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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许多伟大的作家都创作过情色之作,有几位作家,例如波德莱尔(Baudelaire)和威尔伦(Verlaine),还成功地让这个题材变得趣味盎然。约翰·克来兰德的《范妮·希尔》不仅有趣,而且还很赚钱,他正是通过此书偿还了所有的债务。不用说,乔伊斯在创作《尤利西斯》时,丝毫没有这个意图。乔伊斯不是哪一科的专家,但他可以算是一位“全科医生”,身体上的各个部位都被他用在《尤利西斯》里了。他曾经这样哀怨道:“那种事儿,在我的书里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占到。”

很快,乔伊斯就能从《尤利西斯》的销售上得到稳定的收入,虽然在英语国家中它还是无法通过正常的书店销售。当然,作为禁书的声誉也有助于它的销量。但可悲的是,在许多出版目录中,这本书常常被归类于情色作品,与《范妮·希尔》(Fanny Hill)[5]、《香水园》(Perfumed Garden)[6]为伍,当然,还有永恒的卡萨诺瓦(Casanova)的作品,更不用说赤裸裸的色情之作《铁路上的强暴》(Raped on the Rail)[7]了。一位爱尔兰牧师在购买了此书后,问我:“还有没有其他这样热辣辣的书籍?”

在《尤利西斯》取得成功之后,无数个作家来到莎士比亚书店,他们都以为我是专门出版情色书籍的。他们给我带来了他们最得意的作品,而且,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坚持对我朗读其中的一些段落,他们觉得以我的“品位”,这些段落会让我无法拒绝他们的作品。例如,有个留着八字胡的小个子男人,坐着一辆由两匹马驾驶的四轮两座大马车来到书店。后来他告诉我,他租了这辆马车,就是为了要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长长的手臂如同猿猴般乱晃,他走进我的书店,把一包看起来像是手稿的包裹放在我的桌上,并且自我介绍说,他是弗兰克·哈里斯(Frank Harris)[8]。我喜欢他写的《莎士比亚其人》(The Man Shakespeare),也喜欢他写的关于奥斯卡·王尔德的书[9],特别是萧伯纳写的前言,其中提到王尔德的巨人症。在这点上,乔伊斯和我的看法一样。我问哈里斯他的新手稿的内容,他打开包裹给我看,里面是他的传记《我的生活和爱情》(My Life and Loves),他向我保证说此书可比《尤利西斯》要露骨得多,他又宣称,他是唯一“真正深入地了解女人”的英国作家。

莎士比亚书店非常遗憾……

在那个时候,弗兰克·哈里斯关于王尔德的故事已经开始有点过时,而且,如同王尔德自己的故事一样,都不再能算得上是原创。再者,英国哪些政治家得了什么性病,我也实在不感兴趣。哈里斯朗读起诗歌来有声有色,所以,当他最终放弃了要我听他朗读《我的生活和爱情》的企图,从我的书架上拿起本《日出之歌》(Songs of Sunrise),诵读了里面的几句诗,他还是蛮让人喜欢的。但是,我还是一直没能搞明白,这个男人能娶到像耐丽·哈里斯(Neillie Harris)这样迷人的女子,说明他的品位还是挺高的,那他怎么会堕落到写作《我的生活和爱情》这样低下的作品的地步呢?

乔伊斯早就注意到,只要是他的手迹,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小纸片,我都会视若珍宝,所以,他肯定觉得没有人会比我更赏识他的礼物,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是正确的。

我建议他去试试出版商杰克·坎哈恩(Jack Kahane),因为他总在寻找“热辣”的作品,果然,《我的生活和爱情》最终在剑塔出版社(Obelisk Press)找到了一个快乐的安身之处[10]

