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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飘飘

经理的车把楚惟君一直送到家门口,楚惟君下了车,待车走远就跑到墙角吐了起来。一腔的酒菜都吐了干净,虽然还有些晕,但心里毕竟好受了些。她用面巾纸擦干净嘴,摸出了房门钥匙。蓝文宝还在沙发上划拉手机,闻见酒味,头也不回地说,你又喝酒了。楚惟君凑了过去,故意朝蓝文宝吹出两口长气,蓝文宝躲了躲,楚惟君把自己的一条手臂环了上去,她今天有点脆弱。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了。楚惟君说,又在看什么?蓝文宝说,哪有什么可看的。楚惟君说,没有什么可看的还整天划拉来划拉去。蓝文宝说,不划拉来划拉去我干什么?你是没什么可看的。楚惟君打了个酒嗝,突然想起了女儿的长发,说小妮呢?

可她又分明知道,就是这个世界的人都剪了头发也帮不了蓝小妮,她太了解这个宝贝女儿了。

蓝文宝说,她在做作业。说完自己也觉得狐疑,走过去推开蓝小妮的房门,灯亮着,书本在桌子上摊着,人却不知去向。楚惟君推开厨房的门,又推开厕所的门,都没有发现蓝小妮的影子。蓝文宝问:“你今天去学校老师都说了些什么?”楚惟君说:“小妮的头发得剪——”突然尖叫一声:“她可别做傻事!”两个人慌里慌张地往外跑,蓝文宝说:“我说别让她烫头发,捅篓子了吧。”楚惟君大喝一声:“放屁!孩子走了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爹的!”

除了感谢,楚惟君还能说什么呢。

蓝文宝去推自行车,楚惟君趿拉着拖鞋往胡同口跑。外面有邻居在乘凉,楚惟君问,有没有看见我家小妮?乘凉的人说看见了,可那已经是一个钟头之前的事了。那人问小妮发生了什么事,楚惟君不耐烦地说,我家小妮能有什么事。这时蓝文宝把车骑了出来,楚惟君一骗腿,坐上了后车座。

方老师解释说,这样做纯粹是为了蓝小妮。

两人走了一条街又走了一条街,网吧、酒吧、超市都进去看了看,都没有小妮的身影。蓝小妮晚上很少一个人出门,楚惟君断定她走不远。于是两个人又从另一条路往家的方向找。这是条林荫路,路灯都在江南槐的树冠里窝着,只把光线透过枝杈斑驳地洒了下来。楚惟君朝外侧着身子,不放过任何一片暗影。突然有声音从树影里传了出来,那里是一座电话亭,像戳起来的木头一样方头方脑。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对着“木头”讲话。楚惟君抻了一下蓝文宝的后衣襟,自行车闸也像打配合一样吱嘎乱响,蓝小妮像是受了惊吓,“啪”地就把电话挂上了。

楚惟君今天喝的酒不是很多,但还是醉了。她从学校出来直接奔的饭店,许多情绪都还在心里装着。喝酒的时候,女儿的长发有时会被风吹起来,在眼前飘。头发糊到脸上,是痒痒的感觉。她真是喜欢蓝小妮这个样子,可她又分明知道,小妮的头发保不住。方老师将动员全班的长发女生集体剪头发,把针对蓝小妮的行动扩大化了。

楚惟君跳下车座跑了过去。“蓝小妮,你在给谁打电话?”

一桌人都笑喷了。楚惟君以酒遮脸,夸陈处长解释得好。为了这个解释,楚惟君走过去又敬了一杯酒。陈处长一饮而尽,楚惟君却隔着肩头想把酒洒到地毯上,但手法没使利索,有些酒落在了肩头上。

蓝小妮说:“怎么了?给同学。”

楚惟君说完笑眯眯地看着陈处长,却发现陈处长笑得很暧昧,脸上的油光都泛出了粉红色。楚惟君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红,自己先把谜底说了出来:是鼻子。陈处长却连连摇头,说怎么可能是鼻子呢,不可能是鼻子嘛。谜底若是鼻子,谜面就不会是只问爸爸而不是问妈妈,显然这个问爸爸别有深意,因为妈妈没有。经理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乐得拍着大巴掌说,大头朝下的时候是软的,硬的时候,就大头冲天了。那个年代的谜语不科学。

楚惟君问:“男同学女同学?”

“大头大,大头大,人家的大头都冲下,不信你就问你爸,你爸大头也冲下。”

蓝小妮说女同学。

今天来的客人,是省经贸处的陈处长,负责给公司出口大宗土特产品。经理提前放下话,陈处长官小权重,要陪得不遗余力。王八龙虾都上了,茅台也喝了,可气氛总也热烈不起来。热烈不起来就意味着很多掏心掏肺的话无法说出口。经理注意到,今天楚惟君的心情不好,虽然一直在笑,但笑得很勉强。经理悄悄扯了楚惟君一把,说别忘了你为啥来的。楚惟君匆忙上阵,说给大家讲个段子。处长也是喜欢听段子的人,率先鼓掌。楚惟君却有些蒙,她心里还没做准备。她的段子都是从网上查来的,背下,讲出来,都需要心情愉悦。有了心情时,那些段子一串一串地自己从嘴里往外冒。没有心情就惨了,那些段子会集体爽约,任凭楚惟君想破脑袋,却一个一个都躲得远远的。她灵机一动,说我给大家出个谜语吧。不知怎么灵魂深处一闪念,楚惟君想起来小时候的一则谜语,觉得还有些意思。

楚惟君却不相信。给女同学打电话值当跑出这么远打公用电话?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话!

公司经理让楚惟君去陪客,楚惟君十分不想去,结果还是去了。楚惟君非常注意协调与领导的关系,她可不想像蓝文宝那样,工作了十几年,连局长办公室都不敢进。领导让楚惟君陪客是有目的的,她能喝一点酒,喝得不多,但敢喝,豁得出去。在场面上也会调节气氛,偶尔还能整出个黄段子,说起来一点儿不脸红。公司里像楚惟君这样高学历的人不多,可像楚惟君这样没底气的人也不多。怪就怪蓝文宝没出息,总也不能混个一官半职,倘若蓝文宝仕途走得顺,楚惟君哪里需要这样苦心经营自己,只等着水涨船高就行了。

蓝小妮说:“心里烦,出来散散步,顺便打个电话不行吗?!”

蓝小妮赌气朝前跑去,楚惟君在后面喊:“小妮,小妮,老师让你剪头呢,我们现在就去理发店吧。”

楚惟君还能说什么呢?

蓝小妮突然收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说:“你支持我剪吗?”

楚惟君脸一红,把手表往办公桌的深处塞,却被方老师一把划拉出来。方老师一指门外,说这个办公室不欢迎你这样的家长,拿上你的手表,你给我走吧!

这话有些突兀,楚惟君愣了一下才说:“老师有要求,当然要剪。”

那块手表是正经的瑞士货,是公司经理出国带回来的礼物,当作年终奖发给了楚惟君。楚惟君很喜欢,但一直没舍得带,把表送给方老师,她也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

蓝小妮直直地盯着楚惟君说:“你不是也喜欢我长头发的样子吗?还让我在北京龙庆峡展览,你以为我看不懂你的眼神?老师的要求就一定要满足吗?哪怕那要求是错的,是不合情理的,也一定要支持吗?”

楚惟君往门口看了看,没有其他人。她像做贼一样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手表放到了老师的办公桌上,说是一点儿小意思,请您收下。没想到方老师凌厉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蓝小妮的这一通话,把楚惟君闹蒙了,她好像还从没听女儿一口气讲过这样长的句子,用这样多的问号,还联系上了北京龙庆峡。被女儿看透了心底隐秘的感觉很不好,楚惟君有些不好意思。她在龙庆峡,是有展览女儿的嫌疑,即使当着许多不认识的游客的面,楚惟君也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蓝小妮的母亲,那种骄傲和自豪,不是装的。女儿的小白脸在幽暗的路灯底下一派肃穆,楚惟君突然感觉很心疼。她走过去试图把手放到女儿的肩膀上,蓝小妮倒退一步,躲开了。

这样好的英语成绩,蓝小妮还是第一次拿到。

蓝小妮鄙夷地说:“你们大人真虚伪。”

楚惟君嘴上表示失望,心里却心花怒放。蓝小妮三年级的时候曾对楚惟君说,妈妈,我想变成外国人。楚惟君问她为啥想变成外国人,蓝小妮说,她烦透了英语。

倒退了两步,又说:“也不嫌活得累。头发是我自己的,谁都休想强迫我!”

方老师还让楚惟君看了电脑上的资料,是下午的英语单词测验,蓝小妮只考了七十九分。而大部分学生的成绩,都在八十九分以上。

说完,转身跑走了。

楚惟君当时想,方老师的意思是,蓝小妮只能吸引这样两个人。这话让楚惟君特别受打击。

楚惟君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了,她刚才有些急,被蓝小妮这样一激,那种眩晕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把两只手臂搭成过街天桥,额头抵上去,看上去显得力不可支。蓝文宝把车靠在树身上,他不知道该对楚惟君说些什么,只得点着一根烟,却掉在了地上。又点着一根烟。从两个人递纸条开始,蓝文宝的优势就没在嘴上。他会把纸条处理成书签的模样,周围画上青草或镶上花边,上面写一句美丽的话。比如,“湖边的落日很美”。楚惟君就知道晚上放学要到湖边等他。再比如,“明媚是朝霞的主色调,你想看早晨的日出么?”这样的句子一般都发生在周末的晚上,是周日有约的前奏。双方家长从初三开始棒打鸳鸯,但到高三也没能如愿。好在两个人的成绩还过得去,本来想报考同一所学校,可楚惟君的高考志愿被家长托人临时改了,结果变成了一南一北。家长的用意是想借此拆散两人,楚惟君的父母都不满意蓝文宝这个闷嘴葫芦,他们总结的经验是,蔫人出豹子。可没想到中间两千里的距离正好适合鸿雁传书,距离反而成了最好的黏合剂。

方老师把自己看过的一些巴掌大的纸拿给楚惟君看,说这是她们班的民意测验,在女生是否应该留长发这个问题上,很多同学都持否定意见。留长头发的同学爱照镜子,爱顾影自怜,说白了,还是为了引起异性的注意。青春期的孩子您也知道,她们到了吸引异性注意的年龄。方老师把其中的两张纸片挑出来,说对待女生留长发的问题,只有两个男生支持,一个叫丁小丁,脑子多少有些问题,一个叫杨雄伟,是个捣蛋鬼。

这一切,在刚结婚的那两三年里两人还经常回味。如今,早就变成了拍在墙上的蚊子血,一想就觉得反胃。

楚惟君当然有看法,可她不能说。她只能揣度老师的看法和想法。自己昨天对蓝小妮长发的态度,连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不但不能露,最好还能就烫发的事把蓝小妮痛骂一顿。楚惟君想了想,自己却难以开口。

路上不时滑过一辆车,刺目的灯光打过来,蓝文宝总要盯紧车牌子看。若是辆好车,他会从车头看到车尾,直到车身在昏暗的夜色中隐去。若是一般的牌子,他顶多看一眼车头。单位的同事大多成了有车族,蓝文宝多少有些蠢蠢欲动。平心而论,蓝文宝不是出于虚荣,而是出于喜欢。他是单位里最早拿驾照的几个人之一,现在别人都成了老司机,有的人换了不止一辆车,蓝文宝的驾照却还没派上用场。有时候同事也开他的玩笑,说蓝文宝开车——驴年马月的事。蓝文宝倒不以为意,只是验照的麻烦简直让他忍无可忍。不忍也得忍。他说服不了楚惟君,就无法圆司机梦。无法圆司机梦,他就只能对别人的车感兴趣,想办法把驾驶室里的人换成自己,蓝文宝的飞翔都在想象里。

方老师把桌子上的那一沓纸铺开,一张一张地自己在那里看。方老师头也不抬地说:“那么,您有什么看法吗?”

