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有十八岁的你,是最后一个被带走的。你在泥地里失足滑倒,赶时间的便服刑警踹了你腰腹一脚后便扬长而去。你趴躺在泥地里,意识模煳地醒了过来,那些女子清脆响亮的高喊声忽远忽近。
不知谁先起头的,后来大家开始相继脱去衣物,一边高喊着“别抓走他们”,一边挥舞着脱下的衬衫和裙子。因为她们相信那些人不敢随便碰她们裸露的身体,那是最宝贵甚至神圣的处女身体。然而,万万没想到那群人竟然将只穿着内衣裤的女子拖到了泥地上。她们背部和腰部的肌肤被泥沙擦伤,流出了鲜血,头发被扯得一团乱,内衣裤也被撕毁。“不行,不可以抓走他们!”就在一片凄厉哭喊的尖叫声中,他们用棍棒和角木殴打数十名劳团成员,并关进宛如鸟笼的镇暴巴士里。
你被紧急带去急诊室后,诊断出肠道破裂了,住院期间还接到了解雇通知。出院后,你没有继续跟那些姊姊一起投身复职抗争,而是选择返乡调养身体。休息了一段时间以后,你回到仁川,去其他家纺织厂工作,但是才做不到一个星期就被老板解雇了,原来是因为你的名字在劳工黑名单内。最终,你放弃了两年多的纺织工经历,透过亲戚的引介,到光州忠壮路的一间西服店担任裁缝助理,虽然酬劳待遇比女工时期更差,但是每次只要想撒手不干时,就会想起圣熙姊的嗓音,所以说呢……因为我们是高贵的。每次你只要想起这句话,就会写信给她。
就在那时,圣熙姊大喊道:“脱下衣服,我们一起脱下衣服吧!”
姊,我过得很好,虽然我觉得要成为一名裁缝师很难,与其说是技术难,不如说问题在于他们不肯教我,不过能怎么办呢,只能耐心地学习吧。信中的“技术”、“耐心”等单字,是按照团体小聚时所学的汉字工整写下。只要将信寄到圣熙姊常走访的产业传教会,偶尔就会收到她的简短回信。是啊,你不论在哪里做什么事,一定都会做得很好的。就这样过了一两年时间,彼此便断了联系。
那天,那些人以明显票数赢过资方御用劳团,最后成功当选劳团干部,却被纠察队与警察拖走。原本从宿舍走出来要交接上工的数百名女工围成了一道人墙,大部分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当时她们没有口号也没有齐声高唱的歌曲。你看见手持木棍的纠察队冲向喊着“不要抓走他们,不可以抓走他们”的女工,也看见一百多名头戴钢盔、手拿盾牌的武装镇暴警察,和每扇车窗都被铁网包覆的镇暴巴士。你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要全副武装?我们手无寸铁,也不会打仗啊。
你靠着好不容易学会的技术,三年内就当上裁缝师,当时年仅二十一岁。该年秋天,比你年幼的女工到在野党党部进行示威静坐,结果遇害。官方说法是她用汽水玻璃瓶碎片割腕自残,然后再从三楼一跃而下,但是你根本不相信。你知道必须仔细留意宛如拼图般重新拼凑过的报章杂志照片、经过检阅删除的那些文句空栏,以及慷慨激昂的社论黑暗面。
圣熙姊经常这么说。她每到星期天就会去清溪被服劳组 [2] 办公室里听劳动法讲座,将自己所学的知识整理成密密麻麻的笔记,在小团体聚会时转述。你听圣熙姊说只是大家一起学学汉字,于是便不疑有他地加入了那个团体。实际上那些姊姊也确实是一聚在一起就开始练习汉字。“至少要知道一千八百个汉字才能读得了报纸啊。”等每个人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三十个汉字并记熟以后,圣熙姊就会开始进行语焉不详的劳动法说明。“所以说呢……我们是高贵的。”每次只要她记不清楚或者词穷时,就会用这句话来填补空洞。“根据宪法,我们和所有人一样高贵,而且根据劳动法规定,我们有正当的权利,”她的声音宛如国小老师般亲切温柔,“有人甚至为了这项法规牺牲了性命。”
你从没忘记那名踹你腰腹一脚的便衣刑警长相。你也没忘记过中央情报部亲自教育并支持纠察队的事实。你清楚知道紧急措施九号 [3] 的涵义,也可以理解那些人在大学正门口手勾手呼喊的口号。而为了弄清楚接下来在釜山和马山发生的事情,你拼凑着报纸里的线索,分析着破碎的电话亭、焚烧的派出所,与展开丢石战的愤怒民众,还有只能透过想像推测文句空栏的一则则新闻稿。
“我们是高贵的。”
当总统在十月骤逝,你问自己:如今暴力的始作俑者已经消失,他们是否不会再将那些脱去衣物、哭天喊地的女工拖走?是否不会再踹跌倒在地的女子腹部,使其肠道破裂?你从报纸上得知,过去深受朴总统信赖的年轻将领正率领装甲车驶进首尔,接下来很快就要兼任中央情报部长。你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感觉即将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林小姐那么喜欢看报纸啊?”中年裁缝师总是喜欢调侃你,“年轻真好啊,那么小的字不用戴眼镜就能看见。”
你一天工作十五小时,一个月只休两天,薪水却只有男性员工的一半。没有任何加班费,一天就算吞两粒提神丸还是会打瞌睡。要是不小心站着睡着,作业班长就会对你咆哮谩骂,或者一巴掌朝你脸打过去。小腿与脚背从下午就开始肿胀。警卫深怕有东西被偷而搜查女工身体。那些手摸到内衣边缘处会刻意放慢速度。羞辱、咳嗽、经常性的流鼻血、头痛。吐痰时还会一并吐出黑线头。
然后你看见了那辆公车。
但是一直到二十岁以前,你从事的工作内容都不尽相同。
就在西服店老板要带着大学生儿子回灵岩郡弟弟家的那天,突然没事做的你,在阳光灿烂的春日白天,悠悠哉哉地走上了街道。就在那时,一辆市内公车映入了你的眼帘。悬挂在车窗下的长长白色布条上头,用蓝色马克笔写着:“解除戒严、保障劳工三权”这几个字。穿着工作服的数十名全南纺织女工占据了那辆公车,那些女孩脸色苍白,宛如没晒过太阳的菇类,手拿树枝伸出车窗外,拍打着车体齐声歌唱着。那是你记忆中的清脆嗓音,很像鸟儿或幼小的野兽同时发出的声响。
距离国中毕业只剩下一学期时,你开始在外工作。如果扣掉在牢里的那一年多时间,你其实从来没有间断过工作。不论任何时候,你都表现得诚实又寡言。工作让你得以遗世独立,只要能够在工作、小憩与睡眠这规律的步调中自己把日子过好,就不必担心那明亮圆圈外的黑暗。