乔伊斯也把他的《室内乐》(Chamber Music)原稿的手稿送给了我,他说,当时为了能够朗读给叶芝听,他特地把手稿写在他能找到的最大最好的纸上。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份手稿并不全,其中有三首诗,第二十一、第三十五和第三十六首,不在其中。我仔细记录下乔伊斯送给我这部手稿的日期是十月五日,但是,我忘记注明他把这份礼物送给我的年份,而且,我也没有记录下他赠送给我的其他手稿的年月日。幸好,在他认为最重要的礼物,那份“一个艺术家的肖像”素描上,他写了一段文字,记下了日期,以及他所赠送的这份礼物的内容。

我对他的回忆录缺乏热情,这让弗兰克·哈里斯颇为失望,但他仍然继续保持着和我友善的关系。我曾说服乔伊斯接受他的邀请,去查塔姆饭店和他一起吃中饭,这个饭店是英国人经常聚集的地方,以美食和美酒著名。一起吃饭的有哈里斯和他的一位朋友,那朋友在一家英国报社供职,乔伊斯怀疑哈里斯和这个朋友设下了圈套要采访他,对于记者,乔伊斯总是敬而远之,所以,整个中饭,他几乎什么都没有说。哈里斯和他的朋友说了许多有声有色的荤腥故事,乔伊斯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这封信的日期应该是一九二二年一月,因为乔伊斯还在问如果要在《尤利西斯》的“印版上加字”是否已经太晚。他信中所指的“在的里雅斯特的一大堆手稿”包括《英雄史蒂芬》(Stephen Hero),也就是他所说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的第一稿”,还有写在他的妹妹梅宝(Mabel)的练习本上的“一个艺术家的肖像素描”(A Sketch for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对我来说,这些都是他所有手稿中最为珍贵的。

有时我也有些刻毒调皮,忍不住要对弗兰克·哈里斯开一些小玩笑。有一次,他正要赶火车到尼斯去,到书店来看看是否有什么适合于他在路上阅读的东西。他请我为他推荐一本比较刺激的书,我的眼光就落在了书架上那些便宜的陶赫尼茨版的书籍上。我问他是否读过《小妇人》(Little Women),他一听到书名就兴奋地跳起来,因为他的特别嗜好,当然会以法语的理解把“小妇人”当成了“小女人”(petites femmes)。所以,他抓了两卷露易莎·爱尔科特(Louisa Alcott)的“热辣”的作品,急急忙忙去了火车站。

詹姆斯·乔伊斯

等我下次见到他时,我已经后悔如此捉弄他。他没有提及我对他的愚弄,但是可以看出来,平时一直和蔼可亲的他有些愤怒,我觉得我的玩笑确实过了头。

忠于你的

下一本被我拒绝了的书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我并不喜欢这本书,我觉得它是劳伦斯(D.H.Lawrence)所有作品中最无聊的一部,但是,对于D.H.劳伦斯前来求救,拒绝起来还真让人犯难。

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当时,劳伦斯的两位朋友前来请求我出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们告诉我,这本书的处境非常糟糕。其中一位是我已经认识的理查德·奥尔丁顿,另一位是我初次见面的阿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1],后者很高,我们一起到后屋里去商量此事时,他得弯着腰才能通过走廊。我想,为了好友劳伦斯,他还真做了牺牲,因为他并不喜欢《尤利西斯》,却要屈尊到乔伊斯的大本营来。《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已经在佛罗伦萨以限量本的形式出版了,出版商是一对英国——意大利合伙人,戴维斯和奥瑞欧利(Messrs Davis&Orioli)先生,他们在珍本书的收藏世界中享有盛名。

(第二个感叹号[中间字迹无法辨认]是倒着写的)

可惜的是,如同《尤利西斯》以及其他流亡作家的作品一样,《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也享受不到版权的保护。盗版的情况非常猖獗,那些不限量的,便宜的,未经授权的版本在巴黎非常流行,而作者则一分钱都拿不到。劳伦斯非常希望我能在巴黎将此书以平价本出版发行,这样可以终止盗版的流行。

另外,以下这些字句是否还可以再加在印版上:仿《爱尔兰共和报》之歌,由O.吉亚尼作曲!A.哈马斯填词!

