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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教堂门口只剩下一只鸭子,另一只已经丧命,被车轮碾死的鸭子身上还冒着热气。生命就是这样,这一刻还活蹦乱跳的,还渴望着能得到一片面包,可不消一分钟,生命就可能永远消逝。丽特从死鸭子身上跨过去,身体一阵颤栗。我用脚把鸭子轻轻往路边拨了拨。剩下的那只鸭子大声地嘎嘎叫着,摇摇摆摆向水边走去。回家的路上,我们从学校门口经过。有一个班级正在唱歌:大约十五个孩子扬起脸蛋,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我不知道他们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名,于是,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丽特却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去,我几乎一路小跑才终于在公路拐弯的地方赶上了她。

“他是火化的。”冰冷的空气让我发烫的脸颊渐渐凉下来。“骨灰撒掉了。”

那时候,丽特要是留下来一起吃饭,我们就得从父母的卧室里端来一张椅子,放在餐桌较长的那一边,靠近母亲的座位。现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座之前,丽特把自己的椅子往旁边移了移,几乎移到了餐桌的角上。厨房里的电子钟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这里太安静了,”她说。

她再一次看了看墓碑。在她的脸上,我读到了那个我原本以为她早就会提出的问题:“你的父亲葬在哪里?”

我们在喝茶。马上就该送她回去了。不知她的脑海中有没有生动的想象?儿女或者孙儿孙女?幼童坐的高脚椅、不同花色的墙纸,还有时尚的厨房?

“那我们回去吧。”

“你是老大,是不是?”她问。

“我觉得有点冷,”她说。

“是的。”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五日,她送给我一份圣尼古拉斯节的礼物,还附了一首传统的诗歌,不过她写的东西没有一点新意也不带一丝情感,我看过之后忍不住淌下了自哀自怜的泪水。我像一个心绪不宁的孩子,一边抱着节日礼物,一边把诗歌大声地读给大家听。父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总是觉得圣尼古拉斯节是一个特别美好的节日——他冲着丽特眨眨眼睛,还反复强调说我习惯于辞藻华丽的诗句,自己也在“阿姆斯特丹那边”学着写通篇充斥晦涩难懂的冗长单词的诗歌。他希望以此缓和气氛,他根本不明就里。丽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后来,亨克去世之后,我也离开了这里之后,我才开始纳闷,为什么……”

丽特跟我差不多高,跟少女时代相比,她的面容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略显松弛而已。从她的脸上,我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多少年前的那个丽特,当时的她正在蒙尼肯丹的那家酒吧里,半边的面孔被亨克的脑袋挡住了。即使在那时,我就仿佛听到她在心中默默感叹:天哪,他有个双胞胎的兄弟,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件事,可叫我怎么去应对呢?在亨克去世前的那十八个月里,她并没有积极应对此事。她感到尴尬,只是悄悄地与我保持距离,尽量不朝我看,尽量确保我和她不要单独相处。

“你想说的是?”

她确实依旧漂亮。你看到多少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上衣、长及膝盖的裤子,用化学物品把头发烫出波纹,眼角下垂,弯腰曲背,过早地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到了夏天,她们跟随丈夫骑着自行车从农场旁边经过,身体总是在那些结实、耐用然而廉价的自行车上轻轻地摆动着。她们身上的外套和夹克不管有什么不同之处,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而丽特,她与那些女人不一样。

“为什么我选择的是亨克。我想说的是,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发生?”

她想得到什么吗?她希望得到什么呢?她希望我吻她吗?难道我应该表现得好像我就是亨克一样吗?她是不是希望听我对她说,她依然是个漂亮的女子?我是不是应该向她求婚,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希望我原谅她吗?

“是亨克选择了你。”她的话再一次勾起了我内心的恼恨。时隔四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当然不可以摆出一副一切尽在她掌控之中的架势吧?

顿时,我的内心升腾起一股恼怒,肩膀感到一阵发痒。我很想在教堂的墙壁上蹭擦几下,如同夏日里饱受蚊虫叮咬的一只老绵羊。

她看看我,端起了茶杯。那是一只质量上乘的瓷质茶杯。“后来,我又纳闷,为什么让亨克当农场主?既然你是老大?”

“你当然可以。”

“我跟着母亲和农场的帮工去溜冰,而亨克会留在家里照料幼崽。”

“你永远不可能重新开始。”

“嗯?”

