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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打开最下面那层抽屉。她用双手拿着打样,走到接待桌前放下。她与为人亲切、总是和颜悦色的徐老师四目相交,并缓缓坐下。一看到打样,老师顿时面露讶异,随即赶紧拿起来仔细翻阅,包括整页涂上黑墨水的部分也一一确认。

“昨天晚上我和文社长通电话时,他一直叹气……我想亲眼看看到底是被删掉了多少内容,所以才过来。”徐老师对着刚把咖啡杯摆上桌的她说道:“就算书不能出版,公演还是会照常举行。但因为是同一批人检阅台词,所以有问题的部分看是要删除还是修改,总之得先想办法通过才行。”

“老师,不好意思。”她看着正在翻看最后版权页的老师开口说道:“实在很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咖啡壶加热。把那本书变成黑炭的人明明不是她,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像说谎被揭穿那样紧张手抖。此时此刻,为什么总编……不,为什么老板不在公司?是不是不想面对,因而借故避开这令人尴尬的局面?

“金恩淑小姐。”

她把老师带到铺着米色蕾丝布的接待桌前时,脸颊感到一阵抽搐。她走进茶水间,双手轮流轻敷酸痛的右脸颊及紧张的左脸颊。

她抬起头,看见徐老师满脸错愕的表情。

“老师,这边请。”

“这是干嘛呢,金恩淑小姐。”

她什么话也没说,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她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擦了擦眼角。尽管被赏了七记耳光,她也没掉过一滴泪的,为何突然在此时此刻会控制不住情绪潸然泪下,她不明白。

“什么?昨天晚上和他通电话时还说今天会在公司。”

“很抱歉。”她用双手迅速擦去如泉水般不断涌出的眼泪说道:“真的很抱歉,老师。”

“他今天没来上班,听说要参加喜宴。”

“金恩淑小姐有什么好抱歉的?干嘛对我道歉呢?”

“文社长在里面吧?”

徐老师把打样放回桌上。她原本想要伸手去把打样拿过来身边,却一个不小心打翻咖啡杯。徐老师迅速拿起打样以免给浸湿了,仿佛那本被涂去一大半的书里还留有些什么珍宝似的。

见她面露为难,他便慢慢转向了别的话题。

第五记耳光

“脸是怎么……”

星期天原本打算睡晚一点的,但是她一如往常不到凌晨四点钟就自动醒来。

她微微露出半张笑容。

她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去厨房,喝一口冰开水后,觉得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便决定去洗衣服。她挑出浅色袜子和毛巾、白衬衫,放入容量不大的洗衣机内清洗。深灰色毛衣与内衣,则手洗干净后晾在篮子上。牛仔裤决定等累积多一点彩色脏衣物后再洗,所以先暂放在洗衣篮里不处理。她蹲坐在厨房地板上,听着规律运转的洗衣机声时,突然又萌生了睡意。

“天啊!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好吧,再睡一会儿吧。”

“您好。”她弯腰鞠躬时,徐老师咖啡色镜框里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

她才刚回房睡着,突然觉得床埝和地板硬邦邦的,上半身变得僵硬,甚至延伸至下半身。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呻吟。等到这种感觉渐渐不再往下延伸,她反而开始觉得空间变得极其狭窄,仿佛有两大片水泥墙同时挤压着她的胸口、额头、背部以及后脑勺,将她整个人压扁。

“最近好吗?金恩淑小姐。”

她突然间喘了一大口气,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了最后脱水阶段的洗衣机声音,她心想着还是再等等吧,于是洗衣机像是呼吸终止般说停就停,紧接着发出了高分贝的提示声响。

从洗手台朝办公室方向的那条长廊,就算是大白天也昏暗无光。“金恩淑小姐!”一句热情的呼喊声使她抬起了头。她马上看出是那是徐老师,他正背对小窗,踩着充满活力的步伐朝她走来,用带着磁性的雄厚嗓音向她问好。

她没有起身,只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她都还没忘掉前面四记耳光,今天却要忘掉第五记。事发当时心想还是别数了的那第五记耳光;感受到皮肤绽开、颧骨处开始渗血的那第五记耳光。

她从不化妆,除了凡士林以外不涂抹任何产品在嘴唇上,也从不把脸涂抹得白皙无瑕,不穿亮丽服装,不踩高跟鞋,不喷一滴香水。虽然今天是下午一点就可以下班的星期六,却没有可以一起吃午餐的男朋友。短暂的大学生活里,连个知心的好友都没能交到。她会一如往常地默默回到租屋处,用热水浸泡已经凉掉的白饭来吃,然后上床睡觉。她会在睡梦中将第四记耳光彻底忘掉。

她在办公室走廊尾端的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沾湿双手,然后用手上剩余的水分整理了一下那头自然卷的长发,再用黑色橡皮圈把头发束起。

她到洗手台区把衣服晾在晒衣绳上,然后回到房间。

第三记耳光结束后,接着又来了第四记耳光。她在等待男子的手掌朝她脸部打下,不,应该说她在等待男子主动住手;也不是,她什么都不期不待,只有默默挨着打,任由男子为所欲为。她得忘掉这一点。第四记耳光,今天就会被她遗忘。

眼看距离天亮还早,她又将棉被、床埝叠好放在抽屉柜上,把书桌和抽屉也统统整理了一番,但是天依然还没有亮。最后,就连当成梳妆台来用的矮桌也都清理干净以后,她坐在摆着镜子的矮桌前,让自己暂时休息一下。镜子里依旧是寂静冰冷的世界,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从镜中世界望着自己的那张熟悉面孔,脸颊还带有一点青色瘀血痕迹。

第四记耳光

有一段时期,所有人都称赞她长得很可爱。“眼睛、鼻子和嘴巴微微凸出的样子真是讨喜”、“头发卷得跟黑人舞者一样”、“看来不用去理发厅烫头发啦”。但是在十九岁那年夏天过去以后,就不再有人对她说这些话了。今年她已经二十四岁,旁人反而期待她要讨人喜欢、惹人怜爱,脸颊要像苹果一样红润,漂亮的酒窝要满载人生耀眼的喜悦。然而,她自己则非常渴望加速老化,希望这该死的性命不要延续太久。