他的朋友们的来访并不成功,所以,劳伦斯决定亲自来看我,一位我们俩都认识的朋友贝弗瑞芝小姐(Miss Beveridge)将他带到我的书店来,她是一位英国艺术家,也是乔伊斯在西西里岛的邻居。他注意到莎士比亚书店中有一幅贝小姐所画的他的肖像的复制品,他为我在上面签了名。他还说会送我一张摄影师施蒂格利茨为他拍的照片,他会请摄影师寄一张给我。

亲爱的毕奇小姐,因为你得为我的那些涂鸦之作花好几百法郎(!)的邮资,所以,我想你可能愿意保留《都柏林人》的手稿,等手稿一到我就会交给你。我只会出售初版本的样本。我觉得《都柏林人》中的一部分是都柏林的作品。我几乎忘记了,在的里雅斯特,我还有一大堆手稿,大约有一千五百页,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的第一稿(和后来出版的书完全不一样)……

他第二次来访时,他的太太,身材高挑,头发金黄的弗里达·劳伦斯(Frieda Lawrence)陪着他一起。我和劳伦斯商量他的事情时,弗里达一直在看书,所以,很可惜我和她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

下面这封信是写在莎士比亚书店的信纸上的,肯定是我不在书店的时候,乔伊斯给我留的言。信是这样的:

有一件事一直让我难以理解,劳伦斯是一位非常具有个人魅力的男人,也是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但他似乎没有足够的功力创作出读者们所期望的那种作品。作为一个人,他非常有意思,相当迷人,我能够理解为什么他的朋友们都愿意为他两肋插刀,为什么女人们会漂洋过海,穿越好几个国家前来追随他。

“我的那些涂鸦之作”

拒绝出版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对我来说也是很伤心的事,特别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已经病得很重,离开病床到书店来见我,脸上泛着高烧的红晕。我向他解释为什么除了《尤利西斯》以外,我不出版其他书籍,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在资金上我有问题,但没人相信莎士比亚书店没有赚到大钱;第二是我也没有空间、人手和时间。而且,要告诉他我不想被人看成是情色书籍的专业出版商,这也让我难以启齿,我更不能说我只想出版一本书,在出版了《尤利西斯》之后,还有什么值得我出版呢?

照片寄来了,我拿去给乔伊斯看,他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表情有些失望。然后,他把照片还给我,说:“如果你想知道利奥波德·布卢姆的模样,这是长得最像他的一个人。可惜这张照片并不太像他真人,所以,照片上的他也就不太像布卢姆。”但是,我还是小心地将这张照片保留着了,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布卢姆先生的照片。

劳伦斯写信给我,再次问我是否改变主意,我照着他给我留下的法国南部的地址回了信。但后来,在他出版的一本书信集中,他说从来没有收到我的回信,我想这封信可能根本就没有寄到他那里。

从《尤利西斯》的作者那里,我得知了布卢姆先生到底长得啥样。有一天,乔伊斯问我是否能给伦敦的一本小型评论期刊《今日》(To——Day)的主编霍布鲁克·杰克逊先生(Mr Holbrook Jackson)写封信,请他寄一张他自己的照片给我。我知道这本杂志,上面曾经刊登过一篇关于阿德里安娜的书店的文章,也登过一篇称赞乔伊斯作品的评论。乔伊斯没有告诉我他是否与杰克逊先生见过面,我的推测是他们可能在乔伊斯第一次去伦敦的时候见过。反正,从好多年以前开始,他们互相之间就很感兴趣。

弗兰克·布京(Frank Budgen)[12]先生是我和乔伊斯共同的朋友,他去法国的芬斯参加了劳伦斯的葬礼,并且寄给我几张劳伦斯临时墓地的照片,墓碑之上,是劳伦斯的“浴火凤凰”的图像。现在,他的坟墓和凤凰,都被迁移到了美国的道斯,什么都没有在芬斯留下[13]。我总觉得,这里也应该立一块牌子,来纪念他的第一个长眠之地。