忍耐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我们都是正义派,好耶,好耶
二十三点整
我们一起同生共死,好耶,好耶
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见圣熙姊前先搞定录音。
我们都是正义派
录音、和圣熙姊见面。
你始终没有说要去医院看她,所以她也没有机会对你说不用那么麻烦特地来看我。隔天,姓尹的突然又寄了一个包裹到你的办公室,虽然这两件事情毫无关联,对你来说却都是难以承受的煎熬,偏偏又像铁丝打结般纠缠在一起,于是你思考着原因究竟是什么。
伴着那首记忆犹新的歌曲,你失了魂地沿着那辆公车消失的方向走去。数十万名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往广场方向走去。你没有看见那些从春天就手勾着手整天集体行动的大学生,只有老人、小学生、穿着工作制服的男女工人、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子、穿着套装脚踩高跟鞋的年轻女子,以及手拿长伞来充当武器、身穿新村外套 [4] 的大叔。在这些群众的队伍前,还有一辆手推车,载着两具在车站前被射死的男子遗体,一起往广场走去。
“好久不见,”圣熙姊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一直都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上星期一,在你辗转得知圣熙姊的消息之后,马上就打了通电话给她。她没有接听,你每隔一小时锲而不舍地打电话给她,直到拨到第四通,她才终于接听。十年来的第一通电话,你们没有多聊,对话十分简短。她的嗓音因为接受放射线治疗而变调了,你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二十三点五十分
二十二点五十分
你走上了一条陡峭的阶梯,从地铁车站出来。原本被车厢内的冷气吹干的肌肤,一走出来后又再度被湿气包覆。了不起的热浪,都已经接近午夜时间了还威力不减。
要是现在回到空间更狭窄、空气更闷热的家,取出录音机与录音带放在餐桌上,还能重新开始录音吗?
你看见出口处竖立的医院公告,停下了脚步,再确认了一下只有平日行驶的接驳车时间表,然后将手插进背包的背带与肩膀之间,呼吸着湿热的空气走上山坡,并且伸出手擦去脖子上的斗大汗珠。
但是真的能办到吗?
你经过一间被人用白色喷漆涂鸦的商店,再经过一群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前喝着啤酒的少年。你抬头看了看矗立在山坡最顶端的大学医院,听着齐声高歌的清亮嗓音从那遥远的公车处传到这片漆黑夜晚,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让我们为先走一步的那些人默念,跟着他们奋斗到底,因为……我们是高贵的。
正因为你认为办得到,所以今天就算是光复节连休假期也进了办公室,甚至想着要是得花太长时间,干脆熬夜进行,还未雨绸缪地准备了盥洗用品。
把那些沉默、干咳、犹豫,以及生硬或软弱的单字拼凑起来,最后会完成一段什么样的内容呢?
零点十分
“我会鼓起勇气按下录音键吗?”
一走进医院正门口,黑暗的山坡路分成两条蜿蜒延伸而去,一条被路灯照亮的道路通往殡仪馆,另一条则通往医院本馆及别馆。你经过摆满花圈的殡仪馆玄关,看见一群身穿白色衬衫,手臂上别着黄色腕章的青年正在吸烟。
你思考着:“要是他没有突然出现在办公室,我会录音吗?”
虽然夜已深,但你一点也不觉得困。虽然背包很重,汗流浃背,但你觉得无所谓。你不停行走,想起那些比清醒时还要鲜明的梦境。
朴组长备妥资料准备离开办公室时,你也刚好背着后背包走了出去。你们俩维持着断断续续的对话走到这里,你目送他搭上公车离去。他坐在车上一脸尴尬地向你点头道别,你也同样点头示意。
你身穿数百条铁片堆叠成的厚重盔甲衣,从高楼阳台上一跃而下,没想到头顶直直落地却还奇迹似的活着。于是你再次走上逃生梯爬到阳台,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结果依然没死,只好再爬一次逃生梯,让自己再跳一次。
你背对着公车站牌,直直向前走。你把两只手插进压在肩膀上的包包背带,感受着温热的夏夜暖风,缓缓地走着。你从右走到左,再从左走到右,甚至走到人行道与车道的分界线再走回头。
都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了,穿盔甲衣还有什么用呢。你揭开一层梦境走出来问自己,接着又陷入另外一层梦境里。巨大的冰河压着你的身体,你的实体开始破碎。你心想:要是能流到冰河下方该有多好,不论变成海水、石油还是熔岩都好,一定得变成某种液体从这重量下脱逃,只有这条路了。揭开这层梦境走出来后,还有最后一个梦境在等着你,你在灰白色路灯下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双眼紧盯黑暗处。
那是个人烟稀少的公车站牌,公车行驶的都是新路线,当那些公车一辆接一辆抵达,把所有乘客统统都载走以后,只剩下你独自一人。你默默注视着路灯没有照射到的那条漆黑人行道。
愈接近苏醒,梦境的残忍度就会降低,睡眠也会变得愈来愈浅,变得像习字纸一样薄,最终伴随着沙沙声响醒来。脑海中的真实记忆在床头边默默等待你完全清醒,提醒着你这些噩梦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肩上背着沉甸甸的后背包,里头装了本子、书籍、书写文具、盥洗用品、两百五十毫升矿泉水瓶、便携式录音机与录音带。
你站在灯光昏暗的公车站牌前。
零点二十分
二十二点四十分
你曾经问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一切不是都事过境迁了吗?那些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可能会带给你痛苦的人,你不是已经统统都事先拒于千里之外了吗?
