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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玛那纳

“是我——是我干的,对不起。”他对她说。德洛丽丝从他手上接过了毛巾,但并没有急着用它遮住自己的身体,而是先用毛巾擦干了头发。直到奇迹小姐看见伊格纳西奥,以及那十个警察,才用毛巾遮挡住自己。

德洛丽丝四肢着地跌倒在用作浴室临时地板的木制平台上。她的头依然在水流下,这样便可以冲洗掉头发上的肥皂泡——她当然想要重新看见东西。胡安·迭戈已经从坍塌的胶合板下面爬了出来,他想把德洛丽丝的毛巾递给她。

“你比我想象得勇敢,至少有些胆量。”德洛丽丝只对胡安·迭戈说了这一句。

驯象师在大象身后奔跑着,链子依然拴在死去的马脖子上,却忽然折断。在此之前,玛那纳已经被拉拽起来,变成了跪倒(或祈祷)的姿势。

没有人意识到她并未注意那匹死去的马。当时,矮人小丑们就站在布满剧团帐篷的大街上看热闹,毛巾围在他们的腰间。帕科的胸太小了,那十个警察谁都没有看她第二眼,他们一定以为帕科是个男人。

后来,胡安·迭戈说虽然他被压在其中一面胶合板制成的墙壁之下,但能感觉到大象跑起来或飞奔起来时(也可能是大象在惊恐或突发状态下的其他行为)让地面发出的震动。

“我告诉过你德洛丽丝的更大些。”啤酒肚对他的矮人同伴说。

后来,驯象师说发生在大象视线以外的事情要比大象所直视的内容惊人得多。德洛丽丝所在的户外浴室坍塌了,她尖叫了起来。她什么都看不见(被肥皂泡遮挡了视线),但是能够确切地感觉到围绕着自己的墙壁消失了。

“你开玩笑吧?”帕科反问他,“我的更大!”

后来,啤酒肚会说那是一场滑稽的小丑表演。最不可能聚在一起的演员们在布满剧团帐篷的大街上形成了一个小舞台。矮人小丑们头上点缀着德洛丽丝的肥皂泡沫,他们只是旁观者。(小丑们只要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达到最滑稽的效果。)

“你的更小。”啤酒肚告诉她。

“我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帕科说着,加快了摇摆的步伐。矮人小丑们跑向德洛丽丝所在的户外浴室。除非他们站在对方的肩膀上(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才能看到胶合板的内部,于是他们从胶合板的底部往里窥去,向上偷看,却只能看到落下的水和肥皂泡。矮人们只看了一两秒,头上就被水淋湿了(还沾满了泡沫),于是他们起身,远离了德洛丽丝的浴室。德洛丽丝依然在洗头发,她没有注意到矮人们在偷看她。但是胡安·迭戈试图从胶合板的顶部往里看,他只能踮起脚,用双手抓着轻薄的胶合板。

“更大!”帕科反驳道。“你觉得呢,卢佩的哥哥?”异装者询问胡安·迭戈,“德洛丽丝的胸是更大还是更小?”

“也许现在不是好时机。”啤酒肚对他的矮人同伴帕科说。

“更美。”十四岁的男孩说。“德洛丽丝的胸更美。”胡安·迭戈答道。

当驯狮官看见德洛丽丝正身处其中一间户外浴室时,他不再说话。警察们也都看向奇迹小姐的方向。

“你确实有些胆量。”德洛丽丝对他说。她走出浴室的平台,来到了布满剧团帐篷的大街上,弯腰看向那匹死去的马。子弹打中的地方依然在流血,伤口位于玛那纳脸的一侧,正处于耳朵和其中一只睁得很大的眼睛之间。

德洛丽丝的头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肥皂泡,她的眼睛闭着。你可以在轻薄胶合板的下部边缘看到她的脚腕和赤脚,她的双脚被泡沫盖住了。胡安·迭戈觉得,也许洗发水会刺痛她脚尖那些开裂的伤口。

后来,帕科会说她不同意啤酒肚的看法,不仅是关于德洛丽丝胸的大小,还有这一幕淋浴插曲可以看作一场小丑表演的主意。“死去的马不该算在内,这一点都不滑稽。”帕科对此只是这样评价。

矮人小丑们和胡安·迭戈能够看见德洛丽丝的头和赤裸的肩膀露在户外浴室胶合板的边缘。这时,一只大象出现在布满剧团帐篷的大街上。大象驮着那匹死去的、脖子上拴着链条的马。警察跟在玛那纳尸体的后面,一匹死去的马身后跟着十个警察。伊格纳西奥正在和警察们争吵。

