制不住。”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

关于上当,丁说对了。他们结束得很快,也很难。乔丽没详细说,她震惊得蒙了,不过当时丁根据所有信息得出的推断是,当乔丽和那个泥土诗人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床垫上进行剧烈运动时,恰好被他的同居女友撞见了。

“我可一直靠你的啊。”乔丽说。她这话是当真的:在这方面每次她听从丁的建议,都会让自己摆脱绝境。等到出门时,她就会坚信自己形象得体了。他为她选的围巾是柔和的朱红色,它提亮了脸部肤色。

唉,乔丽啊,他心想。你不明白的,这样的男人,一旦得手了,就会厌倦你的。你会上当的。马提雅尔说,这是寻欢,不是爱。

“怎么样?”乔丽说着,在他面前转动身子。

“什么?”

“太震惊了。”丁说。

”丁说。

“我就爱听你的恭维话。”

“所以,他把你当爱神维纳斯本尊了?

“我说的是实话。”丁说。震惊,意思是导致惊讶或迷惑,由拉丁文

所在!我代表着,我的意思是,她,黑女人,她代表着一种健康的、务实的,对虚妄、脆弱、多愁善感……的拒绝。这就像D. H. 劳伦斯,这是他说的话。这就是加文爱我的地方!”她继续说着。

stupere(令人讶异)衍生而来。

“你总是不停念叨睿智寓于健体,”她说,“健全的思想存在于健康的身体。我明白你的想法,即这仅仅关乎性。可这就是关键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过了人生某个时刻,也只能靠一套裁剪精美的灰色衣服来挽回这么一点了。

不,这话太伤人。“他忽略了你的,你的……你的思想。”

终于,他们准备出发了。“你得穿上最保暖的大衣,”丁说,“外面很冷。”

他又叹了口气。“你不止于此,你比这要好。”他怎么说呢?你不仅仅是一条低廉的尾巴?

“什么?”

“什么?”

“外面很冷,零下20摄氏度呢,还是预报的最高温度。眼镜呢?”他想让她自己看流程单,省得麻烦他。

“只有一部分是写你的。”是下半身,他没说出口。

“带了,带了,两副呢。”

她的脸阴沉下来。“不,是写我的!肯定是的!绝对是我……”

“手帕呢?”

丁叹了口气,在她的央求下,他坐到那张摇摇晃晃的“三手”圆桌旁,手捧着马克杯,他刚为自己泡了茶,读起诗歌来。“乔丽,”他说,“这些诗写的不是你。”

“别担心,”乔丽说,“我才不会哭呢,为这个浑蛋!”

“吹毛求疵,你懂我的意思嘛。”

“如果哭了,不许拿我袖子擦。”丁说。

,真的。”

她仰起下巴,一副宣战的样子:“我用不到的。”

诗歌当中

丁执意要自己开车,坐乔丽开的车简直像玩俄罗斯轮盘赌。有时候她还行,可是上周她撞倒了一头浣熊。她还说这浣熊早死了,不过丁才不信呢。“反正它不该出来的。”她说,“在这样的天气里。”

的。”他生气地说道,因为她的这种癫狂令他担忧。她就差砍伤自己了,她是个笨拙的姑娘,用起锋利的工具时毫不熟练。“诗歌是文字构成的,它们又不是箱子,又不是房子,没人能身处

丁驾驶着自己这辆细致保养的1995年的标致汽车,车子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冰冻的街道上,轮胎滑过雪地吱吱响着。前一天的积雪还没有清除,虽然当时只是暴风雪,还不是那种袭击圣诞节的冰风暴。在椰菜城没有暖气和电的房子里困上三天实在折磨人,因为乔丽把暴风雪当作针对个人的伤害,一直抱怨它不公平。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

诗歌当中

国王大街北边有一个停车场,丁特意在网上确定了位置,因为他最怕乔丽乱指方向,可是停车场挤得吓人:他们身后的好几辆车都掉头了。丁把乔丽从前排拉下车,她在冰面上脚步一滑,他稳住她。他干吗不把那些后跟打钉的靴子扔了呢?这样她就会狠狠跌一跤弄个骨折什么的,比如髋部、腿部,如果是这样,她就会在床上待几个月,他则端餐盘和尿盆。他紧紧地拽着她的胳膊,推着她在国王大街上走着,然后往南走上了三一街。

“你不可能在

“瞧这些人,”她说,“他们到底是谁?”没错,有一大群人朝伊诺克·特纳校舍方向走着。如你所期待的,他们当中很多人是老朽一代,和丁与乔丽一样,可怪异的是,其中也有不少年轻人。难道加文·帕特南现在成了年轻人的崇拜对象?这可不好受,丁想。

她毫不掩饰,忘乎所以。亏得丁是她胞兄,且不是直男,否则一定会去跑上一英里。到底是跑着逃开,还是朝着她跑去呢?她有点吓人,充满渴望,贪得无厌,什么都想体验。丁不无厌倦地觉得,所谓体验,就是当你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时自以为得到的那种东西,可乔丽总是比他更乐观。

乔丽朝他身旁贴近过来,脑袋如潜望镜般转动着。“我没看见她,”她低语,“她没来!”

“瞧!”她说着,将装订在一起的纸页杵到他面前,一只手将长黑发拂到后背。她纤细的腰间缠着一块红褚两色的印花布,还戴着一条项链,是什么材料来着?牛齿?项链悬垂在她圆领村姑衬衫外。她的眼睛闪着光,手镯叮当作响。“七首诗歌!都写我呢!”

