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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的地

凯瑟琳布置好餐桌,回到厨房。肖内西太太正在煎鸡蛋火腿和苏打面包片。煎好之后,她把它们分盛进三个盘子,让凯瑟琳连同茶壶一起端上桌。她告诉凯瑟琳,放好主人的餐盘后就回厨房,再煎她自己那一份。“我也不知道这个行不行。”关上餐厅门的时候,她听见肖内西太太说。

肖内西家的瘦脸儿子也出现了。午饭时他没和她打招呼,现在依然对她视若无睹。肖内西夫妇有三个孩子,小的两个成年后都离开了家。肖内西太太把他们称为“我的另一个儿子”和“我的女儿”——儿子在利默里克经商,女儿嫁给了郡土地测量员。瘦脸儿子会继承家业,她说。理发店、杂货铺和酒馆,或许还有保险生意。凯瑟琳怅然想到,康作为长子也会继承农场。在那之前他会迎娶安吉·麦克里尔——有了新买的那块地,她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

晚上她躺在陌生的床上,不愿太快入睡,因为睡眠会加速明天的到来,而那不过是今天的重演。她不想待在这里,星期天她会说。一旦他们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就不会让她继续受罪。她小声抽泣着,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七英里之外的温暖厨房,躺在壁炉旁的牧羊犬,还有摇着鼓风机手柄的比迪——那是她唯一能够胜任的家务。她看见父母一如往常地坐在桌前,母亲织毛衣,父亲陷入沉思,帽子依然扣在头上。如果他们看见她这身打扮,他们会懂的。如果他们看见她站在水箱边泵水的模样,他们会心疼的。“我没时间对你讲两遍,凯蒂。”肖内西太太一次又一次地说,她涂着浓妆的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如果凯瑟琳不慎损坏了某件东西,她会说,损失会从你的工资中扣除,尽管凯瑟琳从未见过自己的一分工资。在凯瑟琳的梦里,肖内西太太不住地大笑,她的下巴越来越长,越来越光滑,雪白的门牙在口中嚅动。这些裙子原本属于英国国王的女儿,她解释说,所以才不合她的身。然后玛丽走进厨房,说自己刚从基尔本回来。她穿着一双别人的鞋,她建议买鞋的钱也从凯瑟琳的工资里扣。肖内西太太点头同意。

“他现在好多了,先生。”

六点半的闹钟响起,凯瑟琳睁开双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前一日的细节逐一在脑海里浮现:软木垫、劈柴的窝棚、肖内西家儿子的瘦脸、厨房油腻的把手、肖内西太太不耐烦的口气。现实比梦中的困境更糟糕,脚下柔软的地毯也没能带来任何奇妙的感觉——她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她把睡衣从头上脱下,怔怔地看了看暗淡镜中的自己——肉乎乎的大腿和膝盖,深陷在小腹中央的肚脐。她套上腿袜和内衣,感觉比昨晚辗转反侧时更加恍惚。她跪在床边念完早祷后,祈求上帝将她带离肖内西家。她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她的请求。

“那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很憔悴,”肖内西先生说,“因为没人买他的牛。”

“主人已经在等早饭了,凯蒂。”

“他很好,先生。”想到父亲,凯瑟琳的鼻子不禁一酸。她强忍住泪水。

“我一下楼就开始生火了,太太。”

“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吗?”下午六点钟,肖内西先生下楼喝茶的时候问她。

“如果你六点四十不把火点着的话,炉子就不能及时热起来。我昨天就告诉你了。你是不是没把风门拉开?”

制服并不合身。她先穿上蓝色制服照了照镜子,又换上黑色的。梳妆镜的表面虽已锈迹斑斑,她依然能看出没有一件适合她。我看上去胖得像个白痴,她想,各处褶边都翘着,袖子紧紧地绷在小臂上。“啊,棒极了。”凯瑟琳穿着黑制服走出卧室时,肖内西太太说。她向凯瑟琳演示了如何系紧围裙和戴上工作帽。

“引火纸总是点不着,太太。”

“那是你的厕所,凯蒂,”肖内西太太指着后院的厕所说,“女佣都用那间。”

“点不燃说明你用了受潮的纸,或者是用了杂志纸。用杂志纸是生不了火的,凯蒂。”

她还教她如何用硬刷子清扫楼梯上的地毯,以及如何使用簸箕。她说每个壁炉架上的灰都需要在每天早晨清扫,并一一指出哪些地方容易积灰。她告诉她平底锅和盘子放在哪里,并教她如何生火——那是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每周六下午四点到五点清扫后院。每天早餐后从后院的水箱里泵水,这需要连续按压手柄十五分钟。

“如果我有一点煤油,太太——”

“你会劈柴吗,凯蒂?我教你怎么用小斧头。”

“我的上帝,你是不是疯了,孩子?”

