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你的事,”他说,“你就坐在车里,我出来时给你带点东西。”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突然问,那表情好像嗅到了什么敌人。
“你别给我带东西,”她沉着脸说,“我不会在这儿等。”
他们开到了蒂尔曼店的凉棚下,老人看了看孩子,她的两只脚放在座位上,下巴靠在膝头。他不知道她是否记得他是要把地卖给蒂尔曼。
“哈!”他说,“你已经来了,就只能等。”随后他下了车,不再理她,走进那家黑乎乎的商店,蒂尔曼在等着他。
蒂尔曼店的两侧都是旧车场,给无药可医的汽车准备的某种病房。他也卖户外饰品,如石头鹤、石头鸡、瓮、大花盆、旋转木马等。为了不让光临舞厅的客人感到压抑,他把一排墓碑和纪念碑摆在了离公路较远些的位置。生意大多在户外进行,所以他并没在店面本身多费银钱。店面是一间木结构的屋子,后面加盖了一间铁皮长厅,用来跳舞。长厅被分隔成两间,分别给白人和黑人,每间都有一台投币式自动点唱机。他有烧烤炉,出售烧烤三明治和软饮料。
半小时后他出来了,她不在车里。肯定是藏起来了,他想。他绕到商店后面找她,又看了看两间舞厅的门内,再转到墓碑旁。他环视了一周那压抑的废车场意识到,二百辆车,她可能在任何一辆车里,或车后。他绕回到店前。一个黑人男孩儿正坐在地上喝一种紫色饮料,背靠着凝结着水珠的冰柜。
沿公路往下开五英里就是蒂尔曼经营的乡村杂货店,还有加油站、废金属回收站、旧车场以及舞厅。公路连接着福琼家门前的土路。土路很快就要铺沥青了,他想选个好地方,也建个类似的点。他是个有前途的人——某种程度上,福琼心想,他不仅能适应进步,而且一向先行一步,等进步来临时,他早已恭候。沿途上上下下的标识宣告蒂尔曼店只有五英里远、只有四英里、只有三、只有两、只有一英里;“留意蒂尔曼店,拐弯就是!”终于,醒目的大红字宣告,“就是这儿了,朋友们,蒂尔曼店!”
“那小姑娘去哪儿了,孩子?”他问。
他们赶到时,工人们在给钓鱼俱乐部打地基,搅拌机已开始工作。大小颜色跟马戏团大象差不多;他们在那儿站了约莫半小时,看着它搅拌。老人约了蒂尔曼十一点半谈生意,他们得走了。他没告诉玛丽·福琼要去哪儿,只说他要见个人。
“我没见到什么小姑娘。”男孩儿说。
玛丽·福琼从来不会跟他置气太久,或真生他的气。那天他没再见到她,不过等他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她正骑在他的胸口,催促他快一些,不要错过混凝土搅拌机。
老人不耐烦地从兜里掏出一枚五分硬币说道:“一个穿黄色棉布裙的漂亮小姑娘。”
那天下午,他不得不一直卧床。每当得知那孩子挨了打,他的心脏就感觉在膨胀,盛放心脏的空间似乎有些不够用。不过他现在更是铁了心要看着房前建起加油站,如果芘茨因此中风,那更好。如果他中风了,瘫痪了,那是他活该,此后他就再也不能打她了。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像你一样壮实的孩子,”男孩儿说,“她坐着一个白人的卡车走了。”
“从来没有哪个孩子指使我做什么事!”他喊道,“你不像个当妈的!该感到羞耻!那孩子是天使!是圣人!”他高声叫嚷,嗓子都喊破了,赶紧匆匆离开房间。
“什么样的卡车,什么样的白人?”他嚷道。
“是她让你那么做的,”他女儿有气无力地懒懒说道,头靠在椅背上左右摇晃,“都是她指使你的。”
“一辆绿色皮卡,”男孩儿边说边咂巴嘴,“她管他叫‘爸爸’的白人。他们沿那条路走了有一会儿了。”
“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他说,“我可拦不住那头牛。”
老人哆嗦着上车,回了家。他忽而觉得愤怒,忽而觉得羞耻。她从未抛下过他,更不曾为了芘茨抛下他。是芘茨命令她上车,她不敢不上。得出这个结论后,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恼恨。她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不能反抗芘茨?他把她调教得方方面面都那么好,怎么就有这么一点性格缺陷?真是件烦人的怪事。
“你也没拦他呀。”一个男孩儿低声说,那群青蛙都叽咕起来。
他到家了,爬上前门台阶。她就坐在秋千上,一脸悲哀,看着面前他要卖掉的那块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他倒是没见她腿上有红色伤痕。他挨着她坐在秋千上。他想以一种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话,可他的声音仿佛被击垮了一般,如求爱者企盼重归于好。
福琼先生觉得怯懦的似乎是他自己,这让他在生理上感到难受。“他殴打无辜的孩子,”他对仍瘫在桌尾的女儿说,“你们谁都不拦着他。”
“你为什么抛下我?你从未抛下过我。”他说。
芘茨站起身说:“跟我来。”转身向外走,边走边解皮带。令老人彻底失望的是,她从椅子上滑下,跟着他,几乎是小跑着跟他出了门,随他上了卡车,他们开走了。
