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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诺伊州和爱荷华州Illinois and Iowa

林地里的老栎树倒是没有问题。这里没有树墙,没有灌木丛,没有篱笆或其他无能的管理迹象。玉米地里有肥壮的犍牛,不过多半没有齿鹑。篱笆立在狭窄的草皮带上,无论当年贴着铁丝网扶犁耕地的人是谁,嘴里一定都念叨着“积少成多,勤俭持家”。

这片农场里的一切都等同于银行里的存款。农庄建筑处处可见新刷的油漆和钢筋水泥。谷仓上的日期纪念着它的创建者。屋顶上支棱着避雷针,风向标刚刚镀上了一层金色,得意扬扬的。就连猪,看起来也都富有得很。

溪谷草地上,洪水留下的垃圾高挂在灌木枝头。溪岸荒芜残败,伊利诺伊就这样一块块崩蚀脱落,流向海洋。洪水扔下携带不走的淤泥,一丛丛三裂叶豚草标记出它们的位置。那幺,究竟谁是富有的?富有了多少时候?

路牌刷写得干净利落,立在一块溪谷草地上,草很短,简直可以在上面打高尔夫。旁边有一个优雅的弯,那是溪流曾经的河床。新掘出的河床笔直得像把尺子——它被县里的工程师“拉直了”,为的是让它流淌得更快些。远处的山坡上实施了带状耕作,拉出了弯曲的波浪——它们被水土流失治理工程师“拗弯了”,为的是让水流得更慢些。水肯定已经被这幺多的建议给弄糊涂了。

公路伸展开去,像是抻紧的卷尺,穿过玉米地、燕麦田和苜蓿场;巴士刷出庞大的里程数;乘客们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说什幺?棒球、税务、女婿、电影、汽车,甚至葬礼,却丝毫不曾提起正从疾驰的巴士车窗旁飞掠而过的,那有如海啸浪涌般起伏的伊利诺伊。伊利诺伊没有起源,没有历史,没有浅滩或深渊,没有生与死的潮起潮落。对他们而言,伊利诺伊只是一片海洋,他们航行其上,驶向未知的港口。

路牌上写着:“你即将进入绿河水土保护区。”小一些的字是合作者列表——字太小了,坐在开动的巴士上根本看不清。那必定是个环保知名人士的花名册。

Red Legs Kicking红腿踢蹬

车窗敞开着,我听见了一只高原鹬振奋人心的叫声。曾几何时,它的祖先跟随野牛左右,野牛在及肩的深草中跋涉,穿过无边的花园,那盛放的花朵早已被遗忘。一个男孩找到了那鸟儿,对他的父亲说:那儿有只沙锥。

每当回想起最初的印象,我都不免疑心,通常被称为“成长”的那个过程是否其实是“衰退”的过程,被成年人视为孩子们所缺乏而加以夸耀的种种经验,是否其实是生活琐事对精华的一次次稀释。最起码,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对于野生生物和它们猎食追捕的情形,我最初的印象始终鲜明如一,画面、色彩、气氛无不栩栩如生,半个世纪的专业野生生物研究经验既没有将它们冲淡,也不曾有分毫增强。

一片墓地闪过,灰白紫草照亮了它的边界。其他地方都没有紫草了,假蒿和加拿大莴苣取代了它,负责为现代风景涂抹黄色。紫草只能与逝者相伴。

和很多心怀抱负的猎手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了一把单筒霰弹猎枪和猎兔子的许可。一个冬日的星期六,我正朝着最喜欢的兔子出没地走去,半路却发现,冰雪覆盖的湖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气窗”,在那里,一架水车将岸上温暖的水送进湖里。所有野鸭都早早飞到南方去了,可彼时彼景之下,我做出了生平第一个鸟类学推测:如果这个地区还留有一只野鸭,它早晚会到这个冰窟窿来的。我强自按捺住对兔子的渴望(在那个时候绝非易事),坐在冰冻沼泽那冰冷的水蓼丛里,等待着。

巴士里没有其他人留意到这些遗址。一名忧虑农夫的衬衫口袋里露出了肥料账单的一角,他两眼放空,望着羽扇豆、胡枝子或是赝靛草——最早正是它们从草原的空气中汲取氮,送入他肥沃的田园黑土地。它们混在暴发户般的偃麦草里,他没有认出来。如果我问他,为什幺他的玉米产量能达到一百蒲式耳,而其他没有草原的州却只能收获三十,他或许会回答,因为伊利诺伊的土地更好。如果我问他,盘绕在篱笆上那豌豆模样的细长白花是什幺,他多半会摇摇头。杂草吧,大概。

我等了整个下午,每一只乌鸦飞过,每一声劳碌风车的叹息飘过,天气就更冷一些。到最后,太阳开始落山了,一只北美黑鸭从西面只身而来,甚至没有绕个圈探查一下冰窟窿,就收起翅膀一头扎了下去。

我正坐在一辆时速六十英里的巴士里,脚下的公路最初是为马和双轮马车修筑的。水泥长条拓宽了又拓宽,直到田地的篱笆几乎翻倒在路堑里。在光秃秃的路堤和倾斜的篱笆之间,纤长的一线草皮上生长着曾经的伊利诺伊——草原。

我早已忘记了开枪的情形,只记得那一刻无以言表的喜悦,我的第一只鸭子,砰的一声跌落在白雪覆盖的冰面上,躺着,肚皮朝上,红色的腿踢蹬着。

州立大学告诉农夫,榔榆不会堵塞窗纱,所以比三角叶杨更好。同样的断言还出现在樱桃酱、布鲁氏菌病、杂交玉米和农舍美化上。关于农场,他们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它们从何而来。他们的任务只是确保伊利诺伊适合种大豆。

当父亲把这杆枪交给我时,他说,我也许能用它打到灰山鹑,可是大概没办法打到树上的山鹑。我已经长大了,他说,可以学着打飞禽了。

曾几何时,这棵树是茫茫草海中的航标。乔治·罗杰斯·克拉克也许曾在树下扎营;野牛也许曾在树荫里午睡,甩动着尾巴驱赶蚊虫。每年春天,它为拍打着翅膀的鸽子提供栖所。除了州立大学,它就是最好的历史博物馆。然而,它也会散播飞絮,每年一次,塞住农夫家的窗纱。事有两面,可只有后者是重要的。

我的狗很擅长将灰山鹑赶到树上。放弃十拿九稳的树间射击,选择希望渺茫的逃鸟追击,这是我的第一堂狩猎伦理守则课。和一只落在树上的灰山鹑比起来,魔鬼与他的七个王国也算不上什幺。

一名农夫和他的儿子在院子外,正拉动横锯切进一棵古老的三角叶杨。树那幺大,那幺老,连锯片都只剩下了一英尺的空间可供来回拉扯。

我的第二个灰山鹑狩猎季就要结束了,却还一片羽毛都没打下来过。一天,我正穿过一片颤杨树丛,一只大灰山鹑高声叫着从我的左边蹿起,直飞到树梢顶上,横掠过我的身后,拼命冲向最近的香柏沼泽地。那是灰山鹑猎手梦寐以求的情形,最好的狩猎机会。最后,在一片飘然洒落的羽毛和金黄树叶中,那鸟儿翻滚着跌落,死去。

Illinois Bus Ride伊利诺伊的巴士之旅

直到今天,我还能描摹出当时的情形,每一丛红的草茱萸、每一株蓝的紫菀,点缀在布满苔藓的地面上,我的第一只飞翔的灰山鹑就躺在那里。我疑心,如今自己对草茱萸和紫菀的喜爱正是源于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