首先在桌布上铺好软木垫,以免盛热菜的盘子烫坏漆面。每张软木垫的左边放几个小碟子,用来盛土豆皮。刀叉分别置于软木垫的左右,然后在垫子上方放汤勺和小叉子。胡椒和盐要放在肖内西先生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分餐勺放在餐桌中央的大垫子上。早晨的餐桌要在前一晚布置好,杯子要口朝下放在杯碟上,免得早晨生火时的浮灰落进去。

“在我家,如果火燃不起来的话,我们会倒上半杯煤油,太太。”

“现在我教你怎么布置餐桌,”肖内西太太说,“听好了,凯蒂。”

“永远别把煤油拿到炉膛边来。如果主人听见了,他会暴跳如雷的。”

然而,仅仅过了半天,凯瑟琳就想家了。她清楚地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思念从小到大带给她无限温暖的厨房,思念过道旁那间她与比迪同住的卧室——那也曾是玛丽的房间,还有院子里会凑上来撒娇的狗。她知道自己会多么思念康、父亲,还有母亲,她知道自己会怀念照顾比迪的日子。

“我只是说这样能快一点,太太。”

“嗯,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你生火太慢的话,就把闹钟定到六点。如果到了七点四十五早饭还没有上桌的话,他会气得掀桌子的。你把盘子放进烤箱了吗?”

“我们会把那块地叫作‘凯瑟琳的地’。”父亲说。然后他又添了一句:“他们是好人,凯瑟琳。你现在要去一个好人家。”

凯瑟琳拉开烤箱门,一只黑猫从里面蹿出来,报复似的抓了一下她的手背。

牛车后面平躺着一辆自行车,那也是玛丽留下的。凯瑟琳本想把行李箱绑在后座上,自己骑车去肖内西家,但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太危险了,他说,载个行李箱很容易让你失去平衡。

“万能的主啊!”肖内西太太惊呼,“你想活烤了这只可怜的猫吗?”

“我也盼望着回家。”

“我不知道它在里面,太太。”

“我们周日在家里等你,孩子。”

“这小家伙还在里面你就生火!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凯蒂?”

“我一定会的。”

“我不知道,太太——”

“你要好好听肖内西太太的话,”父亲恳求她,“每一件事都要认真做,听清了吗,凯瑟琳?”

“每次生火前一定要把两个烤箱都检查一遍,孩子。听清楚了吗?”

她说自己懂的。父亲神采奕奕,脸上的倦容也不见了。过去几个星期里,他对肖内西家的感激,以及母亲的欢喜,把整个家都变得喜气洋洋。比迪和康被他们的兴奋之情所感染。虽然凯瑟琳对于自己的未来毫无把握,但也莫名地快乐起来。肖内西太太还没告诉她具体的工作,只是说她每晚睡觉前要把橱柜上的闹钟带回卧室,早晨再放回厨房。似乎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准时起床。

早饭过后,凯瑟琳走进餐厅收拾,肖内西太太正在给儿子讲猫被关进烤箱的事。“你说他们的脑袋是不是蠢得像萝卜?”她当着凯瑟琳的面评论道。她儿子敷衍地笑笑。凯瑟琳问他还吃不吃果酱,他没有理会。“说话要尽量清楚一点,凯蒂,”肖内西太太后来对她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乡下口音。”

她把自己的衣服装进行李箱——那还是玛丽有一次回家时留下的。他完全感觉不到她要离开家,父亲说,因为她只是搬到七英里之外。每个周日下午她都可以回家,这可不同于去基尔本或者芝加哥。她和他并排坐在牛车上,他说肖内西夫妇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她每月的薪水会自动用于抵债,这样一来,即使算上银行负债,他偿还月供的压力也不会太大。“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同意这样的安排,凯瑟琳。”

