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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瓦瓦州和索诺拉州Chihuahua and Sonora

我们不能——至少没有——与齿鹑和鹿分享美味,却仍然感受到了它们的喜悦,在这流金淌蜜的荒野里,欢乐如此分明。它们的快乐变成了我们的欢乐,我们一同忘情在这共有的富饶与彼此的安康喜乐之中。在人居的乡野里我无法重温那感觉,那种对于大地的喜怒哀乐的敏锐共鸣。

我记得有一片野瓜地,也许是葫芦,覆盖了好几英亩的泥滩。鹿和浣熊敲开冰冻的果实找籽吃。地鸠和齿鹑在这盛宴的土地上扑腾着翅膀,活像围着烂香蕉打转的果蝇。

在三角洲露营谈不上舒适。水是一大问题。潟湖里都是咸水,我们找得到的河流全都混杂了太多泥沙,没法喝。每到一处新的营地,我们都要挖一口新井。可就算如此,大部分的井里仍然只有来自海湾的盐水。我们好不容易才学会了分辨在什幺地方能掘出甜水。如果拿不准新井是否可靠,我们就拉着狗儿的后腿放它下去。如果它痛快地喝起来,就说明我们可以把独木舟拖上岸,燃起火堆,扎起帐篷。然后,等到太阳在晚霞中沉入圣佩德罗玛蒂尔山背后,鹑肉在荷兰锅里咕嘟作响时,我们就可以坐下来,与世界共享安宁了。再晚一些,待碗盘洗净,我们一边回顾这一天的经历,一边倾听黑夜的声响。

如此丰饶的背后,缘由并不难寻。每一株牧豆树和每一株螺丝豆树上都沉甸甸地缀满了豆荚。水退后的泥滩上长满了一年一生的草,随手一舀,稻谷般的草籽就能装满一杯。还有成片成片咖啡豆模样的荚豆,如果你从中走过,口袋一定会被剥出的豆粒塞满。

我们从不为第二天做计划,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在荒野里,每一顿早餐开始之前,总有新的诱惑出现,不容抗拒。就像河流一样,我们随意漫游。

所有猎物都肥得不可思议。每头鹿都蓄了一身的脂肪,如果它愿意让我们往它身上倒水的话,那背脊窝里肯定能盛下满满一小桶水。可惜它不让。

在三角洲,按部就班地旅行并非明智之举——每当爬上三角叶杨放眼四望时,我们都会想起这一点。四野如此开阔,几乎让人失去了继续探索的勇气,西北方更是如此,在那里,一道白练横亘于山脉脚下,悬垂在永不消逝的海市蜃楼间。那是大盐漠。一八二九年,就在那里,亚历山大·帕蒂精疲力竭,饱受蚊虫叮咬,干渴而死。帕蒂有个计划,他要穿越三角洲前往加利福尼亚。

三角洲里绝大多数可供猎取的小动物都数量极丰。在我们扎营的每一处,只要花上片刻工夫举枪射击,就能得到足够第二天享用的齿鹑。要想吃到美味,从牧豆树上栖息的齿鹑到牧豆木上翻烤的齿鹑之间少不了一个串在绳子上的寒冷夜晚。

有一次,我们计划走陆路从一个绿色潟湖前往另一个更绿的湖泊。看着盘旋的水鸟,我们知道它就在不远处——相距不过三百码,只隔着一片箭草丛林。那是一种矛状的灌木,总是长得挤挤挨挨,密不透风。洪水冲倒长矛,排成马其顿方阵,拦阻了我们前进的道路。我们小心翼翼地退回来,说服自己相信,我们的潟湖无论如何都更漂亮。

更多的雁来了,降落在沼泽里。狗儿趴着,兴奋得发抖。我们悠闲地啃着齿鹑,透过掩体的间隙窥看,听它们闲聊。那些雁正忙着吞食沙砾。一群吃饱离开了,另一群又来了,急不可待地奔向它们美味的石子儿。在那幺多绿色潟湖的无数卵石之中,唯有这片湖滩上的最合它们胃口。其中差异值得一只雪雁飞上四十英里专程赶来。也值得我们长途步行而来。

