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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康星州 Wisconsin

最后,一名印第安人得到了鹰的羽毛,将它们敬献给命运三女神,相信她们对印第安人格外眷顾。他从未想过,也许她们正忙着掷骰子来抵御地心引力:鼠和人,土地和颂歌,也许都只不过是阻止原子跌入海洋的方式。

除了穿行生物圈的一段段旅程之外,X都躺在泥土里,被雨水带着一寸一寸挪向低处。活的植物网住原子,延迟这清洗;死去的植物锁住它们,关进腐败的肢体。动物吃掉植物,暂时带着它们行走,或是上到高处,或是下至低地,这完全取决于动物在觅食地的高处还是低处排泄或死去。没有动物曾意识到,它们死亡的高度比死去的姿态更加重要。就像是一只狐狸在草甸上捕到了一只囊地鼠,将X带到了它那山岩下的居所,随后,鹰杀死了居所里的狐狸。濒死的狐狸知道,它生而为狐的篇章就要终结了,却不知道,一个原子的奥德修奇幻漂流之旅即将就此开启新篇章。

又一年里,X正待在河岸边的一株三角叶杨里,河狸吞下了它。河狸总是爬上高处觅食,下到低处死去。一场严重的霜冻冻结了池塘,河狸饿死了。待到春汛来时,X随着尸体顺流而下,每一个小时里跌落的高度都比之前一整个世纪还多。这一程的最后,它停在了一处回水湾里,在这个湾里,它成了一只小龙虾的食物,随后到来的是浣熊和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在河堤坟茔里长眠,将它卸下。某年春天,一副牛轭刺破了河堤,洪水袭来,用不了一周,X便回到了它远古的监牢——海洋——之中。

但草原拿着的是把双弦弓。大火削弱了它的草地,却壮大了它的豆科植物大军:达利菊、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紫穗槐、车轴草、赝靛草,每一株的须根上都生着小瘤,小瘤里藏着它们自己独有的细菌。每一个小瘤都从空气中抽取氮,送到植物体内,最终进入土壤。就这样,豆科植物往草原的储蓄银行里存入了氮,远比草原支付给大火的要多。就连最卑微的鹿鼠都知道,草原很富有。可是草原为什幺富有,却是个从古至今都很少被提及的问题。

逍遥在生物圈中的原子太自由自在,以至于根本意识不到自由,回到海洋的原子却早已忘却了自由。每当一粒原子跌入海洋,草原便从风化的岩石中再抽出一粒。唯一确定无疑的是,草原生物必须努力汲取,快速生长,频繁死去,才能避免入不敷出。

旅程到这里就结束了,终结于一场草原大火。大火将草原上的植物化为了烟尘、热气与灰烬。磷、钾原子留在灰烬里,氮原子却随风消逝。这一刻,旁观者或许预见到了生命剧场的提前终结,随着大火将氮原子耗尽,土壤可能从此失去它的植物,渐至随风飘散。

根须钻缝是天性。就在Y被之前的地层释放出来时,新的动物到来了。它们开始整饬草原,好让它符合自己心目中的规则与秩序。一队耕牛翻开了草原的草皮,通过一种名叫小麦的新草,Y开始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年度旅行。

接下来,它钻进一簇垂穗草,造访了北美野牛与野牛粪块,复归泥土。再后来,轮到紫鸭跖草、兔子、猫头鹰。最后,抵达了一丛鼠尾栗。

过去的草原仰赖植物与动物的多样化生存,每一个物种都是有用的,是它们之间的所有合作与竞争共同维护了草原的持续发展。但麦田农夫是拘泥的建筑工,对他来说,只有小麦和耕牛才是有用的。他看到无用的鸽子成群结队飞临他的小麦上空,便立刻要将它们从天空扫荡干净。他看到谷长蝽接手了偷盗工程,勃然大怒,因为这无用的玩意儿太小,没办法杀干净。他看不到负荷了太多麦子的沃土正在流失,裸露在春天的瓢泼大雨里承受着冲刷。等到水土流失和谷长蝽最终终结了小麦种植,Y和它的同伴早已顺水而下,远远离开。

当启程的高原鹬拍动双翅飞向阿根廷,所有须芒草都高高挥舞起新结成的流苏送别。当第一只雁自北方飞来,所有须芒草都漾起了热烈的酒红,一只富有远见的鹿鼠咬断了X安身的草叶,将它藏进地下巢穴,像是要赶在悄然而至的霜冻之前藏起几缕小阳春。可是狐狸抓住了这只鼠,霉菌和真菌将巢穴拆得四分五裂,X又回到了土壤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当小麦王国坍塌崩溃,拓荒者开始效仿古老的大草原:他转而畜养牲畜求利,他进而种植擅长泵取氮的紫花苜蓿,他还用根须深长的玉米来发掘更深处的土壤之力。

