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军队中只有我和努克这对孪生将军是清醒的。也许我和努克比所有人都更不清醒。我们轮流睡觉，梦里和醒来都在打仗。我带军在打白天的仗时，向来义无反顾，因为不管胜败如何，弟弟努克都会在晚上接着跟敌人开战。
我的士兵们，白天黑夜地打仗，早分不清睡和醒，他们在夜晚被敌人杀死前，都相信自己在梦里，还有一个醒来的早晨。在白天冲锋杀敌时，又认为晚上的梦可以让一切重来。夜晚减轻了白天的分量，眼睛睁开闭住都像在梦里。
黑勒军根本适应不了这样的战争，每当他们白天战斗得人困马乏，伤痕累累躺倒昏睡时，着白衣骑白马的毗沙夜军便呼啸而至，多少人被砍死在梦里。
没有谁能抵挡住我们。我在白天打了败仗，晚上努克会胜利。天一黑，部队的指挥权落到努克手里。他从不关心我在白天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天一黑我便消失。我知道夜里将发生什么，他着白衣端坐马背上，长剑一指，刚刚结束战斗浑身刀伤疲惫不堪的战士全站起来，躺在血泊中的马匹全站起来，遍野里倒毙的躯体全站起来，无声地奔赴白天的战场，我们在白天牺牲的人越多，他的部队就越壮大。他把我打过的仗再打一遍，杀过的敌再杀一遍，被杀死的士兵再死一遍，每一场战争都变成两场。
他们害怕毗沙的无眠之师，打完一仗，便远远撤到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去睡觉。他们要睡觉，我们不睡。无论跑多远，我们都会追上，把仗打到他们梦里。
就在他那一代人快要老死的时候，他的儿子开始指挥打仗。他用自己的两个孪生儿子，打造了毗沙国年轻无畏的无眠之师，他瞒过所有人，连国王都不知晓。
我们几度打进黑勒城。
他在外打了三十年仗，把所有士兵都打老了。
可是，仅仅过了几十年，一切都变了。当年我们率领士兵偷袭黑勒的情景一去不返。那时候，沿途全是昆塔林立的村子，那些农舍、羊圈、果园和麦田，都掩护我们。现在沿途城镇的农民几乎全改了信仰，再没有庄稼地、羊圈、草垛和葡萄架掩护我们。那些提镰刀的农民，随时都可能割了我们的头。
他让我们在一场一场的激战中长高个子。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活不到天黑了。这些话你帮我捎给那些骑驴赶驴的人，驴会驮着它走遍大地。以后有驴处定会有人传乔克努克的故事。我本想让你把这些话捎给我城里的家人。可是，我的家人很快会被黑勒人杀绝。因为我杀的黑勒人太多，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任何一个家人。
我父亲招收和我同龄的孩子让我们指挥，在那个可以忘记睡眠的年纪，白天我穿黑衣骑黑马率领他们跟随父亲冲锋杀敌或被敌人追杀，晚上弟弟努克着白衣跨白马带领他们把白天的仗再打一遍。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战，背后就是毗沙城，我们没有退路了。我想在天黑之前，把我的最后一仗打完。这是最容易打的一场仗了，因为注定失败，所以不假思索，只是领着这些剩下的士兵往前冲，去赴死。
有一天他来白天找我，我领他走遍阳光下每一条街，在每一个街角停下来，吃香喷喷的烤包子。小时候我经常这样想。我像想另一个我一样想他。但他从没到过白天，我也从不去夜里找他。我们背对背长大。我白天勾引的女人晚上过去跟他睡觉。晚上他睡过的女人白天依在我身旁。
至于我的弟弟努克，我不用跟他商量，我白天做了，他晚上会知道。当他今晚醒来时，会知道已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指挥。我把他晚上的仗一起打完了。
在白天出现的是另一个你。他在夜里对我弟弟努克说这句话时，我正在努克的黑夜里做梦，梦中全是他做的事。
库一声不吭听乔克将军讲完这些，乔克将军石头一样无声了，他的士兵正迈着石头一样坚定的步子，朝他聚拢。库不知道该对乔克说句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临走又突然说了句：“我能见见努克将军吗？”
在夜里出现的是另一个你。我父亲这样对我说。
“他不在白天，你只有到黑夜里见他。”乔克说话时朝西斜的太阳望了望，他似乎望见不远处的黑夜了，他的弟弟努克就在那里，可是他走不到那个黑夜。
他让我俩分别生活在白天和夜晚。我先出生，白天是我的。黑夜属于弟弟努克。他从不让我们见面。
库骑着黑丘离开时，乔克的残军石头墙一样堆垒在岸边，那些瘸腿的马和伤残的士兵都已做好冲杀准备，一场自杀式的恶战就要开打。库催促骡子一阵小跑，下到干河谷，又喘着粗气往对面河岸爬。
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两个人，除了我父亲。我们俩一出生，就被父亲分开，我母亲都不知道她生了双胞胎孩子，白天她抱着我喂奶，晚上搂着弟弟睡觉，我们都叫乔克努克。我们在父亲打仗的空隙里出生。自从毗沙黑勒开战以来，大大小小的仗都是我父亲指挥。他一个人指挥打仗太累了，看见我俩出生的那一刻，他就认定帮他指挥打仗的人降世了。
卡汗没等到库上岸就发令冲锋。黑勒语和天语的喊杀声像决堤洪水直泻而下。对岸毗沙语的喊杀声也直泻而下。两股声音的洪流在河谷乱石滩上冲撞到一起。
乔克努克是两个人的名字，昨晚率兵出击的是努克，他是我孪生弟弟，我是他哥哥乔克。我们俩本来是一个人，却长出了两个身体。白天我打仗的时候他在睡觉，他梦见的都是我打的仗。晚上我睡觉时他带领军队在打仗。我梦里也全是他打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