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自己创造的一种语言。”翻译不住地摇头。
他一开始记忆父亲母亲哥哥妹妹的相貌,后来相貌模糊了,就记他们的名字,名字可以一直记住,他经常在无人处用家乡话自言自语,用家乡话说他来到毗沙,后来他逐渐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他就反复说家乡的麦子、羊,最后他用家乡话记住这些东西的名字。再后来他就不认识这些词了。当他用家乡语说出羊这个词时,他会怀疑地停住。世界上有一种这样称呼羊的语言吗?他有关家乡的记忆像一个梦一样飘起来。现在,这个记忆回来了。仿佛家乡让他往异乡捎话,他花了一辈子时光,没走到一个接收家乡话的地方,没遇到一个听懂他家乡话的人,他早已捎丢的家乡话,突然地全拾回来了,他把那些话,全部说给了自己。
“他喉咙里咕噜的似乎是驴叫。”抱他下来的卫兵说。
只有库心里清楚,他说着早已死亡的自己家乡的语言,那是他三岁前说的语言。在他被平放在地上的一瞬间,他早已遗忘的三岁时的生活全部回来,他被皮贩子当成一张羊皮装在车上带到黑勒,倒卖给驴贩子,师傅买驴时顺便把驴背上的库买来,然后一路走到毗沙。整个毗沙城只有他和师傅会说这种早已死亡只被某个偏僻村庄的人最后在说的语言。后来师傅用许多种语言把他家乡的话语埋藏了,他再记不起那些话,他的家乡在遗忘中死亡了。现在,那些他早已忘记的语言在脑子里复活,他在冥冥中听见有人说:“用你最早的母语把以往的生活说一遍。”仿佛是对谁的一场交代,在世间的这一趟差事做完了,给谁交个差。他一句叠一句,一段叠一段地说起来。他被贩卖到一个陌生语言地区,他学习各个地方的语言,其目的就是想有一天找到自己家乡的语言。可是,没有一个人说他家乡的话,他向所有说外地语言的人说的第一句都是家乡话,所有人都摇头。
“我也觉得声音熟悉,就是没敢往那方面去想。”翻译也说。
在库临死前的模糊时间,他的嘴已经僵住不动,喉咙里却咕噜咕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汗王身边的大小翻译没一个听懂库说的话。卡汗让他的翻译仔细记录下库的话,他想知道这个会说天底下所有语言的人最后的遗言。
库的声音从喉管深处经过已经僵硬的舌头,断断续续地发出来,确实像有气无力的驴叫声。
库死于毗沙城攻破的那一刻。他是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老死的,享年七十一岁,跟他师傅活了一样长。谢在库的死亡里又一次看见自己的死,上一次是在桃花寺后院,被人拿热湿布闷死,剥了皮。这一次是在比一座寺院更幽深的一个人内心里。
“他或许不屑于用人的语言跟我们说话了。这个假天门,临死了嘴里全是驴叫,没一声‘天啊’。他注定要下地狱。”本天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