蓝文宝在不看车的空闲里一共说了三句话,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楚惟君无动于衷。没有比这三个字更令她生厌的了。哪怕蓝文宝过来拉她一把呢?楚惟君心里说,他不肯了。若是在婚前,不愿意走路他会背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连肌肤相触都难了。而蓝文宝以为楚惟君睡着了,他走过去又说了声,回家吧。夜色中楚惟君抬起了头,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悲伤。蓝文宝这才发现楚惟君还在生气。他又点燃了一根烟,因为有点累,他靠到了一棵树上,楚惟君却飞快地起身朝前走去,脚步有些踉跄。蓝文宝顾不上点烟,推上车子跟上她,楚惟君却抄了小路,拐上一道土坎,从两座楼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

楚惟君赶忙解释:“我是说一点情况,不是在为蓝小妮找理由。”

蓝文宝回到家,先拉开女儿的房门看一眼。蓝小妮已经窝在了被子里。再看楚惟君,她摸黑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摆出了一个“大”。这个“大”字,是个很大的心事。肢体像面条一样柔软,小腿垂在床下,像断了骨节一样。楚惟君越来越有些歇斯底里了。蓝文宝轻叹一口气,小心地关上了房门。女儿是这个样子,老婆是这个样子,他对谁都无可奈何。觉得累,他把鞋脱掉,两只脚收到了沙发的扶手上,这才开始专心致志地划拉手机。

方老师起身接了一个电话,又在日历上写下了一行什么字。楚惟君留意到,方老师并没有注意听她的话。楚惟君说完后,方老师反而笑眯眯地问:“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最轻松的。

楚惟君看着方老师的眼睛,小心地说起蓝小妮的小时候,环儿头,剪短了朝天,留长了太多太厚,到了夏天,后脖颈经常长痱子。有一次痱毒感染,打了好几天吊瓶。

方老师和颜悦色地问:“家长为什么让她烫头发?”

方老师给的时间是三天。也就是说,从周二到周四这三天是留给长头发女生剪头发的时间。与楚惟君打过招呼,方老师就觉得这件事基本没有障碍了。方老师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平行班十四个班,她什么都要做到最好。那天晚上放学前,方老师把剪发当作业布置了下去。要求都要齐耳,或者剪成比男孩子稍长的那种发型也行,清爽,干练,甚至还有些——酷。方老师不懂那种发型怎么说,形容了半天,还是张元丽脑子快,说就剪成我这样的就行。

楚惟君连连点头。

张元丽这样一说,大家还真是觉得她的发型好看,后脑勺短短的,用推子推过,稍长一些的头发都在脑瓜顶上,稍稍往旁边一分,连梳子都省了。有几个女生当即表示也要剪那种发型,杨雄伟嚷了句:“这样的发型不是谁都能剪,得有平脑瓜顶才行!”

方老师简单介绍了蓝小妮两周以来的表现,若不是这次烫头,各科老师都叫不上她的名字。她学习一点主动性也没有,上课从来不举手。每天都安安静静的,可就是成绩上不去,也不知她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这两周涉猎的知识还不是很深,这个时候赶上来是容易的。若是再落下去,赶上来就困难了。

方老师笑着说:“杨雄伟,你闭嘴。你什么时候学会审丑了?”

楚惟君暗自揣摩震撼这两个字,意识到这不是好词。如果是好词,老师也就不会传她了。她的心里有点不好受。她不愿意把蓝小妮自己找钱的事说出来,如果这件事让老师知道,老师不定有多难听的话。

杨雄伟说:“方老师,我这是审美。你不能让咱们班的女生都变成丑八怪!”

方老师这时看了楚惟君一眼,说:“班里有很多乡下的孩子,他们的父母都不会舍得花四百八十块钱给孩子烫头发。所以,怎么说呢,蓝小妮的行为在班里很震撼。”

方老师说:“我怎么看不出来长头发有什么好看呢?假如蓝小妮把头发剪短了,你们就会觉得她不好看吗?”

楚惟君连忙说:“不是这样。我和她爸都是工薪阶层,父母都在乡下,我们一点儿都不富裕。”

很多同学整齐划一地嚷:“好看!”

方老师又把那沓纸很响地在桌上戳了戳,说:“蓝小妮的家里好像很富裕。”

杨雄伟嘟囔了一句“马屁精”。

楚惟君不明白方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敢问,只是殷切地看着方老师。

他却被旁边的一个同学检举了,方老师走过来,拎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拖到了讲台上,方老师说:“我们让杨雄伟同学解释一下什么叫马屁精。”

方老师显然没有被楚惟君的甜言蜜语打动,甚或,来自一个差生家长的甜言蜜语根本就不值得被打动。她不接楚惟君的话茬儿。方老师手脚麻利地把电脑桌上的东西码放整齐,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厚厚的一沓纸抖了抖,不等楚惟君看清楚,方老师就说:“蓝小妮没有给我添麻烦,她好像在给自己找麻烦。”

杨雄伟嘟囔道,马屁精就是马屁崩出来的精子。

楚惟君的声音有些虚,她跟老师说话心里从来都是虚的。方老师回过头看见她,赶忙站起了身,嘴里说着你好,顺手拉过椅子请楚惟君坐。方老师圆团的脸上挂着笑,楚惟君顿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心里一暖,眼睛甚至都要湿了。她连忙堆出笑来,眼角的皱纹上下朝一起挤,就把那些湿意挤没了。楚惟君说,蓝小妮在家里总夸您,今天一见到您,我就知道小妮为什么夸您了。

大家哈哈大笑。

楚惟君喊了一声方老师,说我是蓝小妮的母亲,蓝小妮给您添麻烦了,是吧?

方老师没有笑。她把杨雄伟推到了讲台下,却并没有让他回座位。杨雄伟便倚着窗台站着,一条腿和另一条腿编着花儿,一只脚像陀螺一样足尖着地。方老师扒拉他一下,杨雄伟晃了下身子,还是站成了那样。方老师说:“大家知道什么叫站没站相吗?”许多同学都知道方老师要说什么,一起嚷:“就像杨雄伟这样!”

穿过宽大的操场,楚惟君从南门进了教学楼。学生一般都走北门,送蓝小妮来报到时,就走的那里。南门不远处有一座人工湖,楚惟君在湖边转了半天,让自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些。这一天她的心里都不干净,总觉得七上八下,心乱如麻。有一阵子,她的心跳极不规则,那种慌慌的感觉,都接近病态了。她是打心眼里怕了这种被“传”,自己挨训还是次要的,主要还是怕蓝小妮得罪了老师,老师不喜欢一个孩子,那种伤害,只有做家长的才能体会到。楚惟君一边走一边打腹稿,径直上四楼,找到初一年级的老师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方老师正伏在电脑桌前看东西。送蓝小妮入学的时候打过照面,她对方老师有印象。楚惟君站到方老师的身后,方老师没有察觉。楚惟君看到电脑屏幕上是学生名单,随着鼠标的移动,楚惟君在最下方看到了蓝小妮的名字。

坐在后排的同学甚至跑到前边来看杨雄伟什么样。杨雄伟挺着脖子不改姿势,腿编的幅度更大,看上去都有点悲壮了。丁小丁跑到了最前边,看了半天大概什么也没看到,一脸懵懂的样子往回走。丁小丁的样子又把大伙逗笑了。

梦魇般的小学生活结束了。楚惟君对蓝小妮说,到了初中咱好好学,千万别再让老师传家长。行不行?蓝小妮干脆地说,老师不听我的。楚惟君气得给了她一巴掌,说你就不会给父母争口气。蓝小妮说,我争的气你们现在不知道,要等将来才知道。楚惟君问,为什么要等将来才知道?蓝小妮说,我是有理想的人,我是准备为理想奋斗终身的人。楚惟君问她的理想是什么,蓝小妮说,现在不能告诉你。楚惟君说,屁理想,你将来不去扫大街我就知足了。蓝小妮说,那你就不用知足了,因为我连大街都不会扫。

班里三个头发最长的女生,方老师逐个叫起来,问她们能不能完成作业。第一个叫的是于娜。于娜站起来回答问题,缩着一只肩膀,勉强点了点头。第二个叫的是孟微微,回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叫到蓝小妮,蓝小妮直直地站起身,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偏着头看着窗外。方老师最见不得这样拧把骨似的学生,索性宣布周五检查。下课。

蓝小妮第一批没有戴上红领巾,回家哭成了泪人。楚惟君这次主动去了学校,瞒着蓝小妮给老师送去了一个保温杯。第二天,蓝小妮的红领巾戴上了。以后再被传,楚惟君每次都不空手,一支金笔,或一盒化妆品。老师对她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但说话仍不客气。楚惟君与同事探讨这件事,大家都说她把礼物拿得分散,就显得轻了。

每天早晨上学,蓝小妮都能感觉到老师的目光在她身上打圈圈。蓝小妮感觉到了压力,那种压力有多沉,看看蓝小妮塌下去的后背就知道了。她原本是个大个子,坐在哪里都显眼,现在她的座位似乎空了,老师如果不刻意瞅,根本不会发现那里坐着人。