你还记得自己咬牙切齿地问圣熙姊:“姊有什么权利把我的事情讲给别人听?”那时她用冷静的口吻回问你:“这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吗?”过去十年来,你从未原谅过她回话时那泰然自若的神情。“要是我,不会像你一样躲起来,”她清楚地说道,“我不会让自己的余生浪费在保护自己这种事上。”
可惜我不赦免任何人,也不接受赦免。
你还记得与你结褵八个月的男子的柔和嗓音,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眼睛好小好漂亮。”接着又说:“如果要描绘出你的脸,我看只要画几笔线条就能搞定,在白纸上画下长长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你还记得他那双像小牛般水汪汪的眼睛,扭着嘴唇的样子,以及眼白部分布满血丝望着你的那一瞬间。“别这样,”他经常对你说,“别用那可怕的眼神看我。”
居然说天父会赦免我的罪,就如同我赦免他们的罪一样,
你想起刚刚在办公室里,姓尹的寄来的那封信,那封以“我并非在催您”开头的催促信件。“我认为不能将那次的暴力经验,局限在短短十天的抗争期间,就像车诺比核灾事故不是结束了,而是延续了好几十年的事情一样,只要您许可,十年后我也会再次提笔,写下这起事件的后续论文。拜托您帮帮我吧,烦请您重新回想一下当时的记忆,协助我把相关证词补齐吧。”
就连主祷文都无法念到最后一页。
零点三十分
我无法信任单纯用爱来守护我们的那个存在,
设有住院病房的本馆大厅灯全是暗的,只有别馆侧方的急诊室入口亮着,一辆闪烁着红色警示灯、后车厢敞开的地方医院救护车停在那里,似乎才刚把一名需要急救的患者移送来此。
她从来没能说服我,
你穿过敞开的玄关走进急诊室走廊,听着呻吟、焦急的嗓音,用力吸着某些东西的医疗器材机械声,搬运病床的轮胎吱吱声。你坐在出纳窗口前好几排没有椅背的椅子上,窗口的中年阿姨向你问道:“要办什么业务?”
“……我是来找人的。”
她信神也信人。
你没有说实话。你没有要见任何人,就算到了白天开放会面的时段,你也没有把握圣熙姊会愿意见你。
圣熙姊和我不同,
穿着登山服的中年男子在同伴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从他手臂上那片粗糙的固定木板来看,应该是在夜间登山的过程中意外受了伤。“没事了,我们到医院了。”肩上背着两袋登山背包的同伴不停安慰着受伤的男子。你看着他们俩扭曲的脸呈现相似表情,于是再仔细一看,似乎不是同伴而是兄弟,两人的五官非常像。“再忍耐一下,医生马上就过来。”
二十二点三十分
你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于是低下头,视线暂时停留在咖啡杯底的红褐色沉淀物。一如往常,你只要想不到如何回答就会抬起头微笑,嘴角挤出好几条细纹。
医生马上就过来。
潮湿闷热的风从黑暗的窗外吹来,你突然觉得那股风仿佛是某人长叹的一口气。夜晚宛如某种巨大生物,正张嘴吐着潮湿的气息,并将密闭在办公室里的热空气统统吸进黑暗的肺里。
你听着他不断重复叨念着这句宛如咒语般的句子,静静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对你说过想成为医生的那名女孩。
“啊,我听说您曾坐过牢……我以为是那件事的关系,同事也都以为是因为那件事情。”
当初圣熙姊提议不妨纳入新成员时,你也问过那名女孩愿不愿意加入。她和你一样都在国中毕业前就隐瞒真实年龄进入工厂工作,个头矮小、笑容迷人的她当时婉拒了你的邀约。“我没办法积极参与团体活动,因为我需要赚弟弟的学费,总有一天我自己也得复学,所以不能没有这份薪水。我想成为一名医生。”
你摇了摇头。“当时我不在首尔。”
就在你因为肠道破裂而住院休养时,一名原本在明洞教堂静坐示威的同伴前来探望你,对你说道:“……正美把我们散落一地的鞋子统统捡回了工会办公室,小丫头哭得可惨了。”
他认真地问道:“林老师也参与了那次事件吗?”