布卢姆先生的照片

几乎每天都有人带着他们的手稿来找我,有时还会带来他们的坚强后盾。例如亚力斯特·克劳利(Aleicester Crowley)[14],他的后盾就是一个金发女郎,一位攻势猛烈的干将。

当然,我可以拒绝提供所有这些服务,但是,我之所以愿意接受这些与乔伊斯有关的工作,是因为这些事对我来说都是乐趣无穷的。

亚力斯特·克劳利真的很古怪,就像坊间传说的有关他的故事所描述的那样,也正如他在自己的《毒鬼日记》(Diary of a Drugfiend)中所做的记录。他的土黄色的头几乎已经全秃了,只有一绺黑发从前额经过头顶一直垂到后脖子上。那一绺头发仿佛是用胶水粘在头皮上的,即使有大风,也不会将它吹起。他把自己弄得像一具木乃伊,看上去让人生厌。我与他的交往非常短暂,有些英国朋友曾暗示我,他是为情报机构工作的,但是,只要看看他,就很让人怀疑这种说法的可信度。情报机构选用的人,应该不会那么惹眼吧。

乔伊斯的名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朋友、陌生人、粉丝、记者,都来找他,根据不同的情况,有的要鼓励,有的要劝阻,有的要欢迎,有的要拒绝,这些,也都需要在书店里以这样或那样的方法进行处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尽量不让这些琐事去麻烦那位伟人。

克劳利书中写过的怪东西很多,例如阿索斯圣山修道院里的教士,黑色弥撒等等之类。我希望雄山羊和牛津学生的关系是其他人发明的,因为克劳利自己没有向我提起过。

同时,在剧院街上,乔伊斯和《尤利西斯》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书店,我们处理他的所有信件,我们是他的银行,是他的经纪人,是他的听差。我们为他预约会议,我们替他交朋友,我们也负责安排他的书被翻译成德语、波兰语、匈牙利语和捷克语以及在那些国家出版的一切事务。乔伊斯每天快到中午时来书店,他和他的出版商从来都顾不上吃中饭,如果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他就要到晚上才能回家。

那位金发女郎打开一个公文包,从里面取出即将由莎士比亚书店出版的《亚力斯特·克劳利回忆录》(Memoirs of Aleicester Crowley)[15]的宣传册,还有一份早就拟定只需要我签字的合同,看到这些,我真是非常震惊。他们已经事先将一切都考虑周到,包括莎士比亚书店将把售书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分给克劳利先生,还要把我们所有客户的通讯录移交给他!

总之,那些收到了《尤利西斯》的美国预订者应该知道,他们要感谢海明威和他那位乐于助人的朋友,有了他们,联邦快递才有可能把那份重重的包裹送到他们的门前。

有一天早上,一个男孩骑着自行车来到书店,他的帽子上印有“马克西姆餐厅”的字样,他交给我一封信。信是这个著名饭店的服务生领班写来的,他宣布要把他的回忆录交给我出版。他认识这个时代的所有头面人物:王室成员,剧坛名角,头牌名妓,政界要人。他能八卦的故事可真多!这本书将成为长久以来文坛上最为刺激的头等大事,他暗示我这本书将胜过《尤利西斯》,他希望莎士比亚书店不要错失良机。

等到他把最后那本书顺利运到对面后,你可以想象对于我们的朋友来说,他心中的重负总算落了地,身上的重负当然也不复存在。如果乔伊斯能预见到所有这些困难,他可能会写一本薄点的书吧。

差不多同时,我收到塔卢拉·班克海德小姐(Miss Tallulah Bankhead)[16]的某位代理人的来信,问我是否有兴趣出版她的回忆录。班克海德小姐肯定比较早熟,因为在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她还应该是个孩子。我从来没有收到过班克海德小姐的手稿,但是我想,如果我有机会拜读一眼的话,倒可能真的不会拒绝呢。