“她不会来的,”丁说,“她怕你叫她‘那个叫什么来着’。”乔丽笑了,但并不由衷。她毫无计划,丁心想:她做事总是冒冒失失,很盲目。幸好丁陪着她。

当《尘埃》的“黑女人”那期出来时,乔丽等不及要和丁分享她的缪斯身份。她飞奔上楼,手里挥舞着那本热烘烘刚出炉的《尘埃》,一屁股坐在他那张柳条藤椅上。

进了室内,房间里很拥挤,又太闷热,虽然那里确实有一种优雅的氛围,让人想起往昔岁月。一阵压低音量的急促含混的话语声,就像远处的水鸟发出的。丁帮着乔丽脱下大衣,自己也用力挣脱了外套,而后在椅子上安坐着。

因此当乔丽偶尔到访,意大利理发师们会透过玻璃窗向她挥手,露出他们特有的忧郁的微笑。教授有如此一位模范妹妹真不错。家人就该这样。

乔丽用胳膊肘推他,发出嘶嘶的低语:“那人一定是未亡人,穿蓝色衣服的。见鬼,她看上去就像12岁,加文可真是变态。”丁也想努力瞧瞧,却没发现可能的目标。光从背面,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过他得向他们表明,乔丽和自己是双胞胎,她不是行为放浪的女友。尽管有那堆俗艳的杂志(也许他们认为这是职业必备),但他们对出租房里发生任何未经批准的行为都持有清教徒式的态度。他们认为丁是一位优秀、正直的年轻学者,称他为教授,还不停问他打算何时结婚。“我太穷了”,丁会回答,或者“我还在等心仪的姑娘”。三兄弟审慎地点头,这两个理由都很靠谱。

此时一片肃静,司仪站到讲台上。他是个年轻一些的男子,穿着高领毛衣,还有花呢夹克,一副教授的做派。他正在感谢大家前来参加追悼会,来纪念我们最著名、最受爱戴的,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丁住的那幢房子一楼理发店的理发师是三个意大利兄弟,都是厌恶人类的老者,他们不知世事会如何发展,反正已然很糟糕。店里有一架子的少女杂志,里面尽是警匪故事和大胸妓女的图片,据说这都是男人们喜欢的东西。那些杂志让丁觉得恶心,仿佛母亲梅芙的幽灵淫荡地飘浮在一切之上,摆弄着她的黑色胸罩。可是他仍然在那里理发,以此示好,并在等待时翻阅那些杂志。那时,太明显地表现出同性恋特征并不可行,况且他那时还在犹豫不决中。意大利兄弟们是房东,得讨好他们。

那是你自己说的,丁心想,对我

“没错,”丁说,“金钱万能,但它也有一定局限。”马提雅尔也会这么说,也许马提雅尔确实说过。丁要查一下。金鱼钩。用金钓钩钓鱼。

可不是最重要的。他调转了注意力,凝神于马提雅尔的几句箴言。他不再发表译作,因为干吗要费力去尝试呢,但即兴翻译过程是私密的脑力练习,可以愉快地消磨必须消磨的时光。

“金钱万能啊。”乔丽说,尽管她颇有波西米亚风格,却很想发财。她可不想干那些单调乏味、折磨灵魂的杂务,像母亲那样劳累过度,薪水又低,只能受浑蛋和恶棍摆布。她最初的愿望就是想拥有豪车,在加勒比海度假,还有满衣柜贴合身材的衣服。她并没说出过这个愿望,还没有明确说过,可是丁能看出来。

不像你,你追逐我们的观点,

他做博士研究期间获得了基金资助,尽管数额不多。乔丽对他说经典肯定会很快消失,那以后他靠什么为生?他应该从事设计工作,因为他肯定会赚大钱。可是,丁说,赚大钱恰恰是他不想做的事情,因为要赚大钱就得拼命,而他没有拼命赚钱的天分。

他们回避观众,那些妓女;

“莱提努斯,你染了头发,试图模仿年轻人。太快了!昨天还是天鹅,此刻你成了乌鸦。可是你蒙不了所有人:普罗塞尔皮娜就发现了你灰白的头发。她会立即把你头上愚蠢的伪装扯掉!”这是他在自己翻译中运用的口吻,具有当时的语言特性,强有力、不生硬。他过去常常一周译一两行。可现在他不再译了,因为又有谁在意呢?

他们在紧闭的门后偷偷泄欲。

然而论文并不是陈述写作者为何欣赏自己的研究对象。他得明白,在学术界,论文这种东西要经受众人的评头论足。你得炮制出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丁的主要假设就围绕着这样一个主题,即讽刺作品在缺乏普遍道德标准的时代困难重重,马提雅尔的时代无疑就是如此。在尼禄统治时期,他搬到了罗马。马提雅尔是真正的讽刺作家吗?或者据某些评论者所言,他只是个猥琐的八卦者?丁想要为他的诗人辩护:他想说,除了阳具、基佬、荡妇和低俗笑话,马提雅尔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研究!尽管他当然不会在自己的论文里用这些粗鄙低俗的词汇。他会用自己的翻译,来补充更新马提雅尔的那些精巧的俚语,不过箴言中那些最肮脏的话会被谨慎回避,这些话的时机尚未到来。

在拉上窗帘的、幽闭的屋里;

他那时在对马提雅尔更洁净、更精美版的箴言警句进行再度研究,工作得很扎实,不过说实在的他并不觉得富有灵感,他对马提雅尔的兴趣其实是因为诗人对性的态度比较靠谱,而丁所处的时代就复杂许多。在马提雅尔看来,并没有浪漫的谨慎行事,也没有所谓的女性拥有更高精神追求的理想化观念,这种论调会让马提雅尔笑掉大牙的!马提雅尔的观念里也没有什么禁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所顾忌:无论是奴隶、男孩、女孩、娼妓、基佬、直男直女、色情业、淫秽作品研究、妻子们、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正面、背面、嘴巴、手、阳具、美的、丑的,包括完全令人厌恶的。性是一种给予,就像食物,可口的就享受,差劲的就奚落。这就是娱乐,就像剧场,因此可以当表演来观看。贞洁并非首要美德,不管男女,但一定形式的友谊、慷慨、温柔最是可贵。马提雅尔同时代的人称其格外开朗与和善,他那严厉、尖刻的睿智都不会减损这种评判。他声称自己的批评并不直接指向个人,而是针对各种类型。不过丁对此抱有怀疑。

连那些最肮脏、最低贱的

看到乔丽为这些诗歌兴奋不已,丁很感动。那段时间他很少见到她。说得委婉些,她那时的社交生活异常活跃,这无疑缘于她扑倒在床上时的敏捷,而他当时住在邓达斯大街理发店楼上的两居室里,一边悄悄经历着性爱身份危机,一边埋头苦写博士学位论文。

都偷溜到坟地后干他们的生意。

“我是他的缪斯。”当黑女人系列首度印刷发行,或者说成了那种在诗人之间传阅的印刷物时,她这样声称。那是一本诗人们自行装订的油印杂志,以一美元的价格出售。他们管它叫《尘埃》,以彰显坚韧不拔。

再谨慎一些,就像他们!

丁一时出错,他总是笨手笨脚的。他怎么可能忘掉加文·帕特南的一些早期诗歌是关于乔丽的呢?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一直为此激动不已。

莱斯比亚,你觉得我卑鄙?