这一次,是须芒草的须根将它抽起,安置在六月草原滚滚绿波间的一片叶子上,分担起积蓄阳光的公共职责。但这片草叶还有一项不寻常的任务,它要为一只高原鹬的蛋遮阴。那狂喜的鸟儿正盘旋在半空,对着某个完美之物倾洒赞颂——或许是那只蛋,或许是那片阴凉,又或许是天蓝绣球为草原铺上的粉色轻纱。

他运用紫花苜蓿和每一种新型武器来对抗水土流失,并非只为保住已有的耕地,还为开发新的——下一片将会需要保护的——耕地。

X进入印第安人的骨头里安下身来,就此又一次加入了追逐与逃亡、饱餐与挨饿、希冀与恐惧的行列。它感受着这一切,就像感受微小化学反应中永不停歇地拉扯拖曳着每一粒原子变化。当印第安人辞别草原,X暂时回到了地下,渐渐腐朽,只等大地的血液带它踏上又一段旅程。

就这样,尽管有紫花苜蓿,黑土地还是渐渐羸弱下去。水土流失治理工程师筑起水坝和梯田来留住Y。陆军工程师建造起防洪堤和翼坝来将它与河流隔离。河水不再漫淹,河床却慢慢抬高,直至阻塞了水道。于是工程师们又修起巨型海狸池塘一般的水池,Y在其中的某一个里沉潜下来,它那由岩石到河流的旅行在短短不到百年时间里便结束了。

当大果栎的根钻进岩层开始刺探并吮吸养分时,锁扣被打破了。一瞬百年,岩石朽败,X被拽出来,回到了地面上活的世界。它帮助花儿绽放,花儿变成橡果,橡果壮实了鹿,鹿养活了印第安人,一切不过发生在一年之间。

刚抵达池塘时,Y还有过几次游历水生植物、鱼和水鸟的旅行。可修建了水坝的工程师们又建起了排水渠,它们被远远送出,然后被低处的山峦和海洋捕获。这些原子曾让白头翁花绽放,曾迎接北归的高原鹬,如今却毫无生气地躺着,懵懵懂懂,被囚禁在油污烂泥中。

自古生代海洋覆盖大陆之时起,X就将时间标记在了石灰岩层上。时间从未离开,只是化作原子被锁进了岩石里。

根须依然在岩石间探寻。大雨依然冲刷着旷野。鹿鼠依然在小阳春里收藏起纪念品。曾有份参与消灭鸽群的老人依然津津乐道于羽翼扑散的荣光。黑白花的野牛在红色畜栏里进进出出,充当起巡行原子的免费顺风车。

Odyssey奥德修纪

On a Monument to the Pigeon鸽子纪念碑

经济学家们倒是暂时还没顾得上安排丘鹬搬家。

我们建了一座碑,来纪念一个物种的葬礼。它代表着我们的懊悔。我们哀伤,是因为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看到凯旋的鸟儿列阵冲来,掠过三月的天空,为春天开路,扫过威斯康星的每一片树林和草地,驱逐败走的冬天。

有些鸟儿也是沙乡独有的,若是要寻找原因,有时候很简单,有时候却很难,不妨猜猜看吧。褐雀鹀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显而易见:它迷恋短叶松,而且是生长在沙地上的短叶松。沙丘鹤选择这里的理由也很明显:它钟情荒凉之地,除了这里已别无他处可觅。但为什幺丘鹬也喜欢在沙地里安家?它们的偏好并非基于食物之类现实的东西,因为肥沃土壤里的蚯蚓要多得多。年复一年地探究下来,直到现在,我终于觉得我找到了原因。当开始演唱天空之舞前的汩汩序曲时,雄丘鹬就像一位踩着高跟鞋的小个子女士,草木虬结的地面无法展示它的优势。然而,在沙乡最最贫瘠的草原与草甸最最贫瘠的脊线上,至少在四月里,地面没有任何植被覆盖,只除了苔藓、葶苈、碎米荠、酸模和蝶须,即便是对于短腿的鸟儿,它们也完全不会构成障碍。在这样的地面上,雄丘鹬能够抬头挺胸,或阔步,或疾趋,不但毫无阻碍,还能将舞步彻底展现在它的观众面前——无论是已有的,还是期望的。这个小小的环境,只关乎一天中的一个小时,一年中的一个月,甚至只是两性中的一方,自然与经济学探讨的生活水平毫无关系,却决定了丘鹬安家的选择。

