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上面很安静 > 第21章

第21章

她考虑片刻。“他很正派,是个正派人。”

“你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派?”

“你说什么?”

“是的。”

“那你的丈夫呢?”

我们走进院子。丽特把外衣的领子竖起来拉紧。“我的两个女儿也很正派,也许是因为布拉班特这个地方,那里的人都很正派。”

“没错,然后就可以拉出去屠宰了。”

“那你的儿子呢?”

“然后就可以拉出去屠宰了。”

“那里面是什么?”一见到驴棚,丽特脱口喊道。她走向驴棚。“这里以前没有这个的,是不是?”

“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不是奶牛。”墙上钉了一枚硕大的钉子,上面挂着几捆用麻绳扎好的干草。她一只手撑在干草捆上,说:“小猪仔很可爱,可是越长越难看。”

“没有,”我说。“驴子是后来才养的。”

“那些猪,它们是什么样的动物?”我问道。

“是驴子啊!”

阳光从方形的窗口照射进来。一只奶牛轻轻地叫唤一声,一只癞皮猫在眼前一闪,嗖的一下就没了踪影。我不记得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这只猫,它是不是逃脱了父亲去年春天的那次机动化清理行动?

驴子已经听到我们的说话声,此时正扬起脑袋好奇地站在栏杆旁边。一见到我们,其中的一只就开始摇头晃脑。昨夜,这里的灯一直开着。

“打扫厨房天花板的时候跌的,我脚下的那架活梯滑倒了。”

“你想不想给驴子喂食?”我问她。

是滑雪摔的?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还是猪圈的地面太潮湿而滑了一跤?

“好吧。”

“很多年前,我的一条腿曾经骨折,”她发现我在注意她走路的样子,便说。“天气一冷,就会感到僵硬疼痛。”

过冬胡萝卜放在干草上面的筐里,我从里面拿出几个大大的胡萝卜递给丽特。她接过去,马上从栅条之间塞了进去。一眨眼,两根胡萝卜就进了驴子的嘴巴。我轻轻抚摸着驴子的耳朵。这一刻,大家都很开心。她明确表示,我们俩都感到奇特,这话听着令人宽慰。

“啊,是奶牛,”她说。我们从牲口棚中穿过,她穿着牛仔裤,头发依然是金黄色的。在厨房里,即使在阳光下,我都看不出她的头发是不是染过色。那些五十多岁的女人大多会把头发烫出波浪卷,可她没有。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直。我根本无法想象她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的样子:做肉圆,在绵羊或者小母牛身后奔跑,夜里与亨克同床共寝相拥而卧,他们的子女星期六上午来看望他们,一个小孙子爬上前院的那棵白蜡树。

丽特离开驴棚,向鸡舍走去。她对着柳树挥挥手,显得有点急切,也许是想告诉我,她看出来了,柳树最近刚刚修剪过。假如没有发生那件事,修剪柳树的那个人应该是亨克。“你们以前养的鸡是棕色的,”她说。

进厨房之前,我带她先去看了看新布置的起居室。她不喜欢新的摆设。“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她说。“那些照片都到哪里去了?”通往卧室的门关着,我不打算打开门让她进卧室。“还有窗帘、餐具柜和你母亲放书的书柜,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她站在壁炉前,看着那面大镜子里的自己,用双手轻轻地拢一拢头发,让头发蓬松一点。

“没错,那时养的是巴讷费尔德鸡(3)。”

“我知道,可我还是觉得看到的是亨克。”

“那现在这些呢?”

“我是赫尔默。”

“这些是拉肯韦尔德鸡。”

“亨克,”她回答。

“这些鸡长相不错,产蛋量怎么样?”

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内心的想法,她在想些什么呢?我很想跟她一样,也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你看着我的时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谁?”

