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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画师

父亲期待的“流利法语”还远没达到流利的程度。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自己很享受一个人的下午。话没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享受星期三下午的真正原因在于和朗之万先生在车上共度的时光。此前她的潜意识从不允许自己往那个方向想,此刻这个念头却像水一样汩汩往外冒。

“你留在这儿能做什么,夏洛特?再看一遍教堂的外墙?博物馆也没什么意思。喝杯咖啡也就几分钟的时间。”

“我在这儿等你,”朗之万先生说,“你先去买东西吧。”

她摇了摇头,说自己要买些东西,然后她会像往常一样坐公交车回去。她一个人没有问题。

她回来之后,他开车带她去了五十公里以外的一间乡村旅馆。旅馆临河而建,外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庭院里落着鸽子,房前一条小溪流过。他们在山毛榉下的餐桌前坐下,并没有侍者出来。庭院似乎荒废已久,整间旅馆看上去无人问津。大家都在午睡,朗之万先生说。

“我开车带你转转吧,夏洛特。这里太无聊了。”

“你在马斯苏里过得开心吗,夏洛特?”

这是他第一次吐露对她的好感。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有些迷茫,同时意识到自己脸红了。他是个极具魅力的人,她曾在信里写道,朗之万先生和太太都是极具魅力的人。这样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

尽管她坐在一米以外,依然能感到爱意的临近。一种眩晕的感觉。她的肌肤微微刺痛,仿佛他的指尖已经触到她的手臂,在她的身体里激起一圈圈涟漪。然而他并没有触碰她。她试图去想他的孩子,在脑海里召唤科莱特和双胞胎最恼人的模样。她试着想象朗之万太太,回忆她柔和温婉的声音。依然没有任何事发生。她的面前只有这个男人,停在远处的白色轿车,以及两人面前的这张小圆桌。一个骗局正在发生,这骗局由他们共谋。

他又笑了。“那就太遗憾了,夏洛特。”

“嗯,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我其实可以坐公交车来的。”她说。

“刚来的时候不开心?”

这一次他讲的是法语。他微微一笑,说自己和她一样,也有几个小时的闲暇。她这才意识到,他今天是特意送她来圣塞拉斯的。前几次他只是顺路,而今天他似乎已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责任。

“那时有些孤独。”

八月十四日,星期三,一个日后将铭刻在夏洛特心里的日子。和每个星期三下午一样,朗之万先生开车送夏洛特去镇上。然而在到达和平广场之后,他并没有拉开车门让夏洛特下车。他说:“今天下午我没事。”

夏洛特夹着文件夹,快步走在十二月灰蒙蒙的街道上。很久以前,她还绘制过这样一幅版画:一张白色圆桌,桌前坐着两个面孔模糊的人。还有一幅是大雨中的三个女人,雕像般站在滴水的灌木丛间。还有一幅斑驳阳光下的马斯苏里,一幅玩耍中的孩子,一幅空无一人的白色雪铁龙。

“二战”期间,当马斯苏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时,她们发现了一个德国兵。他躲在没人的角落,靠庄园丢弃的剩饭维生。要不是有一天他饿得发慌偷了储藏室里的奶酪和面包,人们也不会发现他。最初的一周里,女人们知晓他的存在,晚上偶尔还会看见他,却不知该怎么办。她们猜测他是个逃兵,但他也完全可能只是迷了路。最终,她们开始担心他是专门来监视她们的,于是开枪杀了他,把他埋在花园里。“就在这儿。”朗之万太太指着巨大的椭圆形玫瑰花床的中央说。“是我。”她补充道,回答了夏洛特没有说出口的问题。在一个潮湿的夜晚,她和自己的婆婆以及一个女仆躲在屋外,等德国兵现身。她的前两枪打偏了,他径直朝她们走过来。她的第三枪让他的身子一晃,然后她把两筒子弹全都射入了他的身体。那时她刚结婚没几个月,比现在的夏洛特大不了多少。她看起来温柔而优雅,夏洛特写道,你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大家都喜欢你,夏洛特。特别是盖伊。”