在布满剧团帐篷的大街上,德洛丽丝躺在马的尸体上面,踢着裸露的腿,挥打着赤裸的胳膊尖叫起来。伊格纳西奥竟然反常地忽略了她。他和十个警察继续向前走去,但在他重新开始与这些执法人员争吵之前,却对胡安·迭戈说了一些话。

这也是胡安·迭戈跟随帕科和啤酒肚前往户外浴室的原因,十四岁的男孩希望发生某些事情,这样他就能看到德洛丽丝的裸体。(胡安·迭戈并不在意她的胸小。他认为即使她的乳头很小,她也依然很美。)

“如果你有‘胆量’的话,天花板飞人,你还在等什么呢?”伊格纳西奥问男孩。“你打算什么时候试着在八十英尺的高度走一下?我觉得你应该叫‘胆量’。或者玛那纳怎么样?这个名字现在没人叫了。”驯狮官指着死去的马说,“如果你想要,它就是你的。如果你总是拖延,说自己‘明天’会成为第一个男空中飞人,要是你再拖延,再说‘明天’的话!”

这两个矮人小丑并不好色,对于美丽而不可靠近的空中飞人,奇迹小姐本人,没有色情的想法。帕科是个同性恋,为什么她会想要看一眼德洛丽丝呢?啤酒肚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那个要求他戴两层避孕套的妻子身上,他对于看德洛丽丝的裸体也没有个人兴趣。但是两个矮人打了一个赌。帕科说:“我的乳头比德洛丽丝的大。”啤酒肚则打赌德洛丽丝的大一些。这也是为什么这两个小丑总是想要在户外浴室看一眼德洛丽丝。德洛丽丝听说了他们打赌的事情,她对此并不高兴。胡安·迭戈曾想象浴室散落,德洛丽丝的身体暴露出来,矮人小丑们为她乳房的尺寸而争论。(卢佩曾用“乳头像耗子”形容德洛丽丝的胸,她站在帕科那边。卢佩相信帕科的乳头更大些。)

德洛丽丝已经站了起来,她的毛巾沾上了马的血迹。在走回女杂技演员们的帐篷之前,她朝着啤酒肚和帕科的头顶各打了一拳。“恶心的小鬼。”她对他们说。

女杂技演员们曾向索莱达抱怨,伊格纳西奥会透过户外浴室偷看她们,但索莱达也无法制止她丈夫的色鬼行为。玛那纳在墓园被打死的那个早晨,德洛丽丝正在户外浴室洗澡,帕科和啤酒肚故意算好了到达浴室的时间,他们想要看一眼德洛丽丝的裸体。

“比你的大。”在德洛丽丝离开他们站的地方后,啤酒肚只是这样对帕科说。

户外浴室是用轻薄的预制胶合板做成的,可以很快搭好或拆散。它们有时会散落,甚至砸在正在洗澡的人身上。关于奇迹使用的户外浴室,糟糕的故事和啤酒肚额外的避孕套一样多。(也就是说,发生过很多令人尴尬的事件。)

“比我的小。”帕科低声反驳。

“没有人这么做。没有人会戴两层避孕套,你知道的。”帕科总是对他说,但是啤酒肚依然坚持戴两层,因为他的妻子想要这样。

伊格纳西奥和那十个警察已经走过去了,他们依然在争吵,虽然只有驯狮官一直说话。

啤酒肚的妻子很害怕怀孕,她不想拥有一个矮人孩子。她让啤酒肚戴两层避孕套。奇迹中的每个人都听说过啤酒肚关于戴两层避孕套的危险的故事。

“如果处置一匹死马需要许可的话,我剁了它,把肉喂给我的狮子不需要许可吧,对不对?”驯狮官说,但他并没有等待十个警察的答复。“我想你们不会指望我开车把一匹死马带回瓦哈卡,对吧?”伊格纳西奥问他们。“我本可以把马留在墓园里,但你们不赞同,是不是?”驯狮官接着说,但警察没有回答。

但是当帕科和她的马戏团家人一起待在奇迹的时候,这个矮人小丑觉得担任一个女性角色很有安全感。作为啤酒肚身边的异装者,她感到很舒适。在小丑表演中,他们总是扮作一对儿,但现实中啤酒肚是直男。他结婚了,而且他的妻子不是矮人。

“忘了空中行走的事吧,卢佩的哥哥。”帕科对十四岁的男孩说。

弗洛尔说帕科吸引了很多第一次来的客人,他们是首次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也许第一次来的客人会觉得同性恋矮人是一个谨慎的开端?)