“因为我想抛下你。”她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没有。”她说,声音却不肯定,只是轻轻一颤,那种孩子被吓坏的声音。
“你从未这么想过,”他说,“是他逼你的。”
另外六个芘茨家的孩子吵嚷开来:“那是我们玩儿的地方!”“别让他那么做,爸爸!”“我们就看不到路了!”等等傻话。玛丽·福琼什么都没说,一脸的固执沉静,似在盘算自己的事。芘茨不再吃饭,盯着前方。他的餐盘堆得挺满,两只拳头如两块黑色石英石静静地放在餐盘两侧。他的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孩子,似乎在寻找谁。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坐在外祖父身旁的玛丽·福琼身上。“这都是因为你。”他咕哝道。
“我跟你说了我要走,我就走了,”她说得缓慢而坚定,不睬他一眼,“现在你走吧,别管我。”她的声音中有种决绝,这是以前他俩吵架时未曾有过的。她的视线越过只有大片粉色、黄色、紫色杂草的草地,越过红土路,盯着那一带黑色松林线,只有树冠是绿色的。林线后面是一条窄窄的灰蓝,那是更远处的树林,再过去,就只有天空,空荡荡的,丝丝缕缕飘着一两线流云。她望着这景色,仿佛那是个人,她更愿与之交流,而不是他。
他女儿坐在桌尾,一脸倦容,吭唧了一声,好像一把钝刀正在慢慢剜割她的胸口。“你是指那片草坪!”她呻吟着向后靠在椅背上,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重复着,“他是指那片草坪。”
“这是我的地,不对吗?”他问,“我卖我的地,你生哪门子气?”
他打算以身作则教给孩子那种精神。既已下定决心,那天吃午饭时,他就宣布他正在跟一个叫蒂尔曼的人协商卖掉房前那块地,建一个加油站。
“因为那是草坪。”说着她鼻涕眼泪俱下,流到舌头够得着的地方,就迅速舔掉,脸却一动不动。“我们就看不到路那边了。”她说。
“婊子是女的!”他吼道,“你知道的可真多!”可她都不屑转身再回他几句。看着那个健壮的小身形气势汹汹地穿过散落着片片黄斑的草场,他对她的骄傲之情好像不由自主地回来了,仿佛新湖泛起的柔波——但也有股潜流在往回撤,因她不肯反抗芘茨。如果他能教会她反抗芘茨,就像她反抗他那样,她就会是一个完美的孩子,就像人人所希望的那样无惧而坚毅,可她就是有这么一点性格缺陷。就这一点,她不像他。他转身看向湖对岸的树林,对自己说五年后,那里就不再是树林,而是房子、商店和停车场,这主要归功于他。
老人看了看路那边,再次确认那边没什么可看的。“我从未见过你这个样子,”他简直不敢相信,“那边除了树什么都没有。”
“我还拒绝和巴比伦婊子同乘呢。”说着她从车的那一边滑下去,穿过草场走了。
“我们就看不到它们了,”她说,“而且那是草坪,我爸爸在那儿放他的小牛犊。”
推土机又到了他们下面。两人的脸相距一英尺,表情一模一样,等着噪音消减。然后老人说道:“自己走回家吧。我不搭载耶洗别!”
听到这句话,老人站了起来。“你像芘茨,不像福琼。”他说。他还从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难听的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比她受到的伤害更大。他转身进屋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
“黑就是白,”老人高声说,“黑夜就是白昼!”
那天下午,他几次下床看着窗外,目光越过“草坪”,看向她说他们再也看不到的那带树林。每次他看到的都一样:树林——不是山,不是瀑布,不是栽种的任何一种灌木或花,就是树。下午的那个钟点,阳光穿过林间,每一棵细细的松树干都赤裸裸地凸现出来。松树干就是松树干,他自言自语,在这地方,谁要想看松树干,都用不着走太远。他每次起身向外望,都再次确信卖掉这块地是明智之举。给芘茨带来的不快将是永久性的,至于玛丽·福琼,他可以给她买些东西作为补偿。对成年人来说,一条路要么通往天堂,要么通往地狱,但对孩子,沿途总是有好几站,一点小事就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没有,谁都没碰过我,”她以死寂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没人打过我,有人打我,我就杀了他。”
他第三次起来看树林时几乎六点半了,夕阳隐藏在树林后,几乎看不见,瘦削的树干似乎矗立在夕阳喷射出的一摊红光中。老人盯着看了一会儿,有那么一刻,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种令他不安、不曾理解的神秘力量控制了他,将他从导向未来的日常琐碎中抽离。在幻觉中,他看到树林后好像有人受了伤,树木都沐浴在血泊中。几分钟后,芘茨的皮卡摩擦着路面停在了窗下,打破了这令他不快的幻象。他回到床上,闭上眼,紧闭的眼帘上,地狱之火般的红色树干矗立在黑林中。
“你们不要论断人,”他喊道,“免得你们不被论断!”他的脸色比她的还要发紫。“你!”他说,“你任凭他对你想打就打,除了哭哭啼啼,上蹿下跳,什么都不做!”