“早期作品挺不错的,”乔丽申辩道,“那些十四行诗,不过说来也算不上真正的十四行诗,黑女人系列。”

把你的脑袋砍掉!只是——别被看到!

丁叹了口气:“他太矫情,他和他的诗歌都是。多愁善感的垃圾,酸腐得令人可怕。”

太像《鹅妈妈童谣》了,这韵脚,有韵脚吗?那么,也许可以更简洁一些:

“你一直知道的!”

为何不效仿娼妓?

“哦,还叫板了,好吧,是加文·帕特南,那个让你神魂颠倒的自称是诗人的家伙。”

撞它,撞它,不停撞击,

“你该懂我心思的呀。”

莱斯比亚!千万别扬扬得意!

“有人说过我不赖皮吗?反正你没有说过。”

不,这可不行,比马提雅尔最差的作品都更差劲,还暴露了太多细节。最初的那些坟地值得保留,坟地幽会有很多可以说的。他得稍后再尝试了。也许他可以试试关于樱桃和李子相对比的……

“不对,”乔丽说,“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了解事实。放弃可是赖皮啊!”

乔丽用胳膊肘猛戳他。“你打瞌睡了!”她嘶嘶地低声说。丁一下子惊醒过来,他赶紧浏览关于活动流程的手册,上面有黑色边框的加文照片,照片中的人威严地凝视他。进行到哪一步了?孙辈的唱过歌了吗?显然唱过了:甚至都不是悲哀之歌,而是,哦,真可怕,是“我的路”。谁提议的,真该打,不过好在丁那时浑然无知。

“猜不到。我那时不常去那里,觉得太臭了。那些民谣歌手热衷于从不洗澡。”

那位已成年的儿子正在朗读什么,不是《圣经》,而是已故诗人自己的作品,是诗人晚年的一首关于池中落叶的诗。

“别傻了,”乔丽说,“他那时就已经很老朽了。”

玛丽亚撇去枯萎的落叶。

“因为你想和波希米亚人混在一起,”丁说,“我依稀记得的。是谁呢?是瞎眼桑尼·特里吗?”

它们是灵魂吗?我的亦在其中?

“给你猜三次,”乔丽说,“提示一下,他那时经常到河船来,那年夏天我为他们记账,我主动干的,是兼职。”

难道她是死亡天使,一头黑发,

“这绰号对很多男人都适用,”丁说,“虽然我猜想你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我看到你耳朵动了动,因此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

幽暗一片,来将我带走?

“听听谁在发牢骚来着,”乔丽说道,“是大鸡巴隐喻!”

黯淡的游魂,在清冷水池中打旋,

事实上,丁心想,我们这对双胞胎除了彼此,还从没真正爱过任何人。或者,他们从未无条件地爱过他人。他们对其他人的爱有着诸多条件。

别了,愚者的帮凶,我的肉体,

“我们应该把所有的情人都放在搅拌机里,”乔丽有一次说,“把他们混合起来,搅匀了。”丁说她的处理方式总是那么野蛮粗暴。

你将归于何处?在何方,寂寥水岸?

在丁看来,性侵并非唯一症结。他自己从没被浑蛋骚扰过,可是他和男性的关系也同样一团糟,至少不比她的好。乔丽说他在爱情上有障碍,说他对此太过概念化。他说乔丽倒是对此概念不足。那时候他们俩还会把爱情当话题讨论。

难道你只是一片落叶?抑或……

乔丽正值青春期时,在一个浑蛋那里遭遇了一段痛苦经历。那是一次偷袭,丁都没法保护她,当时他睡着了。他为此感到压力重重。这事肯定搅乱了她对男性的看法,尽管她的生活本来就很可能是一团乱麻。现在她说起这事会开玩笑:“我被一个山精强奸了!”可是她并不总是这么应对。20世纪70年代初,众多女性对强奸行为大动干戈,她对这一话题一直非常不满,但现在她似乎已经释然了。

唉,诗歌未写完:加文在写这首诗时逝去。真令人伤感,丁想。难怪他四周都是压抑的抽泣声,就像春日的蛙鸣。不过,如果再好好打磨一下,这首诗还算不错,除了其中那段隐藏得并不巧妙的剽窃,即垂死的哈德良大帝对自己游魂说的话。不过也许不算剽窃

“我们是顽童,没心没肺的小屁孩,毫无同情心。”有时乔丽会如此补充。她这是在后悔,还是在吹嘘?

:善意的评论家会称为喻指

“我们不听话,还还嘴,不听管教。可是我们很可爱,这你得承认。”

。加文·帕特南对哈德良有足够的了解,这才借用了他的话,这想法大大改变了丁对这位过气的蹩脚诗人的看法,但仅在作为诗人这一点上,并不包括他的为人。

“我觉得我们很没良心。”乔丽会说。

“Animula, vagula, blandula,”他低声背诵着,“Hospes comesque corporis / Quae nunc abibis in loca/ Pallidula, rigida, nudula / Nec, ut soles. Dabisiocos... ”很难说得更好了,虽然尝试者众多。

“那时大家都打孩子,都会失控。”其实拿自己受的那点体罚和其他孩子相比,加以夸大其词,多少是一种炫耀。拖鞋、皮带、尺子、发梳、乒乓球拍,这些都是家长选择的武器。双胞胎小时候为此感到难过,因为他们没有父亲来实施体罚,只有母亲梅芙的无能,他们都假装受到了致命伤害,让母亲除了落泪别无他法;他们还戏弄她,为免于挨打而逃走。他们有两个人,而她只有一个人,团结就是力量。

一阵静穆的冥思,其间大家遵从提议闭上眼睛,回想着自己与这位已故同道和伙伴之间丰富珍贵的友谊,以及这种友谊对个人的意义。乔丽又用胳膊肘戳了戳丁。这动作在示意他,以后想起这一幕该多好笑啊!

“至少她并不暴力,”乔丽会说,“虽然她会失控。”

接下来的葬礼烤肉大餐很快要上来了。讲台上走上来一位“河船”时代知名度略低的民谣歌者,他满脸皱纹,留着散乱的山羊胡,那胡子看起来就像是蜈蚣的足底,他给大家带来了一首那个时代的歌曲《铃鼓先生》。身为民谣歌手,他在唱歌前坦言选这首歌确实奇怪。可它表达的不是哀悼,是吧?倒是庆贺!我知道加文也许这会儿也在倾听,也在用脚愉快地打着拍子!兴奋起来,朋友们!我们向你招手!

