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库是他唯一的陪伴,师傅没完没了地说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听师傅说话成了库最主要的事情。师傅把他一生所学的语言都说了一遍,从离毗沙语最近的丘语、蕃语,到打了多少年仗的黑勒语,再到皇语、天语,师傅给他画出一幅辽阔的语言地图,语言让远处大地一片片明亮起来,在这张地图中,皇语最为辽阔。“你耗尽一生都走不出皇语的海洋。”师傅说。
两国交战后,师傅再没去过黑勒,去中原的差事落在师傅身上,毗沙国会皇语的人很多,往中原去的官员和商人络绎不绝。
库的师傅说完他会的所有语言后,已经有气无力,临断气前,他仰躺在炕上,突然来了劲,脖子伸直,头仰起,喉咙咕噜咕噜响,喷发出一句驴鸣—“昂叽昂叽”。他的声音突然停住在那里,生命停住在那里,骤然地,养在院子里的驴大叫起来,紧接着周边邻居家的驴大叫起来,全毗沙城、城外乡村的驴都大叫起来,叫声遍及大地上所有有驴的地方。
更恐惧的是师傅翻译的语言被两边的记录官写成了文字,师傅最害怕那些随口说出的话变成文字。一旦变成文字,那些话就躺在纸上死掉了。师傅说。
正如师傅所说,全世界的驴叫声都一样,无须翻译。师傅在最后时刻叫出无须翻译的驴鸣时,库的嗓子也一下充满了血,他强忍住自己,一直到师傅咽气,外面的驴叫停息,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脖子一伸,头一仰,嘴朝天,“昂叽昂叽”大叫起来,叫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在库的记忆里,师傅经常代表国王出使远远近近的语言地区。师傅去过最多的地方就是黑勒,他好像在黑勒另有一个家,这是库猜测的。因为师傅在毗沙的家只是一个搭满驴圈棚的大院子,库想,他一定在别处有一个家,家里有妻子儿女,这个别处只能是黑勒。那时毗沙和黑勒交往频繁,库的师傅给国王的使团做翻译。整个毗沙国里师傅的黑勒语说得最地道,但他只会说,不会写。师傅拒绝认识他熟悉的那些语言里的哪怕一个字。这是捎话人的底,只捎话,不捎字。每次出访回来,国王都会单独听师傅说黑勒的情况。国王知道使团回来给他汇报的,也都是经师傅的嘴倒过去的话,他要亲自听这张嘴里的原话。这样的翻译常常让师傅觉得恐惧。整个使团就他一个人会说黑勒语,往往是两帮语言不通的人面对面坐着,有时对方有一个翻译,有时只有师傅一个人给两边翻译,对方说黑勒语时,毗沙一方的人眼前一抹黑。这边说毗沙语时,对方的处境也一样。师傅就像在黑夜里提一盏马灯,一会儿给左边的人照路,一会儿又给右边的人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