吃晚饭时,没人与他说话,玛丽·福琼也没有。他迅速吃完饭,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晚上都在跟自己说,将来附近有家蒂尔曼这样的店会带来多少好处。他们不用跑路就可以加油。什么时候需要面包了,只需跨出他家的前门,走进蒂尔曼的后门。他们可以把牛奶卖给蒂尔曼。蒂尔曼是个可爱的家伙。蒂尔曼还会带来别的生意。公路很快就会铺好。全国的旅行者都会在蒂尔曼的店里停留。他女儿若是觉得她比蒂尔曼强,打压一下她的气焰也不错。上帝创造的每个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当脑子里响起这句话时,他的爱国情绪高涨,他意识到他有责任卖这块地,他必须对未来负责。他看着窗外,路那边,月上林梢。他听了会儿蟋蟀和雨蛙的嗡鸣,喧闹声中,他能听到未来福琼镇的脉动。
她坐在那儿,脸红红的,比头发的颜色还要沉郁,现在和他的表情一模一样了。“凡骂弟兄是傻瓜的,难免地狱的火。”她说。
他睡觉去了,心想早晨醒来时,他定会像往常一样看到一面秀发框住的小红镜。她会彻底忘记这桩买卖。早餐后,他们就开车去镇上,到县政府取那些法律文件。回来的路上,他会在蒂尔曼那儿停一下,完成交易。
他从车头转到车身,一直死死盯着她。“你以为我在乎他在哪儿放他的牛犊子吗!你以为我会让只牛犊子妨碍我的事吗?你以为我在乎那傻瓜在什么地方放他那些该死的牛犊子吗?”
清晨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空空的天花板。他坐起来,环顾房间,她不在。他坐在床边,探身看床底,她也不在。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她坐在门廊的秋千上,跟昨天一模一样,视线越过草坪,望着树林。老人很生气。自打她会爬,每天早晨老人醒来时她要么是在他的床上,要么是在他的床下。很显然,今天早晨,她更愿意看林景。他决定暂且不理会她的行为,等她消了气再提这事儿。他挨着她在秋千上坐下,但她仍然看着林景。“我在想,你跟我一起去镇上新开的那家船舶店看看船去。”他说。
“你要是摔下堤岸可就该后悔了。”她说。
她没转头,只是怀疑地大声问:“你还要做什么?”
老人震惊了,连愤怒都迟来了片刻,随后他爆出一声怒吼,跳起来,转身用拳头砸着引擎盖。“他可以在别的地方放他的牛!”
“没别的了。”他说。
这时她说:“我爸爸的小牛群在那块地上吃草。”
她顿了顿说:“如果就这些,那我去。”她还是不看他。
“在门廊看树林?”他重复道。
“好吧,穿鞋,”他说,“我可不跟光脚女人进城。”对这句玩笑,她也不屑一笑。
“树林,”她说,“我们在门廊就看不到树林了。”
天气如她的情绪般无所谓,不像要下雨,也不像不下雨。天空是令人不悦的灰色,太阳都不屑于出来。一路上,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自己伸出去的双脚,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棕色学生鞋。老人以前悄悄走近她时,常发现她独自一人对脚说话。他认为现在她定是在默默地与脚倾诉。她的双唇不时动一下,对他却没有只言片语,对他说的话也只当没听见。他知道要想让她高兴起来,得花一大笔钱了。最好是买艘船,反正他也想要。自从水漫到他的地头,她就总提船的事。他们先去了船舶店。“给我们看看穷人买得起的游艇!”一进门他就兴致勃勃地对店员喊。
“风景?”他重复道。
“这些都是给穷人的!”店员说,“买了船你就穷了!”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穿着黄衬衫,蓝裤子,反应机敏。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连珠炮似的相互调侃了几句。福琼先生看了看玛丽·福琼,看她的脸色是否明快了些。她站在那儿,目光越过一艘尾挂机艇的船身,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墙。
“我们就看不到风景了。”她说。
“小姐对船不感兴趣?”店员问。
老人盯着她。“路那边的树林?”他重复道。
她转身走上人行道回到车里。老人惊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像她这样聪明的孩子会因为卖一块地而如此行事。“我想她定是病了,”他说,“我们会回来的。”他回到了车里。
“我们就看不到路那边的树林了。”她说。
“我们去买个冰激凌甜筒吧。”他关切地看着她。
“行了,你们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玩儿。”她没什么热情,这让他恼怒。
“我不想要冰激凌甜筒。”她说。
她什么都没说,他转身向上看着她。头发框住的小四边形里,他的脸也在看他,却不是他现在的表情,而是他不开心时的那张阴沉的脸。“那是我们玩儿的地方。”她咕哝道。
其实他是要去县政府,但他不想明说。“我要去办点事,你去小卖铺逛逛怎么样?”他问,“我给你二十五美分,你可以给自己买点东西。”
“是的,夫人!”他说,“我是指草坪。”他拍了下膝盖。
“我不想去小卖铺,”她说,“我不想要你的美分。”
“你是指,”玛丽·福琼过了一会儿才说,“草坪?”