这一天和前一天一模一样,只是十一点时肖内西太太说:“上楼去把你的工作帽摘了。穿上大衣去一趟克劳利肉铺。买半磅牛臀肉,再要点板油。带着橱柜上那个本子。他一看到本子就知道你是谁。”

“你真让我骄傲,”凯瑟琳到家时父亲说,“真是我的好女儿。”

到现在为止,这是最令她开心的一件差事。在肉铺里,她的前面排了两个顾客,每个人都和店主聊了会儿家常。克劳利先生问了她的名字,说:“我认识你父亲。”然后他也和她聊起来,先问她的父亲身体怎么样,然后问起她的哥哥姐姐。他听说她的父亲买了拉利家的那块地。她是镇上最后一个穿制服的女佣了,他说,在麦克卢尔家帮工的内莉·布罗德里克因为腿有毛病辞职了。

“很好。”肖内西太太说。她的语气表明,凯瑟琳已经正式入职了。

“你是不是疯了?”她到家的时候肖内西太太冲她大喊,“我要是自己去肉铺,绝不会耽搁这么久。我昨天不是告诉你早晨别磨蹭吗?”

凯瑟琳说她没有意见。修道院没人叫她凯蒂;家里人也不这么叫她,因为那是她大姐的昵称。

“对不起,太太,只是克劳利先生——”

“我想叫你凯蒂,”肖内西太太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上一个女孩叫凯蒂,之前的那个也叫这个名字。”

“到杂货铺里去,告诉先生我做饭晚了,问他你能不能帮他干十分钟的活儿。”

这是肖内西太太第一次透露出对凯瑟琳的认可。制服挂在衣柜里,她说。床单和毯子在烘衣柜里。

凯瑟琳走进杂货铺时,肖内西先生问她是不是犯糊涂了。瘦脸儿子正在称砂糖,称好后分装进褐色纸袋,再一一系紧袋口。酒吧吧台那边传来一阵低语。

“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肖内西太太做饭晚了,”凯瑟琳说,“她叫我来帮您干十分钟的活儿。”

“我在修道院里没穿过,太太。”

“哈,太可笑了!”肖内西先生仰头大笑。几点唾沫星子落在凯瑟琳的脸上。瘦脸儿子没精打采地笑了笑。“你会拧引火纸吗,凯蒂?你知道什么是引火纸吗?”肖内西先生从柜台上拿起一张褐色的纸演示了一遍。凯瑟琳摇了摇头。“你知道一包茶叶卖多少钱吗,凯蒂?你会称砂糖吗?回到太太身边去,告诉她别犯傻了。”

“上个女孩留下了两件工作服,”肖内西太太说,“你应该能穿,只是你的胸比她大一点。你以前没穿过制服吧,凯瑟琳?”

当她回到厨房,凯瑟琳没有复述先生的话,只是说先生不用她帮忙。“提一筐煤到餐厅里,”肖内西太太说,“然后弄点芥末酱。你会做芥末酱吗?”

“这是你的房间,凯瑟琳。”肖内西太太把她领进阁楼上的小卧室。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白瓷盆,里面放着水罐,旁边是铺着床垫的床和衣柜。放置瓷盆的架子是白色的,衣柜也漆成了白色。窗户的下半部拉着纱帘,上半部挂着和修道院长房间一样的褐色百叶窗。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也没有油毡,但在床边有一小块地毯。凯瑟琳不禁憧憬起每天清晨光脚踩在柔软毯子上的感觉。

凯瑟琳从未尝过芥末。她听别人说过那种滋味,自己却想象不出。她想说不确定该怎么做,但在她开口之前,肖内西太太就叹了口气,让她去擦洗大门外的台阶。

每次都要称呼“太太”,修道院长叮嘱凯瑟琳——她得知肖内西太太要招凯瑟琳为女佣,便把凯瑟琳叫到身边。修道院长喜欢和准备找工作或是考虑移民的毕业生聊上几句。她希望看到女孩们按照她为她们设想的方式生活,也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们潜在的种种危险。比如在新教徒的家里星期五是不禁食的,并且缺少让人敬畏的圣像。至于移民之后的环境,那就更不尽如人意了。

“我不想回去,”凯瑟琳在星期天说,“我听不懂她要我干什么。我就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习惯早起,太太。”

母亲心疼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我认识一些人,”她说,“他们的农场渐渐维持不下去了。现在他们沿街乞讨,和叫花子没什么区别。我生了十个孩子,凯瑟琳,七个已经离开了我。这些你不得不考虑,亲爱的。”

“你可以早起吗,凯瑟琳?”