他们的母亲并非整日酗酒。她的放纵仅限于周末:秘书工作的薪酬入不敷出,她得想方设法糊口,军人遗孀的抚恤金太低了。而且,她要以自己的方式来爱双胞胎。

屋里到处是哽咽声。

“亲爱的,我并没有指责你,我要谢谢你,”丁说,“由衷感谢。”这话,在当时,在他理清楚一些头绪后,确实是真诚的。

饶了我们吧,丁叹息着。乔丽在他身旁颤动着。这是伤心还是高兴?他不能朝她看:假如是高兴,他们俩会咯咯笑出声的,这样就尴尬了,因为乔丽收不住的。

也正是她想出了一个点子,把母亲梅芙那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男性访客称为“浑蛋和恶棍”,丁后来会用讥讽的口吻说,“也可以把他们称为一请就来一轰就走的家伙。”这样就毁了丁的游戏。这也无疑加剧了他的娘娘腔,他后来才确定这一点。“别指责我,”乔丽说,“我并没有邀请他们来家中。”

接着是致颂词,发言的是一位穿着高筒靴,披着一条鲜亮披肩,咖啡肤色,漂亮得很邪门的年轻女人。她自我介绍说名叫纳维娜什么的,是研究诗人作品的学者。然后她说她想告诉大家一件事,尽管她只在帕特南先生生命的最后一天见过他,但诗人富有情感的个性和极具感染力的对生活的热爱让她非常感动,她也很感激帕特南夫人雷诺兹,后者给了自己这个机会,虽然自己失去了帕特南先生,却因为共同经历这段艰难苦痛,而和雷诺兹成了朋友,她还说自己很庆幸事故发生的那天没有离开佛罗里达,能陪着雷诺兹,她也相信在场各位会和自己一样抚慰雷诺兹,尤其在这悲伤、艰难的时刻,还有……她声音颤抖着停了下来。“抱歉,”她说,“我本想说更多的,关于,你们都理解的,关于诗歌,可是我……”她流着泪从台上匆匆走下来。

“浑蛋和恶棍”是他们八年级时从校长那里学来的短语,这位校长曾对全校长篇大论地宣讲过人要谨防变成浑蛋和恶棍,尤其当你把石头包在雪球里扔向人,或在黑板上写脏话。“浑蛋对恶棍”很快就成了丁发明的校园游戏,那时他还很受欢迎,还没显出娘娘腔。它类似于抢旗,是专门给男生们在操场上玩的游戏。女生可当不了浑蛋和恶棍,丁说,只有男生可以玩,这让乔丽很恼火。

动人的小家伙。

所以最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丁看看手表。

丁觉得,也许这些男人真的很忧伤。难道他们真的不会爱上母亲梅芙吗?从“爱”这个词的另一个层面,或者两个,甚至三个层面上?爱情、爱欲、爱恋等。但是他没有说出这想法,否则会惹恼了乔丽,尤其是他还用了拉丁文。乔丽对任何拉丁文都没有耐心。这是他身上她永远无法理解的一部分。你为什么要把生命浪费在一群陈腐的、被遗忘的、用死去的语言创作的三流作家身上?他如此聪明、如此有才华,本来可以……(一长串他原本可以从事的事情,其实没有一样是可能的。)

终于到了最后一支歌,是《告别》,一首传统民谣,据说加文·帕特南创作日后很知名的第一部诗集《沉重的月光》时,这首歌给他带来很多灵感。一个年龄至多18岁的紫铜色头发的小伙子在台上为大家演唱着,还有两人弹着吉他为他伴奏。

有两个蠢货居然有胆来参加葬礼,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乔丽会对葬礼心怀执念。她至今依然觉得不该放过这些浑蛋:他们出现在坟地,假装很伤心,对双胞胎说他们的母亲是个多好、多善良的女人,是个多好的朋友。“朋友们,这是胡说八道!他们只想睡她!”她怒不可遏。她本该叫住他们,本该大闹一场,一拳打在他们的鼻梁上。

别了,我的挚爱,

在丁看来,这个逸事般的家庭笑话早就不好笑了。母亲去世很早,也死得很惨。丁对自己解释道,这倒不是说人人得死得安详,但是程度各异。商店关门后,带着满脸悲伤的泪水乱穿马路,被卡车撞了,这就不是“好死”了,虽然死得很快。这也意味着,当他们上大学时,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浑蛋和恶棍。有恶必有善,丁在偶尔写几笔的日记中这样表述道。黑暗中总有一丝光明。

暂时别了;

孩提时他们对这一切的感受是怎样的,他们记不清楚了,因为他们用太多轻率的,或许带有神话色彩的叙述覆盖了太过频繁重复的原始场景,以至于最初的简洁轮廓都被模糊了。(那只狗真的叼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胸罩跑出来,将它埋在了后院吗?难道他们真有狗吗?俄狄浦斯真解开了斯芬克斯的谜语吗?伊阿宋真的偷走了金羊毛吗?这些都是同一类的问题。)

我要离开,但我会回来

”。太搞笑了!双胞胎听到开门声音,就会从后门逃走,或者会躲进地下室,等到上面安静下来,他们就爬上楼,悄悄地暗中监视大会的进程,如果遇上卧室门紧闭的情况,他们就偷听。

假如我走过一万英里。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母亲呢?母亲梅芙不但变得木讷寡言,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父亲被爆头一事的悲痛丝毫未减,还变成了酗酒者,从双胞胎的储蓄罐里抢钱买酒喝。她还往家里带浑蛋和恶棍,在晚餐聚会上说起这些事时,据丁所言,母亲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召开性爱大会

这支歌每次唱都很打动人:承诺归来,却明知无法归来。歌手那颤抖的男高音渐渐消散,接着传来一阵阵抽泣和咳嗽声。丁觉得有人在轻轻碰他的外衣袖子。

丁最后成了同性恋,双胞胎声称这是给他们的母亲挖的一个滑稽的陷阱,尽管当丁不再掩饰自己的娘娘腔时,母亲已经去世了。角色反叛本该倒过来的,乔丽童年穿水手服时一直在跨性别,不过她不会跳进女同性恋的行列,因为她也不太喜欢其他女性。

“哦,丁。”乔丽说。

他们就是这样聊天的,就像20世纪30年代的诙谐幽默电影。他俩像马克斯兄弟、赫本和屈塞、尼克和诺拉·查尔斯,只是没有不停地喝马提尼酒,乔丽和丁已经做不了这方面了。他们从冰面掠过,表层冰冷、纤薄,闪着光泽。他们回避深度。双簧表演让丁有些吃力,也许乔丽也这么觉得,可是两人都明白得配合下去。

