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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

女孩儿从齿缝间发出难听的声响。

特平太太笑得肚子直颤。“他实在是太搞笑了,”她说,“我不想笑都不成啊。”

她母亲抿起嘴,闭得紧紧的。“我认为世上最糟糕的,”她说,“就是那些不知感恩的人。拥有一切却不珍惜。我认识一个姑娘,”她说,“她父母愿意把一切都给她,她弟弟深深爱着她,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穿着最好的衣裳,但她对谁都没有好话,从来不笑,整天批评抱怨。”

大家都笑起来,除了那女孩儿和白人垃圾。

“她多大了,还能揍吗?”克劳德问。

“自打她嫁给我就是这样啦。”克劳德一脸严肃,却又滑稽地说道。

女孩儿的脸几乎成了紫色。

“感谢上帝赐予了我一个好性情,”特平太太说,“我每天都能找到一些让我开怀大笑的事。”

“不能了,”女士说,“怕是没法子了,只能任她犯傻。有一天她会醒悟的,只是为时已晚。”

“我觉得这世上性情不好的人最该同情。”和善女士用明显细弱的嗓音说。

“笑一笑对谁都没坏处呀,”特平太太说,“笑只会让你感觉浑身舒坦极了。”

如果要我把什么人送到非洲去,特平太太心想,就是你这样的,女人。“是啊,确实如此,”她大声说,眼睛却向上看着天花板,“比黑鬼可是糟心多了。”比猪还脏多了呢,她在心里补充道。

“当然,”女士悲哀地说,“但有些人就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们接受不了批评。”

“我倒挺愿意他生病的,”白人垃圾说,强行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他没病时,真是刻薄。有些孩子好像天生刻薄。有些孩子生病时脾气会变坏,他正相反。生病了,反而脾气好起来。现在他不给我找麻烦了。是我在等着看医生。”她说。

“我最大的特点,”特平太太动情地说,“就是感恩。每当我想到我可能不是现在的样子,想到我所拥有的一切,什么都有一些,想到我的好性情,我就想大声呼喊,‘感谢您,耶稣,使一切成为现在的样子!’有可能不是这个样子的!”比如,可能是别人嫁给了克劳德。想到此,感恩之情充溢着她的内心,一阵剧烈的狂喜穿透她的身体。“哦,谢谢您,耶稣,耶稣,谢谢您!”她大声喊道。

“很靠北呀。”特平太太低声说,心想,好吧,上大学可没让她学会礼貌。

书正砸中她的左眼上方。几乎是在她意识到女孩儿要扔书的同时,书已飞到眼前。她没来得及喊出声,那张糙脸就怒吼着越过桌子猛冲过来。女孩儿的十指如钳子般陷进她脖颈上的嫩肉里。她听到那位母亲在惊呼,听到克劳德在大喊,“哇!”有那么一瞬,她确信要地震了。

女孩儿的表情像是想要把他们统统扔到玻璃窗外。

她的视线突然变窄,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发生在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又像是拿反了望远镜,看向了错误的一头。克劳德的脸皱在一起,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护士跑进,跑出,又跑进来。细长身材的医生从里屋门内冲出来。桌子被推倒了,杂志四处乱飞。女孩儿重重地摔倒在地,特平太太的视线突然反转过来,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大,而不是小。垃圾女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地板。女孩儿躺在那儿,护士和她母亲各在一边按住她,将她控制住,女孩儿挣扎着,扭动着。医生跪骑在她身上,试图按住她的一只胳膊,片刻之后,将一根长长的针头插了进去。

可怜的母亲脸又红了。“玛丽·格瑞思在韦尔斯利学院读书,”她解释道,扭动着衣服上的一粒扣子,“在马萨诸塞州。”她做了个鬼脸,“暑假里,她也只是读书。一直读,真是个书虫。她在韦尔斯利学得很好;她学了英语还有数学还有历史还有心理学还有社会学。”她不停地说啊说,“我觉得学得太多了。我觉得她应该出去玩儿。”

特平太太感到从头到脚都空落落的,似乎在这只巨大的肉体之鼓里,只有她的心脏不安地左摇右晃。

“我有耳朵。”玛丽·格瑞思说。

“没事儿干的人叫救护车。”医生不假思索地说,遇到紧急状况,年轻医生们都会用这样的语气。

母亲因女儿的粗鲁红了脸。“夫人问你话呢,玛丽·格瑞思。”

特平太太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刚才坐在她旁边的老头儿连跑带颠儿地冲进办公室,打了电话,秘书仍然不知去向。

女孩儿继续盯着她,显然不打算回答。

“克劳德!”特平太太喊道。

丫头啊,特平太太默默地轻呼,我对你什么都没做呀!那姑娘怕是认错人了。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任她恐吓。“你肯定在念大学吧,”她大胆地直视着女孩儿,“我看见你在读书。”

他不在椅子上。她知道她必须赶紧起来找到他,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里赶火车的人,一切都是慢动作,你越是想跑快点,越是跑得慢。