“我第一天就哭了。上床的时候我觉得孤单极了。”

肖内西太太一笑起来下巴就变得修长而光滑,前额也瞬间紧致起来。她雪白的假牙在红嘴唇后面微微嚅动——后来凯瑟琳听见她把这几颗牙叫作“代尔夫”。她的笑声更像一阵短促的低语,几声之后戛然而止。

“但是你睡在一个干净的房间里,对吗?你在那儿吃得比家里好,对吗?她还给你免费的衣服,对吗?你是不是该好好考虑一下?”

凯瑟琳跟着肖内西太太参观每一个房间,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惊慌。她的脚从没踩过地毯。农场家里铺着木板或者油毡,修道院里女院长的房间地面也铺着油毡。四壁的墙纸同样让她不知所措,天花板周围还环绕着一条雕满花朵的窄带。“你在看雕花饰带吧,”肖内西太太说,“我去年重新装修了房子。”她顿了顿,大声笑起来,显然被凯瑟琳的表情逗乐了。“那些窄花边,”她说,“现在叫作‘雕花饰带’。”

这是一笔讲好的交易,母亲还提醒她。比迪说去城里工作实在是太棒了,她说自己做梦也想看一眼那样的房子,一栋有火炉有楼梯的房子。

他看见比迪在前方的路上向他挥手,不出所料,她转身往家里跑去。当他低声感谢上帝时,小女儿的模样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凯瑟琳出生那天,雨从黎明一直下到黄昏——人们说雨天会给新生儿的家庭带来好运,今天或许应验了。

“我觉得他们对你很满意,”父亲从后院里走进屋,“假如他们不喜欢你,不到半天就会让你回来。”

比迪会远远地看见他,他一边赶牛一边想。她会先看见牛,然后跑回家说它们没有被卖掉。家人会因此拉长了脸,而他会不动声色地走进厨房,端起自己的茶。银行经理还是老样子,他会说,然后他会复述银行的贷款方案——这些都是实情。讲完他与恩索尔先生的对话之后,他会说到自己在回家之前如何走进了肖内西酒馆。

她骑着玛丽的自行车离开家的时候,她想,都怪自己太努力了。假如她把每件事都干砸了,现在她早已解脱了。想到又有一个星期见不到比迪、康和父母,她就流下泪来。她不愿回到那间孤寂的干净房间,也不愿形只影单地走进那间厨房。她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要熬那么多天才到星期天。好不容易等到了,几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然而她此刻已经明白,只要家里需要,她会一直待在肖内西家。

最终,在他喝完四瓶黑啤之后,肖内西先生为他倒了一杯帕地威士忌,肖内西太太为他做了一个软奶酪三明治。他会把凯瑟琳送来,他承诺,之后她就交给肖内西太太了。“我感觉我们会合作愉快。”她自信地说。

“我说了要你六点半回来,凯蒂,”肖内西太太一见她就骂,“已经快七点了。”

在赶牛回家的路上,哈格蒂不住地感叹自己的好运气。当时他沮丧地走进肖内西酒馆,只因那是离银行最近的酒馆。假如他没进去,肖内西太太就不会告诉他她需要女佣;假如她的丈夫没有适时地出现,他现在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家。“我想买一块地。”他开门见山地告诉肖内西先生。对面的两人听得很专注,其间肖内西太太只是短暂地走开,为自己倒了半杯雪莉酒。一提到那块地的位置,他们立刻明白了它对于他的价值。“真是块难得的地,对吗,德什?”肖内西太太兴奋地说,“阳光又那么充足。”他把拉利的遗孀给的价钱也告诉了他们,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凯瑟琳说她很抱歉。她说自己不得不半路停下来给自行车打气。事实上,她停下来是为了擦泪、擤鼻涕。在肖内西家的短短几天里,她已经养成了编造借口的习惯,因为谎言比事实更能掩饰能力的不足。

肖内西先生问凯瑟琳·哈格蒂是谁。当他意识到吧台前这个等着添酒的男人就是凯瑟琳的父亲时,他把文件卷起来插进口袋,亲手开了两瓶酒。他的妻子向哈格蒂眨了眨眼。他也希望家里有个女佣,她说,他表面上说不需要,其实心里是乐意的。

