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像一块黑夜凝固在那里,没有一丝声音。我们全屏住呼吸。向导罗悄声说,他们等鸡叫停,鸡叫不停,天门不开口念经。天门徒赶在二遍和三遍鸡鸣的间隙,念诵经文,否则鸡叫会将诵经声冲了。
随着天门的喊声,遍地响起人苏醒的声音,哈欠声,穿衣声,咳嗽声,净手铜壶磕碰石阶的声音,我吃惊地看见宫殿外的地晃动起来,从几乎看不见的矮矮的房舍和更矮的地窝子里走出一伙一伙的人,动作迟缓,像没睡醒。宫殿的大门发出老木头的吱呀声,宫门开了,一拨一拨人从洞开的大门里走出来,静悄悄聚集到天塔下的场地上。
今天的拜天实际上已早了半个时辰,我们着急地等鸡叫停,又担心鸡叫停时会暴露,鸡叫声像密密的树林掩护着我们。空气里的尘土也掩护着我们。整个夜晚天上在落土,弥漫的重重浮土把天亮延迟,我感到落在头上身上的土越来越厚,马鬃里的土也越来越重,我双手抱住马头,不让其摇头打鼻。身后的士兵也都紧抱马头。
天门的喊声突然在黑森森的半空中响起,看不见天塔上的天门,他喊门徒起床拜天,我担心会被塔上的天门看见,如果他朝这里望,一定会发现部队隐蔽的这一块夜色又黑又重。
夜色一层层褪去,宫殿、天塔、地上的人群都清晰可见,幸好弥漫的浮尘退不去,并且在加重。
向导罗说他刚才的谎叫骗过了鸡,现在鸡反应过来,意识到叫错了,又按正时辰重叫。
鸡依然没完没了地叫,鸡在为刚才的错误懊恼呢。我的战马和士兵,都快熬不住要冲出去了。场地上的人群却一动不动,站在天塔上的天门一动不动,静穆地听完这场糊里糊涂的鸡鸣。
很快鸡又大叫起来,奥巴一时被密密麻麻的鸡叫围住。
接着天门的念诵响起来,在灰蒙蒙的浮土里,看见天门仰天诵经,声音冲破尘埃,在鸡鸣声未曾到达的上空,念诵变成天上的声音灌下来。天门懂得如何让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
鸡鸣声稀稀拉拉地停了,天变得更黑,前方的宫殿也更黑更高大。四周悄无声息,我侧过脸,身后的士兵和马匹完全融入夜色里,像一块黑铁。
随着天门的念诵,人群面朝前叩拜,我们在背后,看着黑压压一群躯体,匍匐,升起,再匍匐。
乔克努克将军的大队人马绕过沙丘朝西边包抄过去,我听见他的马蹄声在那里停住,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他的马蹄声。那里是通往黑勒的道路,从奥巴到黑勒,有大半天的路,将军的主力将潜伏在那里,阻断兰狮汗的退路,一旦奥巴得手,主力部队便直攻黑勒城。
叩拜礼后,天门的念诵变得舒缓悠扬,人群默立,能听到尘土在空气里碰撞的声音,仿佛落下的尘土又被念诵声和高捧的手臂扬起。能听见尘土落在刀刃上的声音,落在战马鬃毛上的声音。黑勒士兵的眉毛胡子和头顶上一定都落了厚厚的土,天门的念诵声和重重的浮尘一同落下来,他们的耳朵里肯定也落满土,不然怎么会听不到马队逼近的声音呢。尘土和念诵声仿佛毛毡一样,厚厚地盖住了天和地,我都有要睡着的感觉,脑子里闷闷的,但眼睛瞪得圆圆。我们预谋已久的目标奥巴宫殿就在眼前,兰狮汗就在眼前。七天前,一个骑驴人捎话来,说兰狮汗就在奥巴。他还告诉我们攻击的最佳时间是拜天时,那时所有士兵放下武器,专心拜天。
宫殿的轮廓出现了,一个竖起的高大黑影,因为比夜更黑,它反而显露出来。看不见门和高墙上的窗。天塔像一个巨人黑黑地站在那里。我知道过会儿拜天开始时宫门会打开。我们埋伏在宫殿东面的沙梁后,等候拜天。
我们以为念诵会很快结束,但是没有,念完一段,另一段又念起,没完没了。
稠密的鸡鸣声掩护了松软沙地上的马蹄声,部队迅速穿过三片鸡鸣声间的狭窄缝隙。七天前,捎话的牧羊人给我们指了这条隐蔽在三片鸡鸣声间的狭窄缝隙,他说把守在奥巴宫殿东边的三个村庄,各有一百只凶猛的黑勒土狗守夜,从东边来的一只老鼠都难以穿过。但是,狗耳朵会被密密麻麻的鸡叫缝住。我们只有在鸡叫声里才有可能靠近奥巴宫殿。
我们就在天门悠长的念诵里,悄然起身,屏声静气,向着那群黑夜般的脊背走去,走完开战前的最后一段路。我一直盯着天塔上的天门,只有他正对着我们,他仰脸向天,但他一定看见我们黑压压的马队,他没停止念诵。还有站在后排的黑勒兵,一定听到背后嗒嗒逼近的马蹄和脚步声,却没一个人回头。正如捎话人所说,这时候他们心里耳朵里都只有天,不会在意其他任何声音。
乔克努克将军的长刀无声地朝前指去,所有战马齐刷刷迈动蹄子,向导罗让鸡早叫了半个时辰,黑勒军不会知道鸡叫早了,头遍鸡叫没人理,都在梦里呢。
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狂呼大喊,在已经清晰起来的人群背后,先锋部队的刀手无声地举起砍刀,后排的门徒齐刷刷砍倒了,天门的念诵在进行,中间的门徒齐刷刷砍倒了,念诵在继续,我们砍伐玉米秆一样一排排砍过去,中锋马队冲杀到天塔前了,念诵在进行,右锋大军冲进宫殿大门了,念诵还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