突然,丑姑娘又开始翻嘴唇。她的两道目光如两根钻钉在了特平太太身上。这一回确定无疑,那目光预示着有什么紧迫之事即将发生。

“我在这儿。”捯不上气的声音,真不像克劳德。

你就只让他们吃那些,特平太太暗自言道。炉子都懒得点。像她这样的人,她可太了解了。他们的问题不仅仅是一无所有。即便你把一切都给他们,不出两周就全碎了,或是脏兮兮的,要么就被他们砍了当柴烧。这些都是她的经验所得。你必须帮助他们,但你真帮不了他们。

他在墙角地板上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手抓着腿。她想起身去他那里,却动弹不得。她的目光倒是越过医生的肩膀,慢慢向下落到了地板上那张扭曲的脸上。

“他长了溃疡,”女人骄傲地说,“自打他出生,就没给过我一分钟的安宁。他跟她一样。”她冲着老太太点了点头,老太太正用她粗糙的手捋顺孩子的浅色头发,“好像除了可口可乐和糖果,我没法子让他俩咽下别的东西。”

女孩儿不再转动眼珠,而是盯着她。那双蓝眼睛比刚才淡了许多,似乎先前有道门紧闭着,如今打开了,透进了阳光与空气。

“你的小男孩儿怎么了?”和善女士问白人垃圾。

特平太太的脑子清醒过来,身体也能动了。她探身向前,直到可以正视那双愤怒的亮眼睛。她丝毫不怀疑那女孩儿一定认识她,定是与她有什么私人交道,而且很极端,超越了时间、地点和条件。“你要对我说什么?”她用嘶哑的声音问,屏住了呼吸,似乎在等待某种启示。

特平太太并不是每个字都听清了,但她听清的那些,已足以让她赞同歌曲的精神,她的思维也清晰起来。帮助有需之人是她的人生观。有人需要她的帮助时,她从来都是不遗余力,不论肤色或人品。最令她感恩的就是她做到了这一点。如果耶稣说:“你可以跻身上流社会,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身材苗条,举止优雅,但你不能做个好女人。”她会说:“那就不要让我成为那样的人。让我做个好女人,其他都不重要,不论多胖、多丑或多穷!”她心潮澎湃。他没有让她成为黑鬼,或白人垃圾,或丑女人!他让她成了她自己,什么都给了她一些。耶稣,谢谢您!她说。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每当她细数自己所蒙恩典时,就感觉轻飘飘的,仿佛她的体重是一百二十五磅,而不是一百八十磅。

女孩儿抬起头,目光锁住了特平太太的目光。“回你的地狱去,你这头疣猪。”她轻声说。她的声音低沉,却很清晰。一团火焰在她眼中燃烧了片刻,好像她很开心看到她的话命中目标。

我们微笑面对!

特平太太坐回到椅子上。

不论日晒风吹

俄顷,女孩儿的眼闭上了,头无力地倒向一侧。

我们相互帮扶

医生站起身,把空针管交给护士,弯腰双手扶住那位母亲颤抖的肩头,稍停片刻。她坐在地板上,双唇紧闭,拉着玛丽·格瑞思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女孩儿的手指像婴儿的手指般紧紧抓着母亲的大拇指。“送医院吧,”他说,“我会打电话安排的。”

在走向虚空的路上

“现在让我看看脖子怎么样了。”他以欢快的语调对特平太太说。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检查她的脖子。气管上方,凹进两道小小的月牙痕,如粉色的鱼刺。他又用手指检查了她的眼睛上方,那里已开始红肿。

虚空,

“别管我了,”她含混不清地说,推开他的手,“去看看克劳德。她踢了他。”

我们一起走向

“我一会儿就去看他。”他数了数她的脉搏。医生是个头发灰白的瘦削男人,喜欢说笑。“回家去,今天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也走向我的虚空

拍什么拍,特平太太暗自生气。

你走向虚空虚空

“在那只眼上敷个冰袋。”说完他走到克劳德身边蹲下,看了看他的腿。过了一会儿,他把克劳德拉起来,克劳德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他们笑够了,渐渐平复下来,收音机里传来鼻音合唱,使房间不至太过安静。

救护车来之前,屋里唯一的声响就是女孩儿的母亲那颤抖的呻吟,她仍然坐在地上。白人垃圾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孩儿。特平太太双目直视前方,什么都没看。救护车很快到了,窗帘外长长的暗影。医护人员进来,将担架放在女孩儿身边,很专业地将她移到担架上,抬走了。护士帮那位母亲收拾起她的物品。救护车的影子默默地走了,护士往办公室走去。

候诊室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除了白人垃圾和那丑姑娘。女孩儿的白手指紧紧抓着腿上的书。垃圾女人环顾四周一张张的笑脸,似乎认为他们都是白痴。穿饲料袋裙的老太太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地板上男人的高帮鞋,就是特平夫妇进来时假装睡觉的那个男人。现在他开心地笑着,双手仍搭在膝头。孩子已倒向一边,几乎是把脸埋进了老太太的腿里。