他应该料到的,如果她对船没兴趣,对二十五美分也不会有兴趣,他怪自己怎么这么蠢。“好啦,你怎么了,小妹妹?”他温和地问,“不舒服吗?”
福琼的房子距离公路大约二百英尺远,他想卖的就是这二百英尺地。他女儿轻率地称之为“草坪”,尽管不过是片杂草地。
她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草坪。我爸爸在那里放他的小牛犊。我们再也看不到树林了。”
推土机又到了他们下面,淹没了他后面还想说的话。他闭嘴等待,噪音好不容易才过去,他可等不了了。“我要卖的就是我们房前那块地,建个加油站,”他说,“这样我们就用不着开车出去加油了,跨出前门就能加。”
老人一直在尽量压制心中的怒火。“他打你!”他吼道,“你却担心他要去哪里放他的牛犊子!”
“我猜你把钱缝在你的床垫里了,”他说,“像个黑鬼老太太。你该存银行。完成这笔交易,我就给你在银行开个账户。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查不了的账户。”
“我这辈子就没挨过打,”她说,“有人打我,我就杀了他。”
“不关你的事,”她用双脚踩了踩他的肩膀,“别管我的事。”
一个七十九岁的男人不能被个九岁孩子打败。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她的一样坚定。“你是个福琼,”他问,“还是个芘茨?你来定。”
“你存多少钱了?”他问。
她的声音洪亮、坚定而好斗。“我是玛丽——福琼——芘茨。”她说。
“你也从没见我要过好处。”她说。
“我可是,”他喊道,“彻头彻尾的福琼!”
“我从来没见你拒绝过。”
她的表情似在说对此她无言以答。有那么一刻,她像是被彻底击败了,老人不安地看到,那显然是芘茨家的表情。他看到的就是芘茨家的表情,纯粹、简单、明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污染了,好像那表情是在他的脸上。他厌恶地转过头去,倒车,径直向县政府开去。
“我不想要好处。”玛丽·福琼说。
县政府是座红白相间、熠熠生辉的建筑,坐落在广场中央,广场上的草大多已被踏没了。他把车停在县政府前,蛮横地说:“在这儿等着。”随后下车,使劲带上车门。
但凡有机会打击芘茨,他是不会放过的。现在他心里就有个小计划,一定能给芘茨一记重拳。当他跟玛丽·福琼说记住她要是不小心,什么东西就会是她得不到的时,他正兴奋地琢磨着那个计划。没等她回答,他就接着说他可能要再卖掉一块地,如果卖掉了,他可能会给她些好处,不过如果她对他无礼,那就不给了。他常跟她拌嘴,不过就像一场游戏,给公鸡竖面镜子,看着他跟自己的影子打架。
他花了半小时才拿到地契,起草了交易文书。他回到车里,她坐在后座角落里。他能看到的她那部分脸露出冷漠不祥之色。天空也更阴沉了,车里的空气闷热迟滞,似乎龙卷风即将来临。
“我还是一只波兰瓷猪呢,黑就是白呢!”他冲着她怒吼,坐在树下一块小石上,愤懑恼恨。芘茨这是在报复他。就好像芘茨是开车把他带到这儿打了一顿,就好像是他被打得服服帖帖。他本以为如果他说,他要打她,他就把他们赶走,就能阻止他。可听他这么讲,芘茨却说:“赶走了我,也就赶走了她。你赶呀。她是我的,只要我高兴,就天天揍她。”
“我们得赶紧走,不要赶上暴风雨,”随后又坚定地补了一句,“回家途中我还要停一下。”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他是载着一具小尸体同行。
“这儿没有人,没人打我,有人打我,我就杀了他!”她喊叫着,转身冲出了树林。
去蒂尔曼店的路上,他再次回顾了促使他做这件事的种种合理原因,挑不出任何毛病。他决定要对她保持永久性的失望,虽说她的这种态度不会持久,等她回心转意时,她必须道歉;而且他不会给她买船。他慢慢意识到,他之所以跟她起冲突,就是因为他对她从未表现出足够的坚定。他一向太过宽容。心里想着这些事,他都没留意距离蒂尔曼店还有多少英里的路标,直到最后一个路标突然欢快地蹦到他面前:“就是这儿了,朋友们,蒂尔曼店!”他把车停在凉棚下。
“你是在说我是个骗子,还是个瞎子!”他嚷道,“我亲眼看到了他,你什么都没做,任凭他打,你只会抱着那棵树上蹿下跳,哭哭啼啼,要是我,我会抡起拳头揍他的脸……”