为了避免被强行带走而使劲挣扎的过程中,鞋子一定散落四处了。年仅十六岁的正美,根本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害她哭得那么惨,只知道要将那些鞋子紧搂在怀中,往空无一人的那间二楼工会办公室走去。
“我们毕竟是不同世代的人,金圣熙老师对我来说就是个传奇人物,我只听过关于她的传说。在改革迫在眉睫的维新体制 [1] 末期,她不是在汝夷岛的复活节弥撒上跳上了桌子吗?当时现场有数十万名信众呢!几名二十岁出头的女工抢下了当时正在直播的CBS电视台麦克风,然后高喊着:‘我们是人!保障劳工三权!’最后被人拖下台。”
那天下午,你仔细观察了一番前来巡房的医生、住院医师和实习医师。“那丫头应该无法成为医师,”你当时心想,“供弟弟到大学毕业她应该也二十五岁了,就算从那时开始准备国中检定考试也……不对,她应该在工厂里也撑不到那时候。”她经常流鼻血、咳得很厉害,用那双发育尚未完全、像白玉小萝卜一样的小腿穿梭在纺织机之间,偶尔还会倚靠在柱子上不小心睡着。
“与其说是很要好……”你审慎思考后回答,“应该说是她长期以来帮了我不少。”
“怎么这么大声?我什么话也听不见。”还记得第一天上班学习工作内容时,她被纺织机的噪音分贝吓得一愣一愣,满脸惊恐地睁大眼睛向你喊道。
“我听说您和劳团运动的金圣熙老师很要好,之前是在那里负责处理职灾工作,后来才来我们这里的。”
朴组长把印出来的纸张用钉书机钉起来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着移动鼠标再度点开其他档案打印,并重回打印机前等待。
两点整
“其实很多人都对您感到十分好奇,”他再度用爽朗的口气向你搭话,“毕竟大家都没什么机会和您聊天……您也都不来参加聚餐,实在没办法多认识您一些。”
你站在医院厕所里喝着矿泉水,那里的漂白水汽味特别浓。你转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洗脸,然后刷牙刷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用厕所里配置的肥皂洗头发,洗完再用手帕擦干水分,就像十多年前随着圣熙姊在现场进行长期静坐示威时一样,最后则从口袋里掏出乳液试用瓶,往苍白的脸上随意涂抹。
你可以理解他的话中有话:你领的酬劳那么微薄,相较于薪资工时过长也不规律,而且你那纤细的手背还浮现许多青筋。在雷射打印机一直发出低沉机械音,吐出打印文件的时候,他暂时闭上了嘴巴。
上星期一与圣熙姊通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所以瞬间你有点想不太起来圣熙姊的长相。一直到挂上电话后,你才想起她那双明亮聪慧的眼睛,以及微笑时会露出的粉红色牙龈。都过了十年岁月,她一定也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应该变老了,变瘦了,现在应该是在熟睡中,发出低沉的呼吸声,野兽般的打鼾声应该也会伴随着呼吸阵阵传出。
“我的意思是,”他试图要换个说法,“要是我继续做这份工作做到白发苍苍,林老师应该会是我的榜样、模范……类似这样的意思。”
当年才二十几岁的圣熙姊,一直都借住在一间两层楼房的阁楼,一住就是好几年,那地方是外国牧师传教用的,连警察都无法擅自闯入。某个冬末的夜晚,你厚着脸皮睡在她那里。没想到长相清秀有如国小老师的她,竟打了一整晚与形象不符的鼾声。你不论面朝墙壁或者把充满樟脑丸味道的棉被盖到头顶,都无法摆脱那个鼾声。
当他四处扫视的眼神刚好与你交会时,他礼貌性地解释道:“林老师真的很热爱工作呢。”
朴组长站在办公室中央的打印机前,等待文件打印出来。他用锐利的眼神看着你的办公桌面,铺了好几张湿卫生纸的烟灰缸、几根烟蒂、装咖啡的马克杯、便携式录音机与录音带。
两点五十分
你一边回想着回答道:“准备那场研讨会时因为时间不足,所以我们没有印制手册就直接进行了,至于发表内容我们现场有录音存盘,但是因为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使用,所以只以档案的形式储存。”朴组长曾经开玩笑地对你说过,林老师根本就是个会走动的搜寻发动机。
你把背包紧抱在怀中,蹲坐在水泥墙与收纳窗口前的长椅中间,一个不留神就进入了梦乡。每当睡眠逐渐变浅时,姓尹的来信里反复出现的单字——证词、意义、记忆、为了未来,就会像鼠标光标一样不断在黑暗中闪烁。
你是这个团体所有工作人员中年纪最大的,基本上所有晚辈都觉得你难以亲近,因为你总是埋首工作,不常与人交谈。对那些称呼你为老师、相敬如宾的同事,你也总是以敬语应对。他们需要资料时会询问你:“不好意思,我想要找某年某研讨会的资料,已经找过档案室却只看到广告文宣,是否有刊登研讨会发表文的手册呢?”
你睁开眼睛,一脸倦容地望向灯光昏暗的走廊和漆黑的急诊室玻璃门外。当睡意像潮水般退去,痛苦的轮廓逐渐清晰,比任何噩梦都还要冰冷的瞬间再度席卷而来。你再次认清自己经历过的那一切并非一场梦,而是真实。
二十一点五十分
姓尹的叫你努力唤醒记忆,叫你勇敢面对并提供证词。
然而,这件事情谈何容易?
他大步走去将窗户打开,又打开挂在办公室墙上的两台电风扇。他背对着热风徐徐吹来的窗户,边走回来边摇着头说:“哇,这里简直就是汗蒸幕嘛……”
有人拿一把三十公分的木尺不停往你的子宫里来回钻数十次,说得出口吗?有人用步枪的枪托肆意妄为地撑开你的子宫入口,说得出口吗?他们将下半身一直血流不止导致昏厥的你,带去国军总医院接受输血,说得出口吗?下体出血持续了两年时间,血凝块堵塞输卵管使医生宣告你终身不孕,说得出口吗?你已经再也难以和其他人——尤其是和男人有所接触,说得出口吗?包括简单的亲吻、抚摸脸庞,甚至是夏天露出手臂和小腿时,他人停留在你身上的视线,都会使你感到痛苦难耐,说得出口吗?你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体,摧毁所有的温暖与爱意并逃离这些,把自己封闭起来,说得出口吗?你逃到更冷、更安全的地方,只为了存活下去。
“话说回来,这里怎么这么热啊?”