年轻时亲眼看见过旅鸽的人还活着,年少时曾随鸽翼卷起的风摇晃的树还活着。但再过十年,就只有最古老的栎树才会记得它们。到最后,只有山峦记得。

最后,是葶苈。站在它旁边,就连柳穿鱼也显得高大魁梧起来。我从没见过有哪位经济学家是知道葶苈的。如果我是经济学家,我大概会将我所有的经济学头脑都放在沙地上,俯身趴下,鼻尖紧贴葶苈。

书本和博物馆里总是有旅鸽的,但那不过是些图画塑像,无喜无悲,无苦无乐。书上的鸽子不能冲出云层吓得鹿儿奔逃躲藏,不能鼓动着双翼因缀满坚果的树林发出如雷欢呼。书上的鸽子不能清早刚在明尼苏达享受过新收割的小麦早餐,傍晚便赶到加拿大品尝蓝莓晚宴。它们永远活在彻底的死亡中。

还有些别的植物,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个世界是否富饶,只是要求一点空间。就像微不足道的蚤缀,刚刚好赶在羽扇豆为土地点染上蓝色之前,给最最贫瘠的山头戴上了一顶白色蕾丝的帽子。蚤缀只是拒绝生活在拥有石头庭院与秋海棠的好农场里,哪怕那是第一流的农场。接下来是小小的柳穿鱼,这幺小,这幺纤细,这幺蓝,以至于若不是直接出现在脚下,你都看不见它——谁曾在沙坡以外的地方见过柳穿鱼?

比起我们,我们的祖父们住得没那幺好,吃得没那幺好,穿得也没那幺好。他们为之奋斗,改变了命运,却也让我们失去了鸽子。也许,我们现在这样悲伤,是因为我们的心底里也不敢确定这份交易是否值得。工业社会的小玩意儿为我们带来了鸽子时代所不曾享有的舒适,但它们是否也为春日带来了同样的荣光?

或许那些不肯离开沙乡的农民是出于某个深沉的理由而留下,这理由植根于历史中,深远久长。每年四月,当白头翁花铺满每一处沙砾山脊时,我总会想起这一点。白头翁花不多言语,可我能推断,它们的喜好之源可以追溯到最早将沙砾留在这里的冰川。唯有沙砾山坡才够贫瘠,能在四月的阳光下为白头翁花留出任意施展的舞台。它们熬过了冬雪、冻雨和刺骨寒风,方才获得了独自盛放的特权。

自从达尔文带领我们窥见了物种起源之一斑,一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们知道了当年车轮滚滚的大篷车先辈们所不知道的:人类不过是漫漫进化长路中与其他生物同行的普通一员。时至今日,这新的认知本该为我们带来一些与其他生物的亲近感,一个和平共存的希冀,一份对于世间生命大业之深广漫长的惊奇。

六月间,当看见每一株羽扇豆上都坠着露珠,为我带来意外的惊喜时,我有时忍不住怀疑这沙土是否真的贫瘠。哪怕在丰饶的农场里,羽扇豆也不曾如此生长,更不必说每天都能集出一挂珠宝流虹了。倘若胆敢如此生长,杂草防控官员——他们很少在凝露的清晨前来视察——必定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定它们应当被刈除。经济学家们听说过羽扇豆吗?

最重要的是,自达尔文以降的一个世纪里,我们本该明白了这样的道理:人类虽然在今天担任了探险航船的船长,航行却绝非只为人类而发,此前有关于此的种种猜想,终究无非是盲人摸象的胡乱叫嚷罢了。

然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以字母缩写为名的福利举措好似四十骑兵横越比格弗拉兹一般袭来,劝导沙土地上的农民们移居他处时,哪怕银行已经抛出了百分之三利率的诱惑,这些愚昧的家伙就是不肯离开。我开始好奇原因何在。最后,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为自己买下了一片沙乡农场。

这些事情,唉,都是我们本该明了的。可看起来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

一言以蔽之,沙乡是贫瘠的。

一个物种为另一个物种的消亡而哀悼,这算是日光之下的新事。杀死最后一头猛犸象的克鲁马农人,脑子里只会想着肉排。射杀最后一只旅鸽的猎手,脑子里只会想着他自己的高超枪法。棒打最后一只大海雀的水手干脆什幺都没想。可是我们,失去了旅鸽的我们,为所失去者哀悼。如果葬礼是我们的,鸽子恐怕不会为我们而哀伤。这才是人类优越于鸟兽的真凭实据,而非杜邦先生的尼龙抑或是万尼瓦尔·布什先生的炸弹。

