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必要替你干活,”他说,“政府还没有强迫白人给黑人干活。”
“你要是想替我经营酒坊,可以另说,”医生说,“要是不愿意,就收拾东西走人吧。”
医生用拇指肚摩擦着戒指上的宝石。“我并不比你更喜欢政府。”他说,“那你去哪儿?你是要进城,在比尔特莫酒店给自己租个套房吗?”
他继续看向前方的树林。
坦纳什么都没说。
黑人轻轻笑了笑。“运气不太好,是吧?”他咕哝道,“你以前不是有河那边的一小块地嘛,后来给搞丢了?”
“那一天快来了,”医生说,“白人就要给黑人干活了,你还不如赶在众人前先干起来。”
“这儿要是有酒坊,也不是我的。”说完他闭紧了双唇。
“我赶不上。”坦纳简短答道。
“你的酒坊在哪儿?”医生问。
“你已经赶上了,”医生说,“别人还没赶上。”
坦纳待在原地,一声不吭,视线越过田地。
坦纳的目光向更远处看去,越过最远处的蓝色林线,看向下午空荡荡的苍白天空。“我有个女儿在北方,”他说,“我用不着为你干活。”
“你不属于这儿,”他开始了,“我可以起诉你。”
医生从表袋里掏出表看了看又放回去,又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会儿。他似乎已在心中偷偷算好,知道还要多久这世界就会彻底颠倒。“她可不想要你这样的老爹,”他说,“也许她说她愿意,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便你很有钱,”他说,“他们也不想要你。他们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养着黑人,又把他们丢开。我自己挣钱,”他说,“我不干那事。”他再次看向坦纳。“我下个礼拜回来,”他说,“如果你还在这儿,那你就是打算给我干活。”他又待了一会儿,前后晃动着身体,等待回复。终于,他转身离开了,打开小径上丛生的杂草。
过了一会儿,医生又出现了,在房子另一侧,拿着手杖打开一丛丛的石茅高粱草,给自己开路。他在院子中间停住脚步,差不多就是那天上午女儿给他下最后通牒的地方。
坦纳继续望向田地,似乎他的灵魂已被吸出他的身体,留在椅子上的只是具空壳。如果他早知道是这样一种选择——要么整天坐在这鬼地方看着窗外,要么给黑鬼经营酒坊,他宁愿给黑鬼经营酒坊。早知如此,他随时都愿意成为黑鬼的白鬼。他听到身后,女儿从厨房进来了,心跳一阵加速,但马上就听见她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她还没打算出门。他没有转身看她。
自那时起,他就摆脱不掉科尔枚了。你把他当猴子,他就会跳到你的背上,在那儿待上一辈子,但你若是让他把你当猴子,你就只能杀死他,要么就消失。他可不想因为杀死一个黑鬼下地狱。他听到棚子后面,医生踢翻了一只桶。他稳坐在前廊等待。
她静静地在那儿坐了会儿,说道:“你的问题是,你整天坐在那个窗前,可外面没什么可看的。你需要些刺激,需要排解。如果你能让我帮你把椅子转过来,看看电视,你就不会去想那些病态的事了,什么死亡、地狱,还有审判。上帝啊。”
“叫科尔枚。”黑人说。
“审判就要到了,”他咕哝道,“绵羊与山羊将要分开。那些守诺的人与不守诺的人将要分开。那些尽其所能做到最好与那些没有这样做的人将要分开。那些孝敬父母的人与诅咒父母的人将要分开。那些……”
“好吧,那你就得把他当白人来对待,”坦纳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长叹一声,叹息几乎要把他淹没。“浪费我这好口舌有什么用?”她说。她起身回到厨房,叮叮咣咣地摔着东西。
“他是白的!”好像直到那时他的视力才好起来,看清了这一点。“是的,先生,他是白人!”他说。
她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在家里,他得住棚子里,但至少周围还有空气,他还可以把脚放在地上。在这儿,她住的地方连房子都算不上。她住在鸽子楼里,形形色色的外国人住在这儿,说着些稀奇古怪的话。有理智的人是不会住在这儿的。到这里的第一个上午,她带他去观光。十五分钟,他就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那以后,他就没出过公寓。他再也不想踏足地铁,或那种你站着不动,却在你脚下移动的台阶,也不想坐电梯到三十四层。安全回到公寓后,他曾想象着与科尔枚一起逛。每隔几秒他就得回头看看,确保科尔枚跟在他后面。靠里边走,这些人会把你撞倒的,跟紧我,别落下,戴着你的帽子,你这该死的傻瓜,他这样说着。科尔枚弓着腰,跟着他踉踉跄跄地跑,喘着粗气,咕咕哝哝,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你怎么有这么蠢的念头,跑到这儿来?