“那姑娘怕是要疯了吧,是不?”白人垃圾问护士,护士没回答,继续往里走。

克劳德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白脸黑鬼。”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是的,她是要疯了。”白人垃圾对剩下的人说。

“不知道,克劳德,什么?”特平太太问。

“可怜的东西。”老太太喃喃道。孩子的脸还埋在她的腿里,眼睛却漫无目的地从她的膝盖上方望着外面。骚乱中,他除了把一条腿收到身下就没动过。

“你知道那会带来什么,是吧?”克劳德问。

“感谢上帝。”白人垃圾热切地说,“我不是疯子。”

“不不,”她说,“他们要留在这儿,这样他们就可以去纽约,和白人结婚,改进他们的肤色。他们都想那么做,每一个人都是,改进他们的肤色。”

克劳德一瘸一拐地从办公室里出来了,特平夫妇回了家。

那女人看着特平太太,好像在说真是个白痴,不过考虑到是怎样的人在看她,特平太太并没有为之烦恼。

他们的皮卡转到了自家土路上,开上了坡顶,特平太太抓着窗框,犹疑地看着外面。路随地势优雅地向下倾斜,穿过一片淡紫色野草装点的田野。在下一个坡底,他们那黄色的小木屋端坐在它已熟悉的两棵巨大的山核桃树之间,小小的花圃在周围散开,如一条漂亮的围裙。如果看到的是一片烧毁的废墟,夹在两个黑烟囱之间,她也不会感到惊讶。

“那时候他们的人数没有这么多呀。”特平太太解释道。

他们两人都没胃口,便换上家居服,拉上卧室窗帘,上床躺下了。克劳德的腿下垫了只枕头,她则在眼睛上方盖了块湿毛巾。她刚在床上躺平,一头脸上长疣、耳后长角、脊背尖削的疣猪就哼唧着闯进她的脑子里。她轻轻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们怎么来的,”垃圾女人说,“就怎么回去。”

“我不是,”她含泪说道,“疣猪。地狱跑出来的。”但这种否认毫无效力。那女孩儿的眼神和话语,甚至她说话的语调和声音,低沉而清晰,就冲着她一人,不容否认。她被单拎出来,受着这话,而房间里可是有人渣的,给那位才恰当。她这才意识到此事给她的打击有多大。那房间里有个根本不管自己孩子的女人,但没人理会她。这话却扔给了鲁比·特平,一位受人尊敬、努力工作,去教堂的女人。泪水已干。她的眼睛燃起了怒火。

“把所有黑鬼都送回到那边,你在这世上恐怕找不出这样的办法呢,”特平太太说,“他们会躲起来,会躺倒,会在你面前生病,他们会哭哭啼啼,大喊大叫,会暴跳如雷,扔东砸西。在这世上还真没有办法把他们送回去。”

她用肘支起身体,毛巾掉在了手心里。克劳德平躺在床上,打着呼噜。她想把那女孩儿说的话告诉他。可她又不想让自己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一头地狱跑出来的疣猪。

“管他们愿不愿意呢——如果是让我来处理的话。”女人说。

“嗨,克劳德。”她咕哝着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聊天儿上。“把他们送回非洲是不现实的,”她说,“他们不会愿意。他们在这儿过得太好了。”

克劳德睁开一只淡蓝色眼睛。

她说这话时,糙皮肤的女孩儿咬了下牙齿,下唇向下翻出,露出嘴里淡粉色的内壁,很快又卷了回去。这是特平太太见过的最丑陋的鬼脸。有那么一刻,她肯定那女孩儿是在冲她做鬼脸。女孩儿看她的样子,就好像认识她,而且对她的厌恶已经持续了一辈子——不仅是女孩儿的一辈子,甚至是特平太太的一辈子。为什么啊,丫头,我根本不认识你啊,特平太太默默地说。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只眼睛的深处。他什么都没想,只是随性而已。

“是的,这个世界的运转需要形形色色的人。”女士用她那唱歌般的声音说。

“怎,怎么啦?”说着他闭上了那只眼。

“比黑鬼糟糕的人可多着呢,”特平太太表示赞同,“什么样的黑鬼都有,就跟我们一样。”

“没什么,”她说,“你的腿疼吗?”

“哦,我可离不开那些黑人好朋友。”和善女士说。

“疼死了。”克劳德说。

“应该把所有黑鬼都送回非洲去,”白人垃圾说,“他们就是打那儿来的。”

“一会儿就不疼了。”说着她便又躺下了。没多久,克劳德又打起了呼噜。他们就这样躺了一下午。克劳德睡着。她则愤怒地盯着天花板,偶尔举起拳头,轻轻戳向胸口,好像在向一些隐身客为自己的清白辩护,那些客人就像安慰约伯的那些人一样,貌似有理,实则谬误。

“这样吗?”男孩儿有礼貌地问,好像他刚刚看到那个按钮。他歪向右边,手指放在按钮上。“她有时出去。”说着扭过身子,面对他的观众,肘部还在身后的台子上。护士来了,他又扭了回去。她递给他一美元,他从兜里摸索出零钱,点好数交给她。她给了他十五美分的小费。他拿着空托盘离开了。沉重的门慢慢回摆,发出一声抽气声,终于合上了。一时间无人说话。

