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昆门只是一只耳朵仔细地对着库。库用手在盲昆门面前呼呼地扇风,但盲昆门看不见库所比画的风。那些正呼呼地刮过天空的明亮的风,在盲昆门心里全是黑暗。
“风。”库理着被风吹乱的胡须用毗沙语说,又用黑勒语、昆语、丘语、皇语说出风这个字。
库和盲昆门黑黑地对坐着,库不用眼睛,让自己也成瞎子,在黑暗中一点点地接近。库听见盲昆门悠长的呼吸,相信盲昆门也一定听到他的呼吸。库想说出毗沙语的呼吸这个词,交换来盲昆门语言里的呼吸。可是,库没有出声,而是伸出了手,库触到盲昆门的手时,对方慌忙躲开,紧接着又摸索到一起,五个手指找到另外五个,然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当时寺院正刮着风,杨树叶干脆的哗哗声里混合着寺院房屋拐弯抹角的所有声音。廊檐的声音落在院子。塔尖的声音从空中走远。在他耳朵里,小寺院和栏杆村被风声清晰地描述出来。
“手。”库摇着盲昆门的手说出毗沙语。
可是,盲昆门嘴里的风却不知从何处刮来。
盲昆门也摇着库的手说出自己语言的手。
库能听懂风,风让大地和天空中沉默的事物发声,库能听懂哪些声音是远近大地上哪些沉默的事物发出的。
两人高兴地摇着手,反复互说着对方语言的这个词。
两年前,库因为前方战事滞留在这个小寺院,那个夜里,库摸黑走进盲昆门住的房间,盲昆门在打坐,他坐的那一块比别处更黑,反而显出他身体的轮廓。库坐在他对面。下午库和盲昆门在树荫下有过一场交流。库用自己掌握的几十种语言试探着跟盲昆门交谈,都说不通。盲昆门说话像满嘴刮风,言语中有“呜呜”的风声,仿佛风在刮过那些事物,从他嘴里发出声音。
接着,他们脚碰脚说出了两种语言的脚。膝盖碰膝盖说出了走的动词和身体上所有可以弯曲地方的动作名字。他们手牵手,在黑黑的屋子里迈开脚,摸到触到的东西都被一一说出来,待东方泛白—当然,盲昆门看不见东方泛白—第一阵鸡鸣响起时,盲昆门突然学着鸡鸣“咯咯咯”叫起来,盲昆门用自己语言的天亮交换来毗沙语的天亮。两个语言的天同时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