“用我教你的方法煎面包,凯蒂。煎成两面金黄。先生喜欢脆的。”

“凯瑟琳·哈格蒂会来店里给我帮忙,德什。”

不知不觉,她在肖内西家和农场之间已经往返了七次。在这段时间里,她发觉肖内西先生还有另一桩喜好。一天早晨她正在给餐厅的壁炉掸灰,他走过来,站在她的身旁。她以为自己挡了他的路,连忙让到一旁。一周以后,他再次凑到她的身边,呼吸的热气落在她的脸颊上。当他第三次故技重演时,她的脸不禁热了起来。

她的丈夫抬起头来,一根手指依然插在文件的纸页间。他问她在说什么。

就这样,在凯瑟琳的眼里,肖内西先生取代他的太太成为这个家的中心。瘦脸儿子始终死气沉沉,几乎从不加入对话,更不会主动谈自己的想法。肖内西太太也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她每天中午到厨房烹调肉和土豆,再加上丈夫每餐必不可少的牛奶布丁;除此之外,厨房便是凯瑟琳一个人的领地,每日的早餐和晚上六点的茶点都由她一人料理。肖内西太太更愿意待在店里。她喜欢和客人聊天,她告诉凯瑟琳;她也喜欢偶尔喝上一杯雪莉酒。“我就是这种个性,凯蒂。我可没办法做个家庭主妇。”她在聊天的时候显得更和蔼。她坦言,培训一个乡下女孩是件费神费力又惹人生气的事,所以她多少有点不耐烦。一天凯瑟琳的父亲来酒馆还月供,肖内西太太告诉他,“凯蒂做得很好。”他听了非常高兴,并在随后的星期天告诉了凯瑟琳。

“啊,我没说她会偷吃。德什,你能给哈格蒂先生再拿一瓶黑啤吗?他会给我们一个姑娘。”

肖内西先生靠近她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但他在其他场合却会和蔼地和她讲话,还夸赞她做饭的手艺。他看上去很随和,完全不同于他的儿子。他更像另外两个孩子——那个嫁出去的女儿和在利默里克的儿子。两人回家参加叔叔的葬礼时凯瑟琳曾见过他们。肖内西先生偶尔会重复一个听来的笑话,肖内西太太会哈哈大笑,她的下巴随之变长,额头上的皱纹也不见了。在叔叔的葬礼那几天,回家来的儿子女儿听了他的笑话同样哈哈大笑,但留在家里的儿子只是稍微翘了翘嘴角。“听听这个笑话,凯蒂。”有时他单独和她在餐厅里的时候会说。然后他会提到那个为他打工的理发师鲍勃·科罗,后者从一位顾客口中听来一桩趣事。他竭力把那件事讲得生动有趣并表现出急于取悦她的样子。他的举止和语气透露出,他出现在她的身旁绝非偶然。否则,这种练习过的腔调早已消失在他回忆的深处。

“凯瑟琳是不会偷吃洋葱的。”

肖内西先生深红色的脸、灰白的短发,以及衣服上散发出的烟味难以从凯瑟琳的脑海中抹去。她不再在卧室里独自落泪,但她知道肖内西先生的举动为她的孤单增添了一层鲜明又隐晦的色彩。这种事她在周日下午是无法说出口的。

“如果你雇个乡下姑娘,你也不知道她的手脚是否干净。我们有过一个偷吃生洋葱的姑娘。当你走进厨房,她正啃着呢。‘你在嚼什么,基蒂?’你很礼貌地问她。她一张开嘴,你就看见她嘴里的洋葱。”

每天傍晚,凯瑟琳会坐在壁炉旁为这件事苦恼。那只曾被她关进烤箱的小黑猫已经长大,它趴在她的椅子边上,懒洋洋地眨着眼睛。闹钟在橱柜上嘀嗒走着。她是否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当他凑到她的身边时,保持沉默是否是一种罪过?没能鼓起勇气让他走开是否是一种罪过?在修道院所在的村子里,她的一个女同学曾远远地指着路牌下的一个男孩说:他一直想亲你;他会跟着你,小声对你说话。尽管凯瑟琳常独自回家,那个男孩却从没有靠近她。她觉得他长得不算难看,对他也并不反感。姐姐们常抱怨男孩子,说他们在和你跳舞的时候总想趁机亲你;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介意。姐姐们说他们是讨厌鬼,但凯瑟琳却欣赏他们的大胆。