他没怎么看玛丽·福琼就下了车,走进阴暗的商店。蒂尔曼倚在柜台上等他,后面是三层的架子,摆着罐装货品。
“这儿没别人,没人打我,”她说,“我这辈子就没挨过打,有人打我,我就杀了他。你自己看,这儿没有人。”
蒂尔曼话不多,行动力强。他习惯性地双臂交叠着放在柜台上,肩膀上那颗不起眼的头颅蛇似的摇来晃去。他的脸呈三角形,下巴尖尖的,头皮上满是雀斑,一双小小的绿眼睛,舌头总是从半张的嘴里露出来。他已备好支票本,马上他们就谈起了生意。蒂尔曼没花太多时间看地契,很快签了合同。福琼先生随后也签了字,隔着柜台和蒂尔曼握了握手。
“难道我这双眼睛没看见?”他发怒了。
握着蒂尔曼的手,福琼先生感到如释重负。他觉得,既然木已成舟,就不用再跟她或是跟他自己争论了。他觉得他坚持了原则,未来有了保障。
她跳起来,向后退,翘着下巴,“没人打我。”她说。
他们的手刚一松开,蒂尔曼的脸色陡然一变,消失在柜台下面,没了踪影,就像有人拽了他的双脚。一只瓶子砸向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就在他刚才所站之地的后面。老人旋即转身。玛丽·福琼站在门口,脸红红的,一副疯狂的样子,手里举着另一只瓶子正准备扔出去。他头一缩,瓶子砸在他身后的柜台上。她又从箱子里抓起一只瓶子。他冲向她,她飞跑到商店另一边,尖叫着,也不知在喊些什么,随手抄起东西就扔。老人再次冲向她,这回抓住了她的裙角,把她拖到店门外。他牢牢抓着她,举了起来,离他的车就几英尺。她在他的臂弯里呼哧喘着气,哭哭啼啼,突然身子一软。他勉强打开车门,把她扔进车里,马上跑到另一边,坐进车,迅速开走了。
福琼先生知道他打她,他开车跟踪过他们,亲眼所见。他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大概一百英尺远,看到那孩子抱着棵松树,芘茨用皮带抽打着她的脚踝,颇有章法,似在用柴刀劈打灌木丛。而她只是上蹿下跳,如站在火炉上一般,发出狗遭痛打时的哀鸣。芘茨打了大概三分钟,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上了卡车,留她在那里。她跌坐在树下,抱着双脚,前后摇晃。老人已经蹑手蹑脚向前挪了几步。她的脸拧成一团,仿佛一组小红块凑成的拼图,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突然冲上前,语无伦次地说:“为什么不还手?你的精神头哪儿去了?你觉得我会容许他打我吗?”
他觉得他的心脏跟这辆车一样大,带着他飞速向前,还从来没有这么快,将他带向某个躲不开的目的地。头五分钟,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全速向前开,像是飞驰在怒火中,无法自控。渐渐地,他又可以思考了。玛丽·福琼在座位上缩成了一个球,抽泣着,身体一起一伏。
他脾气乖戾,心怀怨毒。每次看到他从桌边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不是桌首,福琼先生坐桌首,他坐在桌侧——福琼先生就会心跳加速。老芘茨虽是慢慢起身,却总是很突然,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头猛地转向玛丽·福琼,说声“跟我来”便朝屋外走,边走边解皮带。一种全然陌生的表情便会出现在孩子的脸上。老人不知该如何解读那表情,只是感到愤怒。那表情有恐惧,有尊重,还有些别的,很像是合作。她的脸上会现出这副表情,她会起身跟着芘茨出去。他们会上他的卡车,沿路开出去一段,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他会打她。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哪个孩子这么干。不论是他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都没有当着他的面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须臾未曾想过这个他自己训练出的孩子,这个陪伴了他九年的孩子,会这样让他出丑。这个他从未打过的孩子!