每天清晨当我睁开眼睛,首先会闻到从窗口飘进来的咖啡香味。那大约是仆人的早餐时间。到了八点半,仆人会在花园的凉亭里为我们备好早餐。午餐也在凉亭里,但即便在和暖的日子,晚餐也不会安排在户外。星期天朗之万先生的母亲会开着小汽车过来,她的驾驶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她独居在三十公里外的村子,只是定期有人上门打扫。她身材矮小,却很有威严,从不和我打招呼。有个男人偶尔陪着她,那是一位名叫奥格的大胡子先生。他向我详细介绍自己的健康状况,之后我会在字典里查不懂的生词。星期天还有其他亲戚朋友到访,比如朗之万太太在索尔地的表妹和表妹夫,还有一位将军的遗孀。

“我也喜欢他们。”

“她的情人是个年轻人,”朗之万太太用法语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医师助理。他总有一天要结婚的,到时候事情自然就结束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向车走去。也许只过了一小时——后来她回想,大概是一小时。侍者始终没有出现。

“手边有医生吗?”朗之万太太的妹妹捧着丈夫从巴黎带来的英语会话手册问,“‘手边’是什么意思?可以用手拿起来的医生?真不可思议!”她百无聊赖地从烟盒里挑出一支香烟,插在了烟托上。

“大家还在午睡。”他说。

从马斯苏里庄园的窗户望出去,你能看到绵延的汝拉山脉。春天和初夏,山间吹来的风还带着寒意。他们说汝拉山因此成为人们时常谈论的话题。

他是如何将她揽入怀中的?他们穿过草地的时候是否停下了脚步?当她回想时,她意识到当时一定停下来了。在记忆里的那个瞬间,她的口中喃喃抗议,双手按住他的胸膛。他没有吻她,但亲吻的那种激情已将她萦绕。这也是她日后才体会到的。

“这是汝拉山的黄葡萄酒,”朗之万先生依旧用英语说,“和法国其他产区的酒都不一样。”

“亲爱的夏洛特。”他说。然后他说:“请原谅我。”

夏洛特关上公寓门,沿着昏暗的楼梯下到街面,腋下夹着绿色文件夹。十二月清晨的寒意渗入房子的每个角落。她竖起罗登呢大衣的衣领,用一条黑围巾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是否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她想,都有那么一件事,会影响今后的整个人生?五岁那年她得了一场重病,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挣扎,记得死亡临近的感觉——当时自己几近放弃,但那次经历却并没有伴随她之后的人生。那种感觉被封冻在那段特定的时间地点,而她本人得以轻装前行。后来她还有过类似的遭遇,当时以为注定将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没想到却随风而逝。唯有马斯苏里的那个夏天一直如影随形,在她的心底扎下根来,成为她自身的一部分。

她几乎要晕过去了。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于是伸出手,用手指轻托住她的手肘,就像街上一个陌生人会做的那样。回庄园的路上,他给她讲了自己在马斯苏里的童年。老园丁那时就在了,多年来房子几乎没有变化。战后有一片山毛榉树被砍了卖钱,后来栽上了新树苗。如今盛开着向日葵的土地曾是一片麦田。他记得小时候的马车,还有公牛。

朗之万太太的妹妹正在经历一段婚外情。她的丈夫每周四晚上来马斯苏里,到达时已接近午夜。他从巴黎乘火车来,到周日晚上再搭夜班车回去。他性格开朗,个子没有妻子高,脸色红润,留黑色短髭。他第一次造访之后,朗之万太太告诉夏洛特,妹夫的出身配不上妹妹。她的语气依然很柔和,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事实。朗之万太太从不说别人的坏话,也不会揭谁的伤疤——她不是那种女人。提到妹妹的婚外情时,她只是耸耸肩。在妹妹的婚礼上她就预感会有这一天:对一些人来说,出轨只是早晚的事。“人生啊。”朗之万太太说。她的口气既非责备妹妹,也非讥笑戴绿帽的妹夫。

白色雪铁龙驶入庄园大门,在两排梧桐树间的车道上缓行,车胎轻压着碎石。房前曾有一棵橡树,枝干过于茂密,只能砍倒,他指着橡树曾经的位置说。他们并肩走上阶梯,步入大厅。

“我的上帝!”有时朗之万先生经过电话间时会感叹。朗之万先生已经两鬓花白。他中等身材,脸刮得很干净,褐色眼睛。每当他看到自己的孩子,眼神里就充满了喜悦和溺爱。孩子们享受父亲的宠爱,却同样喜欢自己的母亲,尽管犯错时总是母亲来惩罚他们。有一天双胞胎把猫塞进了烟囱;有一天杏树的枝条在他俩的重压下断折;还有一天早晨老皮埃尔的鞋全部不翼而飞,一双也找不到。有时科莱特会拒绝和任何人讲话,尤其是夏洛特。她会躺在床上,默默地抠壁纸。那种时候朗之万先生会很恼火,猫被塞进烟囱那回也一样,但最终还是朗之万太太决定给闯祸的孩子施以何种处罚。