“卢佩需要你来照顾她。”啤酒肚告诉胡安·迭戈。两个矮人摇摆着走开了。有些户外浴室没有倒塌,他们走过去洗澡。

帕科去拉契那,即布斯塔曼特的同性恋酒吧时扮演男性。她去小王冠,和异装者们一起打扮时,也是男性的身份。帕科只是男同性恋顾客中的一员。

胡安·迭戈以为大街上只剩下自己和玛那纳,直到卢佩来到他身边,他才看见她。胡安·迭戈猜测她一直都在这里。

但是,正如弗洛尔所说,帕科是个小丑,她的人生目标并不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女人。在现实中,帕科是一个同性恋矮人,她大多数时候依然作为男性而生活。

“你有没有看到……”他开口问。

“你好啊,卢佩!你好,卢佩的哥哥!”帕科说,这个异装者胸非常小(几乎不存在),所以她在来往于户外浴室的路上根本懒得遮住,而她的胡子在清晨是最短的。(无论帕科在服用什么激素药物,她和弗洛尔的雌激素来源是不同的。弗洛尔的雌性激素来自瓦格斯医生。)

“都看到了。”卢佩回答。胡安·迭戈只是点了点头。“关于狗的新节目……”卢佩开口说。可她又停住了,似乎在等待胡安·迭戈跟上她的思路。她总是比他先想到一两件事。

“你好啊,伙计!”啤酒肚喊道。

“怎么了?”胡安·迭戈问她。

伙计的眼神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甚至有些怠倦。那两个矮人小丑正摇摇摆摆地走过狮笼,准备去户外浴室洗澡。他们腰间系着旧毛巾,脚上的拖鞋拍打着地面。狮子用明显缺乏兴趣的目光望着他们。

卢佩说:“我知道你在哪里能找到新狗,一只会跳的。”

“不是你的错。”卢佩对大猫说,但是狮子那深黄色的眼睛发生了某些变化,变得更加专注,他是在凝视那只哀鸠还是卢佩的血迹呢?鸟儿一定察觉了伙计那打量般的强烈目光,它飞走了。

胡安·迭戈会怀念自己的梦境或回忆,因为贝他阻断剂再次生效,并占据了上风。在魅力酒店的最后两天,他认真地服用了自己的处方药,而且是正确的剂量。

胡安·迭戈正看着卢佩喂狮子。一只哀鸠正在伙计笼子附近的泥地上用土洗澡。伙计讨厌鸟,也许他以为哀鸠想要偷吃他的肉。出于某些原因,伙计把爪子从开口伸出来,抓向食物托盘时动作更加剧烈,他的一只爪子划到了卢佩的手背,只流了一点血。卢佩把手放到嘴边,伙计收回了爪子。这只狮子看起来很愧疚,他退到了自己的笼子中。

昆塔纳医生一定知道胡安·迭戈没有在伪装,他重新变得迟钝起来,警觉性和生理活动能力有所下降,这一点在每个人看来都很明显。他开始在游泳池中狗刨(那里没有潜伏的海胆),在儿童桌上进餐。他始终和那两个喜欢对他耳语的孩子——孔苏埃洛和佩德罗在一起。

整个周末马戏团都有表演,从周五晚上开始。最后一场是周日下午早些时候,然后勤杂工们会在那天日落之前拆除主帐篷,卸下表演场四周的防护栏。奇迹会继续上路,在周一的中午回到瓦哈卡。垃圾场的孩子们和爱德华·邦肖计划在周六上午前往瓜达卢佩的圣殿。

清晨,胡安·迭戈在游泳池边喝咖啡时,会重读自己关于《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的笔记(也会写一些新的)。自从2008年的第一次出访后,他又回到过维尔纽斯两次。他的出版商拉莎找到了一个在国家儿童权益保护与收养服务中心工作的女人,她可以和他讨论。第一次会面时他带上了他的翻译达伊瓦,但是那个儿童权益中心的女人英语讲得很好,而且很愿意配合。她叫奥德塔,和书店布告牌上那个并非“邮购新娘”的神秘女人同名。那个女人的照片和电话号码已经从布告牌上消失了,但是她依然萦绕在胡安·迭戈的脑海中。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忧愁,但依然显而易见,她那因熬夜阅读造成的黑眼圈,还有缺乏精心打理的头发。她的生活中依然没有谁可以一起谈论那些读过的精彩小说吗?