“白的还是黑的?”
我是来指给你看,这不是什么好地方。现在你知道你待的地方有多好了吧。
“做这个眼镜的男人。”
我本来就知道,科尔枚说。是你不知道。
“什么样的男人?”
在这儿待了一周后,他收到了一封科尔枚寄来的明信片,是火车站的胡滕帮他写的。绿色墨水:“这是科尔枚——X——你好吗,老板。”下面是胡滕自己的话,“别去那些夜店了,回家吧,你这个骗子,你真诚的,W.P.胡滕。”他给科尔枚回了一张明信片,由胡滕转交,是这样写的:“如果你喜欢,这地方还行。你真诚的,W.T.坦纳。”他要靠女儿帮他寄明信片,所以他没在卡片上写只要他的养老金支票一到,他就回家。他不打算告诉她,只想走时给她留张字条。收到支票后,他就叫辆出租去长途车站,然后上路。她会很高兴的,就跟他一样高兴。她已对他的存在感到厌倦,也厌烦了她的责任。如果他悄悄溜走,她会开心,因为她本打算赶他走,更令她开心的是,她还可以指责他不知感恩。
“看到了一个男人。”
至于他,他就可以回去蹲在医生的土地上,听命于一个嚼着十美分雪茄的黑鬼。他也不像以前那么介意了。可他却被一个黑鬼演员击败了,或一个自称演员的人。他才不相信那黑鬼是什么演员。
“今天是礼拜五,”他说,“你们这些牧师就是这个样子——一个礼拜都醉醺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礼拜日。你戴着眼镜看到了什么?”
这栋楼每层有两户。他跟女儿住了三个礼拜后,旁边那个鸽子笼里的人搬走了。他站在走廊里,看着他们搬家。第二天,又看着一家人搬进来。走廊又窄又黑,为了不碍事,他站在角落里,只是偶尔给搬家的人提点建议,他们要是照他的话做了,还能轻省些。家具是新的,而且廉价,所以他估计新搬来的恐怕是对新婚夫妇,他就等着他们来,向他们道喜。没多久,一个穿浅蓝色西装的大个儿黑人提着两只帆布箱大步走上楼来,低着头铆着劲儿。后面跟着一位年轻女子,褐色皮肤,古铜色的头发闪着光泽。黑人在隔壁公寓门前将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这里今天不是礼拜日?”黑人问。
“小心点,亲爱的,”女人说,“我的化妆品在里面。”
“牧师,”他问,“你在这里晃悠什么?”他又捡起一块树皮,看都不看就削起来,“今天又不是礼拜日。”
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黑人接过眼镜,小心翼翼地把眼镜腿固定在耳后,看向前方。他很夸张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一脸严肃。之后他直视着坦纳,咧嘴一笑,也许是做了个鬼脸,坦纳看不出来是哪一种。刹那间,他觉得眼前正是他自己的照片底版,似乎滑稽与束缚是他们共同的命运。他还没看明白,那幻象就消失了。
黑人咧嘴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黑人可能会接过眼镜在手中捏碎,也可能抢过折刀捅向他。他在那浑浊的喝酒喝肿了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那一刻,是要刀捅白人肚子的快感,还是要别的,他不清楚黑人在掂量什么。
“别闹,”她说,“那儿有个老头儿在看着呢。”
“你的眼睛不好,是吧,小子?”他边说边用脚在地上蹭,寻找着铁丝。他捡起一小根捆干草用的铁丝;很快又找到一根,要短一些,也捡了起来。他把这两根铁丝和树皮连接在一起。知道要做什么,他就不着急了。做好眼镜后,他递给那黑人。“戴上,”他说,“我不愿见到别人看不清楚。”
他俩都转身看着他。
他把眼镜架拿得离自己远些,通过那两个洞看到了一堆刨花,再过去看到树林,看到了他们养骡子的牲口栏的边缘。
“你们好。”他点点头,转身进了自家门。
