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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

毗沙铁匠的喊声从钉子眼传进去:“那你们把城门打开我们在母驴巷子打一架,让人和驴都看看谁厉害。”

毗沙铁匠也担心仗再打下去,铁匠就全累死了。

铁匠没有谈成。钉子拔到最后剩下木框木板,铁匠没办法了。这时候正需要木匠上来,几下就能把木板拆了。可是,木匠队伍正抬着大木匠的尸体奔走在回毗沙的沙漠荒路上。

打仗费铁,更费铁匠,一场大仗下来,砍坏的刀比砍死的人多。因为两军对打,先是刀砍刀,你一刀砍来,我举刀迎挡,比的全是谁的刀好铁硬,先把对方的刀砍坏,再砍人。砍死的人埋土里,砍坏的刀进铁匠铺。一场仗打下来,一半刀剑废掉,废了的刀剑回到铁匠铺,满是污血,豁豁牙牙,回炉锻打,铁匠铺飘出的都是人血的焦煳味儿。铁匠大锤跟小锤,多少铁匠累死,打的刀仍不够。仗越打越大,参战的人不计其数。

接着上来一群扛锄头的毗沙农民,由军队护着,开到墙根。军队攻不下城,农民着急,扛着锄头来了,那真是些挖墙脚的老手,老鼠一样,一会儿就钻进土里不见了。我们着急地在墙上转,耳朵贴在墙根听,墙体里、土里到处是嚓嚓的刨土声。

黑勒和毗沙的铁匠本是一个家族,几百年前,毗沙城世传的铁匠家俩兄弟不睦,弟弟是左撇子,兄弟俩一起面对面打铁就像在打架,错不开锤,经常锤碰锤,互相埋怨,打铁变成打架。后来弟弟西行到黑勒,他的左撇子手艺得到黑勒人的认可,其儿孙也都是左撇子,左撇子打的刀最适合右手用,漫长的战争把两个铁匠家族的人累死一半。

危机时刻,一千个扛坎土镘的黑勒农民赶来迎战,沿内城墙一字排开,趴地上听,哪有动静就挖下去。黑勒农民也是挖洞高手,他们和毗沙农民一样挖了千年昆窟,什么样的洞都会挖。他们在地下循着毗沙农民的挖掘声直挖过去。两群挖洞者在黑暗的地下迎头而遇,扔了坎土镘、锄头扭打在一起,在能听见地下动静的驴耳朵里,一大群人像老鼠一样在土里厮杀。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黑勒铁匠从里面喊:“让你们的部队撤回去,我们两家铁匠打一架吧。仗打到现在,都是我们两家铁匠打的刀在对砍,不如我们直接打一架分个胜负。”

毗沙人又捉来一万只饥饿的老鼠放入洞中,洞口这边放一千只猫追赶,追急的老鼠在那头拼命打洞,一万只老鼠打通了黑勒城内的地道。那些趴地上耳朵倾听地下声音的黑勒人,挖开一个洞口,拥出一群老鼠,挖开一个,又是一群老鼠,一万只老鼠疯了似的满地乱窜,见什么都咬,一夜之间,把守城士兵的箭弦咬断,马肚带咬断。

木匠队伍撤下后,一帮铁匠提锤子钳子上来,也是骑驴来的,黑勒城门包了铁边角铆了铁钉,得先把铁钉拔了,铁皮撬开。铁锤叮叮当当敲击门框,门楼城墙震得晃,铁钉拔掉一个又一个,拔下的钉铆成堆。可是,城门依然牢固不破。原因是毗沙铁匠在外面拔钉子,黑勒铁匠在里面钉钉子,里面钉的钉子从外面拔不掉。门里门外的铁匠在叮叮当当的锤子声里扯嗓子对喊,声音从钉子眼传出来。

那些地洞成了老鼠洞。死在洞里的人成了老鼠的食物。朽在土里的坎土镘被鬼扛着,夜夜干挖洞的活,梦想着挖通一个回到人间的洞口。

第三天一早,黑白营交班时刻,城外来一群手拿斧头锯子的毗沙木匠,都是骑驴来的,由军队护着到城门下,我们拿箭射,投石块打,没用。他们头顶木板,直接到了城门下,接着听到凿木头锯木头砍木头的声音,木匠叮叮当当忙活大半天,撤了。有一个木匠还被当场砍了头。后来听说被砍头的是毗沙最有名的大木匠,黑勒城门久攻不破,毗沙木匠着急了,大木匠上书国王,要领一班年轻木匠来黑勒卸城门,如卸不下来,甘愿砍头。

后来的一个早晨,天刚亮,守昼的军队上来换岗,我们没来得及下城墙去睡觉,黑压压的毗沙军冲到城门下,领头的将军人高马大,他高举的白杨树杆上插着一颗硕大人头。我们一眼认出那是兰狮汗的头颅,我们全惊呆了,有人丢下武器哭喊着往城墙下跑,惊呆的士兵跟着往下跑,黑勒城瞬间被攻破。

我用你的手摸见城门的厚厚门框,门框上有一个拳头大的洞,我守门的第三年夏天,毗沙军打来,攻了两天两夜城,城门被上百人抬的巨木撞击,哐哐的撞门声响彻城中,门未破。拉来一车车麦草树枝点着烧,底下烧,上面泼水,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