他突然尴尬地打住了话头。
三点整
“不过我有点讶异……我以为应该不会有人在才对,结果灯却是亮着的。”
从你坐着的位置只能窥见急诊室内部一角,那里依然像白天一样灯火通明。你听见有人正在呻吟,分不清是小孩子还是年轻女子,随即有感觉是家属的中年男女逐渐扯高嗓音。你看见焦急奔跑的护士侧面身影。
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异常欢快起来。
你起身背起背包走到玄关外,看见发动机已经熄火的两辆救护车停在灯下明亮处,宛如蜷曲着身子在取暖。风已不再湿热,终于有点转凉了。
“因为明天我有私事要去一趟乡下,所以想说最好还是先来把资料带妥再出发。”
你沿着荒无人烟的柏油路走下去,然后踩上了一片写有禁止进入标示的草坪,从对角线跨越,朝医院本馆方向走去。你穿着短袜,带有湿气的杂草弄湿了你的脚踝。你深吸一口即将落雨前的泥土味,蓦然想起躺在草地中央盖着布条的两名女大学生,脑中浮现蓬头垢面的她们掀开布条站起身,从草地里步伐轻盈地走出来。你口渴难耐,明明一小时前才刷过牙,舌根处却还是感到阵阵苦涩,跨出的步伐也像是踩在碎玻璃上,而不是草地或泥土。
朴组长走到自己的座位去,放下背包打开电脑,像临时到别人家登门拜访般开始解释着。
三点二十分
“我星期一要去核电厂,有些资料忘了拿。”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我就不再将湿毛巾挂在门把上了。
你们嘴角还留有笑意,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彼此,随即朴组长便往办公室里面望去。他是个个头矮小、身材微胖的男子,总是在意自己稀疏的发量而刻意将刘海向前梳。
你走到玄关,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两人异口同声道:“怎么这时间还在这里?”然后同时噗哧一笑。
但是直到那年冬天过去,再也不需要湿毛巾的春天来临,那声音还是不断从门把处传来。
“我是朴英豪。”
我偶尔还是会听见那声音,就在要从侥幸没做噩梦的睡眠中苏醒时。
你把门锁上了。
每次只要听见那个声响,我就会面朝那片漆黑睁开颤抖的眼皮。
你听见有人在转动出入口大门的把手,于是赶紧起身弯腰将论文放回置物柜里,然后大声问道:“谁?”
是谁?
二十一点二十分
来者是谁?
你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所以你往大门方向走去,毫无顾忌地打开了所有日光灯,就连厕所、厨房、玄关的灯也全部打开,再用微微颤抖的手倒了一杯冰开水,一口接一口吞下。
到底是谁用如此轻盈的脚步走来?
然而,你睁开眼睛时却还是深夜时分。你从铁床上起身,打开了床头上的桌灯。今年你已经满四十三岁,与男人同居的经验只有一次,时间不超过一年。
三点三十分
路灯灯罩的外围一片漆黑,里面则像水银似的呈灰白色。你独自一人站在那座路灯下,只有灯光照射的范围内是安全的。黑暗中不晓得有什么东西正对你虎视眈眈,但是无所谓,因为你不会离开那个圆形灯照区。你在冰冷紧张的氛围中静静等待,等待太阳升起,圆圈外的黑暗消失不见,所以不能突然失去重心站不稳,也不能移动脚步或失足踩空。
所有建筑的铁门都拉了下来。
如果是惨不忍睹的尸体,你接触得比谁都多,但是在过去这二十几年来,真正梦到血流成河的画面只有三、四次,屈指可数。你反而经常做冰冷寂寥的噩梦,所有血迹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白骨也全被风化后的某个场所,与刚才你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望出去的那番街景极为相似。
窗户也全都遮蔽上锁。
你的梦境与上述这名证人截然不同。
在那条漆黑道路上,十七日的圆月如冰冷的瞳孔,俯视着你所乘坐的那辆小型卡车。
二十一点整
大部分的广播都是由女大生进行,当她们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体力透支时,你握住了扩音器长达四十分钟。“拜托把灯打开,各位。”你朝着一扇扇漆黑的窗户和感受不到任何足迹的巷子里喊道:“拜托了各位,至少把灯打开吧。”
每当我不小心睡着,还有从睡梦中惊醒时,她们的面孔、苍白的皮肤、紧闭的双唇、盖着布条平躺的身躯,都宛然在目。就像那个脸颊与下巴流下淡淡血水、眼睛半张的男子脸庞……这些景象一起深深镶在我的眼皮内侧,想擦也擦不掉。
事后你才得知,原来当时军人会放任那辆卡车至凌晨都不顾,是为了避免兵力的移动路径曝光,而天亮前遭到逮捕的女大生则被带往光州光山警察局拘留所,负责开车的青年则被拖往尚武台,当时因为你持有枪枝,所以与那些女大生分开羁押,并移送至保安部队。
不晓得为什么,只是无意间短暂瞥见的女大生脸庞,竟然可以那么清晰地烙印在我脑海里。
在那里,他们叫你赤婊子,没人喊你真实姓名,只因为过去你是女工,从事过工会活动的关系。他们为了完成自编自导的剧本——你躲在地方小镇上的西服店,在那四年期间接受间谍指示行动——天天将你压在调查室的桌上。“肮脏龌龊的赤婊子,你尽管喊啊,看谁会来救你。”调查室里的灯是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你在那明亮的灯光下被凌虐到下体出血,直到你失去意识他们才住手。
每到周末就会和朋友一起去踢足球的那个运动场,后方山坡地上有一座新建的礼堂,原来我就是被囚禁在那里四天。军人占领的校园内空无一人,卡车沿着一条像墓地一样寂静明亮的道路行驶,我看见两名女大学生像是睡着般躺在草地上,她们穿着牛仔裤,胸前盖着一张黄色布条,上头写着“解除戒严”四个粗大的黑字。
再次与圣熙姊重逢是在出狱后的隔年,你透过都市产业宣教会与基督学院打听到她的行踪,最终在九老洞的一间面店里相遇。她听闻你的遭遇以后,瞠目结舌地摇着头。
