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吉。”点名官声音刚落,一个士兵直直栽下马背,死了。随军昆门徒兼医师过来摸脉查伤。叫哈吉的士兵躺在库眼前,肋部斜插进去一把刀,应该早死了,自己却不知觉,一直骑在马背上。他的名字把他喊醒过来。
库一直看着点名官布满尘土的脸,两行眼泪流到鼻头处停住,他的悲哀也在那里停住。库抚摸着谢的脖子,担心她在这时候多嘴叫一声。谢的长耳朵里一声一声地灌进活人死人的名字。那些名字好像是风从名册中哗哗地刮出来,扔到风里刮走。
又有三个士兵听到自己的名字,栽下马背死了。
接下来点名官的声音飘忽起来,好像风刮的,风声骤然急了,他手臂僵直地捧着羊皮封面的厚厚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声音嘶哑冷漠。名册里或许再没有他一个亲人,那些应答和无应答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
“咋回事?”乔克努克将军走到随军昆门徒身边。
库在心里确认刚才倒在他身边被割了头的那个将领就是觉,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你看伤口,都中了要害。不喊名字他会一直以为自己活着。”
“觉是点名官的哥哥。弟兄四个在军队里,两个弟弟在半月前的一场战争中死了,被同一个人杀死。弟弟被砍伤倒在地上,敌人拿刀割头,哥哥冲上去救,也挨了一刀,倒在一起,兄弟俩的头被割下来,黑勒骑兵抡着人头去攻打他们的哥哥—前锋将领觉,他杀的黑勒军最多,每次战争黑勒人都想杀掉他。这次他们把最优势兵力用在对付觉的先头部队,而让其他部队遭毗沙军屠杀,他们以整个战场的失败为代价,换取了局部的胜利,勇猛的毗沙军前锋被消灭了。”库听旁边的士兵嘀咕。
乔克努克疑惑地看着昆门徒,又低头看自己,看周围的士兵。最后扭头看库。库点点头。谢也点头。谢知道点名是在分清活人死人。有些人已经死了,就像她身边的长枪士兵,他用死人的声音答应。
乔克努克将军面无表情。
“别点名了。撤。”乔克努克将军大喊。
队伍里传出低哑的哭泣,从一处到一片。他们亲人的名字叫不应,他们用哭声应答。
四周骤然响起嗒嗒马蹄声,风吹马鬃和甲胄的声音被拉长。
一个士兵打马奔去,又一个士兵打马奔去,去了三个士兵,回来两个,说觉就在那里,只有身子,找不到他的头。他率领的前锋部队全牺牲在那里,也都没有头。库注意到他们跑去的正是他趴地上装死的那地方。
又有几个士兵栽下马背。也许风喊醒了他们。也许马嘶叫走了魂。
四周静静的,连风都没声了。过了好久,从远处尸体遍横的荒野上传来低哑的一声“哎”,像一个叹息,紧贴着地皮传来,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扭头往那边看。谢也听到了,跟着人一起扭头望。
库骑着谢跟在撤退的马队后面。乔克努克将军让库换骑马,马跑得快。库拒绝了。
“觉。”第三声几乎扯嗓子喊出来。
两个骑兵左右保护库和谢,一个拿刀,一个提长枪。
“觉。”又一个没人应的名字。点名官声音颤抖。
谢右眼里提长枪的士兵是死人,他没气了,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毗沙军开始清点人数。点名军官骑黑色大马,手捧羊皮封面的厚厚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念到名字的人答应一声。没人答应的名字多喊两声,喊第三声没人答应,名字上画一个叉。念到一长串名字空空的没人答应,点名官不安地四处张望。库也四处望,重复三遍没人应的名字重重叠叠,听得人头皮发麻。
将军吩咐他护卫库:“这颗脑袋里装着全世界的语言,可要保护好了。”
沙漠上的黄昏,半个天是红的。库和谢在骑兵护卫下走到沙包顶上。将军喊完话,用眼神跟他打招呼,他的眼神里一样有另一个眼神在动。
“是。”他打马过来,半堵墙一样立在库身旁。队伍开拔后他一直护着右边,前后关照,不时看库的头。将军让他保护这颗头,他就只盯着头。谢注意到库也在看他。两眼相对时,库会不会看出他空洞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他最好别看出来,不然会吓着的。白天谢在战场上,看见好多骑马冲杀的死人,目光灰灰的,他们大声叫喊,举刀砍杀,不知道自己死了。好多死了的人又被杀死,还不知觉,像活人一样冲杀。谢看着着急,想叫一声,又觉得多嘴没啥好处。驴叫是给死人点名。已经死了的人,跟着驴叫走,跟着马嘶走,跟着风声走,跟着人声走。谢能看出人的死活。那个秃头昆门徒也能看出。库看不出,他知道许多死和活的深奥道理,却看不出谁死了谁活着。他骑小毛驴走在高头大马队里,觉得矮是安全的。谢却看到了不祥,在谢微眯的眼睛里,前面黑压压的队伍中一半是死人,他们不知觉地奔跑,没有累,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恐惧和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