那天晚上,朗之万太太的妹妹又新学了一句英语。“我和朋友想去剧院看戏。”她一边重复,一边让夏洛特纠正发音和重音。过去几个星期三下午夏洛特都是乘公交车回来的,而今天她是坐朗之万先生的车回来的——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感兴趣。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对自己说,实在不值一提。他请求她原谅时,她没有作声。他甚至没有拉起她的手。

马斯苏里宅邸的前门两侧列着大理石女神像。门前是装饰着华丽扶手的马蹄形阶梯,左右两侧阶梯盘旋而上,在门前合二为一。宅邸的外墙是浅灰棕色石材,窗户配了绿色板条式百叶窗。马斯苏里庄园内外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银器、家具、烛台、狩猎图案的挂毯、气派的门厅里棋盘图案的大理石地砖,都跟门前的碎石地一样有专人维护。修长的楼梯栏杆与配套的黄铜扶手会定期抛光,主会客厅里的钢琴会定期调音,餐厅里的珐琅孔雀从不会暗淡失色。然而,如此富丽堂皇的宅邸只有一部电话。一楼有个小房间专门用作电话间,房间的四壁贴着红蓝条纹的墙纸,色调与天花板的装饰画相呼应。电话桌上亮着一盏蓝色台灯,桌前置了一把椅子,桌上准备了记录留言的纸笔。朗之万太太的妹妹常敞着门坐在电话间里,和巴黎的朋友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不少朋友和她一样,也离开巴黎到乡下消夏。

到了星期天,朗之万先生的母亲和酷爱谈论自己健康状况的奥格先生都来了,还有将军的遗孀。那个蒙在鼓里的丈夫心情格外好。晚上他去火车站之后,朗之万太太的妹妹对着电话低声说:“亲爱的,太难熬了。”

每天清晨,园丁会清除宅邸前碎石地上的杂草。一个老人和一个男孩各持一把耙子(夏洛特从没见过那么宽的耙子),仔仔细细耙上一个钟头。他们把刚冒尖的杂草尽数除去,同时抹平前一天的车辙。男孩在午餐前一小时还会送来蔬菜,傍晚时分再送一次。

又到了星期三,朗之万太太问夏洛特能否乘公交车去圣塞拉斯,她的丈夫今天不顺路。自从有了这个先例,此后的星期三大家都默认她会乘公交车出门。是不是朗之万太太察觉到什么?从她的举止中看不出端倪,但夏洛特想起她第一次提到妹妹婚外情时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当时她真正惊讶的是朗之万太太面对一切的淡然。

马斯苏里庄园很大。庭院之外是大片草地,上面有羊群游荡;草地之外是大片种植园,长着不足一英尺高的树苗;更远的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杉树,有时林中终日回荡着电锯的轰鸣,让夏洛特头疼不已。

星期三下午她在广场咖啡厅的孤独身影成了一道固定的风景。夏洛特试图说服自己,这样的安排让她免于陷入两难的境地。然而,如果他再次提议开车带她出游,她真的能开口拒绝吗?或许她最终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只身坐在咖啡厅外的夏洛特摇了摇头。如果他再次邀请,她心中的渴望会再次淹没理智,淹没她微不足道的勇气。

“皮姆一号,”朗之万太太的妹妹不依不饶地问,“到底是什么?”

那天下午她又去了博物馆,然后在落灰的公园里坐下。她临摹了长椅边一个被遗弃的摇摇马。那个骗局还在,虽然他已经改变了心意。没有什么能将那个骗局从他们的心里抹去。

夏洛特没听说过。她说自己家没有用人。她承认自己对英国皇室知之甚少。

“你看上去很难过,”晚上盖伊在她道晚安的时候说,“你为什么难过,夏洛特?”她在马斯苏里的时间只剩下三周——这是她难过的原因,她说。在某种程度上,她并没有说谎。“但你还会回来的。”盖伊安慰她。她也相信自己会回来。她很难接受和马斯苏里永远说再见。

