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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尼托巴省 Manitoba

当春意渐浓,铃铛般的鸟鸣便持续不绝起来,每逢拂晓与黄昏时分,总会在每一片开阔的水面上响起。我猜那是小鸊鷉开始下水操演它们的水上功课,学习父母传授给它们的鸊鷉哲学了。但要想一窥这课堂的场面,却不太容易。

我始终无法推测,因为这种鸟儿和人类之间总存在着某些隔阂。我的一名客人在鸟类名录上查了查它的名字,随手就将鸊鷉勾掉了,只用一个象声词草草记录了那铃声般的鸣叫:“克瑞克——克瑞克”,还有些诸如此类没什幺意义的东西。这位客人没能发现那声音中有比鸟叫更多的东西,其中藏着隐秘的讯息,当它响起,并不是为了让人拙劣地模仿记录,而是期待翻译和理解。唉,我也和他一样,过去没能译出它,没能理解它的意义,至今依然如此。

一天,我趴在一个麝鼠窝的淤泥里,全身遮掩妥当,我的衣服吸饱了周遭的色彩,我的眼睛借取了沼泽生物的眼光见识。一位美洲潜鸭妈妈护着它的小鸭子经过,小家伙们鸭喙粉红,蓬蓬的绒毛金中泛绿。一只弗吉尼亚秧鸡几乎擦过我的鼻尖。一道鹈鹕的身影掠过水塘。水面上,一只黄脚鹬欢乐地啭鸣啼唱。这一刻,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当我绞尽脑汁才写下一首诗时,黄脚鹬只要抬抬脚,就踩出了更好的诗句。

这些野生动物的心思很容易分辨,因为每一个都坦坦荡荡,不加掩饰。可是,在克兰德博伊深处,有一位避难者的心思却是我无从了解的,因为它对任何人类入侵者都避而不见。如果说其他鸟儿通常都很轻易地将信任交付给新来者,那幺北美鸊鷉则绝非如此!每一次,我试图悄悄靠近芦苇边缘,收获的却永远只是一朵银亮的水花——它潜入水中,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水湾深处。很快,从芦苇遮蔽的彼岸,它发出了银铃般的清脆叫声,警告所有它的同类。警告什幺呢?

一只貂爬上了我身后的水岸,仰起头,嗅闻空气中的气味。长嘴沼泽鹪鹩来来回回不停往返于藨草丛中的某一点,那里传来了雏鸟的吵嚷。当开阔的水面上冒出一只充满野性的红眼睛时,我几乎已经在阳光里打起瞌睡来了。那是一只禽鸟的头,红眼睛炯炯闪亮。看到一切都很平静后,银色的身体出现了,大小和雁差不多,线条流畅如一枚修长的水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究竟是什幺时候、从哪儿来的,第二只鸊鷉到了,它宽阔的背上驮着两只珍珠银的幼鸟,耸起的双翅将它们护卫得安安稳稳。就在我屏息的一瞬间,它们转了个弯,消失了。现在,我听到那银铃般的啼叫了,清晰,带着嘲笑,就藏在芦苇丛的背后。

已经有其他避难者在了,每一个都以自己的方式小憩,在时间的行进中偷偷喘上一口气。加拿大燕鸥像是一群群欢乐的孩子,尖叫声响彻泥滩,似乎从消融冰原上剥落的第一批冰凌里正闪动着它们最爱的美味小鱼的背脊。一列沙丘鹤吹响号角,向一切鹤类所不信任和畏惧的东西发起挑战。一支小小的天鹅舰队优雅地在水湾中静静巡游,为悠然万物的消逝而叹惋。在沼泽注入大湖的湖口上,一只游隼站在被暴风雨吹倒的三角叶杨树冠上逗弄过路的禽鸟。它刚刚饱餐过一顿鸭肉,但将蓝翅鸭吓得呱呱惊叫让它觉得很好玩。早在阿加西湖还覆盖着这片平原时,这便是它的餐后消遣了。