啊,我万万没想到原来那里就是J大学。
“我作梦也没想到你会被关进牢房,我以为你已经隐姓埋名过着安稳日子了。”
我们再度被拖上卡车开下山坡时,他们一样规定我们不准抬头。当时的我还年幼无知,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于是将头微微转向了一侧趁机偷看。我刚好跪坐在卡车的最角落,所以光是将头稍微转向就能够清楚看见外面的景致。
圣熙姊多年来不断过着躲藏与囚禁的生活,脸颊已经明显消瘦凹陷,与当年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明明才二十七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她在那碗冒着白烟的磙烫面碗前沉默了许久。
我每晚都在祈祷,虽然从来没去过庙宇和教会,但是我全心全意向上苍祈祷,拜托让我能够脱离这生不如死的人间炼狱。神奇的是祈祷真的灵验了,一起被徒刑的两百多名民众,将近一半的人突然获得释放,包括我在内。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有新组成的市民军,军人决定先战略性撤退,为了减轻挟持多名民众的负担,才随机释放了部分的人。
“听说正美在那年春天失踪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们在那个看似普通礼堂的建筑物前待了四天,那段期间类似的事情不断上演。他们白天在市中心里镇压示威群众,晚上则喝得烂醉来找我们,只要头顶地稍息动作做得不标准的人,就难逃他们的凌虐。那些遭到一阵暴打后昏厥的人,像皮球一样被踢到空地角落。他们还会一把抓起那个人的头发,拖着后脑勺去撞墙。要是被他们整到断气,就会在死者脸上泼水然后拍照,最后再用担架搬走。
这次换你摇了摇头。
他们上前包围男子,开始用棍棒把他往死里打,我们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着男子瞬间瘫软在地,一动也不动。他们用盆子装满了水,泼洒在男子血迹斑斑的脸上,然后按下快门拍照。男子当时半张着双眼,淡淡的血水流下了脸颊与下巴。
“听说她短暂在工会帮忙,但是可能看到我们都被列为黑名单,所以多少有些担心吧,被工厂解雇前自己就先辞职了,然后好一阵子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才听说她失踪。我是从她在日新纺织厂一起工作的同事口中得知的。”
我们被带到某个人烟稀少山坡地上的一栋建筑物前,所有人全都被拖下车,维持头顶地稍息的动作。踹踢、谩骂,步枪枪托不断朝我们身上招呼,一名身穿白色衬衫和西装裤的中年微胖男子终于再也忍不住怒喊:“干脆杀了我吧!”
你两眼呆滞,仿佛已经听不懂母语般,望着圣熙姊说话的嘴型。
他们叫我们统统低下头,所以卡车究竟开往哪里,没人知道。
“听说你也在那里住了四年对吧?在那大城市里,从来都没巧遇过吗?”
你把便携式录音机放回桌上,为了打开置物柜而弯下腰,你把姓尹的写的那份论文拿出来,翻开访谈稿第一页。
你当时没有办法立即回答,甚至连那丫头的长相都记不得了。你为了强迫自己想起那张脸,感到有些心力交瘁,模煳的记忆碎片依稀浮现又消失不见。白皮肤,一口整齐的牙齿,我想成为医师。那名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同伴,将你的运动鞋送到医院给你,告诉你说那丫头把所有人的鞋都抱到工会办公室里放好。
你想像着素未谋面的那个姓尹的办公室,应该会有个宽敞的办公桌,上头整齐排列着一卷卷录音带,录音带上贴着白色贴纸,贴纸上则写有字迹潦草的姓名与日期,那细窄的咖啡色胶卷上,则收录着借由人声述说的死亡、枪枝、刺刀、棍棒、汗水、血水、肉体、湿毛巾、胸口、钢管的世界。
仅此而已。
那个姓尹的所持有的录音资料,应该和你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十年来,你投入的这个团体所碰触的资料,都是关于这些逐渐害死人的事物。半衰期特别长的放射物质、已经禁止却仍在使用或者未来必须得禁用的添加物、会引发癌症或白血病的产业用有毒物质、农药与化学肥料、破坏生态的土木工程等。
四点整
你负责节录恳谈会与讲座的录音档,把活动照片分类,放到纪录室里保管,重要的活动会用手持式摄影机录像,之后再取需要的片段做成三、四支影片。这些都是费时费力却无人看见的幕后工作,也是得独立作业、按部就班、耗费长时间执行的工作。因此,你的工作量自然比其他同事来得多。这对于早已视加班为常态的你来说,一点也不成问题。虽然你是按件计酬,所得也不到最低生活费的门槛,但是已经比之前待的单位好很多。
我为了了结生命,再次回到那个城市。
在这间办公室里,你的主要工作恰巧就是节录像音内容。
二十点三十分
我被释放后暂时借住在哥哥家里,但是实在无法忍受警察每个星期都前来抽查两次。
但是你始终没有按下录音键,只默默地用手指摸着便携式录音机的塑胶壳,仿佛是在确认有无刮痕般,不停用指尖摸着边角。
二月初的某个凌晨,我换上一身最干净的衣服,简单打包行李便坐上了市外巴士。
你的名字会以匿名呈现,容易成为线索的人名或地点也同样会以随机的英文字母标示,录音的优点在于不必与采访者面对面,独自一人就能进行,而且想洗掉重录的话还能随时修改,这些都是姓尹的在信中提及的论点。
乍看之下,那座城市好像什么也没变,但随即就发现原来一切早已不复从前。
你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
道厅别馆外墙上有许多弹孔,行人穿着深色衣服,脸部却像是烙印着透明伤口般狰狞扭曲。我与他们擦肩而过,一点也感觉不到饥饿、口渴,脚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走到天黑,甚至是隔天清晨。