然后他自己也看了看,吃惊地看到了一副眼镜架的相连的两个圆圈。
女儿在厨房里。“你猜是谁租了隔壁公寓?”他问道,脸上放着光。
黑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便定在了那里。他的下巴松开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刀无所顾忌地撕着树皮,仿佛看到什么隐秘的力量作用在木头上。
她狐疑地看着他。“谁?”她咕哝道。
他本想说:“黑鬼,现在这把刀是在我手里,如果你不从我眼前消失……”但走近后,他改了主意。那黑人的眼睛小小的,布满血丝。坦纳觉得他身上什么地方可能藏着刀,随时会拿出来用。他自己的那把折刀,完全被手上某种僭越的智慧所掌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刻些什么。待他走近黑人时,他已在那张树皮上戳出来了两个五十美分大小的洞。
“一个黑鬼!”他欢快地说,“肯定是南方亚拉巴马的黑鬼。还娶了个大嗓门,花枝招展的红发女子,他们就住在你的隔壁!”他拍了下膝盖。“是的,绝对是!”他说,“不是才怪呢!”自从到北方来,他还是头一次大笑呢。
那陌生人正靠在空地边的一棵树上,半闭着眼睛,脸上的不屑几乎掩饰不住他的谨慎。那神情似在说,这个白人也不咋样嘛,为啥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他要干吗?
她立刻板起脸。“好吧,现在你听我说,”她说,“离他们远点。别凑到他们跟前,交什么朋友。在这里,他们不一样。我可不想招惹黑鬼,听见了吗?如果必须住在他们的隔壁,那么你管你的事,他们管他们的事。在这世上,这才是人们的相处之道。如果每个人都只管自己的事,大家才能相安无事。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她像只兔子似的皱了皱鼻子,看起来很蠢。“在北方,每个人都只管自己的事,这样都能好好相处。你要做的就这么简单。”
没人知道他是谁。他们只知道他不想干活,其余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不知道为什么来,也许他是他们中谁的兄弟,也许跟他们都是亲戚。第一天他没管他;他们有六个人,而他只是个面黄肌瘦手发抖的白人。他想等麻烦来了再说,但不能一直等。第二天,那陌生人又来了。坦纳雇的那六位看他闲逛了小半日,也都不干活了,吃起东西来,距离正午还有整整三十分钟。他没有冒险命令他们起来干活,而是去找了麻烦的源头。
“你出生之前,我就跟黑鬼相处得很好了。”他说。他回到走廊接着等。他敢打赌,那黑鬼肯定想跟能够理解他的人聊一聊。他激动地等待着,竟两次忘乎所以地将烟草沫吐在了踢脚板上。约莫过了二十分钟,那套公寓的门又开了,黑人走了出来。他系上了一条领带,戴上了角质框架眼镜,坦纳才注意到他还留着一小撮很不明显的山羊胡。真时髦啊。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根本没去看走廊里是否有人。
一个松松垮垮、身材是他两倍的大个儿黑人开始在锯木厂周边晃悠。他看着别人干活,不看时就睡觉,众目睽睽之下,像只大熊似的四仰八叉地躺着。“那是谁?”他问,“他要是想干活,就让他到这儿来。他要是不想干活,就让他走。这里不让闲人晃悠。”
“你好啊,老弟。”坦纳点了点头。黑人从他身边经过,没听见,咯噔噔迅速走下楼梯。