她用湿抹布擦着房间地板角落,洗完抹布晾干之后,回到书桌前坐了下来。不过就算做了这么多事情,还是得过好一段时间才天亮。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反而使她感到饥饿,于是她去盛了一碗母亲特地寄来的早稻米,然后再度坐回书桌前。她默默嚼着米饭,心里想着其实吃这件事情满丢脸的。她在熟悉的耻辱感里想着那些死者,他们应该都不会再感到饥饿了吧,因为人生都化为乌有了;但是对她来说,因为还有未完的人生,所以会感到饥饿。过去五年来不断折磨她的其实正是这一点:还会感到饥饿且面对食物会有食欲。

她背对着配戴刺刀的黑色将帅铜像,不停向前走去。包到眼下的围巾使她无法呼吸,于是走着走着干脆将酸痛瘀血的颧骨露出来。

那年冬天,她的母亲对考试落榜后不肯出门的她说:“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活吗?看你这样我实在太痛苦了。你就统统忘掉那些事,像其他人一样去上大学,赚你的钱,找个人嫁了……帮我分担一点压力不好吗?”

她想着那些残缺不全的拗口文句,用黑色墨水涂掉的整段内容,还有依稀可见的单字。你、怎么会、看着、你的眼睛、近看或远看、那是、清晰可见、现在、再、模煳地、为什么你、会记得。在变成黑炭的文句与文句之间,她屏住呼吸。喷水池怎么在喷水?又不是有什么庆祝活动干嘛喷水?

因为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她决定重新读书,为了尽可能远离这个家去外地求学,所以填了位在首尔的大学志愿。当然,那地方没有成为她的避风港。便衣警察常驻在校内,被他们带走的学生统统都遭到强制入伍,给派去担任最前线的守卫兵。另外,也不能经常举办集会,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不过这是一场以人生为赌注的战争,要是中央图书馆玻璃窗从里面碎裂,长长的布条沿着墙外由上往下摊开,那就是信号。“打倒杀人魔全斗焕!”也有学生在阳台柱子和自己的身体上绑麻绳往下跳,只为了在便衣警察上去拉绳子前多争取一些时间。当他们用绳子吊着自己,散发传单高喊口号时,三、四十名稚嫩的男女同学则在图书馆前广场手勾着手齐唱着国歌。但是警方镇压的手段通常都十分凶残且有效率,所以往往很难把整首国歌唱完。她只要从远处默默目睹一切,晚上就会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也会梦魇,从噩梦中惊醒。

我们在从此不再有天明与天暗的黑夜里,吃饭、走路、睡觉。

她六月考完第一次期末考时,父亲因中风导致右半边身体不遂。好不容易得到药局助理一职的母亲,开始一肩扛起家计。她最后选择休学,早上照顾父亲,等到母亲下班后,她再去市中心面包店打工,做包装面包、送餐服务等工作,直到十点打烊为止。

我们的房子与街道都变得黯淡无光。

她的母亲每天只能睡短短几小时,就得在凌晨起床帮她两个弟弟准备便当。隔年父亲身体好转,开始可以自行打理三餐以后,她便复学,但上完一学期之后又因为要赚取学费而不得不再次休学。就这样读读停停好不容易念到了大二,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学位,透过教授推荐进入了这间小出版社。

自从失去你们以后,我们的时间就此成为黑夜。

虽然母亲对于这段过程感到十分自责,但是她的想法却截然不同。就算家里的经济状况没有变糟,她也不可能读到毕业。最终她一定会加入那些青涩稚嫩的学生,成为手勾手齐唱国歌的一份子,并且尽她所能地在那里面撑到最后。她最害怕的,应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存活下来这件事。

这本剧作不能出版了,等于从头到尾白忙了一场。她在脑中回想着前面十页所剩无几的几行文句。

她将那本感觉一触即碎的黑炭书放进包包里,不,说得更精确一点,这书根本像铁块一样沉甸甸的。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办公室,如何通过长廊,如何顺利经过有便衣警察站岗的大门。

她并非从一开始就计划要自己苟且偷生。

但是这次不太一样,这本打样的引言大约有十页,结果一半以上都涂了黑线,接下来大约有三十页更是全都被涂掉,到了第五十页之后,似乎是嫌画线太麻烦,干脆直接用墨水里的磙筒将整页漆成黑色。正因为如此,打样才会鼓成三角柱一般。

那天她回到家,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后,趁母亲不注意偷熘出大门,回到尚武馆。当时已经接近黄昏,礼堂出入口大门深锁,周遭也没有任何东西,于是她走去了道厅。民众服务处走廊上也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市民军似乎没能搬走所有遗体,她与善珠姊收十过的几具遗体还遗留在原地持续腐烂。

自从进公司以来,她每个月都会进行的例行庶务就是将打样提交给检阅科,在规定的期限内领回,确认完三、四处(多的话十几处)被画上黑线涂掉的部分以后,再无奈地回到办公室,把被修改过的打样交给印刷厂印刷。

她走到道厅别馆看见大厅里有人,之前在餐厅炊事组见过的大学生姊姊叫住了她。

她接回这本书时,第一个感觉是内页烧焦了,所以成了一块黑炭。

“女生都在二楼。”

她背对窗口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椅子之间,弓着背翻开手里的打样。那是过去一个月以来,她打字、对照原稿、完成三校的稿子,几乎都可以背出来了,只剩下最后付梓的程序。

她跟着女大学生走到二楼走廊最底端的小房间,一进去就看见女生聚集在一起热烈讨论。

不需要多费口舌争辩,事实就是他们完成了检阅,并将成品交还给她。

“我们也应该配枪才对,能多一人帮忙打仗是一人啊。”

她在簿子上签完名以后,领回了打样。

“这种事怎么能强求呢,不如就让想配枪的人拿吧,让那些有心理准备的人。”

“请签名。”