肖内西太太说话的时候,她的丈夫出现在吧台后面。他中等身材,灰白的短发梳得簇簇竖立,红润的皮肤上浮现着凌乱的静脉。与哈格蒂不同,他穿硬领衬衫,打领带,配上马甲和深蓝色西裤。他的右手攥着一沓文件,左手拿了一盒甜蜜阿弗顿牌香烟。他点了一支烟,把纸张摊在吧台上端详起来。肖内西太太依然喋喋不休地大谈她的想法,哈格蒂却无法把目光从肖内西先生的身上移开。

肖内西先生与他们不同。当他靠近她时,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每次稍作停留便毫无征兆地离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脚下悄无声息。

“所以我说一定要知根知底。认识你这样的父亲是再保险不过的。”

直到有一天,肖内西太太出门买新裙子,瘦脸儿子守在店里。肖内西先生走进厨房,她正在刷洗沥水架。他径直走到她的身边,仿佛早就和她商量好似的。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站在她的侧面,而是站在她的身后。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落在她的衣服上。

“凯瑟琳不会跑的,你不用担心,肖内西太太。”

“肖内西先生!”她低声说,“肖内西先生,别。”

“你可能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调教她们,然后她们就跑了。这不是白忙活一场?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

他无动于衷。他的脸触到了她的头发,呼吸声越发急促。

“啊,不会,不会。”

“肖内西先生,我不喜欢这样。”

“不过她完全是个新手,哈格蒂先生。我必须手把手地教她。这倒没什么,我已经很有经验了。不过等你把她们调教好了,哈格蒂先生,她们做的下一件事就是找个人嫁了。凯瑟琳不会做这种事吧?”

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感觉到他闭上了双眼。忽然之间,和以往一样,他转身走开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正在考虑她的提议,他说。他想不出合适的女孩,除了他的凯瑟琳。“你的眼光很好,肖内西太太。教会学校的修女对她从无怨言。”他补充说。

“今天晚上鲍勃·科罗给我讲了一件怪事,”晚餐时分,当她把装满油炸食物的餐盘放在他们面前时,肖内西先生说,“在都柏林,有个女人睡在克莱里商店的橱窗里。”

“上帝啊,有些人的脸皮也太厚了!”肖内西太太回到吧台前,大声感叹,“梨罐头、火腿罐头,还有一本书——她从一月就开始赊账!你能相信吗,哈格蒂先生?”

他的妻子一脸的不屑。鲍勃·科罗的话你也信,她说。

哈格蒂慢慢呷了一口黑啤。他不希望凯瑟琳搬去英格兰。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她的姐姐玛丽不久前在信里说。“在基尔本和芝加哥之间,我更愿意去基尔本。”他曾听到凯瑟琳对康说。当时他还暗自庆幸:至少她不会离家太远。考虑到目前的经济状况,康也难免萌生去意,只有比迪会一直留在夫妇俩身边。“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妻子说。但他依然觉得,离家的孩子已经够多了。他的父亲曾艰难地维持这座农场,现在轮到他苦苦挣扎。

“听说她被催眠了。那是奥德雷斯特床垫的广告。”

这时有人用硬币敲了敲杂货柜那侧的柜台,肖内西太太连忙走过去。假如凯瑟琳来店里工作,他就可以向肖内西夫妇提起借款的事。那块地的草那么茂盛,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还清欠款。康将来不必为生计发愁,比迪也可衣食无忧。

“别吹牛了!他是在逗你玩呢,德什。”

“是的。说老实话,我很喜欢她。”

“绝对不是吹牛。听说她已经在那儿睡了一星期。围观的人把路都堵住了,要靠保安维持秩序。”

“你在考虑凯瑟琳吗,肖内西太太?”