随着工作的进展,伯纳德只剩下最后几十本还没有送出去,他感觉到海关的官员们已经开始怀疑他,他也害怕他们很快就会开始审查他每天过境的真正目的,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告诉他们说他这么来来往往,是为了出售他的绘画。他找到了一个愿意帮助他的朋友,他们俩每天搭船渡河,为了加快速度,他们每人每次带两本书,一本塞在前面,一本塞在后面,他们俩都像大腹便便的大老爷们。

事实上,我书店的事务非常繁忙,还有我的单个作者的出版事业,我还照管着好几份小评论杂志的发行,并与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小出版社合作,所以,如果真有哪部手稿被莎士比亚书店接受的话,那么对它来说可能是件倒霉事。

后来,他对我描述说,他每天都搭乘渡船过境,将一本《尤利西斯》塞在他的裤裆里。那时候美国正是禁酒时期,有许多人走私酒类,所以,在他周围身材奇形怪状的人还真不少,这当然会增加被搜身的危险。

第二版

此人果然给我写了信,他告诉我他要开始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首先他得搬到加拿大去住。他问我是否愿意出钱在多伦多租一间小公寓,我当然马上就答应了。然后他把新的住址寄给我,并叫我把所有书都寄到那里。因为在加拿大《尤利西斯》并不是禁书,所以,我就把所有的书都寄去,这些书都安全到达了他那里。这以后,他的工作就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智慧,他必须要将这几百本如此厚重的书偷渡过境。

在《尤利西斯》出版后不久,韦弗小姐就写信来问她是否可以自己出资把第一版的铅字排版制成印刷版。她这么快就要出版第二版,我有些惊讶,但我还是很快就把铅字版给了她。我当然不能拒绝乔伊斯的女恩主的任何要求,而且,我也知道,这是乔伊斯自己的主意。乔伊斯做事一向很性急,《尤利西斯》出版后不久,他就急急忙忙赶到伦敦去安排这件事[17],而当时,我正在想尽办法排除万难要把第一版送到美国的订书者手上,如我前面已经叙述过的那样,我“最好的顾客”帮助我促成此事。最早我要印刷一千本时,乔伊斯还反对过,他说:“这本书太枯燥了,你可能一本都卖不掉。” 但是当他看到事实正相反,那一千本根本无法满足读者的要求,他肯定后悔没有多印一些。而且,当他听到第一版已经卖到了很高的价钱后,他就决定供应一批新书上市,以此来杜绝投机商人的炒作,这样作者就能得到更多的收入,而不是投机商。对于乔伊斯来说,《尤利西斯》是他的一大笔投资,所以,他想从中获得最大的利润,这也是很自然的。

我把我的难题告诉了智慧女神密涅瓦,也就是海明威,他说:“给我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他就带来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说他在芝加哥的一位朋友会和我联系,此人名叫伯纳德·B(Bernard B.),是最愿意帮助别人的,他会告诉我详细的计划。后来因为他的拯救工作,我称呼他为“圣人伯纳德”。[4]

如同第一版一样,第二版也是在第戎印刷的。从形式上来说,它和第一版非常相像,也是蓝色的封面,但是上面印着这样的注记:“由自我主义者出版社的约翰·洛德克(John Rodker)[18]出版”。这一版印了两千本。其中一部分被运往英国的多佛港,但是这些都被官方没收了,并立即被投进到“国王的烟囱”里烧毁了 ——韦弗小姐告诉我,大家都这么称呼焚书处。她告诉我,一听到书被没收的消息她就赶到了多佛港,但是发现她的《尤利西斯》已经化为灰烬。那些被送往美国的书也都不幸丧生,大概跟许多小猫一样,掉进纽约港里被淹死了。但有一些可能还是成功地上了岸,时不时我也会收到一些信,大家都在信中反映说,两个版本如此相似,很容易被混淆起来。同时,我也听到巴黎书商的许多抱怨,他们听说第一版出版之后还没几个月,第二版就上了市,他们觉得这严重违反了限量发行版的出版规则,一个个都义愤填膺。