历史感算得上是科学和艺术所能奉献的最宝贵的礼物,我却疑心,鸊鷉虽然两者全无,对于历史却比我们知道得更多。它那迷迷糊糊的原始脑袋对于谁赢了黑斯廷斯战役 一无所知,却好似能够明了时间的战争中谁是赢家。如果人类的世系和鸊鷉一般古老,我们或许就能更好地理解它的鸣叫有多幺重要。想想看吧,人类文明的短短世代沿袭为我们带来了怎样的传说、骄傲、蔑视和学识智慧!那幺,早在人类之前便已存在的鸊鷉又该有着怎样的骄傲啊。

我想,秘密在于:克兰德博伊的与众不同不只在于空间,还在于时间。只有抱着二手史料人云亦云的人才会认为,所有沼泽地里的一九四一年都是同时开启的。对此,鸟儿了解得更清楚。当一队南飞的鹈鹕经过,触到自克兰德博伊冉冉升起的草原气息,它们立刻察觉,这里是一片活在已逝地质年代中的着陆地,一个隔绝名为“未来”的最无情侵略者的庇护所。在奇特而古老的咕哝声中,它们展开双翼,庄重地盘旋而下,投入敞开怀抱迎接它们的旧日荒野。

无论如何,依照某个独特权威的说法,鸊鷉的叫声是沼泽地合唱曲的主音和指挥棒。还可能,依照某个更久远的权威的说法,正是它们执掌了整个生态区的管辖权。当水面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点退向低处,当湖岸的浪头为一片又一片沼泽筑起一处又一处暗礁,是谁在丈量估算?是谁敦促泽米苏铁和藨草履行吸收阳光和空气的日常职责,让麝鼠免于在冬天里挨饿,又是谁令死寂丛林中的沼泽被茎秆覆盖?是谁在白天劝告孵蛋的鸭子要有耐心,又是谁激起暗夜里行劫麝鼠的嗜血渴望?是谁教导大蓝鹭出枪要准,隼出拳要快?只因为我们不曾在所有这些生命完成各自任务时听到教导的声音,便假设它们从未得到指引,假设它们的本领都是天生的,劳作都是自发的,假设野生动物都不知道疲累为何物。或许只有鸊鷉永远不知疲累;或许正是鸊鷉提醒它们,如果大家想要生存,那幺每一个个体都必须不停地觅食、战斗,繁育、死去。

这很奇怪,因为任何一只鹈鹕、游隼、塍鹬或北美鸊鷉都知道,克兰德博伊是不一样的沼泽。否则它们为什幺会优先选择它而不是别的沼泽地?否则为什幺它们如此憎恶我侵入它们的这片领地,将这行为视为某种罪大恶极的冒犯,而不是贸然误入的小小过失?

曾经遍布伊利诺伊州到阿萨巴斯卡间大平原上的沼泽地如今已渐渐北退。人类无法在只有沼泽的地方生存,因此必须生活在没有沼泽的地方。农田与沼泽地,驯顺与野性,是无法相互容忍、和谐共存的,发展的脚步不允许。

有一样东西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视而不见的,那就是沼泽的品质。我意识到这一点,源于带一位来访者探访克兰德博伊的经历。我将这视为格外的优待,可他唯一看到的只是,与其他沼泽地相比,这里看起来更荒凉,船行其中更费力。

于是,凭借疏浚机和沟渠,依靠瓦管与火炬,我们抽干了水来开辟玉米种植带,现在轮到小麦种植带。蓝色的湖泊变成了绿色的泥淖,绿色的泥淖变成结壳的烂泥地,结壳的烂泥地变成小麦田。

说到教育,我担心那是一种以对他物视而不见为代价去学会看某一特定事物的过程。

总有一天,我的沼泽也会被排尽抽干,躺在小麦脚下,被遗忘,就像今天和昨天终将在年岁流逝之下被遗忘一样。在最后一条泥荫鱼在最后一片池塘里最后一次甩动尾巴之前,燕鸥将高声向克兰德博伊道别,天鹅将以高贵无瑕的姿态盘旋着飞向天空,而沙丘鹤,也将吹响告别的号角。

Clandeboye克兰德博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