陷入箭草方阵的迷宫是件真正危险的事,却从来没人提起过,相反,我们被警告过的危险却从未出现。泛舟越过边境时,我们曾听说过有关突来横祸的悲惨预言。他们说,远比我们小舟更坚固的船只都曾被暴涨的涌潮吞没,水浪高耸如墙,一浪追着一浪,从海湾直扑河道。我们讨论过涌潮,精心制订了绕开它的计划,甚至在梦中见到了它:海豚乘浪高起,海鸥鸣叫着在空中护航。到达河口后,我们把独木舟拴在一棵树上,等了两天,可涌潮让我们大失所望。它没有来。

第二天早晨,同样的时间,我们埋伏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泥沼旁,只是岸边布满了雁群昨天留下的足迹。从营地到这里很远,我们都饿了。我兄弟正准备吃一只冷的烤齿鹑。不等鹑肉送到嘴里,天空中传来的喋喋雁鸣便将我们牢牢定住。那齿鹑被举在半空,等着雁群悠闲地盘旋、争论、犹豫,直到最终降落。枪声响起,齿鹑跌落沙地,我们的美味大雁也躺在了滩涂上,踢蹬着双腿。

三角洲里没有地名,我们不得不自己为走过的地方起名。有一个潟湖,我们称它为瑞里托,就在那里,我们看到了天空中的珍珠。那时我们正平躺在地上,享受十一月的阳光,懒洋洋地望着头顶上翱翔的红头美洲鹫。突然间,远在它之上的高空中出现了一圈白色珠点,旋转着,忽隐忽现。很快,一阵模糊的“号角”声告诉我们,那是鹤,正在巡视它们的三角洲,觉得一切都好。那时候我的鸟类学知识还很粗浅,高兴地认为那是美洲鹤,因为它们是那幺洁白。无疑,那是沙丘鹤,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难以接近的、活生生的飞鸟正与我们共享我们的荒野。在永不褪色的遥远时空里,我们和它们找到了共同的家园——我们都回归了更新世。若是可以的话,我们早就高声鸣叫,回应它们的问候了。如今,远隔数年之遥,我还能看见它们静静盘旋的身影。

这些雁应当得到最好的烹饪,因为整整一周以来,它们都是胜利者。每天清晨,我们眼看着高声谈笑的雁阵从海湾飞向内陆,很快又飞回去,心满意足而又悄无声息。它们的目标究竟是怎样的绿色潟湖里怎样宝贵的珍馐?一次又一次,我们随着雁群的去向转移营地,希望能看到它们降落,找到它们的宴会厅。一天,大概早上八点左右,我们看到雁阵绕了个圈,解散了队伍,侧滑着,槭叶般飘向地面。一群接着一群。终于,我们找到了它们的秘密乐园。

所有这一切都相隔遥遥,早已远去。我听说,绿色潟湖里如今种上了甜瓜。若真是这样,那味道该是很好的。

我们在玉米带点燃白栎木煮过饭,我们用北部森林的松枝熏黑过水壶盆罐,我们在亚利桑那的刺柏上煎过鹿排,可从来没能见识过什幺叫完美,直到我们用三角洲的牧豆木烤熟了一只嫩雁。

人们总是将所爱扼杀,我们这些拓荒者也杀死了我们的荒野。有人说,这是迫不得已。就算是吧。可我还是庆幸自己永远不必在没有荒野的乡间长大。如果地图上连一个空白的点都不再存在,就算拥有四十大自由又有何益?

在三角洲,唯一能烧的就是牧豆木,终极的芬芳燃料。被上百次的洪水和霜冻劈开,再被上千个日子的阳光晒干,这虬曲多节的、不朽的古老树木的骸骨散落在每一片野营地上,随手可得,随时准备着将蓝色炊烟送入蒙蒙暝色,让茶壶唱出欢歌,烘一条面包,煎一锅鹑肉,温暖人腿与兽足。如果你傍晚在荷兰锅下填了满满一铲子的牧豆碳,要小心了,直到睡觉之前都不要坐到那块地面上,免得你的尖叫吓着了头顶上睡得正香的齿鹑。牧豆碳有七条命。

Song of the Gavilan加维兰之歌

当吉卜林嗅吸着阿姆利则的黄昏炊烟时,他本该好好描述一番这绿色地球上的柴薪气味的,因为还没有其他诗人歌咏甚至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大部分诗人一定都是靠无烟煤过活的。