他们没有在墨西哥城处理这匹马的许可——在周末不行,而且这匹马并非“来自”墨西哥城。把玛那纳从上锁的墓园中抬出来只是麻烦的开始。

《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显然已经得到了改进。那个女读者并不是一个邮购新娘。她想送养自己的孩子,但是(经过漫长的流程)却失败了。在胡安·迭戈的小说中,这个女人想让自己的孩子被美国人收养。(她一直梦想去美国,现在她要放弃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希望自己可以幻想着孩子在美国过上幸福的生活。)

为什么驯狮官会拥有一把大口径手枪?警察问。(好吧,他是一个驯狮官。)为什么伊格纳西奥会打死一匹马?(玛那纳的腿磕断了!)等等。

儿童权益中心的奥德塔对胡安·迭戈解释说,立陶宛的儿童很少被送养到国外。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是为了给生母提供第二次改变想法的机会。法律也非常严格:跨国决策至少需要六个月的时间,但流程期(等待的时间)长达四年,因此,年长一些的孩子更有可能被外国人领养。

伊格纳西奥在周五让这匹可怜的马结束了悲惨的境遇。玛那纳是跃过栅栏进入墓园的,但墓园的门锁着。把马的尸体从墓园中搬出来似乎面临着无法实现的困难。然而,有人因枪声报警,警察来到了马戏团,他们并不能提供什么帮助,反而成了一种阻碍。

在《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中,那对等候领养一个立陶宛孩子的美国夫妇遭遇了悲剧:年轻的妻子骑着自行车被肇事逃逸的司机撞死,寡居的丈夫不适合独自收养一个孩子(儿童权益中心也不会允许)。

那匹马的名字叫玛那纳,他已经被阉割,学东西很慢。驯马师总是说,这匹马“明天”能学会某个已经练习了数周的技能——玛那纳也就是明天的意思。但是越过栅栏进入墓园,磕断自己的腿,对于玛那纳来说是一个新技能。

在胡安·迭戈·格雷罗的小说中,每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外来者。胡安·迭戈笔下的角色即使在自己的国度,依然会觉得如同在异国。那个年轻的立陶宛女人曾经有两次机会在送养自己孩子的事情上改变想法,她现在又有了第三次。她的送养计划被搁置了,需要面对又一段可怕的“流程期”。她把自己的照片和电话号码写在了书店的布告牌上,和其他女读者相约喝咖啡或啤酒,讨论她们读过的小说,那些属于别人的无尽不幸。

奇迹是在周四抵达墨西哥城的。勤杂工们在刚到的那一天便搭起了剧团帐篷。周五一整天,他们都在搭建主帐篷,并固定表演场边的动物护栏。旅途影响了动物们的注意力,他们需要利用大半个周五来恢复。

接下来发生的冲突显而易见,胡安·迭戈想。那个美国鳏夫来到维尔纽斯旅行,他并没有指望看到他和已逝的妻子本打算收养的那个孩子,儿童权益中心不会允许的。他甚至不知道那个送养孩子的单身母亲的名字。他没有期待见到任何人,只是希望去感受一种气氛,他们收养的孩子本可能会把这样的气息带去美国。或者说,他去维尔纽斯是为了和死去的妻子建立联系,让她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久一点?

“可怜的马。”卢佩听见枪声响起,只说了这一句。

当然,他前往了那家书店。也许是时差的关系,他觉得一本小说可以促进自己的睡眠。在那里的布告牌上,他看到了她的照片,她努力掩藏着自己的忧愁,却又那么明显。她对自己的漠不关心吸引了他的注意,而且她最喜欢的小说家们都是他妻子喜欢的!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会讲英语——她当然会讲——于是他请求书店店员帮忙打电话给她。

早上,孩子们醒来时听到了一声枪响。马戏团里的一匹马从煤烟弥漫的田野中跑了出来,越过栅栏进入墓园,在墓碑上磕断了腿。伊格纳西奥打死了那匹马。驯狮官有一把点45口径的左轮手枪,以防狮子惹出什么麻烦。

然后呢?最初的问题依然还在,也就是说,“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是属于谁的?《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中的冲突发展很明显:他们见了面,彼此都得知了对方的身份,然后成了爱人。但他们会如何处理这种极端巧合下的相遇带来的重压呢?他们会如何面对看似由命运主导的一切呢?他们会在一起吗?她会留下自己的孩子吗?他们三人会一同前往美国吗?还是说孤独的美国鳏夫会和这位母亲及她的孩子一起留在维尔纽斯?(她的孩子现在和她姐姐待在一起,这种境况并不好。)

“墓园里的那一只。”卢佩回答他。

黑暗中,在单身母亲的小公寓里,她睡在他的臂弯中,这是多年来她睡得最熟的一次,而他躺在床上思索着。(他依然只见过那个孩子的照片。)如果他要抛下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独自回到美国,他知道自己最好现在就离开。

“什么马?”胡安·迭戈在黑暗中问道。

我们不该看到的事情发生了,胡安·迭戈想,题目中那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可以是这个美国人的吗?这是他最后一次改变想法的机会了。