二十点十分
见到你是在锦南路上。
那年冬天清晨,在椎心刺骨的疼痛感中想起的脚步声仿佛才是现实,毛巾滴着水弄湿地板则宛如一场梦境。
那是天主教中心的外墙,学生刚把照片贴上。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水滴声,却唤醒了某人真实走来的记忆。
警察随时会在周遭出现,当时或许也躲藏在某处虎视眈眈。我赶紧撕下一张照片,卷起来握在手里快步离开。我穿过大马路走进一条小巷,走到底之后,看见一块从未见过的“音乐欣赏室”招牌。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五层楼梯,进到像洞窟般位于最角落的小房间,点了一杯咖啡。店员送上咖啡时,我一动也没动,明明是个音乐声不绝于耳的地方,却仿佛潜入水底深处般什么也听不见。终于,完全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时,才摊开了手里的照片。
很奇怪吧。
你斜躺在道厅后院,手臂受到枪击的作用力伸向一边,脸部与胸口朝向天空,双脚则往反方向大张着,从身体扭曲的姿势可以看出死前最后一刻的痛苦挣扎。
二十点整
我无法呼吸。
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把信重新装回信封袋里,好像从来没有任何人拆开看过一样,放进了置物柜里,并将里头存放已久的那份论文取出,在午休时间迅速读了一遍。你特别留心附录的访谈稿,还多看了一遍。同事都已出去吃午饭的办公室十分安静,你像是想要刻意隐藏自己读过这份论文似的,趁他们用餐结束前把论文再度放回了置物柜里,然后悄悄锁上。
也就是说,那年夏天,你已经死了。在我的身体不停流着血时,你的身体正勐烈地往土地里腐烂。
但是就在几天后,姓尹的把便携式录音机和录音带包好寄到了你的办公室,你也将包裹里附的一封字迹潦草的亲笔信从头到尾看完。“如果觉得不方便和我当面说,能否将证词内容录好再寄给我呢?”信件下方还用回纹针别着一张他的名片。
在那一瞬间,你拯救了我,靠着心脏快要爆开般的痛苦,靠着愤怒的力量,我的血液霎时变得磙烫,得以重生。
你语气平平地断然回绝。
“抱歉,我不接受采访。”
四点二十分
这次你没有对他说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医院本馆旁的停车场入口处,有一间明亮的警卫室。整晚坐在旋转椅上的警卫,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张嘴睡着了。你望着那张上了年纪的面孔。警卫室屋檐下挂着一盏昏暗的白热灯泡,在灯光照射的石灰地上,有许多死掉的虫蝇。天即将拂晓,八月酷晒的烈阳逐渐升起,那些失去生命的一切东西都加速了腐败,每一条放了垃圾的巷口都将散发阵阵恶臭。
“当时被拘捕的女性人数很多,但是很难找到证人。就算有证词也都太简略,痛苦的部分几乎都省略不愿多说……拜托您了,林善珠小姐,希望您可以成为这本书的第八位证人。”
你记得很久以前东浩与恩淑用窸窣的声音交谈过,东浩问着为什么要用国旗包裹尸体、为什么要唱国歌,而恩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你已经不记得了。
你按照平时接听电话的习惯,将便条纸放在一旁,把对话中听到的十、二、八、七等数字一一写下。
如果是现在的你,会怎么回答他那些问题呢?他们只是试图用国旗这种布来包裹,因为我们不可以是被他们屠杀的肉块,所以才会积极地哀悼、唱国歌。
“是,我在听。”
岁月已从那年夏天流逝了二十年,这些赤匪和赤婊子都应该彻底赶尽杀绝,他们对你诋毁谩骂、用水泼你,你把那些瞬间统统抛在脑后才走到了今天。已经没有路可以回到那年夏天之前,也早已没有方法可以回到屠杀和拷问之前的世界。
“请问您在听吗?”他突然停下话头,向你确认。
这个回答好像不在他原本的预期里,但是他随即又用理性冷静的口吻继续开口,说自己又去找了那份论文中采访过的十名市民军,原来在这段期间,有两名已经自杀,现在只剩下八名。而这八名人士中有七名都已经接受过采访,他想要将十年前发表的那份论文出版成册,并在结尾处附上采访内容。
四点三十分
你冷漠地答道:“没有。”
那个脚步声究竟是谁,我无从得知。
他事隔十年再度与你联络,表明这次一定得见你一面才行。你跟他说还是通电话就好,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当初我寄给您的论文,看过了吗?”
也不晓得究竟是同一人还是不同人。
一小时后,你回电拒绝受访时,姓尹的表示可以理解。隔年春天,他寄了那份论文给你,你连一页都没看过。
或许不只一人,而是许多人互相晕染、渗透,成为轻盈的一体。
“让我想想再回电给你。”
姓尹的第一次与你联络,是在十年前的春天,也就是你转来这个团体的事务局上班没多久之后。他透过公司老板的电话与你联络,并说明是从圣熙姊那里要到你的联络方式。当他向你述说自己正在写的论文主题,以及想从心理层面剖析那些市民军的死因时,你静静听着他说出的人名,然后不发一语。
四点四十分
你桌上放着贴有白色标签的三卷空白录音带和便携式录音机。你沾满汗水的脸闪闪发亮,看着桌上那些东西,规律的呼吸声像个睁眼睡觉的人一样。
只不过,偶尔你还是会想起。
十九点四十分
正午时分,尤其是寂静的假日午后,看着阳光洒进来的窗户,想起东浩模煳的侧脸时,在你眼前不停晃动的会不会是他的魂魄?因记不得的梦境泪流满面而惊醒起身的凌晨,那张脸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楚时,他的魂魄是否就在那里徘徊?要是灵魂有聚集的场所,那里会一片漆黑吗?还是有朦胧的光?东浩、振秀,以及你亲手清理过的那些尚武馆里的人,都会聚集在那里吗?还是四散各处呢?