楚惟君傍晚的时候才走进这所中学的大门。她也是计算过时间的,这个时段大都是自习课,老师会稍稍轻闲一些。蓝小妮从小就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手工、绘画、音乐,哪样都比别人强,可就是对数字不敏感,一年级课程过半,七加八还要数手指。还马虎得要命,经常丢三落四,有一天放学,居然空着手回来了,原来她把书包放在了厕所的外墙上,自己大摇大摆回家了。那个书包被高年级的几个同学拆分了,楚惟君费了许多力气才把一些课本找回来。小学时的班主任也是个女的,每次传家长,都会让家长站在楼道里等半天,不管男家长还是女家长,她都会把人家当孙子训。其实那女老师才三十出头,据说没当老师之前在村里当过妇女主任,说话做事都很泼辣。楚惟君感觉,老师对蓝小妮的成见总是比对别人深,有一次,蓝小妮因为作业写得潦草被传,老师当着楚惟君的面,把蓝小妮的作业撕了。办公桌上堆放着一大摞作业本,楚惟君随便拿起一本,就发现那是比蓝小妮写得更潦草的。老师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说那是个成绩好的同学,他把作业写潦草,只是偶尔为之。有一次,蓝小妮无意中说出,班里的同学都给老师送挂历,老师都抱不过来。楚惟君这才有些警醒,她提出也给老师送些东西,蓝小妮坚决不同意,并且威胁楚惟君说,如果真的给老师送东西,她就辍学。楚惟君问因为什么,蓝小妮就是两个字,忒俗。

蓝小妮在周五早晨的这一刻坐直了身子。舍得一身剐的时刻到了,蓝小妮反而轻松了。于娜和孟微微也早早来上学,她们彼此对了一下眼神,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她们的头发都没有变,蓝小妮甚至把马尾束高了些,露出了雪白的一段脖颈。方老师拿着教具站在讲台上,只抬了一下头,简单地说了句:“你们三个,出去。”声音不高,也不见有多少怒气,方老师的脸上甚至还有笑纹。可谁都知道,方老师的这种笑纹不是真实的,她这回动了真格的。方老师连名字都不愿意提,她只是那样把头朝外一摆,三个人就都乖乖站了起来,低着头走出了教室。

张元丽说:“请你回到座位上去,现在,就让我们投票表决吧。”

方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上课吧。”说完,“咣当”关上了教室的门。

课堂又是一阵哄笑,这次哄笑与刚才的笑声不同,很短暂,就像一阵风,吹过去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开始三个人倚着走廊的墙壁站着。不时有老师从这里经过,奇怪地看着她们。她们这时的眼神还有些害羞和无助,不管因为什么,被罚站总不是多光彩。后来站乏了,她们跑到楼梯口坐着。这个时候她们还有幻想,觉得老师会很快找她们理论,她们在一起准备如何应对,因为坚信一点,真理在自己手上。后来实在坐得累了,她们跑到了操场上。这时已经上第三节课了。也就是说,语文、数学、英语三科都不容许她们上课,人家都商量好了。此刻于娜有些后悔了,她说掉下的那些课那么办呢,父母如果知道,会把她打死的。孟微微有些犹疑——至于吗?也不知道她是指于娜说的被打死还是指头发事件本身。只有蓝小妮的神情一点儿都没有松动,她始终咬着细碎的芝麻牙,一副果断坚毅的表情。她说服两个同学:“我们错了吗——留长发不是我们的错。不去听课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为什么要检讨自己呢?”

杨雄伟说:“四十五名总得有人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教音乐的崔老师从外面回来路过这里,显然她不知道班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手推着电动自行车,一手提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满了大包的卫生用品。她特意朝这边拐了拐,奇怪地说,蓝小妮,你们怎么不去上课?蓝小妮说老师不让上。崔老师奇怪地问为什么,蓝小妮说,因为我们没有剪头发。崔老师短促地“哦”了一声,重点看了眼蓝小妮的头发,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她朝蓝小妮笑了一下,走了。崔老师的笑一下子暖了蓝小妮的心,蓝小妮对她的两个同学说,看见了没有,崔老师是支持我们的!

张元丽说:“素质教育就是让你的成绩排四十五名?”

操场上空无一人,没有一个班在这个时间上体育课,只有一只麻雀在天空上无聊地飞。这是一只傻麻雀,不怕热。蓝小妮却突发奇想,说我们给自己上课吧。于娜说,我们自己怎么上,连本书都没有。蓝小妮说,那我们就上体育课。孟微微说,待着还出汗呢。蓝小妮说,我们跑步去,让汗水磨练意志。说完,率先朝前跑去。她们跑的是最外面的那一圈,周围有杨树,稍微能遮出一点凉荫。但她们显然不是因为凉荫才跑最外面的那一圈。蓝小妮脸上凝重和执着的神情,像是在跑世界比赛。

杨雄伟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在讨论问题,你别说没用的。”

一圈又一圈,已经不是出汗了,人像是打水里捞上来的,汗珠把皮肤都排满了,噼里啪啦往水泥地板上掉。空气燃烧起来,吞咽下去就像点着了火。于娜跑了一圈下来了。孟微微跑两圈下来了。蓝小妮还在坚持。她在坚持什么呢?可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长发过去只是单纯的长发,那么现在仿佛变成了信念一样的东西,蓝小妮有了捍卫的意识和决心。她在酷热的阳光下每跑一步,那决心就增加一分。

张元丽说:“你这么偏向蓝小妮,是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

终于有人从年级楼里出来了,是教数学的周老师。周老师在操场外面一个篮球架后站着,对跑过来的蓝小妮说,出什么洋相,谁允许你们跑到这儿来的?

教室顿时笑翻了。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没有这样强烈的喜剧效果的,可憨头憨脑的丁小丁让这句话变了味。杨雄伟跑到了讲台上,用板擦当当当敲响了讲桌,教室顿时安静下来。杨雄伟说:“头发长短与成绩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要相信科学。有谁能保证蓝小妮把头发剃光了就能得全班第一?现在讲究素质教育,成绩不应该是衡量一个学生的唯一标准。蓝小妮的长发让她很美丽,大家都不反对美丽的事物在我们身边出现,我们为什么要反对蓝小妮的长发呢?”

三个人跟在周老师的身后走进教学楼,周老师进了一楼的洗手间,许久没有出来。三个人就站在门厅里等,也许是因为分了神,周老师什么时候出来的,她们都没有看见。

很多同学主动站起来发言,都说学生不该留长发,理由却五花八门。这个说消耗营养,那个说影响发育,还有的说女生脸上都是长头发,为了臭美,把眼睛都挡住了,连黑板都看不清楚,哪里会提高学习成绩呢。杨雄伟一直把手举得高高的,半个屁股欠了起来,显然他想发表不同的看法,可张元丽就是不点他的名,他终于把手臂举累了,一点一点委顿下去,还心犹不甘地朝后看,他在寻找蓝小妮,想给她一些支持,却发现蓝小妮趴在了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头发捋开了,马尾巴松散开来,连手臂都给遮住了,杨雄伟连脸的模样都没有看到。发言还在热烈的进行中,一个叫丁小丁的男生也胆怯地举起了手,他在考试中总是垫底的一个,头脑多少有一些问题,在课堂上很少发出自己的声音,此刻刚把手举出课桌,张元丽就点了他的名字。丁小丁站起来,惶惑地看了一眼周围,同学们也瞧稀奇一样把目光都投放到他身上,丁小丁一紧张,口哨一样尖利地喊出了一句话,蓝小妮是长发美人儿……

一直到中午放学铃声响起,方老师才把三个人叫进办公室。此刻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方老师问:“不上课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指向就再明朗不过了。张元丽无疑是能代表方老师的,方老师的许多管理工作,都是在张元丽的协助下完成的。如果说,关于长头发的问题刚才还是单纯的,那么此刻就有了内涵和外延。中学生可不像小学生那么弱智,虽然他们刚从那个弱智的阶段走出来不久,可那是一道分水岭,过了那道分水岭,他们已经可以自命不凡了。

蓝小妮说:“不好。”

大家彼此看了看,然后目光逐渐集中了。这个时候同学们才意识到,蓝小妮、于娜和孟微微,是班里头发最长的。

方老师说:“说说不好在哪里。”

此刻张元丽叫了三个同学的名字,分别是蓝小妮、于娜和孟微微。张元丽让她们报出自己的排名。于娜是四十二,孟微微是五十三。蓝小妮自己不说,而是指着墙上的表格说,上面写着呢。张元丽拿起教棍走了过去,指着表格上蓝小妮的名字说,六十一。又用教棍指着那张花园似的表格,说大家找一找有没有她们的名字。教棍的一端一行一行地往下滑,当然没有,谁都知道没有。谁都知道张元丽这样做是故意的,张元丽成心让人难堪。张元丽此刻比老师还煞有介事。她站回到讲台上,目光炯炯看着眼前的一片脑袋瓜,抑扬顿挫地说,我们继续探讨女生该不该留长发的话题。考试成绩能不能像长头发一样成正比?最起码在我们班证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长头发对学习还是有影响的。同学们说,是不是?

蓝小妮说:“听不到老师讲课。”

教室的另一面墙上,除了一张大的表格,还有一张更大的表格。那张大表格,是入学考试时的成绩总排名。全班六十九个人,每个人都有一席之地。那张更大的表格,是各科得百分的人名单。名字是红色的,百分是绿色的,各科符号是黄色的,整个图表看上去一片花团紧簇,透着喜庆和祥和。这份名单日后会与经济挂钩,只要他们能把成绩这样保持下去,到了期末,学校将召开隆重的表彰大会,把一个一个红包发到那些同学的手里,这个红包叫奖学金。

方老师嘲讽说:“老师讲课有这么重要吗?”

第四节课的主题班会在张元丽的主持下召开,话题就是女生应该不应该留长发。张元丽手里有一份统计数字,全班三十二个女生,留长发的为十四人,占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三。教室的一面墙是两扇大窗,早年有过窗帘,后来却不翼而飞了。现在光剩下塑料窗帘杆在窗子上方悬挂着,作为对窗帘遥远的怀念。窗帘的问题曾多次被家长提起,窗外有操场,操场外有公园,公园外面是一座海拔三百米的山峰,因为有唐代的庙宇遗址,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都有人登山凭吊。坐在四楼靠窗子的位置,轻易就能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安窗帘看似事小,但它是校园整体规划的一部分。学校没有统一安排,初一(3)班的蓝小妮便始终逍遥地坐在那里,偶尔瞥一眼窗外。高年级的一个女生正在投篮球,拍球的动作像小孩子在学步,三步上篮时,笨得简直像只企鹅。这让蓝小妮笑出了声。蓝小妮的笑,很多同学都听到了,都回过头来看她,蓝小妮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撂下眼皮的同时,甩了下头发,那些发梢飞扬起来,像是带起了风声。这个动作是蓝小妮的习惯动作,此时却显得夸张和故意。张元丽站在讲台上问,蓝小妮,你做梦了吧?是不是梦见了白马王子?这话引起了一阵笑声。蓝小妮回敬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白马王子。张元丽讥诮说,所以你要做梦啊。

看见三个人都不准备说什么,方老师又说:“既然老师讲课重要,那为什么不好好听?为什么成绩这么差?上好每一节课,真的比大热天跑操场更难受?说,你们为什么要到操场上跑圈儿,谁的主意?”