你发现善珠姊坐在桌角,用一只手撑着下巴,于是走到她旁边坐下。善珠姊不发一语地笑着。在那场讨论中,虽然善珠姊依旧惜字如金,但是在讨论进入尾声时,她冷静地说自己会选择配枪的那一边。

当业务负责人把簿子推向她时,她迟疑了,因为打样一看就知道和她当初提交的不太一样,明显被大幅修改过。

振秀哥约莫在十一点左右敲了敲门进入那房间。虽然经常看他手持无线电走动,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身上背着枪枝,难免感到有些陌生。他开口说道:“麻烦留下三位,我只需要三名可以帮忙进行街头广播的人,要广播到天亮,其他人都快回家吧。”

“在这里签名。”

在刚才的讨论中认为需要配枪的三人自然站了出去。

她想像着那些穿着军服、素未谋面的中年检阅官,桌上摆着推积成山的打样的画面。业务负责人踩着熟悉的脚步打开那扇门走了进去,经过三分钟左右,再度回到他原本的座位上。

“我们也想参与到底。”

在杀人魔的肖像下,是一扇毛玻璃门,她知道检阅官就在那扇门后方工作。

把她带上二楼的炊事组大学生姊姊说道:

“稍等一下。”

“当初就是想要和大家同生共死,我才会来这里的。”

穿着保安司令部军服的负责人,呼喊出版社名之后,她走向了窗口,提交昨天朴小姐送来的打样,并告诉窗口想要拿回两周前提交、已检阅完毕的打样。

不知道振秀哥最后是如何说服那些女子回家的,她已经不太记得后续发展,或者,说不定是她不想记得而选择刻意遗忘。

她想着那句如热刀刺进胸口般的文句,抬头看了看贴在灰色墙上的总统肖像。一个人的面孔究竟是如何隐藏内心的,她思考着,到底是如何将自己的冷血、残忍和杀意,统统隐藏得那么好。她趴在窗户边,坐在没有椅背的椅子上,撕着手指甲旁一些掀起的死皮。虽然室内很温暖,她却没办法解开围巾,纹身般的掌印因暖气炉的热气而渐渐发烫。

虽然她依稀记得振秀哥说过:“要是把女人统统留在道厅,让她们一起死,有损市民军的名誉。”但是她却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因为被那句话彻底说服而离开。她认为死了也无妨,但其实她更希望最好不要和大家一起死掉。原以为看过那么多的死者,应该对死亡已经无感,但反而因此更心生畏惧。她一点也不想张着嘴巴、千疮百孔地死去,半透明的肠子还裸露在外。

打倒虐杀者全斗焕

决定留下的三名女子中,只有善珠姊领到了一把保命用的M1卡宾枪。善珠姊听完简略的使用说明后,生涩地把枪背在肩上,也没特别回头向其他人道别,就跟着另外两名女大生走到一楼。振秀哥向她们说道:

一名刑警情绪特别激动,他突然走到独自坐在柱子旁吃着咖哩饭的微胖男同学面前,举起放在对面的折叠椅,毫无来由就对他一阵痛打,男同学当场头破血流。她的汤匙从手中滑落在地。她不假思索弯下腰捡起汤匙,发现地上有一张印刷纸。她捡起时,看见了上头用粗体字写着:打倒虐杀者全斗焕。这时一只粗鲁的手勐然用力扯住她的头发,从她手中夺下那张印刷纸,然后把她从椅子上拖下来。

“拜托让大家站出来,等明天早上天一亮,让道厅前可以塞满人潮,我们会想尽办法撑到明天早晨的。”

那天在学生餐厅里,她吃着迟来的午餐。突然,玻璃门被用力打开,学生闹哄哄地冲了进来,随着一阵高喊声,便衣刑警也闯了进来。她手握汤匙,傻眼地看着一群男子手持棍棒,朝逃到餐厅角落的学生勐力挥打。

其他女子在凌晨一点钟左右离开了道厅,振秀哥和其他几名大学生护送她们到南洞天主教堂那条巷子,一群人在只有微弱路灯照射的巷子口停下了脚步。

她依照警察的指示,从钱包里拿出了身分证,屏住呼吸看着他搜查装了卫生棉的口袋,就和两天前在警察局调查室里一样,也和四年前在校内的学生餐厅时一样。那是个下着雪雨的四月天,她在重考后终于进入的大学里。

“就在这里分头走吧,随便找户人家躲着都好。”

她抬起头,注视着便衣警察的眼睛。

如果她有灵魂,或许就是在那一刻彻底粉碎的。在振秀哥穿着湿透的衬衫、背着M1卡宾枪,面带笑容向这些女子道别时;在她全身僵硬地看着他们重新走上那条漆黑道路回去道厅时;不,应该说是在她离开道厅前看见你时,她的灵魂已经支离破碎。当她看见穿着天蓝色体育服、上身还多套着军训外套的你,用那窄小得还像个孩子般的肩膀背着枪枝频频点头时,她惊讶地喊了你一声:“东浩!你怎么还没回家?”她走到正在说明如何装填弹药的青年面前。“这孩子是国中生,得立刻让他回家。”那名青年满脸错愕。“他自己说他是高二的啊……刚刚我们把高一以下同学送回家的时候,他也没离开。”她压低音量抗议道:“这像话吗?你看他哪里长得像高中生?”

“我要去检阅科。我是出版社职员。”

振秀哥的背影从黑暗中完全消失以后,女子开始分头行动。炊事组女大生问她:“这附近有你认识的住户吗?”她摇了摇头,随即女大生便提议:“那就和我一起去全南大学医院吧,我表姊正在那里住院。”

“来这里有什么事?”

全南大学附设医院的大厅一片漆黑,出入口大门也紧闭着。她们俩拍打大门好一阵子之后,终于看见警卫照着手电筒走了过来,护士也随后走出,大伙儿看上去都神情紧张,原来他们以为是军人来了。

她很清楚这种时候必须暂时把部分的自我意识抽离,宛如只要照着折痕折叠的纸张一样。她毫不在乎地大方将包包摊开给对方检查,里面有手帕、洋槐花口味口香糖、铅笔盒、打样、擦嘴唇的凡士林、手册和钱包。

走廊和逃生阶梯的灯火也都关着,她们跟握着手电筒的警卫走进了女大生表姊住的六人病房。室内黑暗无光,窗上挂着棉被,在那片黑暗中其实患者与家属全都醒着。女大生的阿姨连忙抓起外甥女的手,悄悄地问道:“怎么办啊?听说军人会进来,要把受伤的人统统枪毙!”