水在那里不停滴着,把地板软埝弄湿了一片。
你清楚知道自己并不勇敢、也不坚强。你总是选择能避免最糟情况的选项。你被警察踹腹部后,离开了工会,出狱后虽然跟着圣熙姊投身劳工运动一阵子,但是只负责安稳的实务内容,和她的角色大不相同。你不顾她的反对,参加了另一个与自己性格大相迳庭的团体。你明知那是一条会受伤的路,却再也没回头找她。现在重压在你肩膀上的那个背包里,有着携带式录音机与录音带,最终,星期一早上你就会到邮局去,寄回给那个姓尹的。
声音是从那里传出的。
与此同时你也知道,要是再次面临与那年春天一样的瞬间,你可能还是会做出类似的抉择。就如同国小在玩躲避球时,原本只要专心避开对方攻击就好,最后只剩独自一人时,你反而要去接球;如同被公车上那些女孩清亮高歌的嗓音吸引,你走上有持枪军队驻守的广场上一样;如同在那个夜晚,你默默举手表示愿意留守到最后一样。“我们不能成为牺牲者,”圣熙姊说过:“不能放任他们称我们是牺牲者。”那是个月亮默默俯瞰着围坐在顶楼阳台女子的春夜。当时塞了一块水蜜桃在你嘴里的人是谁?你已经记不得了。
黑暗中露出了一条白色湿毛巾,那是因房间干燥而挂在门把上增加湿气的。
四点五十分
我走往传出声响的地方,站在门前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见到姊以后想说什么。
最后,我站起身。
在我决定背对你而去的那瞬间,
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期待已久。
心脏里宛如泼了一盆水泥,一下子将关于姊的一切——复杂、炙热、陈旧的事情统统封印,
我感受到一阵胸口刺痛。
我能否不去碰触那瞬间,若无其事地见你呢?
像是孩子在练习慢动作舞步,反复在原地踩踏的轻盈步伐声。
那么,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悄悄地,几乎察觉不到的脚步声。
我虽然是被吵醒的,但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所以只好闭着眼睛朝黑暗竖起耳朵。
你背对着医院向前走,穿过那片开始被拂晓微光照亮的草地。你把两只手伸向背后,像是在背孩子般,用手撑着那个沉甸甸的背包。
我在听那个声音。
“这是我的责任,对吧?”
十九点三十分
你紧咬双唇,朝眼前已呈靛蓝色的黑暗问道。
要是我叫你回家,和你分食完海苔饭卷以后,起身再次叮咛你,你就不会留下来了,对吧?
你走到窗前,停下脚步,把额头贴在映照着自己身影的玻璃窗上,感觉冰凉又潮湿。你俯瞰着没有任何人行走的黑漆巷弄与灰白色路灯,然后额头离开了玻璃,回头看看后方挂在墙上的时钟,半信半疑地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吗?
你放慢脚步,想像办公室十分空旷,再把脚步放得更慢一些。只不过是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没想到马上就汗如雨下,全身湿透。你的短发上积满了闪亮的汗珠。
想要来问我为什么还活着,对吗?
你把吸到只剩半根的烟搁在烟灰缸上,站起身,将出汗湿黏的拳头塞进了牛仔裤口袋。办公室门窗紧闭,你呼吸着室内的热气朝窗户方向走去。
你带着仿佛能凿出两道血痕的眼神行走,朝急诊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累积在你耳下附近头发的汗珠,沿着尖瘦的下巴缓缓流下,滴在衬衫的衣领上。你用拳头擦去人中上的汗水后,点开了最新收到的那封电子邮件。你慢慢阅读,看了两次,然后移动鼠标关掉网页,将电脑关机。直到电脑荧幕上的蓝色画面完全消失之前,你都不停吸着香烟。
五点整
你留着一头极短的男生头,下半身穿着牛仔裤配靛蓝色运动鞋,上半身则穿着袖子长度盖到手肘的浅灰色薄纱衬衫,衬衫背后上方已经因汗湿呈深灰色。虽然你的穿着打扮如此中性,但因身形干瘪、锁骨和脖子都十分纤细,所以还是给人神经质的印象。
不,
二十馀坪的二楼办公室里只有你一人,窗户都紧闭着。你坐在电脑前,忍受着八月夜晚的热气与湿气。你刚删掉两封垃圾信,新收到的一封信尚未点开确认。
见到姊我只想说一句话,
你取出一根香烟叼着,点燃后深吸一口气,慢慢润湿干涩的喉咙,缓解紧绷的肌肉。
要是可以的话,
十九点整
拜托你,要是可以的话,
岔路上的路灯全是暗着的,一条通往殡仪馆与急诊室,另一条通往病房与医院正门口。你沿着道路中央的白色直线昂首阔步,突如其来的雨水,正好滴落在你的头顶中央,落在运动鞋踩踏着的柏油路上,缓缓晕开。
听闻此话时,你只有十七岁。那是春夜的星期天,工会成员小聚后,大家在圣熙姊住的顶楼加盖房外阳台铺着报纸围坐,削水蜜桃吃。二十岁的圣熙姊喜欢阅读诗集,她看着天空说道:“不觉得满贴切的吗?月亮是夜晚的瞳孔。”聚会中年纪最小的你,不知为何对那句话感到莫名恐惧。在那一片漆黑的夜空中,一只像冰块般灰白又冰冷的瞳孔,正默默地俯视着她。姊,被你这么一说,月亮变得好可怕啊。所有人都被你逗得哈哈大笑,天啊,你真是我看过世界上最胆小的人,有人边说边把切好的水蜜桃塞进你嘴里,居然会觉得月亮很可怕。
月亮是夜空中的瞳孔。
别死。
居然说天父会赦免我的罪,就如同我赦免他们的罪一样,可惜我不赦免任何人,也不接受赦免。
我无法信任单纯用爱来守护我们的那个存在,就连主祷文都无法念到最后一页。
千万不能死。
(善珠的故事)
夜空中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