蓝小妮说:“我们在上体育课。”

楚惟君马上气冲牛斗:“你是哑巴?!”

方老师说:“体育课也没怎么见你们好好跑。蓝小妮白长了个大个子,跑不快,跳不高,校园运动会上也都不能给班里争荣誉,有能耐,运动会给我拿个1500米的冠军。”

蓝文宝胡撸一下自己的头发,鼓了半天勇气,最后还是说:“你去吧,你知道我嘴笨……”

蓝小妮说:“我会弹琴会唱歌。”

楚惟君强调说:“明天你去学校。”

方老师不耐烦地说:“那有用么?”

对这个问题,蓝文宝显然没有发言权,他看着楚惟君的后背发愣。

蓝小妮说:“学校有校园艺术节。”

楚惟君其实也是这样想的,但她不会顺着蓝文宝的思路走。楚惟君说:“你有没有常识,烫头是要把头发烫出花来。小妮的头发有花吗?”

方老师胡撸了蓝小妮一把,下手有点重,但表面看不出来。方老师说:“登台演出的事,我会让好学生去,你是好学生吗?”

蓝文宝看着楚惟君四脚着地爬上床去,抱着枕头脸朝外挨着床边躺下。蓝文宝也上了床,侧着身子面朝楚惟君。蓝文宝轻描淡写地说:“肯定是因为小妮烫发的事。”

蓝小妮白了一张脸,不敢接话茬儿了。她当然觉得自己就是好学生,小学上了六年,她从没迟到早退过,甚至没请过一天病假。只是话到嘴边,她有点说不出口。老师一定会说,你整天来管什么用,还不是一样的烂成绩。从一年级开始,她永远都不是老师嘴里的好学生,虽然她在心底一直在为自己抗争,可那声音太微弱了,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方老师又说了很多话,剪头发是为你们好,既然别人都剪了,那你们更不应该搞特殊。因为你们都是老师喜欢的孩子,应该给全体同学做出榜样。方老师仿佛没有注意到墙上石英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偶然一抬头,方老师立刻着急了,她匆忙把自己的随身物品往包里装,对三个站成一排的女生说,不剪头发就别来上课了。

楚惟君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楚惟君往屋里走,蓝文宝在后面跟着。蓝文宝多少有些歉疚,问:“小妮没说因为什么吗?”

这幢教学楼就是在孙校长的手里盖起来的,所以他把自己的办公室设计成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对面坐着人,小声说话根本听不见。孙校长年龄不大,在教育界属于少壮派。学校原本是所普通中学,他在这里短短几年,不但硬件水平上去了,升学率也直线上升,逐渐成了小升初炙手可热的地方。每年招生,其他几个学校想尽办法拉生源,孙校长却要关了手机去避暑——好躲避考生的亲朋好友地毯似的搜索。在学生的心目中,他是一个严肃得让人惧怕的人,又长了一双大牛眼,学生们谈起校长都夸张地说,校长看谁一眼,都能把谁看哆嗦。

终于忍无可忍,楚惟君披散着头发出现在蓝文宝的面前,冷冷地说,小妮的学校传家长,明天你去。蓝文宝放下手机,抬脸看着楚惟君。女人的脸阴沉似水,眼里似乎有火苗在腾挪,又像火又像冰,这个女人让蓝文宝无所适从。蓝文宝问因为什么。楚惟君咬着后槽牙说,你关心过吗?蓝文宝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关心。楚惟君说,既然关心,你就不会在网上泡这么久,都不主动过来问一问。蓝文宝一伸手,示好地想拉楚惟君一把,楚惟君“啪”地打了他一下。楚惟君说,滚远点!

孙校长中午喝了点酒,午后睡了长长的一大觉。刚起床给自己泡杯茶,就见门缝底下有一块淡蓝色的纸,上面好像还有字。他捡起来放到桌子上,随意扫了一眼,上面写的是:孙校长,我们要与您对话!!!下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都不熟。孙校长把那纸片折了折,随手扔进了字纸篓。与小孩子打交道,对什么事不能不认真,也不能太认真。孙校长是很有体会的,他们经常会给学校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难题,那些难题就像脑筋急转弯,很多都不是大人能够解答的。

楚惟君在另一个屋子痛斥蓝小妮的时候,故意抬高了声音,有一半原因,是给蓝文宝听的。可蓝文宝无动于衷。楚惟君这样的“痛斥”每个月都会有几次,所以蓝文宝早已见怪不怪。老师传家长自古以来就是大事,这个自古以来,就是指蓝小妮上小学一年级开始。蓝文宝没有理由不重视,没有理由不主动过来问情况。这是楚惟君的想法。在所有的“传讯”中,每次都是楚惟君去“听讯”,蓝文宝只去过一次,却因单位有事半路开溜了,他没跟老师打招呼,害得楚惟君又被传了第二次,而这些账,最后都会被算到女儿蓝小妮身上。楚惟君已经不指望蓝文宝去代她受过,而只是希望他有个态度。她觉得自己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所以孙校长遇到学生们的一些问题就是一个字,拖。你不是想对话吗?拖你一两周,就把那些孩子想说的话都给拖没了。

楚惟君赌气地躺在床上,她在等着蓝文宝。蓝文宝在沙发上划拉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每天的谈话只剩下了三句:吃了。睡了。小妮还没回来?

房门第N次被敲响了。孙校长洪亮地说,进来。蓝小妮、于娜、宋微微一个个闪了进来。她们都是第一次进校长办公室,行为都像有些鬼祟。刚才她们一直躲在走廊的最里头,那里是储藏间,别人轻易走不到那里。来找校长对话是蓝小妮的主意,于娜和宋微微也表示赞同。她们中午在三毛冷饮厅研究了很长时间,下一步怎么办。头发无论如何不能剪,脑袋在头发在,这已经不是头发本身的问题了,已经上升到权益和尊严的问题了!三个孩子都没有回家吃饭,分别给家里打电话说,在学校吃了。其实她们除了冷饮什么也没吃。蓝小妮肚子很饿,所以那些慷慨激昂的话就在肚子的咕咕叫声中诞生了。于娜和宋微微都有点肃然起敬,她们没想到蓝小妮有这样深刻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在她们的脑海中连概念也没有,她们只是喜欢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长头发,若不是有蓝小妮的坚持,她们的头发恐怕早就去理发店挨剪子了。

场景从一间卧室切入另一间卧室。房间大些,床大些,床头上方是夫妻二人的半身婚纱照,女的娇艳,男的帅气。当年他们也是人人羡慕的一对,从初中开始递纸条,高中写情书,到了大学,赶赴两千里地去约会,也是死去活来、棒打不散的爱法。女的从北方寄去几片枫叶,男的从南方寄来几颗红豆,当年都视若珍宝,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那些东西早已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照片也不知蒙了多少灰尘,两个人当年甜蜜的笑容,被岁月吸尽了水分,都成干儿了。

三个女生站在门边,孙校长有些意外。他看了看表,正是上课时间。初一(3)班发生的事他不知道,所以事情还得从头才能说得明白。为什么不上课?老师不让。为什么不让?没有剪头发。女生的声音细小,孙校长不由地偏过耳朵,结果还是听不清。孙校长只得用屁股拖着椅子朝前凑了凑。他有些想不通,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三个看上去腼腆的女生不上课跑到校长办公室来。

绒毯下的小身体一动不动。蓝小妮对自己说,你睡着了,你这是在做梦呢!

孙校长看蓝小妮的目光有些松懈,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这样好的一头黑发,整个校园还真少见。孙校长差一点问出为什么要剪头发这样没水准的话来。幸亏他警惕性高,这话才没有说出口。全校几十个班,每个班容量都有六七十人。各班有各班的具体状况,各班有各班的管理手段和措施。只要不犯法,他不反对从重从严。现在的孩子,手稍微一松就能给你捅天大窟窿。蓝小妮的目光看见了字纸篓,那张淡蓝色的纸是她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背景是一把小提琴和五线谱,即使是写一张字条,她们也要选择自己心仪的好看的纸。这是她们这一代女生的风格。

蓝小妮说完,就用小绒毯把头蒙上了,像刺猬一样把自己团了起来。楚惟君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了,丧声丧气地说:“你就没个省心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省心!我早晚都会让你们折磨死,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遇见你们!”

蓝小妮鼓足勇气说:“孙校长,是我们要求与您对话的。”

蓝小妮嗫嚅:“你去了就知道了。”

孙校长不禁朝字纸篓看了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说。

老师请家长,从来也没什么好事,这一点,楚惟君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大声嚷:又请家长!又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头发?

蓝小妮紧张到有些战栗。她管自己的这些话叫诉求,恳请校长在百忙当中听一听。孙校长险些乐出声来,觉得这个叫蓝小妮的女孩挺有意思。前边几句话蓝小妮说得结结巴巴,连于娜和宋微微都为她攥紧拳头暗暗使劲儿。后来蓝小妮慢慢就把话说顺畅了。她说学校规定不许烫头发,不许穿奇装异服,我们不过是把头发养得稍微长些,一点儿都没有违反纪律,她的头发还有一些特殊情况,短起来就根根朝天,只有养长些才便于梳理。老师有什么权力不问青红皂白就让我们剪掉头发,不剪就停我们的课,上午停,下午还要停。不剪头发就不让来上课。别的班都没有让全体女生剪男生那样的头发,那样的发型不适合所有的人。请问校长,我们同为一个学校的学生,所在班级不同所受的待遇就该不一样吗?这样强迫我们做我们不喜欢的事情,是不是也侵犯了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呢?

蓝小妮说,周一老师请家长去学校一趟。

这样自以为是的孩子,不管校长还是老师,都不会喜欢。此刻孙校长皱紧了眉头,这让蓝小妮不敢看他的脸。蓝小妮就看着写字桌下那个字纸篓自说自话。她们是来讨公道的,所以孙校长不说话,她就一直在那里说,到后来她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校长的沉默让蓝小妮觉出了难堪,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她没有出声,而是憋着自己的满眶眼泪,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另两个孩子也抹起了眼泪。她们的眼泪抹得不专注,而是偷眼看着孙校长。孙校长平时足智多谋,此时似乎有些优柔寡断。他意识到这件事有些棘手,方老师把事情推向了极端。学校最害怕遇到那些走极端的人和走极端的事,极端非常容易带来恶果。

楚惟君问什么事。

说起来,学校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面对几千个未成年的孩子,不是光有道理或者制度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当年,十三中也曾有过非常好的局面,一个孩子从楼顶飞身而下,十三中的大好局面就全断送了。

楚惟君进来给女儿点蚊香,蓝小妮艰难地说,妈,给你说个事。

孙校长给每个孩子发一张面巾纸,温和地让她们报自己的姓名。

蓝小妮轻轻叹了口气,父母对待她的这个问题,已经相当脆弱了。

孙校长说:“班级的纪律也是纪律,你们作为学生都应该遵守。刘胡兰在你们这个年龄,连脑袋都可以不要,想想看,如果换作你们,你们会怎么做?蓝小妮同学一定会向敌人说,请不要割断我的头发,我是刚做过离子烫的!”