“不好意思。”就快抵达市政厅时,体格健壮的便衣警察叫住了她。“请打开包包。”

她靠在病房的窗边坐下。旁边病床的家属是一名大叔,低声对她说道:

她在德寿宫前的公车站牌下车,跟昨天一样把围巾包到眼下,围巾底下的右脸颊已经消肿,不过还能够明显看见一颗颗泛红的斑点,刚好是手掌形状的瘀血痕迹。

“别坐窗边,很危险。”

第三记耳光

由于病房内毫无光线,所以没能看见那位大叔的长相。

“军人撤退的那天有子弹射进来,原本挂在窗边的衣服还被射穿了一个洞呢,要是人站在这里,你想想后果会怎样?”

她一边走着,一边感受着围巾底下依然肿胀的脸颊。她一边走着,一边用左边牙齿咬着浓浓洋槐花口味的口香糖,想着没有逃跑、没有说话,只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第二个巴掌打过来的自己。

她向旁边移动了两步。

那只是一只随处可见的手,不特别大也不特别厚,不是吗?

由于病房内有一位呼吸不顺的重症病患,所以每二十分钟就有护士握着手电筒进来。每当宛如探照灯般的灯光照亮病房各个角落时,就会看见患者与家属满脸戒慎恐惧的表情。“怎么办才好啊,那些军人真的会闯进来吗?要是真的会把我们都杀了,是不是应该等明天天一亮就赶紧办理出院手续啊?你表姊才刚恢复意识一天呢,要是缝合的地方又裂开的话怎么办?”每当阿姨悄悄地问话时,女大生都会用更小的声音回答她:“我也不知道啊,阿姨。”

她低着头,穿过一群身穿黑灰色大衣的男子、戴着白口罩的女学生,以及小腿暴露在冷风中、准备下班回家的女性上班族。

不晓得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纤细的嗓音。她将头转向窗户,透过扩音器传来的女子说话声愈来愈近,但那不是善珠姊的声音。

不过那名男子的手,是不是比一般男性的手小啊?

“亲爱的市民朋友,拜托到道厅前集合吧,现在戒严军要进来市内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要晕车一样,舌头根部开始出现苦味,喉咙、食道与胃部同时感到恶心想吐。这感觉十分熟悉,也总是会令她想起你,所以她硬吞了几口口水,但是发现没用,于是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了一片口香糖来嚼。

她感受到病房内有一颗宛如大型气球般的沉默正慢慢膨胀,就快顶到病房的各个角落。随着卡车开过医院前的那条道路,广播声也变得愈来愈清楚、愈来愈大声。

难道是攻击人的时候才会本能的使用与情感链接的左手?

“我们会奋战到底,拜托各位也一起勇敢站出来吧。”

但是他把校对稿摔在桌上、给我笔的时候明明是用右手啊。

就在那广播声逐渐远去不到十分钟后,便听见了军人的动静。

那名男子是因为左撇子的关系,只用左手打我右脸巴掌吗?

她这辈子第一次听见那种声响,数千人穿着军靴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声,还有感觉足以粉碎道路、推倒墙壁的装甲车声。她一头埋进两脚的膝盖中间。某张病床传来了年幼的患者在哭着哀求:“妈妈,关窗吧。”“已经关了。”“再关紧一点。”“已经关很紧了!”那些声音好不容易经过之后,又再度听见了街头广播声划破了市中心的宁静,那是从好几条街道外传来的模煳声音。“各位,现在就勇敢站出来吧,拜托大家,戒严军就要进来了。”

晚风寒冷刺骨,唯一露出的眼周肌肤都冷到像有针在刺,但是她一点也不想搭公车。工作时坐了一整天之后,她更喜欢踩着轻松的步伐慢慢从公司散步回家里。这段路程只需要经过五个公车站牌,她享受着行走时没头没尾浮现在脑海里的各种想法。

最后,道厅处传来了枪响,当时她还十分清醒,没有睡着。她没有遮住耳朵,也没有闭上眼睛;没有低头,也没有呻吟。她只有想起你,本来想要带你走的,你却拔腿往阶梯方向逃跑,面露惊恐,仿佛只有奔逃才有活路般。“东浩啊,跟我走吧。你得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才行。”你紧抓着二楼栏杆,浑身发抖。最后与你四目相望时,你的眼皮不断颤抖,因为想要活下来,因为内心充满着恐惧。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她把黑灰色的围巾包到眼部以下,只露出双眼。她再次确认煤油暖炉已完全熄灭,关上所有电灯,还把电源总开关也扣下。她推开一片漆黑的办公室玻璃门准备要走出去时,犹豫了一会儿,把眼睛用力阖上,又再度睁开。

第六记耳光

她再次重复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她本来想仿效朴小姐面带微笑,却马上感觉到脸颊传来的疼痛,随即把头转了过去,不让总编看见她那肿胀的右脸。

“你打算如何通过检阅?”

“没关系,那是我分内的工作。”

总编低头看着徐老师的剧团工作人员送来的招待券,自己嘀咕着。虽然看似是在喃喃自语,其实是在向她问话。

金恩淑才是责任编辑,两人是在清溪川旁的甜点店见面进行最后一次校对的,其他我一概不知。还是说虽然他句句属实,但还是敌不过内心深处良心的谴责,使他一直感到坐立难安呢?

“难道老师在重写剧本吗?距离公演只剩下不到十五天了……怎么来得及排练?”

她看着总编的脸,不停思考着他所说的话背后暗藏着什么玄机。他究竟是如何顺利离开那里的?难道只有阐述事实吗?