他是个纪律严明的人,但从未鞭打过她。他认为有些孩子,比如芘茨家的前六个,就该每礼拜挨顿鞭子,形成惯例。而要掌控聪慧的孩子,则需另辟蹊径,他从未对玛丽·福琼动过粗。他也从不允许她母亲或是哥哥姐姐扇她耳光。老芘茨另当别论。
此刻他猛然如梦方醒,这是他的错。这种觉悟有时会迟到。
“记住你要是不小心,什么东西就会是你得不到的。”她的外公说。
她尊重芘茨,因为他打她,哪怕没有正当理由;如果他现在有正当理由都不打她,那么她成了个捣蛋鬼,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怪他自己。他明白是时候了,他必须打她。他把车开下公路,转到回家的土路上,对自己言道,揍她一顿,她就再也不扔瓶子了。
她丝毫没往里挪。跟他的习惯一样,只要不想听,就听不见。这是他教给她的小伎俩,他也就只能欣赏她是如何贯彻执行了。他预见到等她老了,这个伎俩会对她很有用。她回到车旁,二话不说爬上引擎盖,跟先前一样把脚搭在他的肩上,仿佛他不过是车的一部分。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远处的推土机。
他沿土路疾驰,到了他的地界,转到一条小径上,只够一辆车开过。他在林中颠簸了半英里,停下车。就是在这儿,他看到芘茨抽她。小径在那里变宽了些,可以容两辆车开过,或是一辆车掉头。一块光秃秃的、丑陋的红土地,周围环绕着细高的松树,似在围观那块空地上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几块石头凸起在地表。
“跟你说了别走得太靠边,”他叫道,“你要是从那儿摔下去,就看不到这地方建成的那一天了。”他总是小心看护她,不让她有任何危险。他从不允许她坐在有蛇出没的地方,或是把手放在有可能藏着大黄蜂的灌木丛上。
“下车。”他伸手越过她打开了车门。
她有一头柔顺浓密的沙色头发——跟他有头发时的头发一模一样——她的头发直直的,齐着眼睛剪成刘海儿,两侧的头发沿脸颊到耳垂,好像一道门,露出中间的面部。她的眼镜跟他的一样,都是银框的。她的走路姿势甚至也跟他一样,挺着肚子,一副小心翼翼的莽撞态,半是摇晃,半拖着脚。她走得太靠边了,右脚外层就卡着边儿。
她下了车,没看他,也没问他们要做什么。他从他这一边下了车,绕过车头。
“别跑得太靠边。”他喊道,但她已然跑到桩子旁,蹲下来查看松动了多少。她将身子探出堤岸,朝着推土机里的人挥舞着拳头。他冲她摆了摆手,继续干他的活儿。她的一根小手指比那帮人脑袋里的东西加在一起还要有智慧,老人心想,骄傲地看着她往回跑。
“现在我要抽你!”他的声音格外响亮、空洞,带着回声,似乎被高高抬起,穿透了松树顶。“快点,靠在树上。”说着便开始解皮带,他可不想在抽她时赶上暴雨。
“他在晃那边的桩子!”她尖叫一声,不等老人阻拦,就从引擎盖上跳下,沿着堤岸跑去,小黄裙被风吹得鼓鼓的。
她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似乎这件事得穿过她脑子里的重重迷雾。她没动,但迷惑的表情渐渐消失了。几秒钟前,她的脸还是红红的,五官扭曲,乱七八糟,现在那些纹路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种确定的表情,那是经过深思熟虑、断然无疑的表情,不再只是下个决心。“没人打过我,”她说,“如果有人想试试,我就杀了他。”
推土机从他们下面开过,到远处去了。“你好好看着,”他说,“睁大眼睛,他要是撞到桩子,我就去拦着他。芘茨家的人是那种因为一片牧牛场,或牧骡场,或是一排豆子就要阻碍发展的人。”他接着说,“像你我这样肩上长脑袋的人明白,不能为了头奶牛妨碍时代的脚步……”
“别没礼貌。”他说着朝她走去。他的双膝感觉很不稳,像是要向前屈或向后挺。
“还——没到。”她吼道。
她只向后退了一步,死死盯着他,摘掉眼镜扔在一块小石头后面,就在那棵他让她靠着的树旁。“摘下你的眼镜。”她说。
“那边有桩子,”他喊道,“他还没到桩子呢。”
“别给我下命令!”他高声叫道,用皮带笨拙地抽了一下她的脚踝。
“你要是不看着他,”玛丽·福琼大喊,盖过了机器的噪音,“他就铲到你的地了!”