河流的歌唱通常意味着水与岩石、树根嬉戏发出的声响,意味着急流的旋律。

今日的三角洲,对乳牛来说或许是安全了,对探险者来说却是无尽的乏味。免于恐惧的自由已经到来,可绿色潟湖的荣光亦已不再。

加维兰河就拥有这样一首歌。那是宜人的乐曲,昭示着翩然起舞的急流和藏在悬铃木、栎树、松树那苔藓覆盖的树根下肥美的虹鳟鱼。它也是切实有用的,哗哗的水声充盈在狭窄的河谷每一处,就连下山来饮水的鹿和火鸡也听不到人的脚步或马蹄声。转弯前要小心观察,或许你会在这里射出一颗子弹,省下了爬上高山草甸的工夫,那是足以让心跳到嗓子眼里去的路途。

我们没有见到它的巢穴或哪怕一丝毛发,可它的影子却遍布整片荒野——绝无活兽敢忘记它的存在,因为轻忽的代价就是死亡。没有哪一头在灌木丛边徘徊、在牧豆树下驻足啃食豆荚的鹿会忘记随时抽动鼻子,警惕美洲豹的气味。没有哪一丛篝火会在谈论起它之前熄灭。没有哪一只狗能整晚蜷缩安睡,除非是在他主人的脚下,不用说它也明白,那猫科的王者仍统治着黑夜,它们粗壮的脚爪能击倒公牛,它们的利齿坚颌能像铡刀一样切断骨头。

水之歌是每一只耳朵都能够听见的,但这些山里别的音乐却并非如此。哪怕只是想听到几个音符,你也必须在这里住上很长时间,还得明了山与河的语言。然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当营火黯淡,昴宿星攀过山顶的岩石,你静静坐着,等待一头灰狼发出嗥叫,同时艰难地思索你见到的一切,试图理解它们。再后来,你或许就能听到了,那是一种浩大浑然的搏动,它的乐谱刻在一千座山上,它的音符记录着植物与动物的生与死,它的节拍横跨秒与世纪。

这幺多的禽鸟和鱼儿并非为我们所独享。我们时常看见赤猞猁懒洋洋地趴在一段半浸在水中的浮木上,垂下爪子等着抓鲻鱼。浣熊一家大小摇摇摆摆地逡巡浅滩,大嚼水甲虫。郊狼站在陆地的山头上望着我们,等着过会儿再继续它们的牧豆早餐,我想,大概偶尔也会有伤了腿脚的滨鸟、鸭子或齿鹑给它们换换口味。每片低浅的河滩上都有骡鹿踩出的小路,我们总会细细探查这些鹿径,希望找到任何线索指向这三角洲的霸主,了不起的美洲豹,兽中之王者。

每一条河流都有生命,吟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可大多都被胡乱混入的杂音破坏,变得拖沓冗长。过度放牧首先毁掉了植物,然后是土壤。来福枪、陷阱和毒药跟着扫荡了稍稍大些的鸟类和哺乳动物。下一步,公园和森林带着道路与游客到来了。公园本是为了将音乐带给更多人而建,可当更多人慕名前来聆听时,除了嘈杂,便所剩无几了。

“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对我们而言,这原本不过是书中的一个句子,直到我们将独木舟驶入了绿色的潟湖。若是大卫没有写下这样的诗篇,我们定会忍不住吟出属于自己的诗句。宁静的湖水漾出绿宝石般的深邃光辉,我想是水藻为它染了色,即便如此,绿意也无损分毫。牧豆与柳树排成了翠绿的墙,将河道与远处的荆棘荒漠分隔开来。河流每转一个弯,我们都能看到湖上的白鹭,矗立如白色雕塑,与它白色的倒影交相辉映。鸬鹚排着队伸长了它们黑色的头颈,搜捕浮游上水面的鲻鱼;褐胸反嘴鹬、斑翅鹬和黄脚鹬单脚站立在河滩上打着瞌睡;绿头鸭、绿眉鸭和蓝翅鸭惊慌失措地冲天而起。当这些鸟儿飞上了半空,它们便在一小片云朵前整队蓄势,要幺盘旋不下,要幺突然绕向我们身后。若是一对白鹭选中了远处的某棵绿柳歇息,那情景就像是卷起了一场太过早到的暴风雪。

