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早就去世了。”
“你以为什么?”
“没有。”
“而且,那辆自行车那么破旧,我还以为……”
“天哪。那他住在哪里?”
“是啊。”
“在楼上。”
“你说的,‘他再也骑不了自行车了’……”
“就是我们开车回来的时候,亮着灯的那个房间吗?”
“你以为什么?”
“没错。”
“你的父亲。我还以为……”
“他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了。”
“这屋子里还有别的人?”
“他多大年纪?”
“那是留给我父亲的,”我重复了一遍。
“八十多岁了。大脑和精神也开始走下坡路了。”
“那是留给我父亲吃的。”我站在厨房里,背对着他。他没有搭腔。我把盘子和刀叉放进洗碟盆,我的身后依然悄无声息。我转过身子,他的双臂不再交叉着抱在胸前,他身板笔挺地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要是家里没有他,这会儿,我还不会把热水倒进洗碟盆。
“天哪!”
“还有没吃完的食物,”亨克说。
我开始想象丽特和亨克在布拉班特的村庄里同时在家时的情形。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我却很难想象他俩会在同一个房间里待着。一个进来,另一个出去,房门在同一个时刻打开又关上。他俩几乎从不说话。对我来说,那倒是很有利的,有些东西,我就不需要去解释了。
“嗯哼。”他把刀叉搁在盘子上,然后推开了盘子。他交叉双臂抱在胸前,看着窗户上映出的自己。我收拾掉桌上的餐具,先把它们放在滴水板上,再从洗涤槽下面的橱柜里取出洗碟盆,又在盆里倒满热水。
“咱们现在就把他的晚饭送上去吧,”我说,“免得一会儿凉了。”
“俄罗斯人都是野蛮人。”
“什么,我也要去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
“对,你也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我,那神情就好像我要请他帮忙去抬一具死尸。
“驴子。俄罗斯人吃驴肉。”
“让我看看你的双手。”
“你说什么?”
这下子,亨克没办法只好向床边靠近。自打走进父亲的卧室,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墙壁上,他看着墙上的东西,最后,他也注意到摆钟的一侧还靠着一杆枪。此刻,他盯着枪已有好一会儿了。他手背朝上,把手臂伸出去,好像他马上就要潜入水中。
“俄罗斯的人吃驴子,”他说。
“不对,手心朝上。”
有那么一会儿,我俩默默地吃饭,谁也没有吭声。
亨克的双手翻了个身。
“也许有吧。”
“嗯哼,”父亲说。
“她有望远镜吗?”
“你的自行车修好了,”我说。
“做果酱的那位邻居就住在那里。”
“对了,那是我的自行车。骑车时小心一点,”他对亨克说。
“如果有个望远镜,那栋房子的里面我都可以看个一清二楚。”
“是,范·沃德伦先生,”亨克回答。
亨克两眼直视前方,他盯着那扇边窗。我知道他在看映在窗玻璃里面的自己。
此前,父亲已经把装着甘蓝、马铃薯泥和香肠的盘子放到床头柜上。“你曾经接触过奶牛吗?”
“你说,有谁会朝这里窥视呢?”
“没有,”亨克回答。
“窗帘为什么不拉上呢?”
“他的父亲生前是养猪的,”我说。
我切下一片香肠,把香肠片放到他的餐盘里。一辆小汽车从旁边开过。
“养猪!”
“好的,再来一点。”
“是的,”亨克说。他悄悄从床边挪开了一点儿,这动作几乎令人难以察觉。
“要不要再来点儿香肠?”
“这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父亲说。他摇了摇头。“养猪,”他又轻声嘀咕道。
“知道,我母亲确实跟我提起过他,不过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而是在我长大之后。”他想了一会儿。“我记得就是去年。”
“亨克住在布拉班特,”我对父亲说。
“你知道吗?我的弟弟名叫亨克。”
“难怪他说话带布拉班特的口音。”
“我父亲。”
我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表现使我深感震撼。此刻,父亲根本不是一个因体力日衰而只能卧床的耄耋老人,他扮演的是一个仅仅因患流感而暂时卧床休息的大农场主的角色。一九六六年春天,他辞退了那位农场帮工。我和亨克当时十八岁,丽特看样子会长期在家里待下去。父亲给帮工预留了六个月的时间,让他去别处谋生。考虑到他平时对待帮工的那种态度,父亲那次简直算得上是大发善心了。
“没错。是谁告诉你的?”
“见鬼,这里是我说了算!你得听从我的指令。”
“那是叔祖吗?”
父亲和帮工面对面站在奶牛棚里。我站在父亲背后的一侧,感到局促不安。在这期间,我斗胆飞快地抬眼瞥了一眼那个帮工,发现他跟我一样低垂着脑袋。我至今依然记得,听到父亲的嘴里说出“听从我的指令”这几个字,我感到非常惊讶。父亲平常不那样说话的。我不知道,帮工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个叔祖。”
“你说,这里到底谁说了算?”
“我起的是我父亲一个叔叔的名字,不过中间隔了一代。”
“你说了算,”帮工回答。他没有抬头,但看得出,他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你是老板。”
“不对吗?”
