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迄今为止我从未说出口的、没有写过的烦恼。这些烦恼在我心中凝成了硬结,成了一种原动力。
现在我常去寂庵。出版社为我和寂听老师策划了一本对谈形式的书。我把策划扔到一边,请寂听老师指点了人生迷津。唉,其实我很擅长点拨别人的,但这次,唯独这次,我要向寂听老师请教人生。我毫无保留地倾吐了一切,仿佛喝了自白剂,把我至今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从未在纸上写过的烦恼,都讲给了寂听老师。太多了,源源不断,讲也讲不完。
寂听老师以老僧之态,静静听我诉说,对我说:这些事,都不能写成书啊。话到酣处,老师拿出葡萄酒,她摇晃酒杯的手势别提多帅——令人憧憬的帅气,“我长大了也想用这种手势摇晃酒杯”式的。老师靠坐在椅子上,深深注视着我的眼睛,侧耳倾听我的声音。她不插言感想和意见,只无言倾听。有时夸我这里很天真那里很诚实。真的很神奇,我郁结了那么久的烦恼听上去都成了名正言顺的、理所当然的人生所思。顿时,我感觉自己大步走在人生大道的正中间,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啊,在我的脑中,熊本的灾后惨状已经成了常态。
老师说:“你要写小说。”这是老师的秘计。在前几期的《妇人公论》杂志上,她对小保方也是这么说的。
我带着这种想法,从熊本飞到大阪伊丹机场,坐巴士到了京都车站。真是不可思议,京都的建筑物上没有裂痕,道路平整,没有坑洼起伏和扭曲。京都城里有那么多古老的木质建筑,都安稳妥帖,没有崩塌,我感觉自己进入了奇幻之境。
如此说来,前篇、前前篇、前前前篇,我写了夫的临终和死去。我没有其他可写,也只想写这个主题。我写了无数,源源不绝地写了无数。不仅发表在《妇人公论》上,同题材我翻来覆去地写(都是“夫的死去”这唯一一个主题),其中一篇发表在文学杂志《文学界》上。《文学界》的这篇与其说是随笔,不如说接近诗和小说。写完后,我发现眼前的路一下子通了,我走出来了。
我把这些话讲给朋友听,朋友们带着理解的表情听了,不过他们的房子的状态比我的更糟。有的人家处于半毁坏状态,有的人家墙塌了,地板凹陷,他们依旧在里面生活。再说熊本机场之类的公共设施,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屋顶照明设备扭曲,天花板瘪进去一块……看着这些,我想,这种状态也是好的吧。七零八落,伤痕累累,凌乱肮脏,都不完美,都有欠缺,在这种状态里生活,也是可以的呀。
我朝着哪个方向走的,怎么走的,才走了出来,我也想不明白。不过如此说来,父亲去世时也是这样。我通过写《父亲这一生》走出了父亲之死,通过写《拉尼娜》走出了离婚。
还好,我在熊本的房子损害不大。只是书落了满地,无处下脚;空调坏了;墙壁出现了裂纹,浴室瓷砖剥落了。不是很严重,也根本叫不到维修公司,邻居说维修公司忙着处理更严重的地方。所以我家就先这样吧,等几年后其他严重受灾者的家都修理完毕后再说。
夫死后我意志消沉了一段时间。女儿们不时打电话过来。上一次我在电话里告诉女儿:“我已经好了,写出来就清爽了。”女儿说:“妈妈,你总是这样,通过写作向前进。”
这次回去,看到建筑物外蒙了围挡布,里面或在施工修复,或在彻底推倒。大街上到处跑着混凝土车,多处道路禁止通行,拥堵严重,人们都很疲惫,开起车来脾气暴躁,无数台车乱闯红绿灯,强行变道,仿佛司机们都咬碎了牙,去他妈的别人。可能是六月暴雨的缘故,熊本城的石墙一片狼藉,崩塌得更严重了。
哦?被你们看透了呀!
地震一个月后,夫死后不久,我回了一次熊本。街头巷尾到处是残垣碎瓦,建筑墙壁上有着裂痕,熊本城天守阁屋脊两端的鸱尾掉了,美丽石墙崩塌得七零八落。
女儿说得对。我挺起胸膛。
回了熊本。这是我在地震后的第二次归乡。震后两个月,机场伤痕累累,城市受灾严重。
寂听老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我睁圆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