也曾有人类能够生活在河流近旁却不扰乱它和谐的生命之音。那时候必定有数以千计的人生活在加维兰河上,因为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痕迹。循着任何一条峡谷里的任何一道水流溯流而上,你都会发现自己正在石头围出的小片梯田或拦沙坝上攀爬,这一段的顶便是下一级的基底。每一座坝的背后都有一小片土地,曾经是田园或花园,仰赖毗邻的陡坡而得到灌溉——雨水沿坡流淌,渗入了地底。在山脊的峰尖上,你或许还能找到了望塔的础石地基;就在这山坡上,农夫或许曾守望着他那波点般散布的小块田地。他必定曾从那河里汲取一家人的生活用水。至于家畜,很显然,他一头也没有。他种的什幺庄稼?那是在多久以前?仅有的零星线索都只藏在那些活了足有三百年之久的松树、栎树或刺柏里,它们就扎根在他小小的农田中。当然,农田的存在远比最古老的树还要久远。

三角洲的黎明是在黑腹翎鹑的叫声中降临的。这种鸟儿栖息在牧豆树上,树下就是我们的帐篷。当太阳从马德雷山脉背后探出头来,目光斜跨过上百英里的迷人荒原,俯瞰这环绕着参差峰峦的广阔荒野浅谷。地图上的三角洲被河流一分为二,事实上,河流无迹可寻却又无所不在,因为它无法做出抉择:在这成百的绿色潟湖中,究竟哪一个最美、最舒缓,可以作为入湾的大道。于是它干脆每条路都不放过。我们也一样。它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它漫行过绝妙的丛林,几乎绕了一整个圈;它漫不经心地流过小树丛,不小心迷了路,却乐在其中。我们也一样。总而言之,它就是拖延着这入海的旅程,不愿失去身为河流的自由。

鹿喜欢躺在这些小小的梯田坝子上。它们提供了平坦的卧床,没有石子儿,铺着栎树叶床垫,挂着灌木床帘。只需一跃,鹿就能越过堤坝,消失在入侵者眼前。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说,自一五四零年埃尔南多·德·阿拉孔造访此处以来,三角洲已久被遗忘。我们扎营的河口据说就是他的船曾经停靠的地方,可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们没有见到过一个人、一头牛,没见过丝毫斧头的痕迹或篱笆的影子。有一次,我们经过了一条老马车道,修路人是谁无从知晓,路上的差事大概也不太走运。还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个马口铁罐头,便立刻猛扑过去,像是找到了无价之宝。

一天,在呼呼风声的掩护下,我从上而下,爬到了一头安卧平坝的雄鹿上方。它躺在一棵巨大的栎树下,树根紧抱着古老的石墙。它的角与耳朵衬在金黄的格兰马牧草上,清晰可辨,草地里生长着一簇簇绿色的龙舌兰。整个场景就像桌上的完美摆设一般和谐。我瞄得太高了,箭在古老印第安人铺砌的岩石上撞得四分五裂。当雄鹿跳跃着冲下山,挥舞着雪白的尾巴对我说“再见”时,我意识到,它和我都是寓言中的角色。从尘土到尘土,从石器时代到石器时代,时空轮回,但追逐永不停止!我射偏是对的,因为,若是现下我的花园有一棵巨大的栎树,我也希望有雄鹿安卧在树荫里的落叶上,猎人们潜行靠近,打偏了,心下好奇,究竟是谁筑起了花园的石墙。

绝不重访旧日荒野也是一种智慧,因为它越是金光闪闪,就越是被人为镀上了金。重返旧地不但会毁了旅行,还会令记忆黯然失色。唯有留存在脑海中的华丽探险才能永远闪亮。因此,自从一九二二年和兄弟一起驾着独木舟探索过科罗拉多河三角洲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里。

总有一天,我的雄鹿会被一枚.30-.30温彻斯特子弹射入它光滑亮泽的腹部。一头笨拙的犍牛将占领它那栎树下的卧榻,大口咀嚼金色的格兰马草,直到整片土地被野草占据。然后,洪水冲破古老的堤坝,将坝石推到山下游客往来的河岸公路上。而卡车将在古老的小道上搅动尘土,就在那条小道上,我昨天还看到了狼的足迹。

The Green Lagoons绿色的潟湖

在肤浅的眼睛里,加维兰是一片贫瘠嶙峋的土地,到处都是峻峭的山坡和悬崖,树木都生了太多的节疤没法用来做电线杆或木材,山脉都太过陡峭无法植草放牧。可是古老的梯田开垦者没有被表象蒙蔽,凭借经验,他们知道这是一块将产出乳汁和蜜糖的土地。这些扭结的栎树和刺柏每年都会挂上无数的橡果,让野生动物攫扒寻觅。就像玉米地里的犍牛,鹿、火鸡和西貒耗费时日,将这橡果化作肥美多汁的肉。金黄色的格兰马草摇曳着羽穗,掩藏了一个秘密的地下球茎花园,里面还长着野生马铃薯。剖开一只肥彩鹑的嗉囊,你会发现一个植物标本库,藏品都采摘自你认为“贫瘠”的多岩土地。就是这些植物,为那被称作“动物界”的庞大“器官”提供了初始的动力。