凯瑟琳在身后关上餐厅的门。当他说到有个女人睡在克莱里商店的橱窗里时,他转过头看着她,似乎把她也当作自己的听众。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异样,但凯瑟琳依然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除非是个知根知底的姑娘,否则我是不会雇的,哈格蒂先生。或者要有你这样的人做担保。”

“我们家祖祖辈辈耕地,”星期天回家的时候,她的父亲说,“我从没犁过这么好的地。”

女儿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渐渐暗淡,取而代之的是拉利的那块地。它蜿蜒起伏的轮廓仿佛一块搭在灌木上晾晒的桌布。那块地的低处长了几棵矮小的白蜡树,一条小溪从树间穿过,清晨的阳光在水中摇摆。

她的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她已经忍了太久,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渴望泪水夺眶而出的那一刻,渴望听见他安慰自己的声音。那种时刻是她儿时的温暖记忆。

“是的,她刚毕业不久。”

“你真是个好姑娘。”他说。

凯瑟琳开朗的圆润脸庞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表情也舒缓下来。他的小女儿身材偏胖,但她天真灿烂的笑容把整张脸都照亮了。她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当然比迪在他心里也有特殊的位置。

肖内西先生会独自参加早场的弥撒,等到妻儿去教堂参加晚场时,他再到厨房里来。就算她躲进卧室,他也会跟进来。要是院子里的厕所有门闩的话,她宁可把自己锁在里面。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哈格蒂先生?如果我记错了,请你原谅。但我始终相信,如果你不开口问,就永远不会知道。你有个女儿刚从教会学校毕业吧?”

“只有凯蒂和我在家的时候,家里安静极了。”一家三口在餐厅里吃午饭的时候他说。她无法理解他如何能一边大嚼,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无法理解他如何能在瘦脸儿子或是另两个孩子面前装出一副斯文模样。肖内西太太哼着歌在屋里走动,一边喊着丈夫的教名时,她更感到局促不安。

哈格蒂摇了摇头,这让他想起银行经理相同的动作。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自己熟视无睹的事:肖内西太太的丈夫兼营私人贷款。肖内西先生是个成功的商人。除了酒馆之外,他还有一间理发店,还兼任财产人寿保险公司的代理。他的账上总有可供出借的资金。哈格蒂听说人们把土地或房产抵押给肖内西先生,用来换取购置农机或牲口的资金。他从没听说肖内西先生在履约过程中有过任何让人不满的举动。

“肯尼家的姑娘要结婚了,”一天肖内西太太在餐桌上说,“新郎是五金店的泰森。”

“我一直想问你,哈格蒂先生。我需要一个乡下姑娘来店里帮忙。这年头聪明勤快的姑娘像金子一样难找。你有可推荐的人选吗?”

“我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谈恋爱。”

肖内西太太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人,在她还是女孩的时候哈格蒂就认识她。她化了淡妆,衣着比他的妻子更光鲜,但此刻它们都隐藏在一条绿色大围裙下面。年轻时有人说她轻佻,但如今她已人到中年;当你想起她,脑子里首先蹦出来的词一定是“富裕”。

“哦,他俩谈了很久了。”

“今年冬天我又得了流感。感谢上帝,不算严重。”

“是他家的二女儿吗?染了头发的那个。”

“还好,”他说,“你呢,肖内西太太?”

“她叫伊妮德。”

“最近还好吧,哈格蒂先生?”肖内西太太过来问。他走进酒馆之后,她一直忙着接待购买杂货的顾客。她拔下酒瓶塞子,为刚才没能亲手为他倒酒表示歉意。

“鲍勃·科罗居然不知道这事。他向来消息最灵通了。”

他端着酒杯想,如今不是个好年景——这一点他无须银行经理的提醒。他有十个孩子,其中七个已经移民了,四个去了加拿大和美国,三个去了英格兰。留下的是十六岁的小女儿凯瑟琳、心智不全的女儿比迪和未来会继承农场的康。倘若他不买下拉利那块地,康将很难维持农场的生计。他早晚会迎娶麦柯里尔家的姑娘,还要照顾妹妹比迪,过几年还得供养年迈的父母。有时候海外的孩子会寄回一张支票,哈格蒂从未拒绝过。但那些钱远不够买地,他也不会主动向他们伸手。等到康成为农场的主人,作为处于盛年的长兄,他一定会耻于接受弟妹的资助。哈格蒂不像儿子这般心高气傲:他初到农场时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他学会了在必要的时候低头。

“我一直瞧不起泰森那小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没准他俩正合适呢。”

他这么说是想让恩索尔先生好受一些,毕竟他曾把钱借给了他。哈格蒂是个谦卑的人。他的脸上满是疲惫,瘦削的身体在肩膀处向前微驼,头上总戴着一顶黑帽子。他在银行里没有摘下帽子,随后走进肖内西酒馆时依然戴着它。他独自坐在酒馆的角落,借一瓶黑啤浇愁。去银行之前,他把牛寄放在克罗宁的院子里。克罗宁的这项服务是按日计费的,所以哈格蒂索性在镇上多待一会儿。