当初她与徐老师的计划是这周出版剧作,下周在报纸文艺副刊上刊登出版相关消息,这样对剧团公演来说会是很好的宣传机会。而且原本打算在公演期间让尹代理站在剧场门口贩售剧作,但是因为审阅结果导致出版计划延宕,相同内容的戏剧公演也必然会惨遭停演命运。然而,不知道徐老师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居然按照原定时程发放公演招待券。

“这样吗,我只是觉得你昨天满辛苦的,有点不好意思。”

办公室的门伴随着吵杂声被推开,尹代理抱着一箱书走了进来,他的眼镜镜片蒙上了一层白雾。

“那是我分内的工作。”

“谁能先帮我把这副眼镜摘掉。”

总编明知道固执的她会拒绝,却还是好心地问了一下。

她赶紧跑向前,帮尹代理摘下眼镜。尹代理气喘吁吁地将那箱书直接丢放在接待桌上。她用美工刀划开纸箱,取出了两本书,一本先拿去给总编,再急忙翻开手中的另外一本检查。那些书上标示的译者姓名,已从原先通缉中的译者改为移民至美国的总编亲戚,原本担忧的这本书,反而只被检阅科删掉两段内容,最终顺利移交到印刷厂印刷。

“明天要不要我代替你去检阅科?”

她铺了两张报纸在桌上,与尹代理一起将箱子里的书统统取出。他们把书和报导资料一起放进印有出版社公司标志的信封袋里,依照明天要发送的各家媒体单位堆叠。

用餐快结束时,总编开口向她问道:

“不错喔。”总编低头喃喃自语。他咳了一声之后,再次看着她正式说道:“非常好,整理好之后今天就提早下班吧。”

朴小姐俏皮地述说着明明自己和堂叔是远亲关系,却因为长相相似而经常被误认为是亲生女儿的趣事。而才新婚的尹代理有个临盆在即的妻子,每次只要朴小姐说完一段话,就会逗得他咯咯笑。

总编摘下老花眼镜后站起身,把大衣披在肩膀准备套上,但是他的右手怎么穿都穿不进去,显得有些笨拙,看来是季节转冬,他的五十肩又恶化了。她放下手边的事情走向前,帮忙总编把手臂伸进衣袖里。

“不不,是堂叔,和爸爸是堂兄弟。”

“谢谢啊,金小姐。”

“郑社长是您的叔叔,是吗?”

她看见了他那双受宠若惊的善良眼神和过早浮现的皱纹,突然意识到如此内向懦弱的人,居然会与当局关注的作者维持友好关系,并持续出版当局关注的书籍,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今年十九。”

尹代理跟着总编下班以后,只剩下她一人独自在办公室里。

这问题总编已经问过不下五次了,朴小姐依然以亲切的口吻回答:

她因为不想提早回家,只好坐在书桌前,面对着那箱刚出版的书籍。虽然她想要试着回想译者的容貌,但不晓得为何却想不起对方的明确长相。她抚摸着瘀血已经消去的右脸颊,毫无痛感;她再用指尖试着按压,只感受到微微的刺激,几乎已经称不上是疼痛。

“朴小姐,您说您几岁来着?”

新书是以群众心理为主题所写的人文书籍,作者是一名英国人,书中大部分实例皆取自于近现代欧洲国家,包括法国大革命与西班牙内战、二次世界大战。而容易被检阅单位删除的五月风暴学运篇,译者早已自行省略不译。他期许未来能出版完整修订版,并于序言中写道:

那间餐馆的老板娘每到夏天就会赤脚穿着拖鞋,大拇趾上还有黑色溃烂的伤口,到了冬天则会穿上花花绿绿的棉袜搭配毛靴。他们选了一张靠近煤油暖炉的座位坐下,等待上菜。

作者认为,虽然尚未证实影响群众道德感的关键因素是什么,但有趣的事实是,群聚的现场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道德氛围,而且与群众个体的个人道德水平无关。有些群众会肆无忌惮地抢劫商店、杀人、强奸,有些群众则会获得个人单独行动时难以发挥的利他性与勇气。与其说后者的个体特别崇高,不如说是存在于人类根本的崇高性,会借由群众的力量展现;而前者的个体也并非特别野蛮,是存在于人类根本的野蛮,会借由群众的力量极大化。

最后加上尹代理总共四人。他们把办公室大门锁上后,便走去那间烤肉店旁的家常菜餐馆。

接下来的段落被检阅组删减过,所以没能完整呈现在书里:那么,我们该思考的问题是:人类究竟是什么?为了让人类不要成为什么,我们又该做些什么?被删掉的这四句话她还记忆犹新;译者的双下巴、旧旧的褐色外套、苍白泛黄的气色她也都还清楚记得;他那摸着水杯又黑又长的指甲她也记得,就是唯独想不起来他确切的五官长相。

“我要是在这里吃好料,回去会被我们老板骂的。不如……我们去吃上次那间家常菜吧。”

她盖上书静静等待,等待着窗外的景色逐渐昏暗。

朴小姐见状赶紧补了一句:

她不相信人类了。不论任何表情、真相、天花乱坠的字句,都不再令她深信不疑。她领悟到,自己只能在不断的质疑与冰冷的提问中存活下来。

“那你想吃什么啊,金小姐?”