“可怜的马。”卢佩只是说。

“你在写作吧,是不是?”克拉克·弗伦奇询问他的前导师。此时还是清晨,克拉克看见胡安·迭戈身处魅力酒店的游泳池边,手握钢笔,正在其中一个笔记本上写字。

许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操纵才说出这样的话。很长一段时间,卢佩都没有作声。狗的帐篷里满是鼾声和放屁的味道。她开口的时候胡安·迭戈已经快睡着了,卢佩的声音表明她自己也处于半睡的状态。

“你了解我,这只是我针对要写的内容做的笔记。”胡安·迭戈回答。

爱丝特雷娜不会允许宝宝这样出现在观众面前,她说这个节目在心理层面太残忍了。这不是胡安·迭戈原本的想法。但是那晚睡在狗的帐篷里,他只是在黑暗中对卢佩说:“狗的新节目并不蠢。我们需要的是一只新狗,我们需要会跳的。”

“这也算写作。”克拉克自信地说。

但是矮人小丑们坚持认为这个节目很滑稽。帕科和啤酒肚说,宝宝不会跳也没有关系。

克拉克问起胡安·迭戈这本正在创作中的小说,似乎是很正常的。胡安·迭戈也愿意对他提到《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他的灵感来自哪里,小说又是怎样改进的。

“宝宝感到很丢脸,他没法像平常一样撒尿。”爱丝特雷娜说。

“又是一个天主教国家。”克拉克忽然说,“我能问问教会在这个故事中会扮演什么邪恶角色吗?”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爱丝特雷娜说。但是无论宝宝怎么有胆量,他还是很恐高。他到达梯子顶端后,便在跳台上僵住了,甚至不敢躺下。他僵直地站在那里,开始颤抖,很快梯子也跟着抖了起来。帕科和啤酒肚手拿展开的毯子请求宝宝跳下来。最终,宝宝在跳台上撒了一泡尿。由于太过害怕,他没有像公狗们通常那样抬起一条腿。

胡安·迭戈并没有说起教会扮演的角色,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一点——还没有。但是他当然会让教会在《一个离开立陶宛的机会》中扮演某种角色,他和他的前学生都确切地知道这一点。“克拉克,你和我一样清楚,教会在弃养儿童的事情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胡安·迭戈回答,“至于那些父母不想要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生,首先——”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克拉克闭上了双眼。胡安·迭戈也合上了眼睛。

帕科和啤酒肚认为这很滑稽,观众会笑。两个矮人小丑把宝宝推上梯子的场景确实很好笑。帕科一如既往(糟糕地)穿成女人的样子,当帕科推着宝宝的屁股,帮助他爬上梯子时,啤酒肚站在帕科身后,往梯子的方向推她的屁股。

两人宗教理念的不同,必然会使他们陷入熟悉的僵局,并闯进令人沮丧的死胡同。过去,克拉克会使用“我们”这个词,他的意思不是“你和我”。他说“我们”的时候,指的是教会,尤其是在他想要显得很进步或是很宽容的时候。“我们不该在堕胎、使用避孕手段、同性婚姻等事情上过于坚持教会的教义”——说到这里克拉克总是会迟疑一下——“很明显,”他会接着说,“没有必要总是讨论这些问题,或者激烈地争论。”

“宝宝有胆量。”胡安·迭戈说。达克斯猎犬很有胆量,在他们这个体型的狗中格外凶猛,而且宝宝也很愿意尝试爬梯子。但是达克斯猎犬的腿太短,需要帮助。

确实,当克拉克想要表现得很进步的时候,他会这样做。他在这些议题上并不是约翰·保罗二世那样的极端主义者!

“她不喜欢跳。”爱丝特雷娜只是说。

而胡安·迭戈这些年来也并不诚恳,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他曾用那句老切斯特顿引用过数次的话调侃克拉克:“能否针对它开玩笑是检验一种宗教好坏的方式。”(克拉克对此自然一笑了之。)

帕斯托拉可以爬上梯子,这些边境牧羊犬都非常灵活和好斗,但是她到达顶部后,却在跳台上躺了下来,把鼻子放在两爪之间。矮人小丑们在梯子下方跳舞,手里的毯子向她展开,但是帕斯托拉甚至没有在跳台上站起来。当帕科或啤酒肚呼唤她的名字时,牧羊犬只是躺着摇尾巴。

胡安·迭戈很后悔,他把亲爱的佩佩神父最喜欢的祈祷词浪费在与克拉克的争论中不止一次。克拉克当然无法从来自阿维拉的圣·特蕾莎的祈祷中认识自己。佩佩神父曾忠诚地在他的日常祷告中念诵道:“主啊,请你把我们从愚蠢的祈祷和愁眉苦脸的信徒中拯救出来。”