那时的我还很年轻,因为年轻,我的眼里溢满了眼泪。我受不了我的父亲,我很想站出来为这位教会我溜冰的人说句话。但是,我还年轻,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而争执;不过尽管年轻,我还是注意到农场帮工脖子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桀骜不驯的颤抖,带着一种激愤与挑衅。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然后挺直了身子,但他没有朝父亲看上一眼。他朝我看了一眼,眼睛里喷射出难以抑制的怒火。
“不对,不是这样的。”
而现在,父亲又在努力扮演他从前的角色。也许,他甚至不需要努力,也许,这种主仆关系是油然而生的。对于父亲来说。
“你起的就是他的名字。”
“出去吧,”他说。“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吃饭了。”
“哦,是的。”
亨克抢在我前面退到了卧室门口,他又抢在我前面逃下了楼梯。
“我的弟弟就叫亨克。”
“天哪,”一进炊具室,他就说了这一声。
“为什么?”
亨克想看电视。
“对我来说,亨克才是一个难以说出口的名字。”
“家里没有电视,”我说。
“这个名字不很常用,听上去很年轻。”
“什么?那你晚上干什么呢?”
“那有什么困难的?”
“读读报纸、做点儿文字工作、查看牲畜。”
“赫尔默,”他说。他喝了一大口水,又说:“有点困难。”
“文字工作?”
“叫我赫尔默就行了。”
“呃-嗯。硝酸盐记录、提供给兽医的健康记录、乳品质量控制记录——”
“好吧。”
“我明白了。那我晚上该做些什么呢?”
“你能不能不要再称呼我范·沃德伦先生?”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什么事?”
“你知道吗?不看电视的话,各种各样的事情你都不了解。”
“听我说,亨克……”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东西之后,才继续往下说。把他的名字说出口有点困难。
“是吗?”我们坐在厨房里。亨克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要说了。我站起身来,打开了放置家用织品的橱柜。
他用勺子从芥末罐里舀出一大块芥末。他先在叉子上叉满马铃薯泥和甘蓝,然后用刀在上面抹上一丁点儿芥末。接着,他又叉起一片香肠,但没有涂芥末。
“毛巾在这里。你跟我来。”我在他前面,向炊具室走去。“洗衣机在这里。脏衣服可以扔到脏衣物筐里。”我打开通往洗澡间的门。“这是洗澡间,”我说。“热水是用锅炉烧的。锅炉不算小,但热水也不是用不完的。”我们走回厨房。“你会做饭吗?”我问。
“没有,我没有葡萄酒,只有烈酒。”
“我可以凑合着做一顿意大利面食。”
“红葡萄酒。跟甘蓝一起吃,很不错的。”
“那很好。”
“葡萄酒?”
他径直走到家用织品橱柜前,从架子上抽出一条毛巾,随即便消失在门厅里。他似乎在服从什么指令。我听到他走上楼梯,接着有一阵没有任何声响,然后他又从楼梯上下来。再过了一会儿,洗澡间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十分钟之后,他关上了水龙头。从他离开厨房的那一刻起,我什么事都没有做,一直抱着胳膊坐在餐桌旁。炊具室的门开着。“我去睡觉了,”他喊了一声。
“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你不喝点葡萄酒吗?”
“晚安,”我也喊了一声。
“什么事?”
“晚安。”他又爬上楼梯。随即,楼上变得鸦雀无声。
“范·沃德伦先生。”
镜子下面的架子上,一半的地方放上了他的东西:剃须用具、牙刷和牙签、沐浴露、洗发液,还有看上去价格不菲的体味祛除剂。刚用过的湿毛巾挂在淋浴间的浴帘杆子上。我把镜子上的水汽擦干净。“好一头浓密的头发,”我喃喃自语。到了现在,还是满头黑发。
晚饭,我们吃了熏制香肠和马铃薯泥,还吃了甘蓝。甘蓝菜一旦开始上桌,那么一个星期我至少要吃两次。菜园里的甘蓝可以一直供我们吃到大冬天。母亲总会在土豆里拌上牛肉丁和原汁牛肉汤,而我用的是蔬菜。熏制香肠是从肉贩那儿买来的,冷藏箱里存放了很多熏制香肠,但没有猪肉。
我感到精疲力尽,但还是无法入睡。离这儿不远,一群黑海番鸭在运河的水面上游荡;那只冠鸦一声不响,窗台上也没有雨滴打在上面的嗒嗒声。我现在是不是有点像一个父亲?我在他的眼里是什么人?他在楼上的那个房间里睡得着吗?那里不只是缺少一个衣橱,连椅子都没有一把。凑合着做一顿意大利面食。我看不出父亲对这件事是不是满意。父亲此刻在想些什么?突然之间,楼上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自从跟父亲交换卧室之后,我第一次感到有几分后悔。就在入睡前的那一刻,所有的念头渐渐从我的意识中飘走,我又看到那个外貌像丽特的小伙子坐在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他的手臂紧紧地搂着那位姑娘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