有人告诉我,鹦鹉夫妻会在春天时找一棵死去的高大松树,住进树上的啄木鸟洞穴里,暂时离群索居,履行它们种族延续的职责。可什幺啄木鸟会开这幺大的洞呢?瓜卡玛雅(本地人把这个好听的名字给了鹦鹉)的个头跟鸽子差不多,很难挤进啄木鸟的洞穴。它会用它自己有力的喙做一些必要的扩建工作吗?又或者,它只选啄木鸟的窝——据说它们会在这一带出没?至于寻找答案这项愉快的鸟类学研究工作,就留给后来者去完成吧。

每片区域都有一种人类美食来宣示它的肥沃。加维兰的群山就这样总结出了它们的烹饪要诀:杀死一头橡果喂养的雄鹿,不早于十一月,不晚于一月。将它悬挂在一棵美洲栎上,经过七夜霜冻和七日曝晒。然后,从它的脊背脂肪层下割下一溜半冻的“里脊”,横切成肉排。用盐、胡椒和面粉搽抹每一块肉排。扔进一口荷兰锅里,锅里的熊脂要已经热到冒烟,锅下要有美洲栎的柴炭。肉排刚刚开始变成棕色就该立刻出锅。再往油脂里撒上一点儿面粉,然后是冰冷的水,最后倒入牛奶。至此,将一块肉排放在热气腾腾的比司吉面包上,就着肉汤吃下肚去。

我不知道,等到成双成对住进巢穴里后,它们还会不会像在这九月里闹腾着欢迎我时一样吵嚷喧闹。但我能确定的是,如果九月的山上有鹦鹉,你一定很快就能知道。作为一名合格的鸟类学家,我无疑应当努力描述它的叫声。那叫声乍一听很像蓝头鸦,但蓝头鸦的歌唱轻柔忧伤,一如它们栖息的山谷中那弥漫的雾霭,而瓜卡玛雅的歌声更响亮,充满讽刺喜剧的尖锐热忱。

这样一套构造是有象征性的。雄鹿躺在它的高山上,金色的格兰马草就是阳光,流淌过它生命中的每一天,直到最后。

它们很快就弄明白了,你是个笨嘴拙舌的家伙,连吹个口哨回应这高山晨间基本的问好仪式都不会。啊,林子里还有很多松果没啄开呢,我们还是回去继续吃完早餐吧!这一次,它们也许会停在悬崖下的某棵松树上,让你有机会悄悄走到崖边向下看。你头一次看清了它们的颜色:绿丝绒的制服配上鲜红镶黄的肩章,戴一顶黑色头盔。它们大声吵嚷着从一棵松树飞到另一棵松树,总是成群结队,成员数目总是偶数。只有唯一的一次,我看到过一群五只鸟儿,或是其他数字,总之不成对。

在加维兰之歌中,食物是一个闭合的链圈。当然,我说的并非只是你的食物,而是更广义的:栎树喂养了雄鹿,雄鹿喂养了美洲狮,当美洲狮死去,倒在栎树下,便将生前所获还给栎树,供它结出橡子。源于栎树又复归栎树的食物圈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栎树还喂养了松鸦,松鸦喂养了为你的河流命名的苍鹰;此外还有用肉脂让你体胖身壮的熊,为你上过一堂植物学课的彩鹑和整天忙着跟你捉迷藏的火鸡。所有这一切的最终归宿,常常都是为了帮忙汇就加维兰上游的涓涓细流,让它们从阔大高耸的马德拉山脉上再多剥下一粒土壤,去栽培又一棵栎树。

但不消一会儿,只要你开始沿着陡坡离开谷底,某只眼尖的鹦哥或许在一英里外就会发现,一个陌生的生物出现在了通常鹿或狮子、熊或火鸡才能通行的专属道路上。早餐被抛到了脑后。随着一声高呼,整个鸟群都振翅而起,向你冲来。当它们在你的头顶上打着转时,你会无比期望能有一本鹦鹉字典。它们是在问“你跑这儿来有什幺见鬼的事”吗?还是说,它们其实是某种鸟类的商会接待组,只不过想确认一下,比起其他时代、其他地方或是其他无论什幺,你是否喜欢它们的家乡,喜欢这里的天气、居民和光明的未来?可能是其中之一,也可能兼而有之。这一刻,你脑中也许会闪过一丝悲剧的预感:当道路修通,这闹哄哄的接待组第一次迎接携枪的旅行者时,会发生什幺?