“当然,原本,我也是可以来的。起初,我没有来,因为我是被赶走的。我是这么想的:你们再也不用见到我,真是幼稚。后来,我也没有来,因为我嫁给了维恩,有了孩子,我不想再回想起那段日子。我希望能够重新开始。”

“不知怎么的,亨克做什么都比我出色。他做事也比我利索,我也知道,虽说我们经常一块儿干活,但他侍弄起动物来比我要在行。父亲看到了这一点,再说了,几乎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亨克就注定是父亲的接班人。”

“他们的生日和祭日会来。一年四趟。”

“难道你不想当农场主吗?”

“你经常到这儿来吗?”丽特问道。

“我不知道。不管什么事儿,我都是顺其自然。”现在,她终于开始询问我的情况,可我却发现,自己极不情愿回答。我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反正,我从来都不说什么,我也从不抱怨。”

刚才从水里跳上岸来的那两只鸭子正嘎嘎叫着,往教堂的另一边走去,也许它们要到大门紧锁的教堂门口去。夏天,很多人都会坐在杨树下的草地上——骑自行车从阿姆斯特丹来的人、划船的人、布鲁克航行学校的孩子们——因此,鸭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为了得到一小片面包,它们可以无所顾忌。不时有汽车从旁边开过,从声音来判断,似乎有一辆车子紧急刹车,接着又开走了。

“亨克去世之后,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背靠着教堂冰冷的外墙,可我觉得自己正站在谢林沃德大桥上。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被人遗忘了。那时的我,也觉得自己被遗忘了。丽特是未婚妻,我不过是他的兄弟而已。而现在,她在追忆往事,在讲述她自己的故事。我的情况,却从来没有人过问。

“是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还不错。”

“那个时候,帮工也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

“是的,帮工六个月之前就离开了。”

“保险公司确实赔偿了你父亲那辆西姆卡汽车的损失,是吗?”

“然后呢?”

“没有。”

“然后什么?”

“你是在取笑我吗?”

“你感觉怎么样?”

“你当然不会,”我说。

全能的上帝啊!这就好像她在问我:我这么多年的农场生活怎么样?她是要求我给她描述原本应该是她和亨克一起过的那种生活,接下来她是不是还会要求看看我的那些课本?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我的感觉更是与她毫不相干。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希望得到什么?“感觉很好,”我断然答道。

“驾驶教练也试图用他看着我的那种眼神迫使我接受他的意愿。他戴着假发。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想过我不该听他的。”

她把茶杯轻轻地放在茶碟上面。“那就好,”她说。慢慢地,泪水再一次溢满她的双眼,她把头扭到了一旁。好久好久,她一直望着窗外,从那扇边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阿达和维姆家的农场。最后,她深深地叹口气,站了起来。显然,她来这儿要办的事已经办完。

我几乎能听到他说这话的声音,这完全符合亨克与赫尔默在一起时的说话模式。

我们正要跨进欧宝士官生,这时,罗纳尔跑进了院子。“等一等!”他喊道。

“是的。好像在说,白痴,你可以告诉人家你是新手。”

我们等着。

“天哪,哦,天哪?”

“我过来让你看一看我的手,”他对我说,他都没有看一眼丽特。

“天哪,哦,天哪。”

“那就给我看吧,”我说。

“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你看得到吗?”

“亨克看到从对面开过来的那辆车,就说,‘慢一点’。我放慢了车速,但只是稍稍慢一点。我的驾驶教练是个非常强硬的人,他告诫我,你必须迫使对方给你让路。他说:‘你必须用自己的行动和眼神迫使对方屈从于你的意志。’”她的身体在木头凳子上来回地晃动。“可是,对方更加咄咄逼人。”

“往上来一点。”

“你们当时在车子里说了什么话?”

罗纳尔把手举得几乎碰到我的脸孔。小拇指下面有一边的皮肤带点粉红又有点发白,还有点紧绷。

这个墓地的墓穴向下挖至三人深,这样,就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再放下一口棺材。我不知道丽特觉得哪个更加英俊,是我还是她看着我时心里想到的那个年轻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墓碑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里还疼吗?”