蓝小妮想,要是这个时候真的天塌地陷该有多好啊!那样她就使劲往下沉,沉,绝不会跟老师降到一个层面上,她不要面对老师。

后一句话,孙校长用了假声。

一家人的高兴一直维系到晚上回家。那件事再不说,也没有多少退路了。其实这一天里无论多高兴,蓝小妮的心底总是有那么一块阴影,老师什么时候请家长,在他们家都是天塌地陷的事。

蓝小妮扭捏了一下,她不好意思笑。

有几个不认识的游人悄悄把镜头对准了蓝小妮,楚惟君看见了,得意地告诉了蓝文宝。蓝文宝却有维护女儿肖像权的意识,匆忙走过去,用身体把小妮挡住了。楚惟君大为不满,撇着嘴骂了他一句傻帽。任何时候蓝文宝都难猜准楚惟君的心思,这一点经常令楚惟君觉得痛苦。她的坏脾气就是这样一日一日滋长起来的。但今天当着蓝文宝那些同事的面,她没有发作。

孙校长说:“你们先回教室吧,学校了解一下你们班的情况再说。”三个孩子背过身去向门外走,蓝小妮得意地朝两个同学摇了摇手里的纸巾。

这一天,蓝小妮玩得兴高采烈。那些山水都像画一样美丽,让小姑娘生出了许多感慨。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儿,对美的认知就是在这天的某一个瞬间开了窍。她的眼睛总是不够使,恨不得把所有的风景尽收眼底。楚惟君戴着宽大的墨镜,貌似在看风景,其实看女儿的时候居多。蓝小妮本身也是风景,同行的人都发自内心地称赞,不但人长得漂亮,还懂事,上船下船都会伸出手去帮人一把。蓝小妮的头发束成了马尾巴,果然比过去少了很多。楚惟君鼓动蓝小妮把头发散开,高山平湖上的风似有一种魔力,把蓝小妮一根一根的头发吹得风起云涌。

孙校长抓起电话对教导处说,让初一(3)班的方老师过来一下。

最后解决问题的还是蓝文宝。他把耳塞从女儿的耳朵上摘下来,小声说,赶紧去写作业,明天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蓝小妮也很乖巧,嘴上不说什么,还是出溜下床,坐到了写字台前。楚惟君的叫骂戛然而止,她气咻咻地坐在沙发上喘气,心里释然,可脸上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蓝小妮是这样想的。

蓝小妮的晚饭吃得很香甜,她对楚惟君说了她们与校长对话的事。楚惟君此时表现得很没原则,她只关心校长的态度如何。蓝小妮从小就很会学舌,把当时的场景复述得完整全面。校长从皱着眉头不耐烦,到给每人发一张面巾纸,这差不多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校长那么严肃的人,最后居然还开起了玩笑,拿刘胡兰给大家做比喻,差一点儿就把蓝小妮笑喷了。校长是公正的,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们保护自己头发的行为最终会取得胜利。蓝小妮宣誓一样地说。

女人的歇斯底里,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她骂蓝文宝平时不管孩子,关键时刻又不跟自己站在一边,对孩子一点儿约束也没有。蓝文宝嘴笨,楚惟君说十句,他也说不出一句,只得听凭楚惟君在那里嚷。楚惟君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嚷些什么,她只是愿意爆发,而爆发的目的,就是强迫别人就范。蓝小妮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用耳塞堵住了外边的一切声音,她看到了楚惟君的样子,可她无动于衷。她不喜欢楚惟君动辄使用语言暴力,如果语言暴力能解决问题,会加剧这种不理智的行为。

电话铃响了。楚惟君收起了关注女儿的目光。从心里说,她不愿意蓝小妮去见校长。可既然去见了,楚惟君又觉得女儿很勇敢。又能把校长说服,蓝小妮的形象一下子就又提升了。作为奖赏,楚惟君在蓝小妮的额上亲了一下,害得蓝小妮用双手去擦,她对这些“不卫生”的习惯已经很不适应了。蓝小妮以为电话是蓝文宝打来的,叮嘱说,别告诉我爸。蓝小妮这句话说得此地无银,其实她很想把战果告诉爸爸的,就像告诉妈妈一样。话之所以这样说,是有撒娇的成分的。

楚惟君心底有些隐秘想法,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她愿意别人看到这个时候的蓝小妮,长发飘飘的蓝小妮,一下子提升了楚惟君内心深处的需求。同事之间说起孩子,都是说成绩,说学校。蓝小妮成绩不行,又没上一流学校,楚惟君心里总不是滋味。她自己心中的感觉,还能嫁接到蓝文宝身上,觉得蓝文宝应该与自己的想法差不多,女儿漂亮也是资本,此刻的蓝小妮,应该被广而告之。

十二岁的女孩子,其实已经到了心思难猜的年龄。

转天,蓝小妮又随父母去了北京龙庆峡。蓝文宝的几个同事带老婆孩子出去玩,邀请蓝文宝一起。他征求楚惟君的意见。楚惟君说,去,咱们一起去。蓝文宝说,小妮的作业好像还没写完。楚惟君说,让她晚点儿睡,打个夜作。谁知,蓝小妮却不愿意跟父母一同去,她更愿意睡个懒觉。楚惟君苦口婆心地劝,小妮无动于衷。蓝文宝说,孩子不愿意去就算了,强迫她干吗。不料,楚惟君大发雷霆,说出去长见识的事,怎么能说算就算了?没见过你这样当爹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为孩子好!

电话那头问清了楚惟君的名字,就“呜”地哭了。楚惟君吓了一跳。她赶忙问,你是谁?你怎么啦?蓝小妮也跑了过来,用眼神询问妈妈。电话里传来响亮的擤鼻子的声音,清理喉咙的声音,那段声音有些漫长,在楚惟君听来,漫长得似乎有些故意,楚惟君觉得自己都快急出毛病了。她焦躁地又把话说了一遍,你到底是谁?你是干什么的?

宠物医院在一条胡同深处,周围一点儿风景也没有。男生和女生们在那里逛了十几分钟,都觉得无趣,便先后走了。蓝小妮却始终守在盖克的身旁,陪它打点滴,陪它做缝合手术。盖克似乎也知道蓝小妮的好,苏醒以后不停地舔蓝小妮的手。陶燕燕想请蓝小妮吃顿饭,蓝小妮说,还是省下钱给盖克增加些营养吧。

电话里的人反而冷静了,她正色说:“我是方老师。”

盖克是一条狗,很多同学都知道。蓝小妮二话没说,带领几个同学直取陶燕燕家。陶燕燕的父母都在外地做生意,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一个人打理生活,是蓝小妮最好的朋友之一。盖克被自行车轧断了腿,还流出了一些肠子,模样惨不忍睹,男生们都不敢用手摸。陶燕燕见到蓝小妮就像见到了亲人,哭得险些闭过气去。蓝小妮一边安抚陶燕燕,一边去厨房找了塑料袋,把盖克完整地包了起来。也不管自己身上的美少女阿衣莲,抱了盖克就走。陶燕燕问她去哪里,蓝小妮说,盖克快要死了,赶紧去宠物医院吧。

哭的人是方老师?方老师看上去就像钢筋铁骨生成的,她会哭?

说着话,又有两个同学陆续赶了来,而一个叫陶燕燕的女生一直也没来。蓝小妮把电话打了过去,陶燕燕用哭腔说,小妮快来救我,盖克出车祸了!

楚惟君顿时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寒彻了骨头。

牛!大家一起挑大拇指。

方老师用纸擦了擦眼泪,她住的地方与楚惟君家的直线距离只有几十米。那里是一片陈旧的楼房,是她爱人的单位在20世纪80年代集资建的家属楼,当年也是这座城市最惹眼目的建筑。现在,她站在六楼的窗前,能看见蓝小妮家的那幢白色楼房的鸽子楼顶,那里生活的大都是被称作“房奴”的那种人。方老师觉得他们是人群中的异类,比如蓝小妮的母亲,方老师就认为她活得煞有介事。她居然想送块手表给方老师,她也不想想,这个年代,手表还能当礼物送人吗?

蓝小妮的假日玩得很痛快,先是参加了小学同学会,地点在一家冷饮厅。刚开学两周,彼此之间的情分还藕断丝连,蓝小妮长发飘飘的样子让许多同学直了眼睛。校服是不穿的,蓝小妮穿了阿依莲的美少女休闲装,往高高的靠背凳上一坐,真是要多淑女有多淑女。他们统共来了七个同学,四男三女,分别来自四个学校,交流的都是各自学校和老师的情况。学校讨厌,老师讨厌,校服讨厌,新生讨厌,总之,新的学校在他们嘴里一无是处。就连最令人神往的一中,在一个男生嘴里,也跟垃圾差不多。他们普遍还是关心蓝小妮,因为蓝小妮的学校以管理严著称,一个男生问,学校允许你烫头?蓝小妮说,我这不算烫发,算拉直。一个女生问,学校如果让你剪发怎么办?蓝小妮说,先赔我四百八十块钱再说。

还不如送块肥皂呢,倒还有些用处。

楚惟君说,漂亮就是漂亮,你不说,她就不漂亮了?

方老师此刻的委屈,像潮水一样在心头翻涌。她比孙校长大十多岁,被孙校长批评的滋味,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可以承受的。虽然她有一肚子辩解的话,但孙校长不听。孙校长只强调说,制定任何纪律都要以学生心悦诚服为前提,尤其不能把停课作为手段。现在升学的压力这样大,再采取这样愚蠢的办法不是自掘坟墓么?

蓝文宝说,那你就不要总夸她漂亮,这会让她走心思。

方老师觉得孙校长这样说话是在人为降低标准,过去孙校长的许多手段也是刚性的。她说我每年带初中新生,都要求女生剪头发。

楚惟君私下对蓝文宝说,她哪里笨,她多会想办法弄钱啊,这一点比你都强。蓝文宝说,这样小的年纪就烫头,你别以为是好事。楚惟君说,她又不是因为臭美才烫头,你没发现她头发显得少多了?