坦纳第一次见到科尔枚时,雇了六个黑鬼在松树林里的锯木厂干活,那片松林距离最偏的地方还有着十五英里。那帮人是他雇过的最糟糕的,那是一帮周一不来干活的人。他们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某种变化。他们以为又一位林肯当选了总统,即将废除工作。他是凭借一把极锋利的折刀来管束他们的。那时他的肾出了些问题,手总是抖,他靠削木头来掩盖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他不想让他们看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他自己也不想看,也不想接受。折刀在他颤抖的手里不断地猛烈地移动,一个个粗糙的小雕像随处掉落——他不会再看那些雕像一眼,他也说不出那些雕像是什么。黑人们把雕像捡起来带回家;他们和最黑的非洲之间没隔着多少岁月。折刀在他手中寒光闪闪。不止一次,他会突然停下,不经意地对半躺着、扭过头去的黑人说:“黑鬼,现在这把刀是在我手里,如果你继续浪费我的时间和金钱,它很快就会到你的肚子里去。”不等他把话说完,那黑人就会起身——很慢,但是在起身。
也许是聋子,或者哑巴,坦纳心想。他回到公寓里坐下,但每次听到走廊里有响动,他就会到门口探出头去,瞧瞧是不是那黑人。下午三四点钟,这一回他看到黑人瞧见他了。当时黑人正走过楼梯转角,但没等他说句话,那人就进了自己的公寓,重重地关上了门。他还没见过谁的动作能这么迅速,后面又没警察追。
那时就该杀了他。棚子里有枪,杀死他很容易,可他打小就没有勇气使用这等暴力,他怕下地狱。他从未杀过人,他总是靠才智和运气与人打交道。大家都知道他对付黑鬼有一套。这需要艺术。秘诀就是让他看到他的脑子敌不过你的;然后他就会跳到你的背上,认为他这辈子都交了好运。科尔枚已在他的背上待了三十年。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站在了走廊里,女人踩着金色高跟鞋,独自开门出来。他想对她说早上好或者就只是点点头,但直觉告诉他要当心。她与他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无论黑白,他就只是靠墙站着,害怕至极,假装自己是隐形人。
“任何事都有好处,”黑人说,“只要你知道如何搞到好处。”他微笑着,上下打量这个违法住在他的土地上的人。之后他转身绕到棚子的另一侧。寂静。他在找酒坊。
那女人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扭头走开了,还尽量绕着他走,就好像他是只敞口的垃圾箱。他一直屏住呼吸,看不到她了才松了口气。然后他便耐心地等待那个男人。
“我就没见过有好处的事。”他咕哝道。
大约八点,黑人出来了。
“犯这样的错误可没好处。”医生说。
这次坦纳直接走上前去。“早上好,牧师。”他说。凭他以往的经验来看,如果一个黑人表情严肃,这个称呼通常可以解释。
而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前方。
黑人突然站住了。
医生把雪茄从嘴里拿下来,“不是我的错。”他微笑着说。
“我看到你搬进来了,”坦纳说,“我自己搬到北方也没多久。要让我说,这地方不怎么样。我猜你更希望回到南亚拉巴马去。”
坦纳攥住椅子座面上的凸起,攥得紧紧的。“这棚子不是你的财产。只是在你的地上,是我的错。”他说。
黑人没有向前走,也没回答。他的眼珠开始移动。先是看着最上面的黑帽子,然后向下看到无领蓝衬衫,扣子一直系到领口,再沿着褪色的背带向下看到灰色的裤子,高帮鞋,之后又向上看去,非常慢,与此同时,某种深不可测、死寂而冰冷的愤怒似乎令他僵紧了。
“我最近才买下这片地。”说着医生没瞧他第二眼,就绕到棚屋一侧去了。他很快回来,站到了他面前,然后大着胆子朝棚屋门口走去,探头看了看。科尔枚那时也在里面,在睡觉。他看了一会儿,头转向一边说:“我认识那个黑鬼。”他说:“科尔枚·帕拉姆——你觉得喝了你们酿的那种劣质酒,他要睡多久,酒劲儿才过?”