母亲与亨克合葬在一个墓穴里。我当时非常好奇,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墓穴底部更深处有一块白色的薄板,看上去像是纤维板。葬礼期间,大雨瓢泼,是夏天的那种大暴雨。雨水噼噼啪啪打在棺材上,水花高高溅起,鲜花耷拉下来。

“不疼了,”他耸耸肩膀。“我们把绷带拆掉了,因为露在外面对它有好处。”

“随你怎么说吧,”我说。

“那是你妈妈说的吧?”

“这是真的,我说的是实话。”

“是的。”

“呃。”

这时,他的目光越过我,往车子的另一边看去。丽特站在那儿等着。“那是谁呀?”他问。

丽特看着我,她看到的是亨克。“你是个英俊的男人。”她说。

“那是丽特。”

假如我对此也表示赞同,会显得不够谦虚吧。

“她是从哪里来的?”

“也很英俊。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布拉班特。”

“这我知道,”我说。

“布拉本德?”

“赫尔默,他真的太好了,”她说。

“是布拉班特。离这儿很远的一个地方。”

我们正好身处教堂投下的阴影中。现在,我才体会到太阳给我们送来的温暖。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当初,我并没有生你父亲的气,”她说。“我只是感到羞辱。后来,当然,后来我确实感到生气,而且一直很生气。”

“你问她自己吧,她又不会咬你。”

我以为,丽特会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墓碑上的每一个字母,她看上去像是会这样做的人。她没有这样做,而是走到教堂旁边那条贝壳铺就的小路上,在一条绿色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退后几步,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站着,后背倚靠着冷冰冰的教堂墙壁。

他的两只像小狗一样可爱的眼睛依然望着我。

“噢,”她说。

“我以前经常到这里来,”丽特说。“这次,我过来看一看。”

“因为是他,为了延长墓地的使用期限,每隔十年都来办一次手续。”

“噢,”罗纳尔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肚子。

“天哪,这是为什么?”

“我本来是要嫁给范·沃德伦先生的弟弟的。”

来到亨克的墓葬处后,我说:“我想,你现在应该感谢我的父亲。”

“喔?”

她这么说也没错。冬天并不局限于历法上的某一个年份,而是横跨两个年度的季节。现在,只有芦苇中间还有薄薄的冰层,其他地方的冰已经完全融化。有两只鸭子——公鸭——快速地朝我们这边游来。它们像企鹅一样跳上河岸。丽特漠然地看着两只鸭子,然后转身离开。她横穿过街,用力地拽拉墓地的大门,她不停地拽,最后,还是等我来到她身边,把门背后的插销拨开,然后弯腰为她打开了大门。她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墓地。

“我就是范·沃德伦先生,”我解释道。

“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是那年的冬天。冬天总是前一年岁尾与下一年年初交接的季节。”

“你还有个弟弟吗?”他惊讶极了。

“那是一九六七年,”我说。“是一九六七年一月份。”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我们到这里来溜过冰,”她说。

“哦。”

远远地,我们可以看到村子西头的那座白色教堂。我想,我说的话已经够多了,于是,接下来的那段路,我们就保持沉默。到了之后,丽特没有进教堂,而是直接穿过杨树林,向阿河的岸边走去。

“但现在,我要回家了。乘火车回去。”

“我不喜欢八仙花。”

“你要去送她吗?”

“比一比谁家前院里盛开的八仙花数量最多,花的颜色也是多多益善。那时,到处鲜花盛开,还有长达半英里的鲜花围墙。如果没有种植八仙花,那就没有资格参赛。”

“是的,”我说。“送到阿姆斯特丹的渡口。”

“你说的是什么竞赛?”

“她以后是不是还会再来呢?”

我们步行穿过村庄前往墓地。十分钟前,阿达恰好在自家厨房的窗口给植物浇水。正午刚过,太阳把我俩短短的影子投到我们跟前的地面。“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你应该再回来看看,”我说。“已经很多年了,这里每年都会举行一种竞赛。”

“我不知道。你以后还会再来吗?”

“因为是文化遗产区。”

“也许吧,”丽特回答。她钻进车子,关上了车门。

“为什么不允许?”

“我们要走啦,”我对罗纳尔说。

“政府不允许在这里搞建设。”

“好吧,”他说。他转身朝院子外走去。快到堤道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看得出来,他马上就要学特尼的样子了。“你的父亲在哪里?”他尖着嗓子喊。

“这儿,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说。

“在楼上,”我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朝天空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