大约五点半,克劳德起来了。“得去接那些黑鬼了。”他叹了口气,没动。

“看到那个按钮了吗,孩子?”特平太太说,“你可以按下按钮,她就来了。她可能在后面什么地方。”

她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好像天花板上有看不懂的字迹,肿起的眼睛上方变成了青紫色。“听着。”她说。

一个旋转的怪诞影子从她身后的窗帘上滑过,淡淡地投在对面墙上。接着一辆自行车咣当一声放倒在房子外墙。门开了,一个黑人男孩儿溜进来,端着杂货店的托盘,托盘上有红白两只带盖儿的大纸杯。他个子挺高,皮肤黝黑,穿着发黄的白裤子和绿色尼龙衬衫,有节奏地慢慢嚼着口香糖。他把托盘放在办公室的台子上,那盆蕨类植物旁边,头伸到里面找秘书。她不在。他把双臂搁在台子上等着,瘦瘦的臀部撅出来,左右摇摆,举起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

“什么?”

“既然有,”她说,“那就得照顾好。”如果就剩下了喘气儿和一条裤子,她接着对自己说,你倒可以每天早晨跑到城里,坐在县政府墙头吐唾沫。

“吻我。”

特平太太与和善女士交换了下眼神,似乎在说她们都明白你得先拥有某些东西,才能知道某些东西。每次特平太太和那位女士交换眼神时,她都能感觉到丑姑娘那诡异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这让她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谈话上。

克劳德俯身在她嘴上响亮地一吻,捏了一把她的体侧,俩人的手指交扣在一起。她仍是一副直眉瞪眼专注的神情。克劳德站起身,哼哼唧唧,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出去了。她继续研究天花板。

“我只知道,”白人垃圾又操着她的烂英语说,“有两件事我是不会做的:爱黑鬼,拿水管给猪冲水。”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听到接黑人的皮卡回来,她才起身。她把脚塞进棕色牛津鞋里,没系鞋带,踢踢踏踏地走到后面的门廊,拿起红色塑料桶,将一盒冰块倒在桶里,接了半桶水,走到后院。每天下午,克劳德把雇工接回来后,一个男孩儿帮他卸干草,其余人就在车斗里等着克劳德送他们回家。皮卡就停在胡桃树的树荫里。

“幼稚,是的,”特平太太说,“他们从地里回来时,我就提着一桶冰水跑出去。从今往后就得这样了。”她说,“还是面对现实吧。”

“嗨,晚上好啊。”特平太太沮丧地说,拿着桶和勺子走了出来。车里有三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儿。

“我们可真是读了同一本书啊。”女士表示她完全明白。

“我们挺好,”年纪最大的女人说,“您咋样?”她的目光立刻锁定了特平太太前额的紫色淤肿。“您这是摔着了吧?”她关切地问。老太太皮肤黑黑的,几乎没了牙,后脑勺上戴着克劳德的旧毡帽。另外两个女人要年轻些,肤色也浅些,都有着翠绿色簇新的遮阳帽,一个戴在头上,一个已摘掉,那男孩儿正在帽子底下笑。

“我们什么都有一点。”特平太太对和善女士说,“现在不好找帮手,活儿太多自己照顾不过来也没用。今年我们倒是雇了足够多的黑鬼摘棉花,克劳德还得送他们去地里,晚上还要送他们回家。他们连半英里都不走。不,他们走不了。跟你说,”她欢快地笑道,“我真是厌倦了讨好那些黑鬼,但你要想让他们给你干活,就得爱他们。他们早晨来时,我跑出去说,‘你们今天早晨还好吗?’克劳德开车送他们去地里时,我就使劲挥手,他们也对我挥手。”她快速挥着手做演示。

特平太太把桶放在车斗里。“你们自便吧。”说着她左右看了看,确信克劳德已经走了。“不,我没摔跤,”她将双臂交叠在一起,“比摔跤惨多了。”

“呼噜呼噜,拱来拱去,哼哼唧唧。”女人咕哝道。

“您没遇到什么倒霉事吧!”老太太问,那语气就好像她们都知道特平太太是受上天庇佑的,“您就是摔了个小跟头。”

你就不会有猪,还冲什么水,特平太太心说。

“我们今天去城里看医生,检查一下特平先生被母牛踢的伤,”特平太太那淡淡的语调似在说她们别犯傻了,“那儿有个女孩儿,满脸痤疮、胖胖的大块头。我一见她就知道她不太对劲,但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劲。我跟她妈妈正聊着天儿,突然,哇!她把她正在读的那本大厚书猛地朝我扔了过来……”

女人转过脸去,不再看特平太太。“我反正不愿用什么水管,给什么猪冲水。”她对着墙说。

“不!”老太太喊道。

特平太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我们的猪可不脏,也不臭,”她说,“它们比我见过的一些孩子还干净呢。它们的蹄子从来不沾土地。我们有养猪间,是在水泥地上养猪。”她对那位和善女士解释道,“每天下午,克劳德都用水管给它们冲水,再冲洗地板。”可比那边那个孩子干净多了,她心想。可怜的脏兮兮的小东西,一动不动,只是把脏拇指塞进了嘴里。

“之后她越过桌子,就来掐我的脖子。”

“有一样我不喜欢,”白人垃圾说,用手背抹了抹嘴,“猪。讨厌的臭东西,呼噜呼噜到处乱拱。”

“不!”她们全都喊了起来,“不!”