“我想你可能知道这附近哪儿有池塘,牧师。”坦纳的声音虽变得细弱,不过听得出来他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
也就刚刚成了你的产业,他心说。“我看到你来了。”他说。
黑人还没开口,强压的怒火就已经呼呼往外冒了。“我不是从南亚拉巴马来的,”他喘着粗气说,“我是纽约人。我也不是牧师!我是演员。”
“我来这儿看看我的产业,”医生说,“晚上好。”他说话快,调门儿高。
坦纳咯咯笑道:“牧师大多有点演员天赋,不是吗?”他挤了下眼,“我想当牧师是你的副业吧。”
当时他坐在门廊上的一把直背椅上,靠着棚屋外墙。医生走近,在空地边缘突然停下脚步,好像才看到他,尽管他穿过田地时显然已瞧见他了。他冲医生点点头说:“晚上好,福理。”
“我不宣道!”黑人大喊一声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好像一群不知打哪儿来的蜜蜂对他展开了突袭。他冲下楼梯,消失了。
黑鬼们什么事都找他——他是药剂师、殡葬人、法律总顾问、房产经纪人,有时他为他们除掉邪恶之眼,有时将邪恶之眼加在他们身上。看着他走近,他对自己说,准备被洗劫吧,虽说他是个黑鬼。准备好吧,你拿什么来抵抗他,除了爹妈给的这张皮,你什么都没有了,这张皮对你也没什么用,跟蛇蜕下的皮没啥两样。跟政府对抗,你赢不了。
坦纳又在那儿站了会儿,才回公寓。这一天他都坐在椅子上,纠结着要不要再试试,跟他交个朋友。每次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他都会到门口向外张望,但那黑人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黑人上楼时,他正站在走廊里等他。“晚上好,牧师。”他忘了黑人自称演员。
那天下午,他看到那个鼠海豚似的棕色人影大步走过田地,马上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不需要别人告诉他。那黑鬼走过田地的模样,就好像除了一小片贫瘠的坑洼豆子地,他坐拥整个世界。他把杂草打到一边,鼓着粗脖子,金表和金表链稳坐在肚腩宝座上。福理医生。他只有部分黑人血统,还有印第安和白人血统。
黑人停下脚步,抓住栏杆,上半身一阵战栗。之后他慢慢走近,到坦纳身前,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肩。“我可不想听什么废话,”他低声说,“你这个戴羊毛帽的红脖子白鬼婊子养的杂种,穷光蛋。”他喘了口气,之后用深沉得有些夸张的声音,几乎大笑着说道:“我不是什么牧师!我连基督徒都不是。我才不信那些鬼话。没有耶稣,也没有上帝。”那声音高亢、尖厉,而又虚弱。
“住在佛罗里达州的什么人。”他模棱两可地说。那时他已知道这片地要卖了,但他以为地太差,不会有人买。当天下午,他发现事情并非如此。还好发现得及时,他还能跟她一道回去。若晚一天发现,他可能还在那儿,蹲在医生的土地上。
老人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那颗心变得坚硬而粗糙,仿佛橡树的树结。“你的肤色还不是黑的呢,”他说,“我也不是白人!”
“看起来倒像是你和他一起建的。那么是建在谁的土地上?”
黑人将他推到墙上,把老人的黑帽子向下一拽,遮住了他的眼睛,然后揪住他的衬衣前襟,推着他倒退到敞开的房门,一把将他推了进去。女儿从厨房看到他瞎子似的撞上了门厅的门边,踉踉跄跄跌倒在客厅里。
“他和我一起建的,”他说,“你回北边去,我不会跟你走的,不论是给我几百万,还是几袋盐都不会跟你走。”
好几天他的舌头像是冻在了嘴里。舌头化开后,比先前大了一倍,他没法儿让她听懂他说的话。他想知道的是政府的支票到了没有,他想用那钱买张长途汽车票回家。过了几天,他终于让她明白了。“支票到了,”她说,“只够付前两个礼拜大夫的诊费,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回家,你说不清,走不了,也想不明白,一只眼睛还歪斜着?就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回家?”
她没被打动。“到底是谁的棚子?”她问道,“你的还是他的?”
他这才慢慢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至少他得让她明白,他的遗体必须运回家安葬。他们可以把他的遗体放在冷藏车厢里,这样就可以保存一段时间。他可不想让这里的殡仪人员胡乱摆弄他。他一死,他们就得立刻把他的遗体运回去,可以赶一大早的火车,他们可以给胡滕拍电报,让他去找科尔枚,科尔枚会接手剩下的事;她都不用自己跑一趟。争执许久,他迫使她许下了诺言,保证将他的遗体运回。
她令他蒙受折辱。为了让他俩都能听到,他喊道:“你觉得是谁做饭?你觉得是谁为我劈柴,为我倒便盆?他获假释后就来我这儿了。那个一无是处的骗子在我手下三十年了。他不是个坏黑鬼。”
自那以后,他睡得踏实了,身体也好了些。在梦里,他可以感受到回家路上,从松木棺材缝隙里透进来的清晨凛冽的空气。他可以看到科尔枚在站台等他,红红的眼睛,胡滕也站在那儿,戴着绿色眼罩,穿着带黑色羊驼毛袖子的外衣。胡滕会想,这老傻瓜如果就待在家里,在他该待的地方,就不会在六点零三分被装在盒子里运回来。科尔枚将借来的骡车掉了个头,方便他们把棺材从月台滑进敞开的车斗。一切就绪,他们俩紧闭双唇,一点点将装着他的棺材挪到车上。他开始从里面抓木板。他们丢下棺材,仿佛棺材着了火。
老黑人这时起身溜到了门外,一个弓着腰的黑影,恰巧被坦纳看到。
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又看看棺材。
“你没有自尊,我有,我也知道我的职责,我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的。即便你没教,我母亲也是这样教我的。她家世平平,却也不会和黑鬼住在一起。”
“是他,”科尔枚说,“他在里面,他自己。”
女儿退回到棚屋的门廊。两个藤椅座面斜靠在外墙上,但她不想坐。她与房子拉开了大约十英尺的距离,似乎必须得隔开那么远才闻不到臭味。这时她方才开始讲话。
“不,”胡滕说,“肯定有只老鼠跟他一起在里面。”
在坦纳的床头,那老黑人正蜷缩在一张草垫上睡觉,臭烘烘的皮包骨,勉强有个人形。科尔枚年轻时,看起来就像头熊;现在他老了,像只猴子。坦纳却正相反;年轻时像只猴子,老了倒像只熊。
“是他。这是他的鬼把戏。”
“科尔枚。”他说。
“如果是老鼠,他还是待在里面吧。”
“地上是什么?”