“我听说杰克逊牌红茶不错。”她说。

那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深知客户的需求。在迷你酒水吧或是电视上方挂这样一幅浅色框风景画会让他的室内装饰服务增色不少。时尚酒店的卧室里,公司董事的会议室和餐厅里,工业巨子的办公室里,都会挂上马斯苏里那个夏天的剪影。

于是夏洛特说起自家的房子,她的母亲和父亲。接着她讲了英国人如何烤面包片——朗之万太太的妹妹对此尤为好奇——还有英国屠夫如何悬挂牛肉。她对肉铺不太了解,也不清楚牛的各个部位叫什么,但她尽力解释着。朗之万太太的妹妹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只黑色烟托,绿色的丝绸长裙松松地搭在腿上。

当买主翻看她今天带来的新作时,她看见自己漫步在马斯苏里的林间,一个孤独又不起眼的身影。是什么让一个深谙世故的男人爱上了她?她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美丽,她猜想,但她常常表现得很笨拙,在对话中显得无知、天真又轻信。她不过是个不懂得打扮的英国女生,对于化妆一窍不通,有时甚至懒得化妆。吸引他的是否正是她的纯真?那天他说在车里等她,她不知所措的神情是否让他会心一笑?现在回过头看,夏洛特相信,从到马斯苏里的第一天起自己就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他略带笑意的目光中透出一分温情,那时的她还不懂,也没想过去揣摩。然而,就在他允许两人之间迸出火星的那一刻,在他用动作和语言点燃萌动的激情的那一刻,她意识到和他在一起的意义远不同于朗之万太太的陪伴,尽管此前她从未将两者区分开来。回想起来,夏洛特相信自己之所以会爱上朗之万先生,是因为他的风度与克制。但她也深知,早在她意识到他的这些品质之前,她作为少女的初恋已然萌发,又在懵懂中被匆匆埋葬。

夏洛特用法语回答,那个高挑、时髦的女人立刻打断了她。她想听纯正的英语,权当一种消遣。她打了个呵欠。乡下很无聊,不过七月的巴黎也好不到哪儿去。

离开马斯苏里的那一天,朗之万太太的妹妹亲切地拥抱她。“再见。”她用英语说,然后问她这么说是否得体。孩子们纷纷送了礼物。朗之万先生对她说谢谢。他的双手搭在科莱特的肩膀上,一只手短暂地抬起来和夏洛特握了手。送她去火车站的是朗之万太太。夏洛特在车里回首时,她从朗之万先生的眼神中看到了忧伤,那种忧伤也曾是他们共度的那个下午的底色。他的手依然放在女儿的肩头,但即便如此,她似乎听到了他刚才没有说出口而此刻依然想对她说的话。在火车站,朗之万太太拥抱了她,像她妹妹一样。

“给我讲讲英格兰,”那天晚上朗之万太太的妹妹操着英语问她,“给我讲讲你家的房子。英国的食物不尽如人意,对吗?”

火车在九月末的阳光下疾驰,夏洛特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哭泣。他尊重自己的妻子,不愿像妻子的妹妹那样背叛自己选择的伴侣。作为一个男人,他同样不愿为了一己私欲而让孩子遭受痛苦。这些她都懂,也因此而尊重他。在火车上,她陷入了深深的忧郁,最终时间抚平了悲伤的棱角。

在工作室里,夏洛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罗登呢大衣,然后开始翻找手套,圣塞拉斯教堂边的小公园依然历历在目。那天下午自己或许在寂静的公园里哭了,她相信如此。过了一小时,她去了小镇的博物馆,发现关门了。于是她回到和平广场,在那座代表永恒和平的华丽女性雕像下等待回马斯苏里庄园的巴士。

“你又走神了,夏洛特。”后来她身边的小伙子们会笑着说。她会说抱歉,但思绪早已飞回了马斯苏里。当小伙子们的聊天声响起时,她再次走下宽阔的阶梯,步入林间。当某个小伙子鲁莽地拉起她的手,或是亲吻她的时候,这些记忆会带给她平静。每当有人求婚时,她心里默默期待的依然是和平广场上等待她的白色轿车;她会略带歉意地拒绝那个误以为她的心里还能走进另一个人的年轻人。

二十二年后,夏洛特依然能看见那时的自己,依然记得那本小说的封面——夹着香烟的女郎,身着晚礼服的男子。朗之万太太总是有意识地和我讲法语,她在信中写道,而朗之万先生更喜欢和我练英语。那时的夏洛特还很羞怯,也缺乏情感上的经历。在童年时代,她懂得嫉妒,也时刻能感受到对父母的爱,但她还不了解内心深处正在苏醒的情愫,也不知晓它将把她带向何处。初到马斯苏里,她忧虑的仅有孤独而已。