孙校长说:“那是你没遇到蓝小妮。既然遇到了蓝小妮,那就不要再用老办法。”

原来,自打那次去贵人发屋剪头发,蓝小妮就存了心。除了把零用钱存起来,她还跟爷爷奶奶讨了些。趁父母不在家,她还卖了些废品,一堆报纸人家说给三块钱,蓝小妮说,您称称吧,结果卖了四块。卖易拉罐时,人家说三毛钱一个。蓝小妮佯装往回拣,说不卖,结果人家给了四毛二。这些事,蓝小妮都跟父母说过,可当时他们都没在意。蓝小妮甚至把自己穿小的衣服卖了两套,只卖了十六块钱。

方老师几乎被气疯了。她先把电话打给了于娜和孟微微的家长,没想到,那两家的家长也正想找老师。同蓝小妮一样,两个孩子回家也把见校长的事说了。于娜的母亲预料到此事会有连锁反应,饭也没吃,揪着于娜去了理发店。方老师把电话打过来时,于娜母亲自豪地说,于娜已经把头发剪成了秃小子。孟微微的母亲则对孩子被停课耿耿于怀,她说孟微微不剪头发是因为蓝小妮不让她剪,主犯与从犯被一样对待,这让她觉得老师不公平。

楚惟君的眼睛一刻都不舍得离开女儿的脸。蓝小妮要不也是个漂亮小女孩,皮肤白,眉眼俊俏。让直直的长发一衬,脸型朝下走了半公分,瓜子脸的特征就很明显了。楚惟君总想在女儿的脸上亲一口,这个念头甚至有点折磨她。蓝文宝的问话让她有点回神了。是啊,蓝小妮的零用钱最多只是给五十块,她哪里来的四百八十块钱呢?

蓝小妮家的电话被拨通的一刹那,方老师并没有预备哭,她从来也没有向学生家长掉过眼泪。可那声哭就在喉咙里,一张嘴,就不由自主汪了出来。她说我从教三十多年了,得过的奖励数都数不清。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却没见过像蓝小妮这样刁钻古怪的。学习一点儿也不用心,干用不着的却处处在行。她不单串通同学一起反对老师,还一起到校长那里告黑状。才多大的孩子,用心就这样险恶。我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活了五十几岁,被学生告,还是第一次。我都觉得没脸见人了。

蓝文宝问,你哪来的钱?

楚惟君登时就急了,说小孩子去校长那里是她们不懂事,我正在家里批评她。至于说她串通同学反对您,肯定是个误会,她不会做这种事,我了解她。

蓝小妮说四百八十块。

方老师说:“那是我不了解她了?她给于娜和孟微微打电话,联合她们一起不剪头发,不是串通是什么?”

蓝文宝说,花多少钱?

楚惟君说:“您别生气。”

蓝小妮说中午。

方老师说:“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的班上有六十九名同学,除了蓝小妮,还有六十八名,为了他们我也不会生气。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我每年带的学生都是平行班里成绩最好的,我得对他们负责任!”

乍一看到蓝小妮,楚惟君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把蓝小妮搂过来看了又看,嘴里喊蓝文宝蓝文宝,快看看你宝贝女儿,好漂亮啊!蓝文宝其实比楚惟君先发现蓝小妮的变化,他没当回事。楚惟君的脑袋也经常变来变去,这让他有点习以为常。他回家就在电脑上聊天,他有几个固定的女网友,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私密话题。听到楚惟君叫,他关了聊天窗口,走出去重又打量蓝小妮。蓝文宝对楚惟君说,你没有跟她一起去?楚惟君说,跟她一起去我还会这样吃惊?蓝文宝说,烫头是很费时间的,小妮什么时间去的?

这话说得可硬气,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样能扎人。

话说到这里,方老师就把电话挂了。楚惟君的眼泪一行一行落下来,她意识到,她和女儿都没有后路了,女儿的后路是头发,她的后路则是对女儿的态度。她回头找蓝小妮,蓝小妮早躲到自己屋里去了。楚惟君去推门,门从里面反锁了。楚惟君叫了半天,蓝小妮硬是不开。楚惟君“砰”地踢了那门一脚,蓝小妮在屋里嚷了句:“我不上学了,总可以了吧!”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方老师把作文本收起来,码放整齐,回头对蓝小妮说,明天是周末,你这两天好好想一想老师的话,下周一请你的家长到学校来一趟。

楚惟君喊了声:“不行!”

老师们无论说什么,蓝小妮都不吭气。这个时候,她与老师的言谈接不上茬口,这让她的小脸憋得通红。办公室明明有冷气,蓝小妮的校服还是让汗水溻透了。可她的手脚都是冰冷冰冷的感觉,再站下去,她都要虚脱了。

想到蓝小妮进这所学校的种种艰难,楚惟君悲从中来,把自己的拳头堵在嘴里,哭得肆无忌惮。如果蓝文宝稍微有点本事,她楚惟君哪里会活得这般累。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楚惟君都会这样想,然后这样释放自己一次。

方老师又讲了很多道理,都是在课堂上常讲的。比如,一个人的美不在外表,而是在心里。外表美不重要,心灵美才重要,诸如此类。对面的周老师偶尔插一句,他说蓝小妮烫的头发一点儿都不好看,这样蓝小妮就像个大人,一点儿也不像个中学生了。什么是美?中学生像个中学生才最美。

蓝文宝夜里12点钟回来,楚惟君眼泡红肿得已经像桃子了。她问蓝文宝去了哪里,电话怎么打不通。蓝文宝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懒散地说,来个老同学,手机没电了,说完把手机拿给楚惟君看,楚惟君陡然心生怒火,说没电了你就不会想法子给家里打个电话?蓝文宝说,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这话招出了楚惟君的满腹伤心事,这天都要塌了,蓝文宝居然说家里没什么事,这是有心没肺还是有肺没心。楚惟君又想发作,关键时刻忍住了。她数叨说你比个木头强不了多少,我和小妮这样难,你却是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蓝文宝说,都有什么可管的,不就剪个头发吗?

蓝小妮的腰背慢慢弓了下来,成绩是她不能启齿的一个雷区。她的长发此刻在肩背上长了刺,她需要不时扭动后背蹭一下。

上了床,楚惟君把蓝小妮找校长和方老师来电话的事都说了。蓝文宝始终闭着眼,作为互动,他把一只手放在了楚惟君的身上。可楚惟君不要他的手,是要他拿出办法来。蓝文宝的眼睫毛在快速抖动,他也想有办法,可办法又在哪里呢,他天生就不是一个有办法的人。孩子的头发长在那里,剪了是她,不剪也是她,横竖她变不成另外什么人,他不把这件事看得重,看得重的是楚惟君以及方老师,她们都是女人。不消几分钟,蓝文宝的呼噜声响了起来。楚惟君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朝床外移了移身子,居然没醒。

方老师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判作文。对面是周老师,在演算一道数学题。蓝小妮站在了两张办公桌中间,身子不由自主就歪了。她这是第一次到老师办公室来,她对这里一直怀有恐惧心理,对有些同学能频繁出入觉得不可思议。方老师哗哗翻动着作文纸,找到了蓝小妮的。蓝小妮的作文题目是“家”,写得不理想,字很大,不分段。方老师草草瞅了瞅,作文中提到了爸爸在某局工作,妈妈是公司职员,他们为蓝小妮不能上一中的事总吵架,爸爸还把正在吃饭的碗摔了。“爸爸高高地把碗举起来,‘砰’的一声,碗就不知去向。”方老师把这一句念了出来,问蓝小妮碗去了哪里。蓝小妮说,碗跑到了柜子底下。方老师说,看得出你的父母都是有责任心的,希望你能去好学校。可好学校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比如,一个人的学习态度如果不端正,在哪都不会取得好成绩。

楚惟君又开始泪水滂沱,想当年自己跑两千里地为了几粒红豆去找他,怎么就没想到他会变成个废物点心。

话是这样说,方老师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别扭,谁都可以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方老师不是很喜欢蓝小妮,凡是不喜欢学习的那种动物,想让老师喜欢也难。可方老师也不是特别不喜欢,六十几个学生,记清模样都不容易,想不喜欢谁也需要特殊的理由。方老师对蓝小妮还没多少印象,她平时很安静,不惹是生非。学习也没有多少主动性,不是跟在老师屁股后头问问题的那种孩子。可今天蓝小妮出格了。从主观上说,老师不喜欢任何出格的孩子。学生的本分是学习,你把心思放在头发上,就是不本分的表现。老师还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孩子,就像刚才,蓝小妮主动说自己烫头发不对,这就是自作聪明。知道不对,你为什么要烫?既然烫了,那为什么要主动说不对?还说烫头是为了头发少,话都让你说了,还让老师说什么?方老师年近五十,有三十年的教龄,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在老师面前耍滑头,耍得出手才怪呢。

早晨楚惟君做好了早餐,蓝小妮迟迟不从屋里出来。蓝文宝在洗手间的时间长了些,楚惟君探头去看,发现他在用自己的洗面奶。洗面奶的盖子躺在了洗手池里,白色的浆液把他的脸都涂满了。被楚惟君发现,蓝文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你今天让小妮去剪头发吧,否则这件事情过不去。”

蓝小妮从厕所出来正好碰见方老师。方老师的眼睛朝蓝小妮的身上一搭,蓝小妮就矮下半截。蓝小妮怯怯地说,老师,我烫头了。方老师说,烫头好。蓝小妮说,我把头发烫直,头发就显得少了。方老师认真地看了一眼,点点头。蓝小妮贴着墙壁想溜,方老师说,你不想去我的办公室吗?蓝小妮都要哭了,说,老师,我烫头不对……方老师说,我说你不对了吗?

楚惟君叫道:“你怎么不带她去?”

方老师起身站到了门口,看到张元丽正把收上来的作业抱到办公室。方老师说,张元丽,你让蓝小妮来一下。张元丽说,蓝小妮烫头了,头发直直的很漂亮。方老师说,她什么时候烫的?张元丽说,大概是中午吧,她也许没回家吃饭,她上自习课晚了。方老师挥了挥手,张元丽就赶忙把作业本放到了办公桌上。张元丽跑回教室找蓝小妮,却没看见蓝小妮在哪里。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她。于娜说,她也许下楼了,头发那样好看,还不得到处逛逛?另几个女同学也这样说,蓝小妮走路的样子都变了,都变得不像蓝小妮了。她从四班门前过,四班的人把门口都挤爆了,就像看电影明星一样。张元丽却只关心哪里能找到蓝小妮,孟微微的座位在蓝小妮的前面,此刻她正跪在凳子上看窗外的风景。张元丽问她蓝小妮去了哪里,孟微微说,你不用总找她,一会儿上课铃响,她自然就回来了。

蓝文宝说了句“我还有事”,早餐也没吃,慌里慌张去上班了。楚惟君熟悉他的这种逃避方式,他经常就是一个不接招的人。

一直到上完下午第三节课,蓝小妮的头发才在初一年级教师办公室成为话题。教数学的周老师去五班布置作业,回来对班主任方老师说,你们班有个同学烫头了。方老师教语文,她刚结束一节语文课,并没发现全班六十几颗脑袋有哪一颗与平时不一样。她正在判学生作文,学生作文有时会写得很有意思,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周老师说,那个人叫蓝小妮。话音未落,教音乐的崔老师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说那个蓝小妮,头发烫得真是漂亮哎,家长真是舍得花钱哎。崔老师的声音与众不同,说话就像唱歌一样。方老师这才抬起头,说你说谁的头发漂亮?周老师和崔祁老师都说,你们班的蓝小妮烫头了,我们说了半天,你敢情没有听到!