我希望我以下所要披露的信息不会给海明威带来麻烦,美国当局应该不会去惹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吧[3],正是在海明威的帮助下,《尤利西斯》才得以进入美国。

我得承认,这是我的过错,而且,我觉得他们的抱怨很有道理,这都怪我经验不足,我应该考虑到对于书商来说,这么快就宣布第二版将出现,他们还根本没有时间把初版的限量本卖完。但是韦弗小姐和乔伊斯好像都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在给韦弗小姐的一封信中,乔伊斯说他从毕奇小姐那里听到巴黎书商们多有抱怨,这让他非常惊讶。

众所周知,主人公尤利西斯在上层有着很好的关系,换句话说,他有一位神明的朋友,她就是掌管技术与工艺的智慧女神密涅瓦,她常常装扮成不同的人物出现,这次,她的变体是男性的海明威。

事实上,第二版的命运让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朗,也就是说当时想在英国出版此书的努力将完全是徒劳。而且,想在美国出版此书也同样完全不可能,除非有另一个委员会可以压制得住“打击淫秽协会”。所以,在试图跨越英吉利海峡和大西洋的尝试失败之后,莎士比亚书店的“丢失的羔羊”又回到了剧院街上。

智慧女神密涅瓦——海明威

《尤利西斯》定居此地

我们用“去胶剂”把一部分胶水从乔伊斯的头发里弄掉,而且,在当局注意到之前,英国和爱尔兰的预订者们也都安全地收到了他们的书。但是在美国,只有奎恩先生和另外一两位收到了书,所以,我得尽快把其余的寄往美国。我先寄出第一批,正准备寄出后面的呢,我得知第一批书全被纽约港口给没收了。我马上停止出货,那些可怜的订书人苦苦等待,而我则到处求援。

莎士比亚书店版的《尤利西斯》印了一次又一次,我们出了《尤利西斯》第四版,第五版,第六版,第七版。乔伊斯说这让他联想到一世又一世的教皇。(说起教皇,有一个年轻人去罗马的时候到书店来买了一本《尤利西斯》,后来他写信告诉我说教皇无意之中已经对这本书进行了祝福,因为他去梵蒂冈拜见教皇时把这本书藏在大衣下带了进去。)有一些版本让乔伊斯很失望,例如有一部分蓝色的书皮用完了,所以只能给书套上白色的书皮,就像是服务生的白外套。还有一些,为了省钱,是印在一种吸墨纸上的。

书出版之后的那段时间,乔伊斯整天处在亢奋状态,他每天跟在我这个出版商的后面,唯恐错过什么。他自告奋勇地帮助(?)我们打包,他甚至知道每本书的重量是一千五百五十克,当我们把这些包裹背到街角的邮局里去邮递时,我们注意到他说的重量还真准确。他把大量的胶水涂在标签上,弄得满地都是,还粘在他的头发上。他催促我说,如果某某已经付了款,我们应该立即把书寄给他,他还说:“所有去爱尔兰的书也都应该立马寄出,因为新的邮政局长将要上任,还有一个被教会控制的稽查委员会,所以,今天根本就无法预料到明天将发生什么。”

在印刷第八版时,我重新排了字,改正了那张《尤利西斯》附加的道歉条上的许多错误。至少我们以为错误都给改正了。我记得是弗兰克·哈里斯把他的一位在《每日邮报》工作的朋友推荐给我,请他替我做校对。这位先生是一位校对专家,他仔细把校样看过好几遍。我也审过校样,但因为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我的检查几乎没有意义。等到第八版的书运到后,我把一本交到乔伊斯的手上,借助两副眼镜和一副放大镜的帮助,他急切地审阅着第一页,我听到一声长叹:他已经捉到了三处错误!