“没有,”特平太太说,“机器摘不干净,一半棉花都留在地里。我们反正也没有多少棉花。现在办农场,什么都得有点。我们有两英亩棉花,几只猪,还有鸡,还有些克劳德自己照料得了的白脸牛。”

“她为啥那么做?”老太太问,“她有啥毛病啊?”

“你有那种摘棉花的机器吗?”和善女士问。

特平太太只是怒冲冲地看着前方。

“他们怎么都要试试的。”白人垃圾说,向前探着身。

“她肯定是有病。”老太太说。

“这么好的天气正适合摘棉花,如果能让黑鬼们干起活来,”特平太太说,“可黑鬼们不想摘棉花了。你不能让白人摘棉花,现在也不能让黑鬼摘棉花了——因为他们要跟白人一样平起平坐。”

“他们把她抬上了救护车,”特平太太接着说,“不过在那之前,她在地板上挣扎,他们试图按住她给她打针,那时她对我说了句话。”她顿了顿,“你们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天气太好了,是不是?”女孩儿的母亲说。

“她说啥?”她们问。

桌子正对面,丑姑娘的眼睛死死瞪着特平太太,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喜欢她。

“她说——”特平太太刚欲开口,又停下,脸色极其凝重阴沉。太阳越来越白,刷白了头顶的天空,在其映衬下,山核桃树的叶子变得黑乎乎的。那些话她说不出口。“真的很难听。”她咕哝道。

“芬利小姐。”护士说,门拉开了一道缝。嚼口香糖的女人站起身,从她和克劳德前面走过,进入办公室。她穿着红色高跟鞋。

“她当然不该对您说难听的话,”老太太说,“您这么善良。您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太太。”

女儿啪地合上书,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目光穿透特平太太,穿透她身后的黄窗帘,穿透平板玻璃窗,也是玻璃墙。女孩儿的眼睛似乎突然现出奇异之光,不自然的光,像夜间路标发出的那种光。特平太太转头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什么都看不见。走过的行人只在窗帘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女孩儿没理由单把她挑出来这么恶狠狠地盯着呀。

“她还漂亮。”戴帽子的女人说。

“我用券换了床笠。”和善女士说。

“而且结实,”另一个说,“我没见过比她更善良的白人太太。”

你真该换块抹布和肥皂,特平太太心想。

“耶稣做证都是实话啊,”老太太说,“阿们!您最善良,最漂亮。”

“你可以用绿券换一个,”女人说,“很有可能他就是这么搞的。攒下足够的换购券,什么都能买。我就给自己换了些首饰。”

特平太太很清楚黑人的恭维话有几分价值,这让她更愤怒了。“她说,”她再次开口,这回她一努劲,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是地狱跑出来的老疣猪。”

“不想,我已经有一只漂亮的钟了。”特平太太说。一旦有她这样的人加入谈话,她就不再聊下去。

沉默,震惊。

嘴唇染着烟渍的女人在椅子里转身向上瞧了瞧钟,回过身来微微看向特平太太这边。她的一只眼有些斜视。“想知道哪儿能搞到那样的钟吗?”她大声问。

“她在哪儿?”最年轻的女人尖声叫道。

特平太太可真是同情那姑娘,尽管她心里在想,长得丑是一回事,举止丑则是另一回事。

“让我会会她。我要杀了她!”

如果耶稣说:“好吧,你可以成为白人垃圾或黑鬼或丑女!”

“我跟你一起杀了她!”另一个喊道。

她旁边的丑姑娘抬眼看了看钟,挤出丝笑容,然后直直地看着特平太太,又挤出丝笑容,之后就又看她的书去了。显然她是那位女士的女儿,虽然她们的性情毫无相似之处,却有着一样的脸形和一样的蓝眼睛。在那位女士脸上,蓝眼睛熠熠生辉,但在女孩儿那张烧焦了似的脸上,却是时而暗火阴阴,时而烈焰灼灼。

“她该被关进疯人院,”老太太强调说,“您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白人太太。”

“是的,非常漂亮,”时髦女士和善地说,“而且还很准。”她补充了一句,看了看她的手表。

“她还漂亮,”另外两个说,“最结实,最善良。耶稣对她很满意!”