楚惟君去叫蓝小妮,发现女儿的房间比平日整齐了很多,被子叠起来了,衣服挂了起来,书桌收拾得很整齐。这都是平时没有过的——校服和书包都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蓝小妮已经走了。

张元丽不以为然,她侧着身子说,这话讲得片面。蓝小妮的头发是很漂亮,可全校几千名学生,谁能保证没有比蓝小妮的头发更漂亮的人?她看了一下手表,说自习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家该安静了。从现在起,谁都不许再谈蓝小妮的头发。张元丽的话很多人都会当话听,她是学习委员,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今天如果不是她困,谁都休想在自习课睡觉。

楚惟君追到外面去看,不远处果然有蓝小妮的身影。她斜背着书包,挥动着手臂,抬头挺胸,束起的马尾巴在身后飘舞,走得很有气势。那种步态是楚惟君不熟悉的,过去蓝小妮走路总是拖拖沓沓的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斗志昂扬了。

这回掌声多了起来,其实是有男生起哄。一个男生说,蓝小妮不能做班花,要做就做校花。蓝小妮的头发都能拍“飘柔”广告了,这样好的头发,全校也不会有第二个。

楚惟君原想无论如何今天也要说服蓝小妮剪掉头发,可女儿的背影又让她没了信心。

稀稀拉拉地有些掌声。鼓掌的尽是他周围的那些人,他只是对周围的人有影响。蓝小妮已经把语文书打开了,虽说看不下去,可需要做出看书的样子,这样可以减缓些心跳。这时她也站了起来,垂着眼帘说,我不当班花!

杨雄伟站起来说,我提议,选蓝小妮做我们班的班花!

第一节课,蓝小妮从倒数第三排调到了最后一排靠墙角的位置。她直直地坐在那里,腰和背就像被绑上了夹板。方老师没上课之前先表扬了于娜和孟微微。于娜的眼睛红肿,显见得是哭过的。母亲为了惩罚她,把她的头发剪得短而又短,于娜觉得羞于见人,趴在桌子上半天不抬头。孟微微的头发只短了一截,过去有一尺长,现在大概剩下了七八寸。她在教室里一出现,大家就立刻拿她与于娜做比对。张元丽马上发明了一句歇后语:孟微微剪头发——纯属糊弄老师。孟微微一脸得意,说这样方老师已经可以满意了。杨雄伟说,你这样和不剪有什么区别?孟微微说,这当然有区别。她转述昨天父亲和母亲探讨这个问题时说的话,说剪不剪是态度问题,剪多剪少是心情问题。丁小丁说,剪得越少心情越好,你的父母是不是都是哲学家?孟微微更加得意地说,那当然。又奇怪地“咿”了一声,说丁小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蓝小妮扭着身子从讲台前匆匆跑向自己的座位。她刚才在外面踌躇,有些不好意思进来。被杨雄伟那样一喊,就豁出去了。蓝小妮跑得快,长发飘了起来,根根柔顺得惊心动魄,像剑锋一样晃眼。她脸色绯红,眉眼都不知道朝哪里放。讲台下面有一圈砖头棱子,因为惶急,蓝小妮险些被绊倒。所有的眼睛齐刷刷亮了,像六十多对小灯泡儿,嘴里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哇——几个女同学扑了过来,争着摸一摸蓝小妮的头发,问哪烫的?多少钱?头发怎么变得这样长?蓝小妮红着脸一一作答。在贵人发屋烫的。师傅姓黄,手艺好得不得了。头发卷曲的时候不是怎样长,拉直就成了这个样子。蓝小妮的羞怯从这一刹那有了意识,她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是“少女”了,而在这之前,她还当自己是孩子。

方老师用赞赏的语调说,于娜和孟微微知错就改,都是好同学。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对她们表示欢迎!掌声噼噼啪啪响了起来,作为奖赏,方老师把她们各自的座位向前提了三排,又说蓝小妮你个子高,就坐最后一排的里面吧。蓝小妮顺从地收拾了自己的书包,从最后一个同学的身后,挤到了那个墙角里。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根毛头发也没有。老师的眼睛看过来,她只搭了一眼,就躲闪开了。蓝小妮在心底给自己鼓足了劲儿,可她发现还是难以面对老师,她做不成刘胡兰。

这才有人注意到,蓝小妮的座位一直是空的。她也坐在左边的一排,倒数第三桌,靠着窗子。窗子外是操场,打球的,跑步的,没有哪节课操场上没有人。操场那边就是山,山顶上的钻石塔镶嵌着蓝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新生入学第一次开家长会,就有家长提出自己的孩子不坐这一排,分心。可这一排总得有人坐,座位换来换去,坐在这里的仍是那些不喜欢学习的动物。入学以后连着大考小考,虽说都是新生,但他们属于哪种动物老师一考便知。

蓝小妮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向刘胡兰学习!”

杨雄伟的那一声“哇”,有些恶搞。最起码,大多数同学都这样认为。各色脑袋在寻找含义未果的情况下,都懒得理他。刚要偏头再睡,杨雄伟的后半声“噻”才短促且紧急地从嘴里蹦了出来。首先是杨雄伟身边的人,意识到杨雄伟有重大发现,因为杨雄伟不单出了怪声,还有了怪样。这个重大发现就是教室门口有人,但不是老师。白裙边像云彩一样当空一飘,留下了飘过后的痕迹。那痕迹,又仿佛一团墨黑,倏忽就被空气吃掉了。杨雄伟伸着头朝外看,准确地喊:蓝小妮,看见你了,现身吧!

于娜和孟微微始终也没有跟她打招呼。她们眼下没了压力,可她们觉得有些对不起蓝小妮。

杨雄伟的一声尖叫把一屋子的瞌睡虫都赶跑了。六十几颗脑袋不约而同地四下摇晃,寻找那一声尖叫所代表的含义。没找着什么呀!教室里还是热,还是臭脚丫子味。刚才有人打呼噜磨牙了,喀叱喀叱的声音余音袅袅,还一锉一锉地在空中飞呢。你的左脸他的右脸,都是与胳膊挤压出来的印子,眼睛都惺着,困倦如同一头小怪兽,朝前一蹦就来了,朝后一蹦又走了。张元丽嘟囔了一声,杨雄伟你有病啊——话音未落,另半边脸已经睡在了桌子上,涎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晶莹剔透像蜘蛛结的网线一样。张元丽是喜欢学习的那种动物,这从她的座位可以看出来。她的位置是中间的正数第三排,老师抬起眼皮就能把眼珠落在那儿,不像杨雄伟,位置是靠左边的头一排,再往前挪一点,就能跟讲桌并排了。老师要想瞧见他,非得把眼仁儿斜进眼角不可。杨雄伟的座位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第一眼发现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发出的一声“嘘”,比老师推门的时间可以提前0.01秒,让他周围的许多人都恰倒好处地进入临战状态。

下课了,蓝小妮想跟孟微微说一句话,孟微微借口上厕所,没有给她机会。

哇——

楚惟君打电话让蓝文宝早一点回家,她要和他商量事情。蓝文宝问什么事,楚惟君很不耐烦,你说,还能有什么事?

蓝文宝就明白了,还是蓝小妮的长发。他想说事已至此,干脆由她去,学校还能因此开除她吗?可他怕得罪楚惟君,这些话就没有说出口。他当时刚走到单位的大门外,因为心里烦,他一个人跑去酒吧喝酒了。

从美发店出来,蓝小妮说,妈妈,如果我不花你的钱,是不是可以想怎么烫就怎么烫?

蓝文宝这段时间每天都回来得晚,说在外有应酬。若是过去,楚惟君会高兴的。男人有应酬才会有关系,有关系才能办事情,甭管大事情还是小事情,有关系就比没关系好办。楚惟君总是积极支持他去应酬的,就是去打麻将也好。

小师傅把盖帘往蓝小妮的脖子下面围,后面用夹子夹住,头发打出层里,小剪刀就咔哒咔哒响了起来。蓝小妮不时提醒不要剪短了,小师傅不死心,坚持说烫发的事,楚惟君说,要是不要钱,你想怎么烫就怎么烫。这话说到了要害处,小师傅一下哑了嘴。

楚惟君问,晚上又有应酬?

贵人发屋的师傅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头发染了金,只有顶上朝天的一撮长,其他地方都很短。怪是够怪的,可就是觉得怪得不难看。蓝小妮的头发洗出来,湿漉漉地很是柔顺,一点儿也没有曾经“环”的迹象。师傅说蓝小妮的发质好,剪了去有点可惜。楚惟君说,头发那样长,那样多,不剪怎么办呢。师傅说,发梢稍微撂一点,有个办法可以让头发不用削薄,又可变少。蓝小妮一听,眼睛就亮了,她说哥哥你快说,怎么办?师傅说,你头发显多,不是真的头发多,而是蓬松造成的,利用离子烫把头发拉直,就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蓝小妮兴奋地憧憬说,是不是长发飘飘的那种?师傅肯定地说,对,那样你也可以长发飘飘了,就像电视里的长发女生一样。蓝小妮的脸冒出光了,撒娇地喊了声妈妈,那意思不言自明。楚惟君一点儿也不为之所动,生意人的生意经,也就哄哄小孩子,她才不会上套呢。楚惟君故意问多少钱,师傅说,最便宜的一种四百八十块钱。楚惟君打量着蓝小妮,说这孩子也不值四百八十。她当然是在开玩笑,可蓝小妮不愿意了,她说如果我有四百八十块钱,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烫头发。

蓝文宝应了声,却没想好怎么说。楚惟君问他去哪里应酬,都有谁。蓝文宝就怕她问这种话,借口听不清,就把电话挂了。蓝文宝许多同事的电话楚惟君都知道,所以他不敢随便编瞎话。楚惟君则以为他说话不方便,男人都是要脸的,都不愿意被老婆查岗,所以又给他发了短信,让他八点钟之前必须回家,务必不要喝酒。

楚惟君哑口无言。

蓝文宝不想回家,可又不得不回来。楚惟君把他拉进卧室里,小声说,小妮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特别反常。蓝文宝问都有什么反常的。楚惟君说,吃饭不挑食,但吃得很少。进门不看电视,关起门来就写作业。蓝文宝说,这不是好事吗?楚惟君摇头说,过去她不是这样的,所以才让人不放心。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瞅人,小脸寡白寡白,这不是问题是什么?