他说过让她带手帕的,可她自然是没带。他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别客气。”

此时传来低语声,窸窸窣窣的,人们起身,相互簇拥着。他们被告知客厅设有免费酒吧,西厅备有茶点。随之响起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多谢,”丁说,“这个建议我收下了。”

“洗手间在哪里?”乔丽问。她的脸都哭花了,真没经验:睫毛膏顺着脸颊往下流。丁拿过手帕,尽可能擦掉她脸上的黑色污迹。“你在外面等我好吗?”她哀伤地问。

“最好别,”乔丽说,“那会一塌糊涂,脑浆会喷溅在墙上。真想这么干,那就跳桥好了。”

“我也去洗手间,”丁说,“之后我在吧台等你。”

“于是后来他就一枪爆了自己的脑袋,”丁说,“我个人绝不会这么做。”

“别整天待在那里,”乔丽说,“我得走出这鸡舍。”她发起牢骚来,这会儿她的血糖肯定低了。之前吵吵嚷嚷着做准备,他们都忘了吃午餐。他会让她喝点酒抖擞一下精神,再来点去了面包皮的三明治。然后,再吃一两块柠檬酥,葬礼可不能缺柠檬酥,接着他们就要开溜了。

双胞胎常常说着说着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题,尽管他们明白有他人在场时不要这么做。这样讨人嫌。不是针对他们,他们彼此可以不掉线的,但是其他人会觉得被排斥了。要不然,最近就是这情况,它会让其他人觉得自己掉链子了。

他在男厕所撞见了赛斯·麦克唐纳,此人是普林斯顿大学古代语言系的荣休教授,俄耳甫斯赞美诗的著名译者,居然也是加文·帕特南的老朋友。他们不算同道中人,不过曾经在同一条地中海邮轮上遇见过,同游“古代世界热门景点”,当时他们相处甚欢,并在最近几年一直保持着通信交往。两人相互表示了哀悼情绪,丁照例支吾寒暄了一番,编造了自己到场的原因。

“是哦。”

“我们都对哈德良感兴趣。”他说。

“让厄尼穿裙子。”

“啊,是的,”赛斯说,“没错,我注意到这个典故了,很巧妙。”

“什么?做什么?”

这番意外耽搁也就意味着乔丽比丁先走出了洗手间。他不该不看住她的!她就这么带着亮闪闪的铜粉妆进城了,而且妆容上还涂了别的东西:一层大大的、熠熠发光的金色薄片。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装饰着亮片的手提包,她准是在手提包里偷偷放了一些东西,这是对丁不看好亮粉色香奈儿的报复。当然,她还没法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完全看清楚了自己的装扮,她不可能一直戴着那副老花镜的。

“虽然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母亲也这么做。”乔丽说。

“你这是干什么……”他开口道。她瞪了他一眼:给我闭嘴!

不,事情并不会更好,反而会很糟糕。他就不得不去钓鱼:把鱼猛拉出水面,一边杀死它们,一边发出男性特有的咕哝;要拿着扳手爬到车底,嘴里说着“消声器”之类的东西;被人拍着背部,被告知爸爸为你骄傲。没门。

没错,为时晚矣。

不过他们确实抽烟斗,尽管当时烟斗都渐渐不那么流行了。周末他们穿着鹿皮鞋和牛仔裤四处闲逛,那是最早的牛仔裤,可依然是牛仔裤。他们坐在配着垫子的瑙加海德革的躺椅上看报纸,喝着令人轻松的曼哈顿酒,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们一脸怜爱地清洗和给自己那长着尖鳍、镀了太多铬、油耗过量的汽车打蜡;他们用推式割草机修理草坪。至少双胞胎朋友的父亲们就是这样的。丁内心对那种圆胖的躺椅、锃亮销魂的汽车,以及笨重的推式割草机充满了渴望。如果他们的生父当时还活着,对丁来说一切会更好些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肘,“轻骑兵继续挺进。”他说。

他不相信最近大屏幕小屏幕上展现的20世纪50年代。他们所经历的50年代似乎与平常生活无异,可现在它们成了往昔岁月,成了电视画面的素材,那些色彩都不对,太干净、太柔和了,还有太多的裙衬。当时的真实生活中很少有人梳马尾,成年男性也不是总穿着定制西服,俏皮地斜戴着软呢帽,或把白色手帕浆成了三角形。

“什么?”

“潮流又回来了,”丁说,“20世纪50年代又流行起来,你注意到没?梦露的风格。”

“去喝一杯。”

“哦,我不懂,”乔丽说,“金发被高估了。”

两人手拿价格不贵但品质还算可以的白葡萄酒,朝茶点桌走去。等他们靠近桌子四周的人群时,乔丽僵住了,“瞧,她和第三任妻子在一起!在那儿!”她说着,浑身颤抖起来。

“真棒啊。”丁说道,他对着照片微笑。相框是栎木的,就挂在餐厅墙上,在艺术装饰的餐柜上方,餐柜是40年前丁淘来的便宜货。“可惜那时我们的头发是黑的。”

“谁?”丁问,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就是那个可怕的叫什么来着的女怪,C. W. 斯塔尔本人,看过报纸上的照片就能认出她:一位身材矮小、满头白发的老妇,身穿破旧的绗缝大衣。她脸上没有闪粉,确切地说,完全素面朝天。

同样,这也是他们的故事。丁私下里还记得几次令人屈辱却很爽的退让经历,就发生在樱桃海滩等地的夜间灌木丛里,但他觉得没必要说这些事来玷污乔丽的耳朵。至少他在午夜的小路上紧张不安地徘徊时,从没碰到过任何一个学生。至少他从未被抢劫过,也从没被抓过。

“她没认出我!”乔丽轻声道。此刻她乐滋滋的。谁会

因为,你瞧,他们现在又在一起了,又回到了起点。几处内伤,几个疤痕,一些擦伤,可依然挺立着,仍然是乔丽和丁,他们不喜欢被别人叫玛乔和马维,而乐意用自己名字的最后音节来命名,那是他们真正的、秘密的名字,只有彼此知晓。乔丽和丁反叛社会认可的做法,例如,他们就不办白色婚礼。乔丽和丁拒绝退让。