“是他。拿根棍子来。”
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待了会儿,帽子一歪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养了三个儿子还有她。三个儿子都不在了,两个死在了战争中,一个去见了魔鬼,现在除了她,没人觉得有责任照顾他。她结婚了,没孩子,像个有身份的夫人似的生活在纽约。她回到南方,看到他过的那种日子,就盘算着带他一起去北方。那天,她把头伸进棚屋门,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向后一跳。
胡滕叽叽咕咕地走了,拿了根棍子回来,开始撬棺材盖儿。没等他把一头撬开,科尔枚已激动地跳来蹿去,呼哧喘着粗气。坦纳双手用力一撑,从棺材里跳了起来。“审判日!审判日!”他喊道,“你们这俩傻瓜不知道今天是审判日吗?”
“是呀,我尽量,”她说,“我尽量。”
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她的许诺值几个钱。他还不如相信别在衣兜里的字条,相信发现他死在了街上或车厢里或管他什么地方的陌生人。什么都不要指望她,她只会照她的意思办。她再次从厨房出来,拿着她的帽子、外套和橡胶靴。
“当然不会,”另一个声音说,“你从来不会那么自私。你是那种顾全他人的人。”
“听着,”她说,“我得去买东西了。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试图站起来走动。你已经去过卫生间了,不会又要去。等我回来时,我可不想看到你躺在地板上。”
“至于我,”她的高嗓门儿说,“等我死了,我可不会挑剔。就近把我埋了就行。离开这世界时,我会为还留在这世上的人考虑。不会只想着我自己。”
等你回来时,根本不会见到我,他心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那张无精打采、愚蠢的脸。他感到内疚。她待他不错,而他总给她添麻烦。
“他假装不想来,但我看得出来。我说你要是不想来,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不想活得像个体面人,我也没办法。”
“我走之前,你想来杯牛奶吗?”她问。
他没想来这里。
“不想。”他说。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这里不错。在这个国家,这儿是块好地方。对不起,因为生病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还想跟那黑鬼交朋友,是我的错。”我还是个该死的骗子,他心说,这是为了消除这种话在他嘴里留下的可怕的味道。
厨房里响起她的声音。“跟养了个孩子似的那么麻烦。是他想到这儿来,现在来了,他又不喜欢。”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他疯掉了。之后她似乎往好处想了。“看看,是不是偶尔说点好听的能让你感觉好一些?”她边说边坐在了沙发上。
他的双唇仍然紧闭,上排假牙夹在舌头和上颚之间。可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偷偷用肩膀擦去颊边的泪水。
他急着要伸直膝盖站起来。快点,快点,他暗自恼怒。赶紧的,走吧。
女儿打了个激灵。“你还没死哪!”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你还有很多时间操心那件事。”她转身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报纸,灰白的头发垂到双肩,一张圆脸现出憔悴之色。“我为你尽心尽力,”她咕哝道,“你却这样表现。”她把报纸夹在腋下说道:“别跟我说什么地狱。我不信。那都是些浸礼会教派食古不化的胡言乱语。”接着她便去了厨房。
“有你在这儿真好,”她说,“我可不想让你去别的地方。我的亲爹呀。”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抬起右腿,开始拉上靴子。“这种天儿,狗都不该在外面,”她说,“但我得走了。你可以就坐在这儿,祝我不要摔倒,扭断了脖子。”穿好靴子的那只脚在地板上跺了跺,她开始折腾另一只。
她回到屋里时,坦纳双手紧握椅子扶手,眼睛死盯着她,仿佛一双愤怒的尸体的眼睛。“你答应过把我埋在那边,”他说,“你的保证不算数。你的保证不算数。你的保证不算数。”他的声音干干的,几乎听不清。他开始发抖,他的手,他的头,他的脚。“把我埋在这儿,让我在地狱里被火烧!”他大喊着跌靠在椅背上。
他看向窗外。雪开始冻结在外窗上。回头再看她时,她站在那儿,像一个大洋娃娃,塞进了帽子和外套里。她戴上一双绿色毛线手套。“好了,”她说,“我走了。你确定不需要什么?”