他们首先尝试了牧羊犬帕斯托拉。每个人都觉得达克斯猎犬的腿太短,难以爬上梯子。宝宝确实爬不上去。

但是为什么胡安·迭戈要重温自己与和佩佩神父的通信呢,仿佛那是佩佩神父昨天才写过的?多年前,他曾写到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于数日内双双在睡梦中死去。对于两位老牧师的“悄然离开”,佩佩对胡安·迭戈表达了他的惶恐。他们两个一直那么教条,那么固执武断,怎么可能不动声色地离去呢?

“杂种不行,他不会做的。”爱丝特雷娜只是说。

里维拉的离开也让佩佩神父感到愤怒。自从旧的垃圾场在1981年搬走,酋长的状态就不太对。现在又有了新垃圾场,格雷罗殖民地的十户家庭早就不见了。

“我不讨厌小狗,杂种没有那么小。我讨厌吓唬人的狗,还有咬人的。”胡安·迭戈对他妹妹解释。

真正击垮里维拉的是新垃圾场建成后颁发的严禁焚烧政策。他们怎么能禁止点火呢?什么垃圾场不许燃烧垃圾?

“你讨厌小狗,你讨厌破烂白。”卢佩对他说道。

佩佩让酋长告诉他更多的情况。佩佩神父并不在意垃圾场火堆的消失,他想知道的是胡安·迭戈的父亲究竟是谁。

“杂种,咬人的家伙,是个小不点儿。”胡安·迭戈说。

旧垃圾场的女工曾对佩佩说,垃圾场老板“并不算是”拾荒读书人的父亲,胡安·迭戈自己始终认为酋长“可能不是”他父亲。

“阿勒曼尼亚太聪明了。”爱丝特雷娜只是说。

但是卢佩曾说过:“里维拉知道一些,他只是不说。”

“对,我觉得德国牧羊犬太大了,不适合爬梯子。”胡安·迭戈应和道。

里维拉曾告诉孩子们,那个“最有可能”是胡安·迭戈父亲的人死于心脏病。

“阿勒曼尼亚不行,她不会做的。”爱丝特雷娜回答。

“心脏病,是吗?”胡安·迭戈问酋长。埃斯佩兰萨就是这样告诉孩子们,以及其他所有人的。

“观众会喜欢的。”胡安·迭戈对爱丝特雷娜说。

“就是他那个叫心脏的地方‘永远’坏掉了。”里维拉只对孩子们讲了这些。

和胡安·迭戈现实中的小说一样,狗的新节目也以“如果……会怎样”的结构开始。如果其中一只狗经过训练,可以爬到梯子顶端会怎样?那种梯子的顶部有一个架子,是用来放一罐油漆,或者匠人的工具的,但胡安·迭戈把它想象成了狗的跳台。如果一只狗爬上梯子,然后从跳台上跃下,腾入空中,最后落在矮人小丑们手中敞开的毯子里会怎样?

但佩佩神父最终说服了里维拉讲出更多的实情。

啊,时光飞逝。有一天当胡安·迭戈在爱荷华老田舍的游泳池中狗刨时,他意识到狗的新节目相当于他创作的第一部小说,但那是一个他无法完成的故事。(关于狮子会得狂犬病的想法呢?这难道不是卢佩没能讲完的故事吗?)

确实,垃圾场老板非常确信他就是胡安·迭戈的生父,埃斯佩兰萨在那个时候没有和其他人睡过——或者她这样说。但是她后来告诉里维拉,他太蠢了,不可能拥有一个像拾荒读书人这样的天才儿子。“即使你是他的父亲,他也永远不该知道。”埃斯佩兰萨对酋长说。“如果胡安·迭戈知道你是他的父亲,会破坏他的自信。”她说道。(这无疑摧毁了垃圾场老板那一点微弱的信心。)

胡安·迭戈知道卢佩是故意转变了话题,卢佩也自然知道他在思考狗的新节目。这是胡安·迭戈的主意,但是狗们并不是很配合,于是矮人小丑们采取了这个创意,在卢佩眼中这变成了帕科和啤酒肚的新节目。(仿佛这两个小丑需要另一个愚蠢的节目似的。)

里维拉要求佩佩不要告诉胡安·迭戈,在他死之前都不要。谁知道酋长是否死于心脏病呢?

“只是好奇。”卢佩说着叹了口气。她停顿了片刻,然后问:“你不觉得狗的新节目很蠢吗?”