近些年来,社会规划者开发了沙乡新的功用,却也大体还是殊途同归。地图上的每一个圆点都意味着十个浴缸,要幺就是五个妇女团体,要幺就是一英里的柏油马路,再要不就是一份带血的牛肉。在布满这类圆点的地图上,沙乡提供了空白,无论尺寸还是形状都讨人喜欢。若被圆点一统天下,地图该是多幺单调乏味啊。

这座纪念碑如同游隼般高踞悬崖之上,扫视整个阔大的山谷,守望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多个三月里,它看着雁群飞过,听它们告诉河流,苔原上的水更清、更冷、更孤寂。它眼见许多个四月里的紫荆花开了又谢,许多个五月里的栎树吐艳,铺满万千山头。寻寻觅觅的林鸳鸯在椴木林中挑拣中空的枝干,金色的蓝翅黄森莺从临河的柳枝上摇落金色花粉。白鹭在八月的泥沼中展示曼妙身姿,高原鹬自九月的天空中呼啸而来。山核桃扑通扑通掉进十月的落叶,冰雹噼噼啪啪敲打十一月的山林。可是,再也没有旅鸽飞过,因为再也没有旅鸽——只留下了这无法飞翔的一只,青铜铸就,锲在山岩上。游人能够读到这条墓志铭,可他们的思绪不会为之展开翅膀。

土壤专家也一样,若是没有了沙乡,人生想必十分艰难。他们的灰壤、潜育土和无氧代谢又将何处安身?

经济至上的卫道士告诉我们,为鸽子忧伤只不过是怀旧的乡愁——就算猎人不杀鸽子,农夫最终也会为了自卫而灭绝它们。

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一套行话,专司评头论足,需要一片草原来任其自由施展。经济学家们也得寻找一处自由牧场,好放牧他们钟爱的批评词汇,比如次边际土地、经济退行、制度僵化之类。在幅员广阔的沙乡里,这些贬斥的经济术语找到了有益的演练场和免费的牧草,更能躲开挑刺的牛虻叮咬。

这是诸多极具说服力的奇怪真理之一,但究其根本,理由却不是这些。

The Sand Counties沙乡

旅鸽是生物的风暴。它是飞舞在两大反向电位间的闪电,养尊处优与生存之需,本是无法安然并存的两端。羽毛风暴每年一度汇聚,咆哮着升起、落下、穿越大陆,抽取森林与草原的累累果实,在移动的生命之爆发中将它们燃尽。与其他连锁反应一样,旅鸽必须保持住自身的热烈强度才能生存。当猎鸽人削减了它的数量,拓荒者抽去了它的釜底之薪,它的火焰便渐渐熄灭,不再噼啪作响,甚至荡不起一丝烟尘。

或许,就在我们所谓行善的过程中,在地质时代的某个时刻,终有一天,最后一只鹤将吹响它告别的号角,自大沼泽腾身而起,盘旋着没入天际。高天云外,飘下一阵猎角的号声、幽灵鹤群的吠鸣、小铃铛的叮当响,最后,归于寂静,永不再被打破——除非银河中刚巧还有另一片遥远的草原。

今天,栎树仍然向天空夸耀着它满缀的果实,可羽毛的闪电再也不见。蚯蚓与松象甲沉默地慢慢执行着它们的生物使命,那过去曾自天空中引下闪电的使命。

历史总是终结于悖论,无论沼泽还是商业中心,概莫能外。这些沼泽的根本价值在于蛮荒,鹤便是蛮荒的化身。可一切荒野保护都无异于自掘坟墓,但凡有珍爱之物,我们便必须看到、亲近到,一旦看得太多,亲近得太多,就再也没有荒野可珍爱了。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鸽子已逝,而在于,在巴比特时代之前的千万年里,它们一直都在。

如此种种,只等民间护林保土队的帐篷撤去,便是于鹤有益的——只除了经火焦土上一发不可收拾的丛丛矮小杨树,更别提那为了政府保护行动而新筑的纵横道路了。比起思考荒野真正需要什幺,修条路是那幺简单的事情。无路可通的沼泽之于头顶字母的环保主义者,就像是没抽干的沼泽之于帝国建设者一样,毫无价值可言。荒野,这一自然资源尚未被收录进其所属大写字母的遗产名录,迄今为止,只有鸟类学者与鹤懂得它的价值。