“好。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说。
“不需要,”他说,“你去吧。”
“就埋在纽约,”她说,“你以为我会把他埋哪儿?我们有片墓地。没人陪我,我可不会再去南方。”
“好吧,再见。”她说。
“里面那位。”
他抬起帽子,将将露出有着淡淡色斑的秃头。女儿出去关上了公寓门。他激动得开始颤抖。他向后伸手,将外套拿到腿上。穿上外套,歇了会儿,等不喘了,才抓住椅子扶手,把自己撑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沉重的大钟,钟锤左右摇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站起身后,他稍停片刻,摇摇晃晃直到找到平衡。他感到一阵恐惧和挫败感。他永远都做不到。不论是活还是死,他永远到不了那里。他将一只脚推向前,没倒,他的自信回来了。“耶和华是我的牧者,”他咕哝道,“我必不致缺乏。”他开始向沙发挪动,到那儿就有支撑了。他到了。他上路了。
“埋谁?”
等他到门口,她应该下了四层楼梯,在楼外了。他走过了沙发,手扶着墙一点点往前蹭。没人能把他埋在这儿。他很自信,仿佛楼梯底端便是家乡的树林。他到了公寓门,开门,向走廊里张望。自从演员推倒他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往走廊里看。走廊里有股阴湿的味道,空荡荡的。薄薄的油地毡发了霉,延伸到隔壁公寓的门口,公寓门关着。“黑鬼演员。”他说。
沉默。“你打算把他埋在哪儿?”女婿问,换了个话题。
他站的地方距离楼梯口有十到十二英尺远,他想直接走过去,不想手扶墙一点点地绕远道。他把双臂从体侧向前伸出一些,径直朝前挪去。走到一半,他的双腿突然消失了,也许是感觉消失了。他朝下看,感到迷惑,腿还在。他向前倒去,双手抓住了楼梯扶手。他撑着身体,盯着下面陡峭的没有灯光的楼梯,似乎以前从未这么长时间地看过一个地方;然后他闭上眼,向前栽倒,头朝下停在了楼梯中段。
“闭嘴,别那么大声,”她说,“那不是他中风的原因。”
他立刻感到棺材倾斜了,他们正将棺材从火车搬到行李车上。他还没弄出什么声响。火车震动一下,缓缓开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下面的行李车隆隆动了起来,将他运到了车站一侧。他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估计是有一群人围了过来。等着瞧吧,等他们看到这个会有什么反应,他想。
“他看到楼里有个黑鬼,就中风了,”女婿说,“她跟我说……”
“那是他,”科尔枚说,“是他的鬼把戏。”
“你有脑子,”她说,“就是不常用。”
“是一只该死的老鼠在里面。”胡滕说。
坦纳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对女儿的亲热感,这很少见。她说的一些话偶尔会让你觉得她还存着那么点理智以备不时之需。
“是他。拿棍子来。”
“好吧,我没脑子。”女婿说。
稍后,一道绿光照在他身上。他朝光推了一把,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审判日!审判日!你们这些傻瓜不知道今天是审判日,对吧?”