那天上午,喷水池不再喷水。那些持枪的军人在道厅围墙前散落一地的尸体旁又拖来了一批新的尸体。他们手拉着尸体脚踝,尸体的背部和后脑勺在地上拖行,几名军人摊开防水布,合力抓起你的耳朵放上去,然后从道厅后院一次装了十多具尸体提了出来。正当她边走边隐约瞥见这番光景时,突然有三名军人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用枪口顶着她的胸口。“你从哪里来的?”“我刚刚去看我阿姨,正准备回家。”她故作镇定地回答,其实人中一直不自觉在抖动。

与其说她不喜欢吃烤肉,应该说她无法忍受那些在烤盘上慢慢烤熟的生肉。当肉块上渗出血水与肉汁时,她就会撇过头刻意不去看;当大家在煎鱼时,则会阖上眼睛不敢直视。因为平底锅一变热以后,鱼的瞳孔会开始积水,并从张开的嘴巴中流出汁液,在那瞬间,那条死掉的鱼仿佛有话要说一般,所以她会刻意移开视线。

她按照那些军人的指示,背对着广场直直向前走,一直走到大仁市场入口处时,看见了好几辆庞大的装甲车轰隆轰隆行驶在大马路上。“这是在告诉我们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意思。”瞬间,她的脑中浮现了这个念头,“告诉我们人已经统统被他们杀光了的意思。”

总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居住的区域靠近大学路附近,那天路上就像被传染病肆虐过一样,不见半个人影,气氛诡谲。当她按下门铃的那瞬间,父亲飞也似的冲了出来,仿佛等待已久地赶紧带她进门,并将大门重新深锁。父亲把她藏在阁楼里以后,为了掩饰通往阁楼的门,把布衣橱搬到阁楼门前遮挡。从那天下午开始便传来军人的脚步声,打开拉门把某人拖出去的声音、东西碎裂一地的声音、苦苦哀求的声音频频传出。“没有呢,我儿子真的没有参加示威游行,他也从来没摸过任何一把枪啊。”

“对喔,金小姐不吃烤肉。”

军人也按了她家的门铃,父亲用宏亮的嗓音回答道:“我家女儿才高三,儿子才刚上国中和国小,怎么可能去示威呢。”

“您也知道,我不喜欢吃烤肉。”

隔天晚上,她从阁楼下来时,母亲告诉她市厅的垃圾车已经将尸体载往公共墓地去了。不只是丢弃在喷水池前的尸体,摆放在尚武馆的棺材与身分未明的尸体也全都载走了。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没办法,因为她只要一笑,肿胀的脸颊就会无比疼痛。

公家单位与学校都开始正常运作了,拉下铁门的店家也都纷纷开始营业。戒严一直持续着,晚上七点钟以后就禁止在外通行。就算还没到禁止通行的时间,还是会有军人不时走上来盘问搜查,要是有人没随身携带身分证,就会被强行逮捕。

“没关系。”

为了弥补缺课时数,大部分学校都决定把学期延长至八月初,她一直到开始放暑假那天为止,每天都会在公车站牌旁的公共电话亭里拨打道厅民众服务室的电话。“我认为喷水池实在不应该喷水,拜托请把水关掉。”她冒汗的手心把电话筒弄得湿湿黏黏。“好的,我们会再讨论评估。”民众服务室的职员每次都耐心地回答她。唯有一次,回答的是一名年纪较长的女职员:“同学,别再打来了。你是学生对吧?喷水池就是会喷水啊,我们能怎么办呢?你最好忘掉这件事,好好读书吧。”

总编突然变得过度热情,使她感到受宠若惊。她的脑中突然浮现从未仔细思考过的一个问题:总编其实昨天一早就去过西大门警局,比她还要早去那里接受调查,那么,他究竟是如何说服那些刑警,证明自己一无所知的呢?

“金小姐,要不要吃烤肉?走,我请客。去前面三岔路口那家,点牛横膈膜来吃。朴小姐如果不忙,也一起吃了再回去吧。”

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暗,空中突然飘起了白色的东西。

她与朴小姐结束谈话后,总编把烟熄掉说道:

已经到了该起身的时间,她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满脸愁容的总编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把椅子后方的窗户打开,探出头去深吸了一口烟再吐出。他是个不管穿什么衣服都看起来十分邋遢的人,对后辈也都坚持使用敬语,虽然是这间小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却讨厌人家称他老板,只准叫他总编。他也是那名译者的高中同学。

雪花像刚磨成的白米粉一样轻盈柔软,但是,她对于眼前的这番风景一点也不觉得美丽。今天是她得忘掉第六记耳光的日子,然而脸颊上的伤早已痊愈,感受不到丝毫疼痛,因此,明日也不必将第七记耳光忘掉了。忘掉第七记耳光的日子不会到来。

“唉,我都劝她今天好好在家休息了,她就是不肯。”

尹代理不发一语地摇着头,于是,朴小姐睁大了双眼望向总编。

雪花纷飞

“恩淑姊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全场熄灯后,舞台上的灯逐渐明亮。一名身材高䠷的三十多岁女子,穿着材质粗糙的白色纱布裙站在舞台中央。女子不发一语,转头看向舞台左方,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瘦高男子,背上背着与他身形相等的骷髅朝舞台中央走去。他赤脚踩着太空漫步缓缓移动。

朴小姐回过头,再次问了负责印务的尹代理 [1]

女子再次不发一语地转头看向舞台右方,这次出现一名个头矮小健壮的男子,同样穿着黑色衣服,背着与他身形相等的骷髅朝舞台中央走去。这两名男子宛如慢速播放似的,缓缓从两侧踩着太空漫步走出,仿佛看不见彼此似的,在舞台中央擦肩而过走向对侧。

“你的脸怎么了?”

台下观众座无虚席,不知是否因为是首演,坐在前排的观众大部分都是戏剧或媒体相关从业人士。她和总编一起找到座位坐下时,回头张望了一下后方座位,看见三、四名疑似是便衣刑警的男子分散而坐。

朴小姐依然紧盯着她那张脸,从文件袋里取出了打样。

“徐老师究竟打算如何呈现这齣舞台剧呢?”她思索着。检阅科删掉的那些台词要是从演员的口中说出,坐在后方的那几名男子会马上起身吗?会迅速冲上舞台制伏演员吗?如同在学生餐厅里用椅子乱砸那名吃着咖哩饭的男同学一样,或者像给了她七记耳光,每一记都下手重到使她脖子向后仰那样。站在灯光室里目睹这一切的幕后团队最后又会有什么下场?徐老师会不会就此遭到逮捕或者通缉,从此以后再也难见他一面呢?