旅鸽热爱它的土地:它强烈渴望挤挤挨挨的葡萄和爆裂开的山毛榉果实,因之而生;它蔑视路途的遥迢与季节的变换,因而得生。无论威斯康星能否无私地给予它今日,它都会继续探寻并找到明天,在密歇根,在拉布拉多,或者田纳西。它的爱为眼前的东西而准备,这些东西总会出现在某个地方——要找到它们,只需要自由的天空和拍动翅膀的决心。

在随后的十年乃至二十年里,庄稼越长越差,火越烧越猛,林场越扩越大,鹤越来越少,一年比一年更甚。看起来,只有重新淹没才能避免泥炭地继续燃烧。其间,已有蔓越莓种植者堵住排水渠,重新引水灌注进几片光秃土地里,并且获得了不错的收成。遥远的政治家们旋即高谈起边际土地、生产过剩、失业救济与环境保护。经济学者和规划者来看沼泽了。测量员、技术员、民间护林保土队的成员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渐渐地,泥沼重新润泽起来。火坑变成了池塘。荒火还在燃烧,但已无法再点燃湿润的土地了。

热爱逝去之事也是日光之下的新事,还不被大多数人和所有的鸽子所了解。将美洲视为历史,将命运想象为将来,穿越静静流逝的时光去嗅闻一株山核桃——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可能的,要实现它们,也只需要自由的天空和拍动我们的翅膀的决心。其中藏着我们优越于鸟兽的真实凭据,而非布什先生的炸弹和杜邦先生的尼龙。

然而,农作物长势可怜,备受霜冻困扰,造价不菲的排水渠更加重了后续的债务负担。农夫撤出了。泥炭湖床干涸了,萎缩了,大火随之而来。自更新世积蓄至今的太阳能挟裹着刺鼻的烟,笼罩了整个乡间。无人为这样的耗费发声,唯有鼻子独自忍耐气味。经过了一夏的干旱,就连冬雪也熄灭不了沼泽的暗焰。巨大的斑秃烙在旷野与草原上,伤疤穿透上百个世纪以来层层覆盖的泥炭,深及古老的湖岸沙洲。野草自灰烬中错杂丛生,一年或两年后,矮小的颤杨长出来了。鹤处境艰难,未经大火的残存草地那幺少,它们的数量便也减少了。在它们的耳朵里,挖土机的歌唱近乎挽歌。高歌猛进的指挥官对鹤一无所知,更不在意。物种多一个少一个对工程师有什幺意义?没抽干的沼泽到头来能有什幺好处?

Flambeau弗兰博河

新的统治者不懂这一点。土壤、植物、鸟,全都不在他们的互惠关系圈中。这样一种平衡经济带来的利润太低调。他们期望农田不止环绕周边,更要深入沼泽地。一股挖沟掘渠、繁荣土地的浪潮到来了。沼泽地被排水渠分隔成了棋盘,新的农田与农庄星星点点散布其上。

从未在狂野河流上划独木舟,或是只在船尾向导的陪伴下划舟的人,总难免将独木舟旅程的价值归结为满足好奇,外加健康的运动。我也曾经如此,直到在弗兰博河上遇到了两名大学生。

对于沼泽居民来说,这些拥有干草场的岁月是田园牧歌的时光。人与兽、植物与土壤同生共存,相互忍让,各取其利。沼泽本可以照样长出牧草,养育草原松鸡、鹿和麝鼠,唱响鹤之歌,点亮蔓越莓,永远延续下去。

收拾过晚餐餐具,我们坐在河滩上,看对岸的一头雄鹿低头吃水生植物。很快,雄鹿抬起头,笔直竖起耳朵,旋即奔向它的藏身之处。

每一个八月,当割草人来支起帐篷,喝酒唱歌,用鞭子和唇舌抽打着他们的队伍,鹤嘶声召唤着它们的“小马驹”,退向远处的安全堡。“红屎棍”,这是割草人对它们的称呼,因为鹤翅的蓝灰羽毛在这个季节里总会染上锈红的色泽。待到干草垒成了堆,沼泽再次为它们所有,鹤才回来,招呼十月天空中来自加拿大的迁徙队伍降落。它们一同在簇新的残茬地上盘旋,向玉米发起进攻,直到霜冻敲响冬季大撤退的信号钟。

就在这时,河湾上转出了令它惊慌的源头,那是两名男孩,驾着一艘独木舟。他们看到了我们,靠近岸来打招呼。

那些日子里还没有紫花苜蓿,山坡农场只是贫瘠的牧草地,旱年尤其如此。又一个旱年来临,有人在落叶松林里放了把火。当死木被移除干净,火后的土地上迅速长出了加拿大拂子草,一片可靠的牧草场诞生了。自那以后,每年八月,人们都来这里割草晾晒。等到冬天,鹤飞去南方之后,他们开着货车穿过冰冻的泥沼,将干草拖到他们山坡上的农场里。他们用火和斧头消耗沼泽,一年一次,只花了短短二十年,干草场就占据了整片沼泽。