“那只钟真美。”她边说边冲右侧点了点头。那是一只大壁钟,钟面是古铜色的四射阳光。

“他肯定满意。”老太太宣布。

坐在孩子母亲旁边的是一位还算年轻的红发女子,正在看桌上的一本杂志,嚼着口香糖,真是玩儿命嚼啊,用克劳德的话说。特平太太看不到她的脚。她不是白人垃圾,只是普通而已。夜里,特平太太有时会给人分层。垫底的是绝大多数黑人,不是她会成为的那种,而是大多数;接下去——不是之上,而是旁边——是白人垃圾;然后是上面的有房者,再往上是有房有地者,她和克劳德就属于这一层。在她和克劳德之上是有许多钱,有更大的房子,更多地产的人。不过到此,她开始意识到事情的复杂了,因为有些人有许多钱却很普通,应该在她和克劳德之下,还有些人血统高贵,却没了钱财,只能租房住,还有些黑人,也有自己的房子和土地。城里有位牙医,黑人,他拥有两辆红色林肯,有游泳池,还有农场,养着一群注册过的白脸牛。通常到她睡着的时候,各层各级的人会在她脑袋里跑来跑去,她会梦到所有人都被塞进货车,送进煤气炉了事。

一群傻瓜!特平太太暗自生气。黑鬼真是什么都听不懂。你可以对他们讲话,却不能跟他们交谈。“你们还没喝水哪,”她简短地说,“喝完水,就把桶留在车里。我还有事要做,没工夫一直站在这儿磨时间。”她回到房里。

晚上有时睡不着,特平太太就会琢磨如果她不是自己,她会选择做什么样的人。如果耶稣在造她之前对她说:“你现在只有两个地方可去。要么做个黑鬼,要么做个白人垃圾。”她会怎么说呢?“求您了,耶稣,求您了,”她会说,“让我再等等吧,等下一个空缺。”他会说:“不,你必须现在就去,我只有两个地方,选吧。”她会扭来扭去,一再恳求,但终究无果,最后她会说:“好吧,那就让我做黑鬼吧——不过不要做那种垃圾黑鬼。”他会使她成为一个干净整洁、受人尊敬的黑人女士,就是她自己,只不过有着黑皮肤。

她在厨房中间稍站片刻。眼睛上方的黑紫色淤肿仿佛一小片龙卷风云,随时可能扫过眉毛的天际线。她的下嘴唇危险地向前噘出。她放平自己那宽阔的肩膀,然后大踏步走到房子前部,出侧门,沿路朝养猪间走去,就像一个手无寸铁,却要单人独骑奔赴战场的女人。

特平太太总是暗中观察人们的脚。衣着考究的女士足蹬一双红黑双色麂皮鞋,以搭配她的裙子。特平太太穿了她那双质地优良的黑色高跟皮鞋。丑姑娘穿着女童子军鞋和厚袜子。老太太穿着网球鞋,那个白人垃圾母亲的脚上则像是卧室拖鞋,黑色秸草编着金线——就知道她会穿那样的鞋。

深黄色的太阳仿佛金秋满月,越过远处的林线,迅速西沉,似乎要赶在她之前抵达猪群那里。路上车辙散乱,她大步流星,踢开了几块大石头。养猪间在小径尽头的小山丘上,小径另一端连着牲口棚。养猪间是块正方形水泥地,面积如一个小房间,四周围着约四英尺高的木栅。水泥地微微倾斜,以便洗猪水能流进沟槽,再顺着沟槽流进田里做肥料。克劳德站在水泥地的木栅外,扶着最上方的木板,拿着水管冲洗地板。水管连接着旁边水槽的龙头。

正在播放的福音赞美诗唱道:“当我仰望,祂则俯视。”特平太太知道这首歌,心中补上了最后一句:“有一天,我知道我将戴上王冠。”

特平太太爬到他身旁,沉着脸看着下面的猪群。七只长着刚毛的长嘴小猪崽儿——棕色,带着肝紫色斑点——还有一头老母猪,几周前才下了崽儿。老母猪侧身躺在地上,呼噜呼噜。小猪崽儿到处乱跑,像一群傻孩子抖动着身体,狭长的小猪眼寻摸着地板上漏掉的东西。她记得书上说猪是最聪明的动物。她很怀疑。据说它们比狗聪明,甚至还有头猪当了宇航员。那头猪完美执行了任务,后来却死于心脏病,因为人们给它体检时,一直让它穿着电热飞行服坐得笔直,自然状态下的猪本应四蹄着地。

丑姑娘旁边就是那孩子,还是刚才的姿势。他旁边是位皮肤粗糙的瘦老太太,穿着一条棉布印花裙。她和克劳德在水泵间储存了三袋鸡饲料,袋子上的纹样与老太太的裙子一样。她一进屋就看出来那孩子是跟老太太一起来的。她是从他们的坐姿看出来的——茫然的白人垃圾,一副没人叫他们起来,他们就坐到世界末日的样子。与她成直角,坐在衣着入时的和善女士身旁的是个瘦长脸女人,显然是那孩子的母亲。她穿着一件黄色长袖运动衫,一条酒红色休闲裤,质地看着都很糙。嘴唇周围沾染着烟渍。一小条红色纸带将脏兮兮的黄发绑在脑后。随便找个黑鬼也比她体面,特平太太心想。