认出你来,丁心想,就凭脸上这一层灰泥和龙鳞?“她冲我看呢!快,咱们去偷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童年时的窥探阴影又来了,她拉着他往前走。

凝望着昔日的自己,乔丽和丁感到一种在当下很少对他人袒露的温馨。他们好想抱抱那两个可爱的小淘气,拥抱那些个发黄的、褪色的回忆。他们很想让那两个小海员明白,虽然他们在时间中的航行会变得更坎坷,糟糕的状态会持续一阵子,但最终,或接近终点时,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泰然面对吧,他们现在就在接近终点阶段。

“不,乔丽。”他说,就像对着一只训练不足的小猎犬。可是没用,她继续往前扑,想挣脱脖子上那条无形的狗链子,他可没法拽紧了往回拉。

这对孪生兄妹受洗时分别取名为马丁和玛乔丽,当时父母觉得小孩名字押头韵很酷,爱让他们穿一样的小衣服。就连他们的母亲,尽管脑子算不上太灵,都明白不能让马丁穿裙子,否则他会变成娘娘腔的。于是他俩两岁时就穿着相配的水手服,戴着小小的水手帽,手拉手,对着阳光眯起眼睛,露出淘气、歪嘴的笑容:他朝左歪,她朝右。你分不清谁是男孩谁是女孩,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他们好可爱。他们身后有一位穿军装的男人的身体,那是战争年代,父亲的头顶部分被切掉了,削脑袋的事很快也在现实中降临到他身上。母亲常常在喝酒时对着相片大哭。她觉得这照片是先兆:她要是把相机端平了该多好,那致命的爆炸就不会发生,韦斯顿的脑袋就不会这样被削掉了。

康斯坦丝·W. 斯塔尔一只手拿着一个鸡蛋沙拉三明治,另一只手拿着一杯水,看上去很困惑又很谨慎的样子。她右手边肯定是那位丧偶的寡妇雷诺兹·帕特南,一身素净的蓝色,佩戴珍珠首饰。雷诺兹真的很年轻,并没显得过于悲痛,毕竟距真正死亡已经有一段时间。帕特南夫人右侧是纳维娜,即那个迷人的年轻拥趸,她方才致哀悼词时曾崩溃过。此时她的状态似乎彻底恢复了,正滔滔不绝地说话。

于是他避免冲突。惰性是更有效的控制方法。

但是她说的话题不是关于加文·帕特南和他不朽的措辞。当丁适应了她平淡的中西部口音后,他意识到她是在不停诉说自己对《阿尔芬地》系列的热爱。康斯坦丝·W. 斯塔尔咬了一口三明治,这种话她之前多半听到过。

对她最好不要反应过激。你推她,她就回推。他不会忘记她童年时的暴脾气,她经常打架斗殴,其他孩子笑她、奚落她时,她会徒劳地挥舞着自己长长的胳膊。他看着,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他爱莫能助,因为自己也困在了校园男生的阵营了。

“那个弗雷诺希娅诅咒,”纳维娜说着,“第四卷,真是太……里面有蜜蜂,还有红巫婆鲁普托被禁闭在石头蜂窝中!实在太……”

他更有可能是这样说的:“你说起话来会像达菲鸭,会把唾沫喷得到处都是。反正我觉得不好看。再说,在身上打钉子的风潮都过去了,只有股票经纪人还会这么干。”至少她听了咯咯笑起来。

女作家左侧空着没人,乔丽悄悄挤了过去。她的手还抓着丁的胳膊,头往前探,一副专注聆听的样子。她这是要做出粉丝姿态?丁疑惑着。她想干什么?

后来又有了打舌钉的危险,幸亏她事先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当时怎么说的呢?“难道你想让嘴巴里面看上去像机车夹克?”也许不是这么说的,反正赞同的风险太大了。当然他不可能告诉她,说有些男人会把这种玩意儿看作给口交打广告,这么做也许会很刺激。善意的劝导则是:“你会因舌部败血症丧命的。”可是善意的劝导对她不管用,因为她有反骨,觉得自己优越的免疫系统肯定会击溃“隐形世界”丢给她的任何微生物。

“在第三卷,”康斯坦丝·W. 斯塔尔说,“弗雷诺希娅最早出现在第三卷,不是第四卷。”她又咬了一口三明治,旁若无人地咀嚼着。

他常常设法引导她远离更陡峭危险的悬崖。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有过一段关于鼻环的插曲:她事先没打招呼就把那个俗气的小玩意儿弄上了,还直截了当地问他怎么样。他只好把嘴缝严实了,虽然他还虚伪地点头咕哝。有一次她感冒,就把这个俗气的饰品扔了,当时她的手帕被鼻环钩破了,鼻孔还差点被扯断。

“哦,对的,第三卷,”纳维娜说。她局促地哧哧笑着。“帕特南先生说过,他说您把他写进了这个系列。当时您走出房间,去沏茶,”她对雷诺兹说道,“这时候他告诉我的。”

,他不时地想告诉她,虽然并没真说出来。相反,他紧缩着,退了回去,倒是用对其他女人的评头论足来逗她笑。

雷诺兹的脸板了起来:这话干涉她的隐私了。“你确定?”她说,“他一直是坚决否定的……”

乔丽曾经以性感的吉普赛形象、生动的非洲印花布和叮当作响的民族首饰出名,这些日子已然逝去,当年她可是能驾驭任何吸引她眼球的时尚之风。现在尽管她依然喜欢艳丽浮夸,却失去了当年的技巧。像羊肉馅饼

“他说有很多事情他从没对你说过,”纳维娜说道,“怕伤你感情。他不想让你觉得被疏离,因为你自己不在阿尔芬地。”

让他最终妥协的发型就是在左侧染一道白色——这是一种老年朋克发型,他轻声对自己说道——近期又加上了一块醒目的红色发片。整个形象就像是一只臭鼬在找到一瓶番茄酱后,突然被探照灯照着,惊恐万分的样子。他用手指遮住那血色部分,希望不要被认为是老人挨了打。

“你撒谎!”雷诺兹说,“他一直什么都不瞒我的!他一直觉得阿尔芬地就是胡扯!”