“几点了?”是他们的第一个问题。他们解释说,俩人的手表都停了,平生头一回,没有钟、汽笛或是收音机可供他们对时。两天以来,他们靠看“太阳钟”度日,并为此紧张兴奋不已。没有仆人为他们端上饭菜——他们得从河里觅食,要幺就空着肚子走。没有交通警察吹哨子警告他们避开前方急流里的暗礁。没有友善的屋顶让他们在错估扎营时机后保持干爽。没有向导告诉他们,哪片营地整夜有微风吹拂,哪片得通宵忍受蚊子叮咬之苦,哪种木头烧起来干净利落,哪种只会冒烟。

不太久远之前的某一年,一名身穿鹿皮装的法国诱猎者吃力地将独木舟划进某条穿越大沼泽的小溪中,溪上满布苔藓。对于这进犯它们泥泞大本营的企图,鹤大肆嘲弄嬉笑。一两个世纪之后,英国人坐着大篷车来了。他们看到了沼泽边繁茂的冰碛石森林,在上面种下玉米和荞麦。与查干淖尔的大汗不同,他们并不打算喂养鹤。但鹤才不管意图这回事,无论那是冰川的、帝王的,还是拓荒者的。它们自管啄食谷子,若是某位发怒的农夫不许它们进入他的田地,它们便吹起示警的号角,横越大沼泽,去往另一片农场。

在年轻的冒险家们告别驶向下游之前,我们得知他们俩都将在这趟旅程结束后,参军入伍。现在,旅行的动机很清楚了。这趟旅行是他们第一次品尝自由的滋味,也将是最后一次。这是穿插在校园与军营两大纪律阵营之间的幕间曲。荒野旅行最根本的要义在于刺激,不是因为新奇,而是因为它们代表着可以犯错的绝对自由。荒野依照他们行动的明智或愚蠢施予奖惩,让他们第一次品尝到这样的滋味,这是每一位樵夫每一天都要面对的,却也是现代文明修筑起一千个缓冲带以求避而远之的。这些男孩在这特别的感受中“做自己”。

若干个世纪里,湖面不断升高,最终越过了巴拉布丘陵东段。在那里,它开辟了一条新的河道,却也就此掏空了自己。鹤为了残留的潟湖而来,吹响宣告冬天败退的号角,召集所有还在缓缓蠕动的生物,一同开启沼泽建设的大业。长满泥炭藓的浮萍泥沼留住了下沉的水,将它们充满。莎草与地桂、落叶松与云杉相继走进泥沼,根须交错,为它定下锚,吸取它的水分,制造出泥炭土。潟湖消失了,但鹤没有消失。苔藓草原取代了远古的水面,每年春天,它们依旧回到这里,翩然起舞,吹响号角,养育它们纤瘦蹒跚的红棕色后代。这些小家伙是鸟,可它们的正确名称并非雏鸟,而是“马驹”。我没法解释为什幺。找个缀满露水的六月清晨,看看它们是怎样紧跟在红棕色的“母马”身后,在它们祖先的草原上雀跃嬉戏,你自然就明白了。

也许每个年轻人都需要偶尔来一段荒野旅行,只为了解这份特殊的自由所蕴含的深意。

当冰川自北下行,碾过山丘,犁出深谷,其中有的甚至冒险冲出冰堡攀上了巴拉布丘陵,最后回落入威斯康星河口峡谷。河水高涨回流,形成了一个足有半个州那幺长的湖泊,东面冰崖耸立,高山融水奔流飞坠,汇入湖中。如今,那古老的湖岸线依旧清晰可见,曾经的湖底便是如今大沼泽的盆底。

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父亲总是用“几乎像弗兰博河一样”来形容所有值得造访的露营地、钓鱼处和树林。等到终于在这条传说中的河流上独自放舟时,我发现,作为一条河流,它无可挑剔,可作为荒野,它却已奄奄一息。崭新的小别墅、度假村和公路桥将延绵的荒野切成了越来越细小的碎片。在弗兰博河上顺流而下,变成了两种观感在心理上不断地相互交替摧毁:你刚刚有了几分身在荒野的感觉,立刻便冒出一个码头冲入视线,随后,很快就能与岸边某位农舍主人种下的芍药花擦身而过了。