呼噜呼噜,拱来拱去,哼哼唧唧。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胖姑娘,怒视着一本厚厚的蓝皮书,特平太太看到书名是《人类发展》。女孩儿抬起头,愤怒的目光投向特平太太,好像不喜欢她。看书时有人说话,她似乎是为此而恼怒。可怜的姑娘脸色发青,长了许多痤疮。特平太太心想,这样的年纪有着这样一张脸真是不幸。她冲女孩儿友好地笑了笑,女孩儿却投来更加愤怒的目光。特平太太长得胖,皮肤却一向很好,虽然她已四十七了,脸上却没有皱纹,除了眼角,那是因为她笑得太多。

“把那根水管给我,”她说着便从克劳德手中抢过了水管,“去吧,送那些黑鬼回家,然后歇歇那条腿。”

“嗨,只要有你这么好的性情,”衣着入时的女士说,“胖瘦一点关系都没有。什么都比不上好性情。”

“你看上去像是要吞掉一条疯狗。”克劳德看了看她说,不过他还是下去了,一瘸一拐地走开,没理会她的情绪。

克劳德只是咧嘴笑了笑。

等他走远听不到声音了,特平太太站在猪栏旁,手握水管,看到哪头小猪要躺下,就对着它的臀部冲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他应该已经翻过了小山丘,特平太太微微转过头,恼怒的眼睛扫视着小径,他已不见踪影。她回过头来,似乎是打起了精神,耸起肩,深吸一口气。

“哦哦,我够胖的了,”特平太太说,“克劳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体重从未超过一百七十五磅,而我呢,就只是看了那些好吃的一眼,就长肉了。”她的肚子和肩膀随着笑声颤抖。“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是不是,克劳德?”她转身问他。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她的声音不高,却很凶,比耳语的音量高不了多少,积聚起的愤恨却比咆哮更有力,“我怎么可能既是猪又是我自己?我怎么可能得到了拯救,又来自地狱?”她一只手攥拳,青筋暴露,另一只手紧握水管,胡乱朝老母猪的眼里喷射,根本没听到老母猪愤怒的嚎叫。

“哦,可不胖。”衣着入时的女士说。

从猪栏可以俯视后面的草场,他们牧养的那二十头菜牛就在克劳德和那男孩儿堆起的干草周围。刚刚剪过的草场向下倾斜至公路。公路那边是他们的棉花地,再过去是一片灰蒙蒙的深绿色树林,也归他们所有。夕阳已没入林后,红彤彤的,俯视着根根树木,如农场主审视他的猪群。

特平太太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椅子紧紧箍着她,仿佛一件束身衣。“但愿我能减肥。”她转了转眼球,滑稽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是我?”她咕哝道,“这一带的垃圾哪个我没接济过,不管是黑的还是白的。我每天辛苦劳作,还为教堂做事。”

就在那时,里间的门开了,护士的脸出现在门口,叫下一个病人,特平太太还从未见过盘得那么高的一头黄发。坐在克劳德旁边的女人双手抓住扶手,把身子撑起来;她整理了下裙子,慢腾腾地走进护士刚才所在的那道门。

她的身材似乎正适合统领眼前的场子。“我怎么就是猪了?”她质问道,“我到底哪里像它们?”她用水流猛击那些小猪崽儿,“那么多垃圾在那儿。凭什么是我。

“很快就会有人离开的。”特平太太说。她不明白医生挣那么多钱,怎么会连间像样的候诊室都负担不起,他们不过是在医院门口露个头,看你一眼,一天就要收你五美元。这间候诊室比一个车库大不了多少。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软塌塌的杂志,一只绿色大号玻璃烟灰缸放在一端,里面塞满烟蒂,还有带着些许血迹的棉球。要是让她来管理这地方,那只烟灰缸定会被经常清理。房间前侧的墙边没摆椅子,墙上镶着长方形护墙板,可以看到办公室里护士进进出出,秘书在听收音机。台子上摆着一只金色花盆,里面是塑料蕨类,枝叶几乎拖到地上。收音机里飘出轻柔的福音音乐。

“你要是喜欢垃圾,就给自己搞些垃圾呀,”她抱怨道,“你本可以把我造成垃圾的。或者黑鬼。如果你想要的是垃圾,为什么不把我造成垃圾?”她晃了晃攥着水管的拳头,一条水蛇登时出现在空中。“我可以不再工作,不努力,就那么脏兮兮的,”她嚷道,“整天在便道上晃悠,喝着根汁汽水,含着唇烟,朝每个小水坑吐唾沫,唾沫星子溅满脸。我可以很恶心的。

“或许小男孩儿可以挪一挪。”女士提出了建议,但孩子没动弹。

“你也可以把我造成黑鬼啊。我是成不了黑鬼了,太晚了,”她的语气里含着深深的嘲讽,“但我可以表现得像个黑鬼啊。在路中间一躺,阻断交通。在地上打滚儿。”

克劳德把裤腿放下。

暮色渐浓,一切都蒙上了神秘色彩。草场现出奇异的透明般的绿色,公路变成一带淡紫。她鼓足劲儿准备发起最后一击。这一次,她的声音滚遍了草场。“说去吧,”她喊道,“说我是猪!再叫我一声猪。从地狱来的。说我是地狱跑出来的疣猪。就算是底层栏杆翻到了顶,底还是底,顶还是顶!”