《尤利西斯》总算出版了,书的封皮是蓝色希腊纸,书名和作者的名字都是白色的字母,整本书有七百三十二页,“完完整整,一字不漏”。可惜的是,每一页上都有一个到半打排字上的错误,所以,出版人就在每本书中另外插附了一张小纸条,致以歉意。[2]

虽然《尤利西斯》存在着这些排字错误,但是它还是卖得极好,首先大批购买它的是塞纳河右岸的那些英国和美国的大书店们,随着这本书的名声日增,许多法国书店,不管它们以前是否卖过英文书,也发现了《尤利西斯》,所以,对这本书的需求量也大大增加。分布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书店都派人前来取书,这些人常常聚在我的店里,他们聊天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书,话题也就自然而然的集中到书的重量上,这让我非常感兴趣。我的出版物如此厚重,我对他们表示歉意,他们则赞扬我出版了这么一本畅销书。他们把绿色的大方布摊在地上,然后在上面放上二十本《尤利西斯》,把四个角扎成一个大结,然后把这个重重的大包裹甩上肩头,然后他们会去其他地方取书。这种差事也让他们常常需要到一些小酒馆中去解渴,所以,有一次,一位这样满怀酒意的朋友走进书店来大声吆喝着:“一本《酒意利斯》[19]”,还有一位递给我的订单上写着“詹姆斯·乔伊斯的百合花”[20]

乔伊斯仿莎士比亚之作[1]

我们把这本书寄往印度、中国和日本,我们的顾客包括在马六甲海峡定居的殖民者们,我敢说,还有沙捞越的那些猎头者们。那些从店中直接卖给英国或美国顾客的书被伪装成《莎士比亚全集第一卷》或是《快乐童话集》之类,或是其他同样厚度的书,《尤利西斯》被换上这些书的封套。度假旅游的人也发明了许多把《尤利西斯》走私进美国的办法,把这本书弄进英国要更困难一些。

让我们去买书吧。

这本书在巴黎卖得非常好。如果它的销路在英语国家的正常市场没有被截断的话,那么它真能为它的作者和出版商赚大钱了。在非英语国家中,销量毕竟是有限的。

再说就很无趣,

【注释】

所有的东西她都能卖出去,

[1] 莎士比亚的原作《谁是西尔维亚》出自他的喜剧《维罗纳二绅士》。

她的推销就是她的勇敢

[2] 因为乔伊斯的手书难以辨认,《尤利西斯》中有30%的内容是后来添加的,也因为排字工人压根就不懂英文,而且共有二十六个工人对此书进行排版,所以,第一版《尤利西斯》中大约有两千多个错误。但是以后的各个版本中,错误并没有消失,有的修改了前版的错误,但是又增加了新的错误。

让我们为西尔维亚歌唱

[3] 海明威于195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此书出版于1959年。

但是签名之后,是低沉的反悔。

[4] 他的全名叫Barnet Braverman,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工作。

人们前来预定《尤利西斯》

[5] 约翰·克来兰德(John Cleland)的情色小说,出版于1748年。

她大声推荐,喧嚷叫卖,

[6] 15世纪的伊斯兰的情色宝典。

因为只有富有才能承担失误。

[7] 1894年在英国出版的色情小说,作者不详。

她的富有能否比得上她的勇敢?

[8] 弗兰克·哈里斯(1856——1931),英裔美国作家、记者、出版家。

能够出版所有的书籍。

[9] 指《王尔德传》(Oscar Wilde,His Life and Confessions),出版于1916年。

西方的世界赋予她幽雅,

[10] 1922——1927年之间,此书以四卷本的形式出版,莎士比亚书店成为此书在巴黎的发行人。20年代,住在尼斯的哈里森和毕奇之间有许多通信,其中一封很能反映出毕奇的生意水平:“亲爱的西尔维亚小姐,生意和你简直是天壤之别,谢天谢地!你给我寄来的账目上根本就没有日期,你告诉我在一堆废物中又发现了五十本我的书,你说你只弄丢了三本,而且你一定会出钱赔我的!请千万不要这样……”,之后不久的一封信中,哈里斯又说:“由你来经营我的事务,让我很满意,我痛恨那些真正的生意人。”

她是年轻勇敢的美国人,

[11] 阿尔德斯·赫胥黎(1894——1963),英国作家。

所有的作家们都称颂她。

[12] 弗兰克·布京(1882——1971),英国画家。

谁是西尔维亚?她是谁?