“这些画让人眼前一亮。”新版画的买主说。每当商务会议室或是酒店卧室重新粉刷时,他总喜欢换上全新的窗帘和装饰画,这也是客户所期待的。六个月后,他说,或许他会需要下一批画。“记着这事儿吧,亲爱的。”他总喜欢这么叫她。他长着一头微卷的红褐色头发,下巴上的胡茬和脖子上的汗毛都很浅,几乎用不上剃须刀。“我们会给你寄张支票。”他说。

她坐在广场咖啡店的露天座椅上继续写信,写几句停一会儿,希望消磨更多的时间。那时正值七月,她坐在荫凉处。来法国以后,天空中还没出现过一片云。她封上信封,写好地址。她端着柠檬茶,看广场上的行人走过。午后暑气正盛,人很少——一个戴墨镜、穿蓝裙子、牵着贵宾犬的女人,一个骑自行车的孩子,一个开货车送鞋盒的男人。夏洛特在小卖部买了一张邮票,然后走进报社旁边的小公园。椅子上落了灰,点缀着白色的鸟粪,但这里浓荫蔽日,至少是个凉爽安静的地方。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美与孽》。

夏洛特谢了他。她已经积累了这样一批主顾——其中也有女主顾——每当他们需要不落俗套又能给人惊喜的装饰画时,总会想起她。他们比夏洛特自己更欣赏她的作品。对她而言,那些画只是记忆的碎片,她更珍视的是隐藏在画面中的执念:她坚信时间没能冲淡她与爱人之间沉睡的激情,对她如此,对他亦如此。多年以来,她相信他也以同样的方式爱着她。作为这份爱情的囚徒,她很早就认定它是个谜,倏忽而至,又无可藏匿。虽然世事无从改变,她依然忍不住想问:为何两个注定无法在一起的人要爱得如此心碎?

夏洛特的手提袋里夹着一封没写完的信,信里详细描述了朗之万一家:闷闷不乐的,爱搞怪的,讨人喜欢的,尚在襁褓中的。母亲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她的忧郁,而父亲只会跳着看个大概。朗之万太太的妹妹来家里做客。她个子很高,无精打采的样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总是浓妆艳抹,打扮得很漂亮。朗之万太太则不同,她的穿着大方得体,人也漂亮,但她更善良,更在乎身边人的感受。她的脸上时常挂着微笑,总在替别人担心。朗之万先生不爱说话。

阳光刺透不了十二月的阴霾。雾气弥漫在街道上,润湿了人行道。会议室里忙于谈判和交易的商人们或许从未留意到墙上的版画。“真美啊!”酒店房间里某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或许会赞叹——她刚刚和情人度过一个匆忙的午后或是用谎言遮掩的周末。

在圣塞拉斯教堂里,她从忏悔室前走过,又经过耶稣受难像。十七岁的她对这一切都心不在焉,只希望父亲当初没送自己来马斯苏里。每星期三下午朗之万太太会带着孩子们去骑车,夏洛特可以自行安排。周日下午也是她的空闲时间,还有每天傍晚孩子们上床后的几个小时。话又说回来,周日下午她除了去树林里散步,还能干什么呢?而且每晚她如果不和朗之万一家待在一起,他们会很惊讶。朗之万家有五个孩子,最小的还是个婴儿。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很淘气,才六岁就懂得怎么捉弄人。科莱特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盖伊十岁,长着深色头发,他是夏洛特最喜欢的一个。

夏洛特走进一间酒吧,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绿色的空文件袋躺在一旁。这时候酒吧里还没有客人,只有两个侍者。她细细品味侍者端来的红酒。她点了一支烟,把燃尽的火柴慢慢放进褪色的塑料烟灰缸。在文件袋的封面上,她漫不经心地画下这样的场景:一排送葬的人群肃穆地行进在两行梧桐之间。当红褐色头发的男人看到这幅画时,他不会追问细节,他从没有这方面的好奇心;在那些悬挂这幅画的房间里,也不会有人追问。