“你听到了吗,凯蒂?伊妮德·肯尼要结婚了。你可千万别学她。”他说完笑起来,肖内西太太也笑了,瘦脸儿子的嘴角也翘了起来。这种事不太容易发生,凯瑟琳心想。“你今晚想去跳舞吗?”克劳利先生常在星期五问她。她会回答也许吧,但总是没机会出门。在肖内西家的店里或是在弥撒上,没有人用从前看玛丽的眼神看她,她猜大概是自己不够漂亮。但对于肖内西先生而言,她已经足够漂亮,足以激起他急促的呼吸,让他把脸贴近她的头发。她怨恨地回想着这一切,想象着自己有一天在餐厅爆发,当着他的妻儿痛斥他。

“您已经尽力了,先生。”

“你这个星期是不是忘了扫院子?”肖内西太太问,“看起来有点脏。”

“对不起,哈格蒂先生,”银行经理摊开双手无奈地说,“我听说过那块地。我也知道它对你很有用,但我确实无能为力。”

她说那是因为有个垃圾箱倒了,纸屑和灰土被风吹进了院子。她会再扫一遍,她说。

每年十二月,哈格蒂都会拎着一只拔了毛的火鸡面带感激地走进银行——他的银行负债已经拖欠了十七年。虽然欠款的额度逐年减少,但他已不再年轻,银行很可能已经把它作为坏账一笔勾销了。当他提出买地计划时,其实自己也不抱任何希望。

“我不喜欢看见院子这么脏,凯蒂。”

“我明白,先生。”

之前肖内西太太手下的女孩是否因为同样的原因离开?她想。无论那些女孩是谁,她们会看见她,或者听别人说起她。她们会想象她穿着黑色和蓝色的制服,对他逆来顺受——只因为她享受他的关注。她们会那么看她。

“我真心想帮你,哈格蒂先生,”银行经理向他保证,“只是你现在的负债还有点多。”

“别过来,先生。”下一次当她看见他走近时,她说。但他没有停步。她看得出来,他知道她不敢叫出声。

这是一九四八年的一个星期一上午。哈格蒂倚着银行柜台,手里依然握着赶牛的棍子——他就是用这根棍子赶着三头阉牛走了七英里。他点头同意:这也是他见过的最不景气的时候。他把牛从农场赶来,期待卖个好价钱,但未能如愿。一路上他都惦记着老拉利的那块地。老拉利一辈子都在清理地里的石块。他死后,他的遗孀卖掉了山坡另一侧的十九英亩土地,只剩下这最后一块。这块地的位置对旁人来说都十分尴尬,买主几乎非哈格蒂莫属。双方都清楚这一点,他们也知道这块草场的价值几乎和哈格蒂拥有的全部土地相当。这块地坡度平缓,排水便利,没有杂草与野蓟,看上去让人心旷神怡。老拉利从继承它的第一天起就深知它的价值。他在地的四周挖了沟,石墙与大门也定期维护。方圆几英里之内,再没人像老拉利那样日复一日地清理草场的石块。

“别,先生,”她说,“别,先生。我不喜欢这样。”

“我在想,先生……”他看见恩索尔先生开始摇头,他的声音也低下来。恩索尔先生告诉他,自己很愿意支持他的计划。他此刻就可以点头,但问题是总部不会批准。“现在太不景气了,哈格蒂先生。”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再作任何抵抗,只是像最初那样一声不吭。十二年,或者十四年,她晚上躺在床上对自己说。熬过这些年,或者更久。身着黑色或者蓝色制服的她依然是肖内西太太家境殷实的象征,而她平淡无奇的长相依然吸引着那个灰白头发的男人。有了那块地,父亲白手起家的农场终于不再窘迫。“凯瑟琳的地。”父亲常常感慨。而母亲会说:凡事皆有代价。

他的声音里透着恭敬,甚至有些战战兢兢。他知道恩索尔先生会问他将如何还贷。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将构成“风险”——这个词在恩索尔先生讨论他的银行负债时已多次被提及。

“我计划买一块地,先生。”哈格蒂对银行经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