植物、动物和土壤都是宏大交响乐团中的乐器,有人专门负责研究它们的构造。这些人被称为专家。每人选择一样乐器,耗费毕生时间将它拆开,描述它的琴弦和响板。这个肢解的过程被称为研究。肢解的场所被称为大学。

这是个新发现,只因为它的栖息地少有人造访。只要到了那里,除非聋子和瞎子才感觉不到它在大山的生命与风景中扮演的角色。事实上,你很少能在它们出现之前结束早餐,清晨,闹闹嚷嚷的鸟群离开它们悬崖上的栖所,迎着晨光飞上高空,开始它们的早操。就像排列整齐的鹤群一样,它们回环往复,盘旋上下,大声争论一个同样令你困惑的问题——和前一天比起来,这正慢慢爬过一道道峡谷的新的一天,究竟是更蓝、更金光万丈,还是有所逊色?投票打成了平手,鸟儿们三五结伴,飞上高高的山坪去享受它们的开口松子早餐。这时它们还没看到你。

一位专家或许能拨动自己乐器的弦,但绝不会碰别的一下。即便他愿意去聆听音乐,也绝不会允许他的追随者和学生知道这一点。因为一切都受缚于一项铁则,这铁则规定了,乐器的构造属于科学领域,而音律的和谐属于诗的领域。

榛鸡是北方林地的本体,冠蓝鸦是山核桃林的本体,灰噪鸦是泥炭沼泽的本体,蓝头鸦是刺柏山麓丘陵的本体。鸟类学的课本里没有记录这些事实。我猜它们对于科学来说还太新,虽说在敏锐的科学家眼里,一切都那幺明显。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在这里记录下有关马德雷山脉本体的发现:厚嘴鹦哥。

专家服务于科学,科学服务于发展。它将发展服务得如此好,以至于更多乐器步其后尘,遭到肢解,急急忙忙地将发展散播到所有落后的土地上。一个又一个部件就这样从一首又一首歌里拆解出来。如果有专家能够在乐器彻底分崩离析之前归类好自己那一门乐器,他便心满意足了。

那全都只是心理上的损失——这是最容易得出的结论,可是又有哪一个清醒的生态学者会认同呢?他很清楚,这是一场生态的死亡,其中含义是当前的科学所无法解释的。哲学家将这种无法衡量的实质称为实物的本体。它与现象相对,后者是可衡量、可预测的,即便最遥远星辰的闪烁变化也不例外。

科学向世界贡献道德,一如贡献物质的祝福。它最大的道德贡献就是客观性,或者说,科学的视角。这意味着质疑除了事实之外的一切;意味着坚守事实,让所有碎片各归各位。在科学所恪守的诸多事实中,有一项是认定了的,即每一条河流都需要更多的人,每一个人都需要更多的发明,也就是需要更多的科学;好的生活正是依赖于这条逻辑主链的无限延展。河流上的好生活在于聆听到它的音乐并且留存一些音乐的观点,恐怕就是不为科学所喜的可疑存在了。

研究美的物理学是一门专业学科,属于仍处在蒙昧状态的自然科学。就连能够弯曲空间的操纵者们绞尽了脑汁,也没能解出它的等式。打个比方吧,众所周知,北方林地的秋色是由土地加上一株红色的槭树,再加上一只披肩榛鸡所组成的。按照常规的物理算式,无论以物种数量还是土地产量为参照,榛鸡所占的比重都不过百万分之一。可就算如此,一旦减去榛鸡,所有秋色就全都死了。某种驱动力就此失去,损失无以计量。

科学尚未到达加维兰,所以水獭还在它的水塘里和浅滩里玩耍木头,从它生满青苔的水坝下追赶虹鳟鱼,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洪水将冲垮河堤奔向太平洋,或是有户外游憩爱好者前来,质疑它对于鳟鱼的权利。和科学家一样,它从不怀疑自己对于生命的规划。它坚信,加维兰将永远为它歌唱。

Guacamaja瓜卡玛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