“你雇的不过是北方黑鬼,”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坦纳得往前探着身子才听得见,“要想使唤真正的黑鬼得有脑子。你得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科尔枚?”他喃喃说道。
“是吗?为他干活的都是些黑鬼,”女婿说,“不过如此。我也雇过一两个黑鬼。”
俯身对着他的黑人有一张气哼哼的嘴和一双愤愤的眼。
“我爸是来这里暂住,”他女儿说,“他不会住很久的。在他那个年代,他可是有身份的人。他这辈子只为自己工作,还有人为他干活——其他人。”
“我也不是卖煤的。”他说。肯定是搞错了车站,坦纳想。那些傻瓜提前把我放下了。这黑鬼是谁?这儿天都没亮。
“有身份的人!”他喊道,“有身份的人!太伤人了!真是太伤人了!”女婿那张愚蠢的脸上满是横肉,正好配他的北方口音。
黑人旁边是另一张脸,一个女人的脸——苍白,顶着一堆闪着铜光的头发,她的脸是扭曲的,仿佛刚刚踩了一坨屎。
“你连帽子都没有呢,”她说,“就那么一顶护耳便帽。有身份的人戴的是礼帽。没身份的才戴你那种皮便帽。”
“哦,”坦纳说,“是你。”
“然后就天天戴着帽子坐着,”女婿说,“就像坐在那儿的那位似的。没错!他每天就是戴着帽子坐着。成天坐着,戴着那顶该死的黑帽子。在屋里!”
演员靠近些,抓住他的衬衣前襟。“审判日,”他嘲讽道,“没有什么审判日,老头儿。接受吧。也许今天是你的审判日。”
他要是明事理,来这儿的第二天就该走;要是再明些事理,根本就不该来。他是在两天前才绝望了,他听到了女儿和女婿吃过早饭告别时的交谈。当时他们站在前门,他要外出三天,她送他出门。他是长途搬家货车的司机。她肯定是把他的皮制便帽递给了他。“你该买顶帽子,”她说,“真正的帽子。”
坦纳想抓住栏杆把自己撑起来,却只抓到了空气。那两张脸,一张黢黑一张惨白,似在晃动。他靠意志使那两张脸定格在眼前,同时轻如呼吸般抬起手,用他最欢快的声音说:“扶我起来,牧师。我要回家了。”
今天他准备好了。他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挪到门口,下楼。下了楼梯,他就可以离开这个街区。一俟离开街区,他就叫辆出租车去货运场。会有流浪汉帮他上货运车厢。上了货运车厢,他就可以躺下休息了。晚上,火车会驶向南方。第二天,或第三天早晨,不论死活,他就到家了。不论死活。重要的是到那里;死活无关紧要。
女儿从杂货店回来后,发现了他。他的帽子被拉下来盖在脸上,头和双臂卡在栏杆里;双脚悬在楼梯井上,仿佛戴着足枷。她疯狂地拉扯他,又飞奔去找警察。他们锯断了栏杆,将他弄了出来,说他已经死了大约一小时了。
女儿在厨房洗盘子。她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还自言自语。他刚来时,还回答她的话,但她并不想让他回答。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好像在说虽然他是个老傻瓜,也该明白女人自言自语时,是不需要他回答的。她用一种声音自问,用另一种声音作答。昨天是她帮他穿的衣服,他省下力气写了张便条,别在了兜里。“若此人已死,将尸体运送给佐治亚州科林斯城的科尔枚·帕拉姆,货到付款。”在这行字下面,他又写道:“科尔枚将变卖我的资产,以支付我的运送费及丧葬费。剩下的钱归你。你真诚的T.C.坦纳。又:别搬家。不要听信别人的话搬去北方。这里不怎么样。”写这张便条花了他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字迹七扭八歪,不过耐心些,还是看得懂的。他用一只手压住握笔的手,才能控制自己的手写字。等他写好便条,她已经买完食品杂物,回到公寓了。
她把他葬在了纽约市。自那以后,她晚上就睡不着了。夜夜辗转,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皱纹。于是她请人挖出他的遗体,运到了科林斯。现在她晚上睡踏实了,气色也基本恢复从前。
坦纳正在为回家的旅程养精蓄锐。他的打算是能走多远走多远,剩下的路就交给上帝。那天早晨,还有前一天早晨,他都由着女儿帮他穿衣服,以便积攒更多力气。此刻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蓝色衬衣的纽扣一直扣到领口,外套搭在椅背上,帽子戴在头上——等着她离开。她不走,他就没办法逃离。窗外是一堵砖墙,下面是条小巷,充盈着纽约的空气,适合野猫和垃圾的空气。几片雪花飘过窗前,太薄,太散,而他已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