“打样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舞台上的两名男子像是在梦中行走般缓慢而行,当他们俩都从舞台上消失之际,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不,应该说好像开始在说话了,也不对,女子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有张开嘴巴,说着唇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可以明确读出女子的唇语,因为是她亲自将徐老师写在稿纸上的戏剧内容打好字的,还帮忙做完三校。

面对惊讶错愕的朴小姐,她勉强微笑着问道:

“天啊!”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

午餐时间就快到了,朴小姐身穿宛如女子高中制服的靛蓝色大衣,配上一双运动鞋,从印刷厂来到公司。听说朴小姐是印刷厂老板的亲戚,虽然年纪轻轻,与人相处却落落大方,加上总是面带笑容,所以容易讨人喜欢。“朴小姐来啦?”总编热情招呼着朴小姐。原本埋首在校对稿里的她突然抬起头,总编一和她四目相交,神情顿时转为凝重。满腹好奇的朴小姐也顺着总编的视线转向她,于是两人的目光全都停留在她的脸上。

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第二记耳光

女子转身背对观众席,与此同时,灯光照亮了观众席中央的长长走道。一名体格健壮的男子穿着孝服站在走道底端。他气喘吁吁地朝舞台方向走去,表情和动作都与刚开场时的两名男子截然不同。他的脸部扭曲,双手用力朝空中举起伸直,就像一只口渴难耐的鱼一样张动着双唇,感觉要提高音量的部分反而以唧——唧——的呻吟代替,她也读出了男子的唇语。

忘掉第一记令她备受打击、颈椎差点扭伤的耳光。

忘掉当他举起手要一巴掌打过来时,心里想着“不会吧”而呆坐在那里的自己。

欸,回来吧。

忘掉那个一开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冷静沉着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在公事公办的男子眼神。

喂,我喊你名字呢,现在就回来吧。

如何才能忘掉第一记耳光……

别再拖了,现在就回来吧。

该如何忘掉呢?她在黑暗中独自思索。

男子的拳头朝桌面重击而下,她顿时受到惊吓,赶紧退后贴紧椅背。她用手掌摸着颧骨,仿佛再度被赏了一记耳光一样。这时她才惊觉自己的脸颊流血了,注视着沾有血迹的手掌。

观众吃惊的喧哗声逐渐平息,开始变得沉默肃静,专注地凝视着演员的嘴巴。走道上的灯暗了,站在舞台中央的女子重新转过身面对观众席,冷静地注视着依然说着唇语、朝舞台边走边招魂的孝服男子。女子再度张嘴无声地说道:

“他的联络方式连家人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告诉一个素昧平生的出版社职员?”她继续眨着眼睛对男子说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瞬间,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喷水池,从短暂阖上的眼皮里,看见了六月的喷水池喷着晶莹剔透的水柱。当年只有十九岁的她,搭着公车经过那座喷水池时,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一颗颗水滴散发的刺眼光芒,直接射穿她的眼皮,刺进了瞳孔。她在家门前的站牌下车后,走进了公共电话亭,将书包放在地上,用握着拳头的手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投了几块铜板进电话里。她按下一一四查号台静静等待。“麻烦告诉我道厅民众服务室的电话。”听取电话号码后,她再次拨打并等待。“我看到喷水池在喷水,我认为这样很不好,”她原本颤抖的声音慢慢变得清楚明确,“怎么能这么快就开始喷水,现在是有什么值得喷水庆祝的事吗?才事隔多久,怎么可以这样呢?”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

男子粗鲁地把校对稿往桌上一扔,她刻意避开男子的视线,眼睛往上看着布满灰尘的白灯泡。她心想又要被打了,然后眨动着双眼。

导致我那双看见你的眼睛成了寺院;

“从你抽屉里翻出来的这玩意儿……这不是那家伙的笔迹吗?这样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那双听见你声音的耳朵成了寺院;

男子口中的那家伙是一名译者。她和译者初次见面,是半个月前在清溪川旁的一间甜点店里。那天天气突然转凉,得开始改穿冬衣。她用卫生纸将麦茶杯底部沾湿的桌面擦干,随即取出一份校对稿。她为了让对坐的译者能够方便阅读,于是将校对稿转向译者摆放。“老师,请您慢慢看。”就在她喝着凉掉的麦茶、撕着菠萝面包的酥皮放入口中这段时间,那名译者几乎花了整整一小时在仔细审阅原稿文字。只有在需要微调与润饰的部分征询了一下她的意见,最后则提议一起确认书稿目录。她把椅子搬到译者身旁,将校对稿一页页翻开,再次确认目录与修改部分。最后起身准备道别时,她开口问道:“等书出版以后要如何联络您?”他笑着回答:“我会去书店里自己找来看。”她从包包里拿出一袋信封推给他。“这是我们公司老板叫我先给您的,是初版版税。”他默默收下了那袋酬劳,塞进外套内侧暗袋。“那接下来的版税要如何给老师?”“我会再主动与您联络。”那名译者和她想像中的通缉犯有一大段落差,因为他的眼睛感觉连一只虫都不忍心杀害,全身肌肤也偏黄,似乎是肝脏不好所引起,下巴和肚子也都长着肥肉,这应该与他长时间足不出户有关。“天气这么冷还劳烦您大老远跑来,实在不好意思。”辈分大自己许多的译者,说话竟如此客气,她只能简单微笑回应。

我那颗吸着你气息的肺也成了寺院。

“要是不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最好给我乖乖听话,告诉我那家伙现在到底在哪里!”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脸颊早已出血,只是双眼直愣愣地望向男子。

女子宛如睁着眼睛做梦般,朝着空中发出唧——唧——声。就在女子张嘴说着唇语时,穿着孝服的男子走上了舞台,他的双手在空中摆动着,与女子擦肩而过。

男子的长相平凡,整体来说毫无特色,只有嘴唇偏薄。他穿着宽领的米色衬衫,搭配灰色宽西装裤,系着一条扣环特别闪亮的皮带。要是在街上偶遇,会认为这人只是个平凡的公司主任或课长。男子张开那薄薄的嘴唇说:“狗娘养的贱人!你这种贱货就算在这里被怎样了,也没人知道。”

春天盛开的花朵、柳树、雨滴和雪花,都成了寺院。

男子第一次赏她巴掌时,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下一记耳光打上来前也没有闪躲。她没有从椅子上站起身,也没有蜷起身体躲进调查室桌下,更没有往门口奔逃。她只是屏息以待,等待男子停手,不再打她。包括第二记、第三记、第四记耳光,她都深信那会是最后一记。直到第五记耳光打下时,她才明白看来男子是不会对她手下留情了。第六记耳光朝她脸颊重重袭来时,她不再多做思考,也不再数这是第几记了。直到男子甩完第七记耳光,坐在桌子对面的折叠椅上时,她才终于将这两记加在先前数到的第五记上,总共七记耳光。

日复一日的黑夜与白天,也都成了寺院。

我该如何忘掉第一记耳光呢?