没有人知道里维拉实际住在哪里,他死在自己卡车的车厢中。那是他最喜欢睡觉的地方,在破坏神死后,里维拉思念他的狗,于是他很少睡在其他场所。

“为什么?”胡安·迭戈问她。

和阿方索神父及奥克塔维奥神父一样,酋长也是“悄然离开”的,但他事先对佩佩神父坦白了自己的秘密。里维拉的死,以及他的坦白,是胡安·迭戈重温与佩佩神父的通信时很大的一部分,而且他会不时翻看。佩佩神父为什么能如此愉快地度过自己生命的尾声呢?胡安·迭戈思索着。

“我很好奇狮子会不会得狂犬病。”卢佩说,她似乎快睡着了,清晨醒来就不会记得这个主意。

在魅力酒店,不再有公鸡会在黑暗中打鸣,胡安·迭戈能够睡上一整夜,完全忽略沙滩俱乐部传来的卡拉OK音乐。没有女人睡在他身边(或者从他身边消失),但是一个清晨他醒来时,发现了某段类似标题的文字——是他自己的笔迹——写在床头柜的记事本上。

“阿勒曼尼亚。”卢佩说,摇着大尾巴的是那只母德国牧羊犬。她睡在帐篷中的泥地上,靠近门口,仿佛正(用警犬的方式)守卫着出入的道路。

“最后那些东西”,他在本子上写道,那是他梦见佩佩在最后一家孤儿院的一天夜晚。2001年后的某段时间,佩佩神父开始在“来自月亮的孩子”担任志愿工作。佩佩在信中很乐观,一切似乎都使他充满活力,而他当时已经将近八十岁。

“是鹦鹉男。”卢佩回答。两个孩子都笑了。一只狗的尾巴摇了起来,伴随着砰砰的声音。她对笑声很感兴趣。

孤儿院位于瓜达卢佩·维多利亚(即“瓜达卢佩胜利纪念地”)。“来自月亮的孩子”接收的是妓女的小孩。佩佩神父说他们很欢迎那些妓女来看望自己的孩子。胡安·迭戈记得,在流浪儿童,修女们不会允许生母进入。这也是埃斯佩兰萨,垃圾场孩子们的生母从未被修女们欢迎的一个原因。

不知是谁放了个屁,或许是其中一只狗。“是那个咬人的家伙吗?”胡安·迭戈问。杂种,也就是那只混种狗,和卢佩一起睡在她的折叠床上。帕斯托拉和胡安·迭戈一起睡,他知道这只牧羊犬没有放屁。

在“来自月亮的孩子”,孤儿们称呼佩佩为“爸爸”,佩佩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据他所说,其他在孤儿院从事志愿服务的男性也都被称作“爸爸”。

卢佩没有回答他,但即使在黑暗中,他也感受到了她的耸肩,她并没有兴趣回答他的问题。(卢佩似乎懒得解释她知道的一切,或者她是如何知道的。)

“我们亲爱的爱德华不会赞成把摩托车停在教室里。”佩佩神父写道,“但如果你把它们停在大街上,就会有人偷走。”(爱德华多先生说摩托车是“即时杀手”。)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呢?”胡安·迭戈问。

瓦格斯医生也一定会反对孤儿院里的狗,而“来自月亮的孩子”允许养狗:孤儿们很喜欢它们。

“我为什么要尝试?”卢佩反问他。

“来自月亮的孩子”的院子里有一架很大的蹦床——他们不允许狗爬上蹦床,佩佩写道——还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高处的树枝上装饰着布娃娃和其他玩具,是孩子们把这些东西向上抛,让它们落在了枝头。女孩和男孩的宿舍区不在同一栋建筑中,但他们的服装是通用的——孤儿们的衣服是公共财产。

“听起来你好像尝试过。”胡安·迭戈说。

“我不再开小甲壳虫汽车了。”佩佩写道,“我不想撞死人。我买了一辆小摩托,开得很慢,即使撞到也不会出人命。”

“如果食盘从那里拿走后,我可以的。”卢佩告诉他。

那是佩佩神父的最后一封信,是其中一件可以算作“最后那些东西”的物品,这个明显的标题是胡安·迭戈在睡梦或半醒的状态中写下的。

在黑暗的帐篷中,胡安·迭戈思考着卢佩的话意味着什么,她说的和意味的通常不是同样的事情。“你的意思是,你可以通过喂食口爬进伙计的笼子或者母狮的笼子?”男孩问她。

他离开魅力酒店的那个清晨,只有孔苏埃洛和佩德罗醒来和他道别,外面的天依然黑着。胡安·迭戈的司机是那个脸色阴郁、看起来还不够驾车年龄的少年,他时常按喇叭。但胡安·迭戈记得,他做司机的时候要好过担任侍者。