贵人发屋的师傅手艺好,楚惟君也是知道的,因为那里还有一个特点,价位高。她奇怪蓝小妮怎么也知道贵人,蓝小妮不屑地说,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我们知道的你未必知道。

楚惟君还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对蓝文宝讲了,来源当然不是蓝小妮,她的同事有孩子在小妮的邻班,所以事情轻易就能打听到。三个长发女生,一个剪秃了,一个剪短了,只有蓝小妮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就是说,原先需要三个人承担的压力,现在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别人都往前调位置了,只把她放到了犄角旮旯。这说明什么?说明蓝小妮将被永远打入“冷宫”。家长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孩子也许就给毁了。

花说柳说,楚惟君总算把蓝小妮哄得高兴。她们挽着手臂出了门儿,蓝小妮问去哪家理发店,楚惟君说就去门口对过儿的那家小店。蓝小妮噘嘴说,那还不如你在家给几剪子呢。楚惟君说,那你说去哪?蓝小妮说,去贵人发屋啊,那里的师傅手艺好。

蓝文宝连忙去看女儿,女儿却完全不是妈妈说的那种状态。蓝文宝真是很少见到这样乖的小妮,端庄地坐在那里写作业。蓝文宝探过头去瞅,蓝小妮仍是旁若无人,可蓝文宝看出女儿认真得不同寻常,一笔一画都写得很用力。蓝文宝也有点儿看不懂女儿了,他不由地摸了摸女儿的长发。蓝小妮却受惊似的浑身一抖,脱口说,我好好学习,我不剪头发。

蓝小妮四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剪短头发,才发现是环头发,怎么也抹不顺,头发梢都朝天翘着。楚惟君只得买了发胶给她定发型,每天都抹得像刚生出来的小羊羔子一样。到了幼儿园,小朋友们都笑她。蓝小妮的头发后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养了起来,只是没想到越来越环儿,就像别人烫了爆炸式。头发根数倒也不见得怎样多,可攒到一起,就像松麻一样一大把。不好梳理不说,还热,后背上总长痱子。楚惟君说,新学校多是新同学,蓝小妮也该有个新气象。把头发整得精精神神的,让谁看了都觉得爽气,那多提神啊!

拧过身子,蓝小妮认真地又说了一句,从现在开始,我要做喜欢学习的那种动物。

楚惟君这才笑出了声,她在蓝小妮的脑袋上胡撸了一下,说去去长,削削薄,你也不适宜短头发,根根朝天,我还得给你抹发胶。

蓝文宝欣慰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从女儿的房间退了出来。

蓝小妮“咣”地撞上房门,也把楚惟君心底的火气点燃了。楚惟君相跟着冲了进去,想嚷些什么,却发现蓝小妮在柜子里一件一件地往外甩衣服。蓝小妮的行为虽然有些呛火,但态度是松动型的。楚惟君读懂了蓝小妮的肢体语言:不就是剪个头吗?我去总行了吧!衣服都甩到了床上,红红绿绿的一大堆。整个暑假,蓝小妮一直在家穿睡衣,就像温室里的豆芽菜,悄没声地抽出条来了。先前穿过的衣服,都明显瘦小了。蓝小妮两只手臂撑着柜子的两扇门,呼呼在那里喘粗气。知女莫过母。楚惟君可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她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妈妈,她出去没有可穿的衣服,她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楚惟君无言地笑了笑,从衣服堆里抻出来一条裙子,说就穿这件吧。蓝小妮看了一眼,说恶心。她指的是上面有块油斑,从而也批评了妈妈没把她的衣服洗干净。楚惟君说,先对付着穿,回来以后再给你洗。蓝小妮扭捏了一下,还是把裙子穿上了。她忽然抱住了楚惟君的一只胳膊,说我不剪短头发,妈妈你答应我,别让我剪短头发,行吗?

楚惟君说,目前只有两个办法,让小妮摆脱困境。手机响了,蓝文宝去阳台上接电话,楚惟君跟了过去。蓝文宝转回客厅,楚惟君又跟了回来。蓝文宝捂住手机说,你跟着我干什么?楚惟君没有意识到她在跟着蓝文宝,她是想对他说两个办法。两个办法她有些拿不准,她需要有个人商量一下。

这话惹怒了蓝小妮。每一个像蓝小妮这样大的孩子都不会爱听这种话。学习不好不是因为笨,是因为他们不是喜欢学习的那种动物,同学之间都是这样的说法。蓝小妮回了自己的屋里,“咣”地撞上了房门。蓝小妮成绩不好,升学考试三科都是“良”,让楚惟君伤足了脑筋。中学本来想去个好学校,楚惟君和蓝文宝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学校还是因为蓝小妮的三个“良”而把她拒之门外。蓝小妮也是愿意上好学校的,觉得好学校能让人脱胎换骨。她经常冷不丁问妈妈:我去不了一中,是吗?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妈妈你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楚惟君没好气,说谁让你考三个“良”。可蓝小妮说,她的同学也得了三个“良”,人家照样上一中,说得楚惟君没了脾气。有脾气就只给蓝文宝使,说他没本事,白把一顶大盖帽戴了那么多年,什么事也办不了。你就不能找找你们局长,让他帮忙说一句话?蓝文宝在执法部门工作,连科长都不是,见了局长话都说不利落,求人的话,打死他都说不出口。蓝小妮的事一直是楚惟君在跑,为了保险起见,她还特意找了两条路子。饭请了,礼送了,楚惟君一直以为大功告成了,临了才知道,钱花瞎了,两条路一条也没走通。蓝文宝被挤兑急了,也会拿这个说事儿,说楚惟君银子没少破费,却都打了水漂。早知道这样,瞎折腾个什么劲!话说到这个分上,就再没有什么伤人的话不能出口。两口子你来我往,小炸弹四处开花。现在总算尘埃落定了。蓝小妮去的学校不好也不坏,以管理严格著称。他们也觉得可以了,凭蓝小妮的成绩,去好学校也是垫底的,不舒服。还不如去一个适合自己的学校来得自在。他们已经觉得九中适合自己的孩子了,来了录取通知书,蓝小妮别无选择,便是九中的人了。

快说你的两个办法。蓝文宝把楚惟君的思路往正道上拉。

午饭做了蓝小妮最爱吃的黄花鱼。蓝小妮喜欢吃油炸食品,楚惟君就放了宽宽的油,一条黄花鱼炸得外焦里嫩。放下碗筷,楚惟君用毋庸质疑的口吻说,去换衣服,我们走。楚惟君看也没看蓝小妮,脸上的冰霜结出了铜钱厚。她就是要做出这个样子,好断了蓝小妮的想头。蓝小妮到底也有害怕的时候,这一上午的软抵抗,她也知道楚惟君的忍耐力有限度,再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挨一顿胖揍。12岁的小姑娘,已经相当有想法了。她靠在门框上,小心翼翼地说,不去不行吗?楚惟君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蓝小妮娇柔地说,人家好不容易养这么长,不舍得。楚惟君说,头发又不是脑袋,剪了还会再长。等你上了大学,随便你把头发养什么样,我不管。蓝小妮磨蹭说,我不是不想剪,是不想这个时候剪。小孩子的花招哪里入得了大人的法眼,楚惟君扯高音量说,不想剪也得剪!本来上学就笨,营养都让头发吃了!

眼下没有什么事情比蓝小妮的事情更紧急。楚惟君很快把思路跟了上来。她说第一个办法是去打通跟方老师的关系,上次送她一块表,她不要。那就多带些礼物登门拜访,出手大方些,让她看一眼就心动,这样说不定她就会放过蓝小妮。蓝文宝问另一个办法。楚惟君说,趁小妮睡着,咱把她的头发偷偷剪了。

话是这样说,楚惟君到底不能把蓝小妮绑架到理发店,说服工作从早晨一直进行到中午,蓝小妮还是那两个字:不去。窗外的蝉井然有序地声嘶力竭,把楚惟君吵得晕头转向。那些蝉肯定不是在那片园子里潜伏一两天了,何以今天就让楚惟君觉得忍无可忍呢。原因当然还是蓝小妮。蓝小妮始终在床上侧卧着,头上戴着耳机,眼睛眯缝着,一条细细的眼线旁若无人地横对着楚惟君,腿一抽一抽地动,也不知听的是什么。楚惟君的好言好语都撞在了墙上,一腔好心绪早已成了落花流水。几次都想把蓝小妮的MP3夺过来扔一边去,想一想,还是忍了。

蓝文宝吓了一跳:你可真敢想!你不知道丫头是什么样的人?她会跟你拼命的。

楚惟君说:“马上就是初中生了,哪能凡事都听她的。”

楚惟君说,那你说怎么办?

蓝文宝哼了声,那意思显然是说,走着瞧吧。

蓝文宝干脆地说,你去方老师家送礼吧,送多少都行。这话让楚惟君急了,她说这样的事你能让我一个人去?要去咱俩一起去,方老师那张脸,想一想我就觉得发怵。两个人去说话可以相互补充,可以免去许多尴尬。蓝文宝沉了沉,说要不就把小妮的头发剪了吧,小孩子也不能太纵容。楚惟君说,你到底有没有准主意?蓝文宝说,主意都是你出的,我哪里有。今天我还要去值班,具体怎么办,你决定吧。

楚惟君不屑地说:“她都多大了,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

教室里漆黑一团,蓝小妮一个人坐在教室正中间的位置,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那个位置就是蓝小妮的向往。也许因为她个子高,也许因为别的什么,蓝小妮与那个位置之间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一团光打在墙壁上,那张花团锦簇的大表格在黑夜中凸显出来,那里都是各科得百分的人名单,有些人的名字出现了不止一次。蓝小妮认真地在上面寻找自己的名字,忽然,她看见一个女人提着鬼头刀朝自己砍来,蓝小妮大叫了一声:“刽子手!”

蓝文宝又说:“你可要好好跟她说,别让她鬼哭狼嚎。”

这很像一句电影台词。

暑假的最后一天,楚惟君带着蓝小妮去了一趟美发店。蓝小妮是卷毛头,头发又厚又长。整整一个暑假,蓝小妮都窝在自己的屋里,马上要开学了,楚惟君才无意中发现,蓝小妮的头发披散开来都靠腰了——那些头发曲曲弯弯地从她的颈项堆积而下,在她薄薄的后背上铺盖了厚厚一层,看了让人心乱如麻。楚惟君当时没有说什么,晚上躺在床上,她对丈夫蓝文宝说,明天我休假,带小妮去一趟理发店,把头发给剪了。蓝文宝说,要剪就给她剪短点,都要上中学了,哪有工夫弄头发。

从梦中惊醒,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头还在。看见床头有个模糊的身影,手里攥着一大把头发。

蓝小妮吃惊地问:“妈妈,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