同时,她自己却有着想变成别人的执念。她达不到自己设立的标准。她唯一的迷信与昂贵的化妆品上的标签相关。乔丽相信那些虚假诱人的标签,诸如丰满、紧致、去皱、回春、长生不老的暗示等,尽管她干过广告这一行,而这一行的经验一定会让那些装饰性的形容词黯然失色。生活中有很多她应该知道却没有好好了解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化妆术。他就不得不经常提醒她,不要把闪闪发亮的铜粉只抹到脖子一半,否则她的脑袋就像是缝上去的。

“确实,”康斯坦丝说,“我是把加文放进了阿尔芬地。”她刚才一直对乔丽置若罔闻,这会儿她才转过身,直直地盯着她,“是为了他的安全。”

丁叹了口气。乔丽书读得不多,她更喜欢都铎王朝和波吉亚家族的历史传奇小说,而不是那些更具实质性的内容。“我就像吸血鬼,已经死了很多次。”他自言自语着,虽然他不想太大声,以免吓着乔丽,忧心忡忡的乔丽不好应付。她不会害怕这样的吸血鬼,她鲁莽而好奇,会第一个走进这个墓穴禁地。可是她不喜欢丁变成吸血鬼,或任何超出她认知的东西。

“这不对啊,”雷诺兹说,“我觉得你应该……”

“哦,你和你那些个引语!不是人人都吃引语这套,你明白的。”

“这样的确让他安全了,”康斯坦丝说,“他就在一个酒桶里,沉睡了50年。”

“这是一句引语,”他说,“一个释义,引自沃尔特·佩特。”

“哦,我明白了!”纳维娜说,“我始终认为他在系列中!是哪一卷呢?”

“什么岩石?我没看到有石头啊。你不是坐在沙发上嘛!”

康斯坦丝没有理会她,她一直对着乔丽说话。“不过现在我已经把他放出来了,这样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他已经不再受到你的危害了。”

“确实,”他回答,“我感觉自己有两千岁了,比我坐着的岩石都要老。”

康斯坦丝·斯塔尔这是怎么了?丁想。加文·帕特南受到乔丽的危害?可明明是他抛弃的她,他才是施害者。难道康斯坦丝的水杯里是伏特加?

“年老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她反复强调,竭力劝服丁做一些荒谬的事情,诸如参加伦巴舞班、水彩画假日班,以及动感单车班等有害身体的时尚运动。他无法想象自己骑在健身单车上,身穿氨纶紧身衣,把车轮踩得像锯木机一般嗖嗖飞转,不断加剧自己干瘪的胯部的损伤。他没法想象自己骑在任何自行车上。绘画也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假如他真要做,那为何要混迹于一群牢骚满腹的业余爱好者之中呢?至于伦巴舞,你得会转动自己的尾骨,他放弃性爱时就丧失了这种技艺。

“什么?”乔丽道,“你在对我说话?”她捏紧了丁的胳膊,但这并非为了忍住不笑,相反,她一副惊慌的样子。

当乔丽皱着眉头,戴着那副深红色边框的老花镜看着讣告时,他深情地凝视她。或者说她尽可能皱起眉来,鉴于她打了肉毒杆菌。近几年来,近几十年来,乔丽渐渐有了一种略显夸张的瞪大眼睛的表情,显得有些矫枉过正。此外还有头发问题。至少他能阻止她把头发染得漆黑:与她现在的肤色相比,这实在太像僵尸,尽管她孜孜不倦地抹上棕褐色的粉底和闪闪发亮的铜矿粉,却毫无光彩,可怜的自欺欺人啊。

“加文并不在那本该死的书

因为他俩是双胞胎,所以相处时只做真实的自己,他们对其他人就很难做到这一点。即便是装腔作势,他们也只能糊弄外人:他们彼此间就像孔雀鱼,是透明的,能看到对方的内脏。抑或这是他们独有的,虽然丁清楚地知道,连孔雀鱼都有不透明的地方。丁曾有过一个开水族馆的情人。

里面!加文已经死

“这话不够严谨,”丁说,“你是故意的。再来点咖啡?”

了。”雷诺兹说着,开始叫喊起来。纳维娜向她走了一小步,可又移了回来。

乔丽咧嘴笑着,“万分感谢,”她说,“我一直很想有前列腺,这样在黄金岁月中又多了一件可以抱怨的事。你觉得捐献者会愿意把整个阴囊也丢了吗?”

“你的恶意会伤害他,玛乔丽,”康斯坦丝说,声音淡然,“你怒火中烧,怨念很重,你也明白的。只要他的灵魂在此岸还有一个肉身,他就会有危险。”她清楚地知道乔丽是谁,尽管有金箔片和铜粉,她肯定第一时间就认出她来了。

“假如我得了前列腺癌,”丁说,“我一定要移植前列腺给你,这样你就能一起经历了。我知道有很多男人不会介意把自己的前列腺丢出窗外的。至少他们夜里能好好睡一觉,省掉了尿频的麻烦。”

“我那时当然很生气,因为他那样对我!”乔丽说,“他把我扔了出去,踢出了门,就像,就像对一个破旧的……”

“可别,”乔丽说,“这会让我觉得被抛弃了。”

“哦。”康斯坦丝说。一时间,局面僵住了。“我没想到这一点,”她最后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以为是你伤害了他。”这算是一场对峙吗?丁想。物质对反物质的?难道她们俩打算相互开炮?

“我不会的,我发誓,决不食言,除非得前列腺癌。”

“他是这么说的?”乔丽问,“该死的,有可能啊!他当然

“你可不能落下我独自患癌!”

会说这都是我的错!”

“永远不会太晚,”丁回答,“这当然在我的愿望清单中,不过我等得了癌症后再干。真要干,就得干得漂亮。得带几个人走,为这个星球减负。还要烤面包吗?”

“哦,天哪,”纳维娜对乔丽说,声音压得很低,“你就是那个黑女人!十四行诗

“也许我们本该成为杰出的变态杀手,”她曾这样说过,好像是十年前,当时他们才过60岁不久,“我们可以随机杀害陌生人,进行完美犯罪。把他们推下火车。”

里的!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我们当然脆弱,”他这么回答。“我们生来脆弱!但是要看到积极的一面:不脆弱就没法有品位。”他没有接着补充说乔丽根本没品位,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没品位。

“这里毕竟是追悼会

又是另一回事了。

,”雷诺兹说,“不是讨论会

是一回事,可脆弱

!加文会愤怒

有极好的幽默感

的!”另外两个女人毫不理会她的表情。她抽泣着,红着眼睛气愤地瞪着她们,而后朝吧台走去。

“你觉得我们脆弱吗?”据说她曾这么问过他。

康斯坦丝·W. 斯塔尔把剩下的那点三明治插入水杯里,乔丽盯着她,就好像她在调配着什么。“这样的话,我有义务释放你,”康斯坦丝最后说道,“看来我一直对你有很深的误解。”