还是个小男孩时,鸟类学家本特·伯格就在石南丛生的瑞典荒原上观察过鹤,从此认定它们就是他毕生的事业。他追踪它们到非洲,在白尼罗河上发现了它们的冬季寓所。他这样描述他的第一次偶然发现:“那是一种奇观,能令《一千零一夜》里的大鹏怒飞也黯然失色。”

稳稳划过了那些芍药,一只徘徊在岸边的雄鹿帮助我们回想起荒野的气息,直到下一处急流补全整幅图画。但在下游的宽阔水面边,注视你的又将是一座人工味道十足的小木屋,有着复合材料的屋顶、“休息一下”的招牌和消磨午后时光的乡村凉亭。

每个时代里,似乎都有好猎手和鸟类学者能感受到鹤的这种感知力。为了这样的猎物,神圣罗马帝国腓特烈大帝放飞了他的矛隼。为了这样的猎物,忽必烈的雄鹰也曾猛扑而下。马可·波罗告诉我们:“他从放飞隼与鹰的围猎中获得最大的快乐。可汗在查干淖尔有一座雄伟的宫殿,四面环绕着美丽的平原,平原上有数不尽的鹤。他让人种植小米和其他谷物,以免鸟儿挨饿。”

保罗·班扬太忙了,无暇考虑子孙,但他若是曾经想过要保留一块地方让子孙后代能看看古老北部森林的模样,一定会选择弗兰博河,因为最好的北美乔松和最好的糖槭、黄桦和铁杉都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样丰富的针叶、阔叶混交林都是难得一见的。阔叶树享有的土壤比松树通常得到的更加肥沃,弗兰博河的松树生长在阔叶林地里,如此高大珍贵,如此靠近一条适合输送原木的河流,以至于它们很早就遭到了砍伐,它们巨大的树桩用腐烂程度讲述着这一切。只有不够完美的松树得以幸免,好在活到今天的松树还很多,它们竖起一座座绿色的纪念碑,纪念逝去的岁月,勾勒出弗兰博河上方的天际线。

就这样,它们活着,以鹤为名,保有着它们的存在,不止活在狭隘的当下,更活在时间长河的宽广流域中。它们每年一度的回归是地质时钟的嘀嗒。它们为回归之地的天空佩上了独特的勋章。在无数平常地方的无尽平庸之间,鹤沼独留着它高贵的古生物专营权,在永世的竞赛中赢得了胜利,唯有霰弹猎枪才能废止它的权力。或许,某些沼泽的悲哀,正是来自它们曾经有鹤栖息。如今它们卑微地站立着,在历史的河流中无定漂泊。

阔叶树遭到砍伐要晚得多。事实上,最后一家大型硬木公司拆掉它最后一段木料运输铁路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到今天,那家公司只留下了一个“土地开发办公室”,孤零零站立在鬼镇上,向满怀希望的移居者兜售那被砍伐殆尽的光秃原野。就这样,美国历史上的一个时代逝去了,那是一个砍光伐尽后便转身离开的时代。

尽管如此,大概还是可以这样说:我们对于鹤的喜爱是随着地球的历史面纱被缓缓揭开而增长的。现在我们知道,鹤的家族始于遥远的始新世。生活在这个家族起源时期的其他动物都早已埋骨山川丘陵深处了。当鹤鸣传来,我们听到的不只是鸟儿。我们听到的,是“演化”管弦乐团里的小号。它象征着我们无法掌控的过去,象征着我们在不可思议间跨越的一个又一个千年,正是这无数个千年,奠定并铸就了现今鸟儿与人类的一切日常。

就像在游人散尽的露营地里翻找垃圾的郊狼,后伐木经济时代的弗兰博河依靠它自己过去的残留而活。被称为“流窜者”的伐木短工为了伐取纸浆原材料,在残枝败叶中搜寻侥幸逃过大伐木风潮的小铁杉。一组带着便携锯木设施的家伙在河床上寻找沉木,许多木头都是在那原木顺流飞驰的光辉日子里沉入河底的。这些裹着河泥的沉木被拖上河岸,一排排堆在过去的林场上,所有木头都完好无缺,有的甚至很值钱,因为今天的北部森林里已经没有这样的松树了。砍伐树干做标柱灯杆的人扫荡了沼泽上的北美香柏,鹿紧随他们左右,等待树木倒下后大嚼树梢的叶。万事万物都靠过去的残留生存。

面对自然有如面对艺术,我们的感受力因美而生。它渐渐成长,行经一个又一个演绎美的舞台,化作了至今仍无法以言语尽诉的价值。我想,鹤的感知力更高级一些,超越了言语可以触及的层面。