在逐渐变暖的棉被里,她终于能好好伸展一下四肢和筋骨。她抬头看着昏暗的窗外,已经接近傍晚六点钟,外面的灯光使窗框的某些部分呈现老旧泛黄的颜色,随着卧姿变得舒服、棉被逐渐温热,她开始感到全身放松,但脸颊的疼痛感也因此更加明显。

耀眼的灯光再次打在观众席上。坐在前排的她回头一看,发现一名年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已经站在走道中央。他穿着白色夏季体育服,配上白色运动鞋,怀里紧紧抱着一颗小小的骷髅头。正当小男孩朝舞台方向开始走去时,一群弯着腰、像四脚兽一样行走的演员,随即出现在后面黑暗的走道上尾随。这十多名演员有男有女,黑色长发垂落在地,诡异地行走着。他们不停张动着嘴巴,摇头晃脑地发出诡异的唧——唧——呻吟声,每当音量变大时,就会回头往后看,最后超越男孩率先抵达舞台前的阶梯。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地板上铺着棉被与床埝。她没有丝毫饥饿的感觉,就算勉强吃点什么也一定会消化不良。棉被里头还很冰凉,她缩起身子用棉被紧紧包裹住身体。刚才那通电话应该是公司总编打来的,她估计得回答总编会问的尴尬问题。“没事、没事,只是挨了几巴掌而已,不不,只是被打耳光。我可以上班的,没问题,不用去医院也可以,只是稍微肿起来而已。”因此,看来拔掉电话线确实是明智之举。

回头看着这一幕的她,嘴唇也不自觉地跟着张动着,仿佛是在模仿演员一样,无声地喊道:东浩!

“接了又有什么用。”

站在一行人最后方的年轻男子,将他那弯腰弓背的身体转向后方,一把将男孩怀里的骷髅头抢去。一只只垂落无力的手臂把骷髅头传向了前方,直到最前方腰弯成九十度的老婆婆拿到手后才终于停止。披着白长发的老婆婆,摸了摸骷髅头后便走上了舞台。原本站在舞台上的白衣女子与孝服男子,顺势让出了一条道路。

她以那样的姿势趴了约二十分钟,然后坐起身子,脱下外衣,吊挂在直立式衣架上。她穿着一身白色卫生衣裤,脚踩拖鞋,走到外头的洗脸台前。她接了一盆冷水,浇淋在那半张臃肿的脸颊上,然后张着不易开合的嘴巴,用牙刷轻轻“擦拭”着一颗颗牙齿。电话铃声响起,无人接听后归于沉寂。她用毛巾将湿湿的脚擦干,回到房间内,电话铃声又再度响起。正当她把手伸向话筒准备要接起时,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将电话线直接拔掉。

此刻,唯有那名老婆婆在移动,其他人全都静止在原地。

她用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脱下鞋子后排放整齐,还未解开大衣纽扣就直接趴在地上。她用手臂埝在左脸颊下方,以免挤得口歪眼斜,右脸颊则持续发烫肿胀。她感觉到右眼变得难以睁开,从臼齿上方开始的疼痛,连带使得太阳穴附近也跟着隐隐作痛。

老婆婆的步伐缓慢而平静,某位观众的咳嗽声显得像是从遥远外太空传来般,就在那瞬间,男孩开始移动了。男孩跳上舞台,直冲到老婆婆身后,紧紧抱住那弯曲的背部,像老婆婆背在身上的孩子一样,像个背后灵一样,一步一步跟在后头。

从今以后,她会忘掉这七记耳光,一天忘掉一记,今天是第一天,所以一个星期后便能忘得一干二净。

……东浩。

第一记耳光

她紧咬下唇,看见色彩缤纷的挽幛一口气从舞台天顶上垂落下来,站在舞台下像四脚兽一样群聚在一起的演员顿时将腰杆挺直。老婆婆停下了脚步,紧紧贴在身后的男孩则转身面向观众席。为了不要马上看见男孩的面孔,那瞬间她选择闭上了双眼。

星期三下午四点钟左右,她被赏了七记耳光。因为是连续重重扇在同一片脸颊上,所以不晓得从第几记耳光起,她右脸颧骨上的微血管便破裂了。她用手揉着脸颊,走到了街上。十一月底的空气清爽又带有一点凉意,到底该不该回公司呢?她呆呆地站在斑马线前,感觉脸颊迅速肿起。她吞下牙龈处聚积的鲜血,朝公车站牌方向走回家。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在那些你用饮料空瓶插着蜡烛的火苗里。

就在你被防水布包裹、被垃圾车载走以后,

在春天盛开的花朵里;在雪花里;在日复一日的黑夜里;

在无法原谅的水柱从喷水池里跃然而出之后,

就在你被防水布包裹、被垃圾车载走以后,在无法原谅的水柱从喷水池里跃然而出之后,到处都亮起了寺院灯火。

到处都亮起了寺院灯火。

在你死后,我没能为你举行葬礼,导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场葬礼。

在春天盛开的花朵里;在雪花里;在日复一日的黑夜里;在那些你用饮料空瓶插着蜡烛的火苗里。

(恩淑的故事)

她没有擦去积满在眼眶中的热泪,只是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说唇语的男孩面孔。

七记耳光

  1. 韩国职场的职级通常分为:社员、代理、课长、次长、部长、社长、会长,其中代理泛指主管级,一般都有四年以上工作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