奇迹在墨西哥城表演的那个漫长周末,爱德华多先生和孩子们一起睡在狗的帐篷里。第一晚,当孩子们听到爱荷华人打鼾,得知他睡着了时,卢佩对她哥哥说:“我可以钻进那个食盘进出的开口,它对我来说并不算小。”

“小心那些巨蜥,先生。”佩德罗说。

“很安全。”爱德华·邦肖对胡安·迭戈说,“我只是想要确认开口的大小。”

“不要踩上海胆,先生。”孔苏埃洛说。

为了方便清洗,托盘可以从笼子地面上的开口处完全取出。即使当托盘被移到笼外时,那个开口也不足以让伙计和母狮们逃出来。伙计的头太大,无法通过开口。甚至一头母狮也会把头卡在开着的喂食口处。

克拉克·弗伦奇在登记台给他的前导师留了一张字条。克拉克一定觉得他很幽默,至少这对克拉克来说很幽默。到马尼拉,这便是他字条的内容。

母狮们不会在卢佩往托盘中放肉的时候去够开口,她们坐在那里等着,尾巴始终在挥动。

前往塔比拉兰市的一路上,胡安·迭戈没有和少年司机说话。他想起了自己收到那个女士来信的场景,她经营着位于瓜达卢佩·维多利亚的“来自月亮的孩子”。佩佩神父死在他的小摩托上。他为了避免碰到一条狗而躲闪,却被一辆大巴撞到了。“他有你所有的书——那些你为他签名的。他很为你骄傲!”“来自月亮的孩子”中的女士在信中对胡安·迭戈说。她的签名是——“妈妈”。给胡安·迭戈写信的女士名叫蔻蔻。孩子们称呼她为“妈妈”。

当卢佩把装满了肉的托盘放回狮笼时,伙计总会收回他刚刚伸出的爪子。他会坐好等待肉的到来,他的尾巴像一把扫帚,从笼子的一侧扫向另一侧。

胡安·迭戈很好奇“来自月亮的孩子”中是否只有一位“妈妈”。结果确实如此,“只有一个”,瓦格斯给胡安·迭戈的信中这样写道。

卢佩向爱德华多先生演示了笼子中让食盘出入的开口是如何锁上与打开的,这样托盘就可以沿着笼中的地面滑进和滑出。伙计会把他的爪子伸出开口,去够卢佩放在托盘上的肉。对于狮子来说,相比实际的行动,这更像是一种渴求的姿态。

对于“爸爸”这个词的使用,是佩佩弄错了,瓦格斯在信中对胡安·迭戈说明了这一点。“佩佩的听力不是很好,否则他就会听到汽车的声音。”瓦格斯这样解释。

“只有伊格纳西奥会想。”卢佩告诉胡安·迭戈。她很喜欢去喂伙计和母狮们。“你不敢相信她们有多么想吃肉。”她对爱德华·邦肖解释道。爱荷华人想看着卢佩喂狮子,只是为了确保这个过程是安全的。

孤儿们并没有叫佩佩“爸爸”,佩佩听错了。

卢佩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来月经,所以她不害怕。而且卢佩可以读狮子的心,她知道伙计和那些母狮从没有想过女孩月经的事。

在“来自月亮的孩子”里,他们只会对一个人叫“爸爸”,他是蔻蔻的儿子,那个被称作“妈妈”的女士的儿子。

伊格纳西奥让卢佩去喂伙计和几头母狮。女杂技演员们——那些即将来月经的——曾经反抗过驯狮官的这一手段。伊格纳西奥让她们相信,狮子会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月经,所以她们很害怕在流血时靠近这些大猫。(当然,女孩们最害怕的还是来月经本身。)

把一切都交给瓦格斯,让他向你提供科学的答案吧,胡安·迭戈想道。

马戏团的场地位于墨西哥城北部,毗邻一处墓园。石场上的草很稀疏,被烟土染成了灰色,他们在那里驯马以及带着大象散步。空气中烟雾弥漫,卢佩去喂狮子的时候发现,她们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

前往塔比拉兰市的路是那么遥远,而胡安·迭戈知道,这只是他旅途中漫长一天的开始。两辆飞机和三艘船等在他面前,这还不包括巨蜥,或者D. 。

“如果你生命中的某些事情出了错,或者无法解决,墨西哥城可能不会是你梦想的答案。”胡安·迭戈曾在一本早期的小说中写道。“如果你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就不要去那儿。”说这句话的女性角色并非墨西哥人,我们也无法知道她在墨西哥城经历了什么。胡安·迭戈的小说没有描写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