[13] “浴火凤凰”是劳伦斯书中经常出现的意象。1930年他在芬斯去世后,曾临时安葬在那里,墓碑上是鹅卵石拼成的凤凰形象。1935年,应他的遗孀弗里达的要求,他的遗体从墓中挖出并火化,骨灰被运往美国新墨西哥州的道斯,也有人怀疑骨灰在中途遗失。但是墓碑其实是被运回英国,如今展览于劳伦斯的出生地伊斯特伍德。

为了表示对他的生日礼物的感激,乔伊斯给我写了封信:“今天,我必须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在过去的一年中为我的这本书付出的心血和担忧。”而且,为了庆祝《尤利西斯》的问世,他还写了一首诙谐的小诗送给他的出版商。这首诗是这样的:

[14] 亚力斯特·克劳利(1875——1947),英国著名的术士、神秘主义者、魔术师,是神秘主义宗教Thelema教派的创始人。他的第一部小说《毒鬼日记》出版于1922年。

第二本《尤利西斯》是给莎士比亚书店的,我把它陈列在书店的橱窗里,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因为这个消息马上传遍了蒙帕纳斯区和其他边远的区域,第二天一早,书店还没开门呢,预订过《尤利西斯》的人们已经在书店门口排起了队,手指着《尤利西斯》。我向他们解释,《尤利西斯》现在只印了两本,还没有正式出版呢,但是我的解释根本无济于事。如果不是我眼明手快,把橱窗里陈列的《尤利西斯》很快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真会把这本书从橱窗里抢走,拆成散页,分给每个人一份。

[15] 克劳利的自传“The Confessions of Aleister Crowley:An Autohagiography”于1929年由伦敦的Mandrake Press出版。

我等在站台上,我的心就像火车头一样怦怦直跳。我看着第戎来的火车慢慢停下来,我看见火车司机下了车,他的手上拿着一包东西,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他在找我!几分钟后,我就敲开了乔伊斯家的门,把第一本《尤利西斯》交到他们的手上,那天正好是一九二二年二月二日。

[16] 塔卢拉·班克海德小姐(1902——1968),美国女演员、脱口秀主持人,毕奇收到此信时,她应该已经不是孩子。

他没有做任何许诺,但是我对达戎提耶先生非常了解,所以,在二月一日那天,我收到他的一封电报时,我一点都不奇怪。电报叫我第二天早上七点整到火车站去,第戎特快的火车司机会交给我两本《尤利西斯》。

[17] 1922年8月中旬,乔伊斯带着全家前往伦敦,这是他第一次和他的赞助人韦弗小姐见面。

我和达戎提耶谈起这件事,他说印刷工们已经在尽最大努力,但是,真正看到《尤利西斯》,我可能还要再等一些时间,在二月二日那天完成是不可能的。我恳求他是否能想办法做一件不可能的事,那就是能先印成一本《尤利西斯》,我可以在乔伊斯的生日那天交到他手上。

[18] 约翰·洛德克(1894——1955),英国作家、诗人、出版家。

乔伊斯的生日是二月二日,这个日期越来越近,我知道,他特别渴望着在他生日那天,能够庆祝《尤利西斯》的出版。

[19] 原文:“Un Joylisse”。

大家都在传言着《尤利西斯》马上就要出版,我已经拿到了所有的校对稿,从第一章一直到最后的帕涅罗佩一章。

[20] 原文:“I Lily by James Joyce”。

最早的《尤利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