所有扫荡工作都进行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当人们建造现代村舍小木屋时,使用的竟是仿原木的胶合板,它们出产自爱达荷或是俄勒冈,乘着大卡车被拖到威斯康星的森林里。若用“运煤到纽卡斯尔”这条人尽皆知的谚语来形容弗兰博河,倒还算是客气了。

结局如何?沼泽旁,一只鹤吞下了一只倒霉的蛙,奋起它笨重的身体飞上半空,拍动有力的翅膀迎向朝阳。落叶松一次次应和着它坚定的号角。看来,鹤知道答案。

但是,河流还在,从保罗·班扬的岁月到现在,还有些东西几乎不曾改变。凌晨时分,当汽船还在沉睡,人们仍旧能够听到河流在荒野里歌唱。州立土地上还有几片幸运的树林未曾遭到砍伐。为数不少的野生动物也活了下来:大梭鱼、鲈鱼和鲟鱼在河中游来游去,棕胁秋沙鸭、北美黑鸭和林鸳鸯在泥沼中繁育后代,鱼鹰、雕和渡鸦在天空盘旋。鹿随处可见,也许有点太多了——我在短短两天的漂流里见过足足五十二头。一匹或是两匹狼仍在弗兰博河上游逡巡嗥叫,一名陷阱猎人号称看到过一只貂,尽管自一九零零年以来,弗兰博河流域就再也没有出产过貂皮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时间感厚实而沉重。从冰川时代开始,每一个春天,它都在鹤鸣中醒来。沼泽所在之处,整片泥炭地层躺在一个古老湖泊的盆底上。可以说,鹤群就站立在它们自己湿漉漉的历史书页上。这些泥炭是压扁了的遗迹,来自挤满池塘的苔藓、遍布沼泽的落叶松,还有,自冰原退却后便在落叶松林之上飞翔鸣叫的鹤。旅队世世代代绵延不绝,用它们自己的骨骼建起了这架通向未来的桥梁,打造了这片栖息地,再一次,未来的主人在这里生活、觅食、死去。

围绕着这些荒野的残留,州环保局从一九四三年开始划定了五十英里的河段用以重建荒野,好为威斯康星的年轻一辈提供服务和消遣。这段荒野流域设在一片周正的州立森林中,但河岸边不会开发林业,而且会尽可能减少道路的修筑。缓慢而耐心地,环保局一点点将时钟往回拨,购买土地,移除乡间别墅,截断不必要的道路,有时花费不菲,竭尽全力向最初的荒野退去。

号声时而嘹亮,时而低沉,时而止歇,到后来,小号声、嘎嘎声、呱呱声和叫喊声混作一片,越来越近,几乎连沼泽也摇动起来。可那声响究竟从何而来,仍然是个谜。直到最后,太阳的金光揭开谜底:一大群排成梯形的鸟儿飞来了。它们平平展开双翼,自升腾的迷雾中现出身形,在空中划出最后一道弧线,鸣叫着,盘旋而下,降落在它们的觅食场上。鹤沼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过去,肥沃的土壤曾让弗兰博河上长出最好的软木松,任保罗·班扬采伐,一如近几十年来滋养着腊斯克县,令乳业得以萌芽。牧场主们想得到更便宜的电力,于是抛开本地电力公司,创立了自己的农村电力联营公司,并在一九四七年提出了修建水电站的申请。如果电站开始修建,正逐步恢复成为适合独木舟漂流的五十英里荒野流域必将遭到斩尾截流。

不知名的天外摇起了小铃铛,大地侧耳聆听,叮当声温柔洒落。随即重归寂静。现在,一阵犬吠声传来了,像是出自某只拥有甜美嗓音的猎犬,很快便引来一阵乱糟糟的应和。接着,猎角骤然吹响,号声清越高远,划破天际,直刺入迷雾中。

这是一场激烈尖锐的政治博弈。立法部门对来自农民的压力很敏感,却完全无视荒野的价值,不但批准了农村电力的建站申请,更剥夺了环保委员会再次发声的权利,禁止他们对电站选址地区的处置提出异议。看起来,和这个国家里所有其他的荒野河流一样,弗兰博河上仅存的独木舟水域最终也将为能源开发所驭。

黎明的风在大沼泽上盘旋。它不动声色地缓缓卷动晨雾,掠过宽阔的沼地。迷雾如白色冰川幽灵般前行,飘过落叶松方阵,滑过露水深重的泥沼草甸。天地之间,纯然一片寂静。

也许,我们的孙子将永远无缘得见荒野之河,也将永远错失在歌唱的流水上驾驶独木舟的机会了。

Marshland Elegy沼泽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