她扑上来的速度如此之快,他都想不起来是哪里先感到了撞击,是她那结实身体的重量,还是她双脚的踢打,或是拳头砸在他的胸口。他手中的皮带在空中挥舞,不知该往哪儿打,只想把她从身上弄下去,才好决定怎么抓住她。
昨天挖土的机器停下了。今天,他们正看着两台巨大的黄色推土机把坑填平。在他开始卖地前,他的地足有八百英亩。他卖掉了后面的五块二十英亩的地,每卖一块,芘茨的血压就升高二十点。“芘茨家的人会因为一块牧牛草场阻碍发展,”他对玛丽·福琼说,“你我可不是那种人。”他总是很有风度地忽略玛丽·福琼也是芘茨家的人这件事,就好像那是种病,孩子没责任。他喜欢把她当作他的血脉,彻头彻尾。他坐在保险杠上,她坐在引擎盖上,两只光脚丫放在他的肩头。一台推土机开到了他们下面,铲着他们停车的这侧堤岸。若他把脚向外挪几英寸,可就悬在堤岸外了。
“起开!”他喊道,“跟你说起开!”但她好像到处都是,从各个方向同时向他打将过来。进攻他的似乎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群小魔鬼,都穿着结实的棕色学生鞋,有着石头似的小拳头。他的眼镜飞到了一边。
福琼的地在乡间一条土路旁,离公路十五英里。若不是开发乡下,他的地可卖不出去。进步总是对他有利。他不像那些阻碍进步的老家伙,任何新生事物都反对,一点改变就吓得不行。他想看到房前铺好公路,新式汽车在路上来回穿梭,他想看到路那边正对他家门口建起超市,他想看到不远处就有加油站、汽车旅馆、汽车影院。进步让这一切都开始实现。电力公司在河上建了水坝,周围大片土地被淹形成湖泊,沿湖半英里都是他的地。每个汤姆、迪克和哈里,每只阿猫阿狗都想搞块湖边地。有传闻说他们要装电话线了。有传闻说福琼家门口要修公路了。还有传闻说他们这里最终要建成镇子。他认为这个镇子应该叫佐治亚州福琼镇。他是个有远见的人,尽管已经七十九了。
“我跟你说了摘下眼镜。”她吼着,片刻不停。
十年前他们宣称若生下儿子,就以他的名字给孩子取名,叫马克·福琼·芘茨,他立刻跟他们说若把他的名字和芘茨连在一起,他就撵他们走。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儿,即便她只有一天大,他也看得出她分明长得像他,他不再拒绝,自己建议给她取名玛丽·福琼,那是他亲爱的母亲的名字。七十九年前,母亲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时死去了。
他抓着自己的一只膝盖,单脚跳着,拳头雨点般砸在他的腹部。他感到五只爪子钩住了他大臂上的肉,她挂在了他的大臂上,双脚机械地猛踢他的膝盖,另一只手握成拳一遍又一遍捶打着他的胸口。之后他恐惧地看到她的脸升起在他面前,龇着牙,咬住了他的一侧下巴,他像牛似的大吼一声,似乎看见自己的脸从几个方向同时来咬他,但他顾不得了,一阵猛踢袭向他的腹部,随后是他的胯部。他突然倒地滚动,仿佛身上着了火。她马上扑到他身上,跟他一起滚,仍在踢打,空出来的双拳击打着他的胸。
这种话,老人一分钟都没信过。他知道他们等那一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把他埋在地下八英尺的洞里,盖上土。到那时,即便他不把这片地留给他们,他们认为他们也能买下来。他已悄悄立下遗嘱,把一切都留给玛丽·福琼,并指定他的律师,而不是芘茨来做执行人。等他死了,玛丽·福琼会让他们大吃一惊,他从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
“我是个老人!”他高声叫道,“放开我!”她没停,对他的下巴展开了新一轮攻击。
芘茨瘦瘦的,长下巴,易怒而阴郁,总是闷闷不乐,他妻子是那种以责任为骄傲的人:我有责任待在这里照顾爸爸。我若不做,还有谁会做?我很清楚做了没好处,那我也会做。我做是因为职责所在。
“住手,住手!”他呼哧喘着气,“我是你外祖父啊!”