“你不过是幸灾乐祸。”他说。乔丽也就对他嗤之以鼻一下,因为这话太对了。

“什么?”乔丽差点儿喊起来,“把我从哪里释放出来?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表达尊重。”她说。丁对此嗤之以鼻。这是笑话:除了做表面功夫,他俩谁都不把尊重他人放在首要位置。

“从石头蜂窝里,”康斯坦丝说,“你在那里被监禁了很长时间,受到惩罚,被绿宝石蜜蜂和靛蓝蜜蜂蜇,就是为了让你不去伤害加文。”

乔丽可不想在坟地上独自一人跳踢踏舞,她不想一个人做任何事。如果她坚持,她能不停唠叨下去,直到丁答应陪她一起参加那些哀伤的满眼圆发髻的聚会,尽管他说自己一点都不想被一群假装悲哀的老古董们弄得头昏脑胀,这些人抿着没了牙齿的嘴慢慢嚼着不带硬皮的三明治,一边庆幸自己还活着。他发现乔丽对这种临终仪式的兴趣有点过火,甚至病态,并对她直说了。

“她就是那个红巫婆鲁普托!”纳维娜说,“这太邪恶了!您能否告诉我……”康斯坦丝依然没理会她。

多雅的绅士。

“关于蜜蜂我很抱歉,”她对乔丽说,“肯定非常痛。”

多帅的流氓。

丁紧握着乔丽的胳膊肘,企图把她拉回来。对她来说,暴脾气发作,对着这个老女人作家的小腿踢过去,或者至少大吵大闹一番,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他得拉她走。他们得回家去,他会给彼此倒上一杯烈酒,会让她静下来,然后两人对这整件事开开玩笑。

他也从不吹嘘撒谎自己有多少女友,这倒是那些不够优秀、满脸疙瘩痘的年轻人爱干的事。当关于他前一晚艳遇的话题在空气冷冰冰、地面光溜溜、肉体赤裸裸的男生更衣室里出现时,他会露出神秘的微笑,其他人则咧嘴笑着,相互推搡着,像哥们一样狠狠地拍着他的胳膊。他身材高大,身手敏捷,是田径明星。跳高是他的专长。

可是乔丽不肯动,她还放掉了丁的手臂。“是非常痛,”她低语着,“太痛了,哪儿都痛,我整个一生都痛。”她在哭吗?是的,真哭了,金属色的眼泪,闪着青铜和黄金的光泽。

“到了早上你会恨自己的。”他会提醒道。她们会恨自己,会在电话里哭,会央求他别说出去。她们还会害怕怀孕,避孕药出来前的那些日子,女孩们都有这样的担忧。要不她们甚至会盼着怀上,这样就能逼他早早结婚,他可是了不起的马丁啊!很难得手的!

“我也很痛。”康斯坦丝说。

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这么受少女们的喜爱。不过想到这,他也不算惊讶。他待人周到,会倾听他人的抱怨,而且从不企图在停着的小车里粗暴地扒掉姑娘的衣服,不过他在跳舞结束后会搂脖子强吻她们,这样对方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口臭。如果有人给予额外的亲密,诸如解开尖头钢圈胸罩,脱下带雌雄贴的束腰内裤,他就会得体地婉拒。

“我知道的。”乔丽说。她们俩相互凝望着,仿佛定格在某种无法穿透的心灵交融中。

乔丽在这方面不太敏捷,她更多的是热情。她身材苗条,动作轻佻,旋转摇摆着,头发蓬松狂野。但是大家觉得他们俩共舞时十分登对优雅,因为是龙凤胎,他能让乔丽跳起舞来看似比她实际水平要高。他从孩提时起,就有了保护她的责任,以免她冲动之下受伤。而且,和她跳舞时他也能暂时摆脱和舞会美女一起出去的烦恼。他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玩的领域,这是最好的。

“我们身处两地,”康斯坦丝说,“阿尔芬地没有往昔,没有时间。可是这里有时间,我们就在此地。我们还有一点剩余时间。”

丁从来不参加那些他不喜欢的人的葬礼,除非为了安慰某个需要帮助的未亡人。艾滋病刚出来时,情形相当可怕,就像黑死病:到处都是葬礼,人人表情麻木,目光呆滞,满心怀疑,幸存者负罪感深重,擦眼泪的手帕都不够用。可对乔丽而言,憎恨才是一种激励。她渴望在坟地上跳踢踏舞,不过这是个比方,他们俩都不能再真正跳舞了,尽管他高中时至少还是个身手敏捷的摇滚乐手。

“是的,”乔丽说,“就是现在了。我也很抱歉,我也把你释放了。”

“这儿还有一则,”她说,“‘所有认识她的人无不表示深深的怀念’,我看未必!我和她一起做过诗芬达的推广活动。她就是个恶心的婊子。”要不然:“‘在家中安然逝去,寿终正寝。’我才不信呢!肯定是服药过量了。”或者:“终于也有今天啊!咸猪手!20世纪80年代的一次公司晚宴上,他对我动手动脚,当时他妻子就坐在他旁边。这样一个酒鬼,他们都不用给他做防腐处理。”

她走上去。难道她们是要拥抱?丁想。她们这是在拥抱,还是摔跤?是灾难吗?他该怎么去解救?这上演的是怎样一出女性怪诞剧啊?

她用×来标注那些值得关注的逝者,假如她打算去参加葬礼或纪念活动,就标两个×,然后她会将报纸递给餐桌对面的丁。她是看真正的纸质报纸的,因为她认为数字版会省略讣告部分。报纸直接投递到他们联排别墅的门阶上。

他觉得自己很愚蠢。难道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没理解乔丽?难道她还有其他面,其他的能力?还有他从没见识到的另外维度?

每天早餐时,乔丽都会关注一下三份报纸上的讣告栏。有些捧场文字会让她笑出来,但据丁所知,没有一篇曾让她哭过。乔丽这人很少会哭鼻子。

康斯坦丝退了回来。“祝福你。”她对乔丽说。她那惨白的面色此刻闪着金色光泽。

黑女人

年轻的纳维娜简直不相信自己会如此幸运。她的嘴半开着,正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大气都不敢出。她正在把我们嵌入琥珀吧,丁想,就像古时候的虫子那样,她要把我们做成永恒的标本。嵌入琥珀珠子,进入琥珀的文字,当着我们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