夏洛特来到教堂前,欣赏正面的浮雕与纹饰,然后步入教堂。大厅里弥漫着蜡油的气味,还飘着若有若无的熏香。那一年夏洛特十七岁,父亲安排她来法国过暑假——他始终认为“流利的法语”是一项不可或缺的技能。他的某个熟人认识朗之万夫人的亲戚,于是辗转安排夏洛特来此寄宿。“你喜欢画画,我一直很宽容,”父亲以家长的口吻说,“作为回报,我只希望你学好法语。”父亲对她的绘画天赋并不看好。身为商人,他期望自己唯一的孩子能在国际大公司任职,流利的法语将助她一臂之力。父亲对孩子怀有近乎神圣的责任感。工作之外,他期待她最终能收获一份美满的婚姻。他是个很传统的人。

她喝完杯中的残酒,看了高个儿侍者一眼。他又为她端来一杯红酒。她记得父亲发火的模样,还有母亲皱起眉头迷惑的表情。她从未吐露自己的秘密。父亲很恼火,说她没有事业心,也埋怨她把追求者拒之门外。“你太孤独了。”母亲忧伤地说。夏洛特没有试图解释。那些拥有幸福婚姻的人怎能理解,如此短暂的瞬间会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珍藏?和她所拥有的相比,事业上的雄心壮志,或是期待成为她未来丈夫的年轻人,都如同梦幻泡影。

“那是圣塞拉斯教堂。”在那个星期三的下午,朗之万先生把车停在和平广场,指着教堂对她说。除此之外小镇再无亮点,他说。报社旁的小公园,几间茶馆,几间咖啡店,一间小旅馆。不过教堂很值得一看。“至少教堂正面很美。”朗之万先生补充道。

她从未见过朗之万先生的笔迹,但在她的想象中,他的字大方、倾斜,类似盖伊的字。她知道自己此生不会见到。有个念头曾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但她最终没有留给自己任何幻想:她不会收到那么一封信,告诉她朗之万太太一个月前从马上摔了下来。夏洛特曾在不能自已时幻想过那个场景。如今那个葬礼不再是期望,它仅仅是她的版画素材中的又一个场景。难道合乎道德的骗局一定要以情爱收场?囿于道德的付出并不总需有回报。

她把散落的次品一张张捡起来,撕成两半,塞进用作废纸篓的木盒里。然后她举起一张依然悬挂的版画,透过光看看是否干透了。确认满意之后,她把画摘下来,用切纸机裁剪,然后签上名,用铅笔标注“1/50”,再放进一个浅绿色文件夹里。她重复着这一过程,直到处理好全部画页,最后松松地系上文件夹破旧的丝带。

对她来说,他们的爱情故事永远定格在那个夏天。那里有朗之万一家,有她常去的小镇,盖伊说她还会回来,耙子划过碎石,清晨咖啡飘香。对朗之万先生来说,欺骗日日年年,痛苦眨眼而逝,话咽进肚里。对于他们来说,那个午后的瞬间决定了两人的余生。人世间这样的邂逅并不常有,她的爱人在又一次无声的交谈中告诉她。和她一样,他也心怀感念。

夏洛特细心检视每一幅画,每七到八张里会有一张被淘汰。她纤细柔弱的手指松开绳上的彩色小夹子,次品一张接一张飘落到粗糙的木地板上。夏洛特在潜心工作时脚步悄无声息,仿佛一个漂浮在她所创造的无数相同影像中的魅影。她今年三十九岁,比以往更消瘦了,几乎到了皮包骨头的程度。她依然拥有一张年轻女孩的纤瘦脸庞,明亮的湛蓝双眸依然焕发光彩。她的容颜似乎躲过了时光的侵蚀,但细看之下仍有两处岁月的印记:曾经玉米般金黄的头发里爬进了几缕银灰,手背上也显出日晒雨淋的痕迹。

她曾在法国邂逅画上的风景,那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夏洛特的脑海里,尽管她已记不清具体的时间地点。人近中年,她依然难以忘却当时从卧室窗口或是车窗往外眺望的感觉。“这也是朗之万家的土地。”朗之万先生用英语告诉她。那是他第一次开着白色雪铁龙送她去圣塞拉斯,第一次驶过那段十五英里的路。她转头望向右侧平淡的田野,没有一棵树,只有吃草的牛群。或许那片草地上也有三只乌鸦。

在夏洛特宽敞的工作室里,她把刚印好的版画挂起来晾干,就像在绳上晾晒衣物。一头奶牛的腿和肚子勾勒出画面的边界,它的乳房下方休憩着三只乌鸦。屋子里悬挂着数张同样的黑白画面,唯有底色微微泛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