住了十年,芘茨一家肯定觉得他们好像拥有了这片土地。他女儿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但老人觉得她嫁给芘茨,就表明她更喜欢芘茨而不是家;她回到这里,跟其他租户没什么两样,不过他不要他们交租金,这跟他不许他们打井出于同一个原因。人过六十都不会觉得安稳,除非手握大权。他不时卖掉一块地,就是要给芘茨家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最令芘茨恼火的就是看着他把地卖给外人,因为芘茨自己想买。
她停下来,脸就在他的脸上方。浅色的眼睛看着同样浅色的眼睛。“你够了吗?”她问。
她母亲是他的第三个要么就是第四个孩子(他从来记不清是哪一个),他指望不上她,虽然她自认为是她在照顾他。她认为——她小心翼翼地不说出口,只是表现出那个样子——是她在忍耐年老昏聩的他,他理应把这地方留给她。她嫁给了一个叫芘茨的傻瓜,生了七个孩子,都是一般地傻,除了最小的,玛丽·福琼,像他。芘茨是那种手里握不住钱的人,十年前,福琼先生允许他们搬到他这里,在农场上干活。芘茨赚的钱归芘茨所有,但土地属于福琼,他会刻意提醒他们这件事。井干了,他不许芘茨打深井,而是坚持引泉水。他不想付打井钱,而且他知道如果他让芘茨付了钱,那么以后只要他对芘茨说:“你是在我的土地上。”芘茨就会回敬他:“那你喝的水可是用我的泵抽上来的。”
老人向上看着自己的形象,一张趾高气扬、充满敌意的脸。“你被抽了,”它说,“被我。”之后它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芘茨。”
除了老人自己,没人乐意见到玛丽·福琼的相貌随了外祖父。他倒觉得这一点给她增色不少。他认为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他还让他们都知晓如果,是说“如果”,他要把财产留给谁,就是留给玛丽·福琼。她现在九岁,像他一样个子不高,宽宽的,有着他那双极淡的蓝眼睛,他那突出的宽额,他那沉稳且带杀伤力的怒视,还有他那潮红的面色;她的性格竟也像他。很奇怪,她有着他的智力、他的坚强意志,还有他的冲劲儿和干劲儿。虽然他俩在年龄上相差七十岁,精神层面却没什么差距。在这个家里,她是他唯一尊敬的人。
趁她松开手的空当儿,他抓住她的咽喉,猛地一努劲,翻转过来,颠倒了他们的位置,他向下看着他自己的那张脸,那张脸居然敢称其为芘茨。他的双手紧紧钳住她的脖子,抬起她的头,重重地磕在恰巧在下方的石块上,又是两下。他看着那张脸,那张脸上的眼睛慢慢向上翻起,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他说:“我的身体里没有一丁点的芘茨。”
“我才不在乎那些因为一片牧牛草场,就阻碍发展的傻子呢。”他坐在保险杠上对玛丽·福琼说了好几遍,但孩子的眼里只有机器。她坐在引擎盖上,看着下面的红土坑,看着那没有身体的巨大食管吞食着泥土,又随着深沉持续的作呕声以及缓慢机械的呕吐声,转身吐出土块。她那镜片后的浅色眼睛紧盯着机器不断重复的动作,她的脸——老人面容的小复制品——始终保持着专注。
他继续盯着自己那张被征服的脸,终于意识到,尽管它一声不出,却毫无悔过之意。眼睛已经翻了回来,却是呆呆的,并没有看着他。“给你点颜色看看。”他说,声音里似有种犹疑。
他坐在保险杠上,玛丽·福琼骑在引擎盖上,他们就这样看着,有时一连看上几个小时,看那机器有条不紊地吃出一块红色方洞,那里曾经是牧牛的草场。芘茨只清理了一片草场的异味堆心菊,恰巧就是这片。老人卖掉草场时,芘茨几乎中风;在福琼先生看来,他要中风,随他便。
他忍着疼,艰难地站起来,被踢的双腿颤颤巍巍。他试着走了两步,可他的心脏在车里时就开始扩张,现在还在持续。他转头久久地看着身后那个一动不动的小身影,头在石块上。
上个礼拜,玛丽·福琼和老人每天上午都看着那机器把土挖出来,扔成堆。工程在新湖岸展开,就是老人卖掉的那几块地中的一块,那里要建钓鱼俱乐部。他和玛丽每天上午大约十点就开车到那儿,他把那辆破旧的桑葚色卡迪拉克停在堤岸上,下面就是工地。湖水荡漾着红色波纹,缓缓涌到距离工地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对岸一线黑压压的树林将湖围住,似乎正从两端淌过湖水,沿田地边缘走来。
之后他向后倒下,无助地沿着光秃秃的树干向上看着松树冠,他的心脏一阵痉挛,再次扩张。心脏扩张得如此之快,老人觉得他像是被拖在心脏后面,穿过树林。他似乎在竭尽全力与那些丑陋的松树一起奔向湖边。他以为那里会有一小片开阔地,逃到那里,他就可以甩开树林。他已经能看到远处那一小片开阔地了,那里,湖水倒映着白色的天空。他朝那儿跑去,那片地越来越开阔,直到整面湖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层层细浪庄严地涌向他的脚边。他突然想起他不会游泳,他也没买船。他看到两侧瘦削的树干变粗了,排成黑压压的神秘纵队,跨过水面,向远处行进。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希望有人能够救他,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巨大的黄色怪物坐在旁边,像他一样动也不动,只是大口大口吃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