“天哪!”夫人说。

她听到了含混不清的回声。

“被母牛踢的。”特平太太说。

她胸中涌起最后一股怒潮,战栗着咆哮道:“你以为你是谁?”

“哎呀!”那位和善夫人问,“您是怎么弄的?”

一切之色彩,包括田野和火红的天空,都在那一刻燃烧起来,烧得透明而彻底。那个问题越过草场,穿过公路和棉花地,清晰地回到她这里,仿佛树林后面传来的答案。

克劳德把一只脚抬到放杂志的桌上,卷起裤腿,露出大理石般雪白的肥嘟嘟的小腿,腿肚上一片肿起的淤紫。

她张开嘴,却没有声音。

“坐下,”特平太太说,“你知道你的腿不好,不该站着。他的腿上有块溃疡。”她解释道。

一辆小卡车,克劳德的卡车,出现在公路上,迅速不见了踪影。齿轮发出尖细的摩擦声。看上去就像孩子的玩具,可能随时被大卡车碾压,克劳德和那些黑鬼的脑浆将迸裂四散在公路上。

克劳德抬头看了一眼,叹口气,想要起身。

特平太太站在那儿,目光紧盯着公路,全身肌肉紧张,直到五六分钟后,卡车重又出现,回来了。她等待着,等卡车转到他们的土路上。之后就像一尊获得了生命的雕像,她慢慢低下头看着猪栏里的猪。它们都挤在一个角落里,围着微微呼噜的老母猪。一道红光弥漫在猪群四周。它们喘息着,似乎有种隐秘的生命。

特平太太仍然站着。房间里,除了克劳德,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干巴瘦的老头儿,青筋暴露,双手僵硬地放在两膝上,闭着眼,仿佛在睡觉,或是死了,或是装睡装死,这样就不用起身给她让座了。她的目光亲和友善地落在了一位衣着考究、头发灰白的女士身上,四目相对,那女士的神情似在说:如果那是我的孩子,他会有礼貌地挪开——沙发足够大,您和他都能坐下。

特平太太就这样一直看着猪群,如在汲取某种来自深渊的,能赋予生命的知识,直到林线后的夕阳彻底沉没。终于,她抬起头。空中只剩一道紫云穿过一片绯红,如公路的延长线般,滑向垂垂暮色。她的双手离开围栏,伸向天空,如牧师般庄严肃穆。幻象之光落入她的眼中。她看见那道紫云仿佛一座宽阔的吊桥,从地上腾起,穿过燃烧的田野。桥上衮衮诸灵熙熙攘攘地走向天堂。他们当中有成群结队的白人垃圾,这辈子总算干净了一回,有一队队穿白袍的黑鬼,还有一列列怪人疯子,叫喊着鼓掌,青蛙似的跳来跳去。走在队尾的那群人,她立刻就认了出来,那是像她自己和克劳德这样的人,他们什么都有一些,上帝还给了他们才智以便正确使用财富。她探身向前想仔细观察他们。他们走在其他人的后面,尊贵而体面,像往常一样保持着良好秩序、常识以及受人尊敬的举止。只有他们走起路来有节奏。但是看到他们那震惊、扭曲的面容,她明白就连他们的美德也要被烧成灰了。她放下手,抓住猪栏木栅,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幻象迅即消失,她却仍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特平太太的手坚定地放在克劳德的肩上,毫不顾忌别人会听到她说的话:“克劳德,你去坐那把椅子。”说着便将他推向了空椅子。克劳德面色发红,秃顶,体格粗壮,比特平太太要矮一点。他坐在了椅子上,似已习惯听她吩咐。

终于,她下来了,关上水龙头,沿着越来越暗的小径朝房子慢慢走去。周围树林里,看不见的蟋蟀已开始合唱,她听到的却是灵魂们向着星辰之野出尘高蹈,口中呼喊着哈利路亚。

特平夫妇走进医生候诊室时几乎没有空座了。候诊室很小,特平太太又是个大块头,她的到来使候诊室显得越发局促。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放杂志的桌子,她魁然矗立在桌子一端,活生生地凸显出房间的逼仄与荒唐。她环顾四周,检视座位情况,小而亮的黑眼睛将所有病人尽收眼底。有一把椅子空着,沙发上还有个位置,一个约莫五六岁的金发小孩儿坐在那儿,穿着脏兮兮的蓝色连衣裤,该有人让他挪一挪,给女士让出座位。不过特平太太马上就明白没人会让他腾位置。他瘫坐在沙发上,胳膊耷拉在身体两侧,眼神空洞,拖着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