“还不错,但不如巴讷费尔德鸡。”

我还感觉有点眩晕,有点不真实。拿我父亲来说吧:他看上去一直就跟现在一个样。这么多年,我天天都见到他。他是在一天天慢慢变老,不过,由于我们一直在一起并且在一起一天天变老,一切的变化都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发生的。我看到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譬如说,楼上卧室里墙上的那一张——我知道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他,但那人与现在的父亲完全不同。我其实并不认识年轻时的他,因为那时的我也比现在年轻许多。不知不觉中,我们俩都慢慢老了。而丽特,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她。这种感觉很震撼,仿佛我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噩梦。

从鸡舍出去,走到尽头就是人行堤道的大门。她把胳膊肘靠在堤门上,放眼向远处的田野望去。草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四周非常亮堂。沟渠里弥漫着雾气。“风车,”她喃喃自语。

丽特的脸上有了微笑。“我们俩都感到奇特。”

我现在根本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我转身朝挤奶间的方向走去。过了一小会儿,她跟了上来,我听到她的脚步落在被冻实的院子地面发出不规则的响声。我抬起左臂,向驴子围场的方向指了指。“天气不错的话,驴子就会放出来,”我说。我们穿过挤奶间进了炊具室,接着,我径直往门厅的门口走去,而丽特走到楼梯间的门口时却停下了脚步。

“我也感到奇特,”说着,我重新坐下来。

“你过来吗?”我说。

“不要难过,先喝点咖啡。”我起身从厨房的碗橱里取来最精美的杯碟,不是那种大咖啡杯,而是非常精美的成套杯碟。如果母亲还健在,她也会这么做的。今天一早,我已经把与这套杯碟相配的牛奶壶和食糖罐拿出来摆放在餐桌上。我把咖啡倒入杯子,在每只小圆碟上放了一只银勺,又用一只盘子整齐地码上饼干。我把咖啡和饼干放在桌上。要是屋外不像现在这么寒冷,我还会将窗户打开。厨房的空气中飘浮着一粒粒灰尘。

她没有回答。

“哦,没什么。聊着聊着,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特别。”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想说的是,”我的话说得很费劲,“如果早一点吃午饭,饭后我们还可以步行去墓地看一看。”

“你怎么啦?”

她也没有回答。

“那种事,我确实不懂。我只觉得那些燕子真的好美。电缆线垂下来,很低,真的很低。”她开始轻轻地啜泣。

我继续说我的:“从墓地回来后,我可以先送你去渡口,然后再赶回来挤牛奶。”

“他说的有点道理。”

她依然没有回答。

“是燕子。维恩根本无法理解当地农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怎么可以焚烧麦秆!’他说,‘这是多大的浪费!’”

“你怎么了?”我问。

“燕子。”

“我想上楼去。”

“丹麦还保留着那样的电线杆,不过是水泥做的。那儿有点落后。”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但似乎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咖啡机里的水发出噗噗的响声。“我们是八月份去的,自己开车去的。当地的农民把一堆堆的麦秆点上火焚烧,电线上停满了燕子。”

“想去亨克的房间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的内心蓦然窜起一股恼怒,前臂感到一阵发痒。

“是的。”

丽特看着窗外。“以前这儿用的那种木头电线杆,你还记得吗?”

我拉开楼梯间的门,率先上了楼梯。我打开亨克房间的门,丽特满怀期待走进了房间。我站在门口——里面塞满了东西,两个人只能进去一个。她环顾四周,在床上稍坐片刻。

我坐下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不用急,可以慢慢地讲。

很快,我就看不到她了,她整个人彻底消失在亨克的身子底下。一月的阳光消退了,取而代之出现在眼前的是八月的月光。亨克的白色内裤褪至膝盖处并卡在了那儿,他的身体在上下起伏,就他的年龄而言,这样的动作似乎并不合适。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他正屏住呼吸,屁股沟上面那个浅浅的凹坑湿漉漉的。他把她越来越深地压在那张旧床垫上,而他的跟腱也随着身体的动作在上下摆动,仿佛他身体的起伏是源自于脚趾的一种波动。

“我也不知道丹麦现在怎么样了,只知道它从前是什么样子。最后一次去丹麦应该是八年前,那一次,两个女儿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她们一直喜欢单独出去度假。就只我们三个人。”

“……他的床?”

“丹麦那地方怎么样?”

“你说什么?”

“去过几回,是去度假。”她想了一会儿。“去过四次。”

“这是亨克以前睡的那张床吗?”

“你去过丹麦?”

我眨了几下眼睛。过了一会儿,炎热的八月之夜才重新变回一月的上午。“是的。”

“当然见过,经常见。那是在丹麦。那儿几乎到处都是冠鸦。”

“我都认不出来了。这里怎么堆了这么多杂物。”她的手搁在身边的毯子上——似乎她再也不打算起身——两眼望着窗外。“那只冠鸦还在树上,”她说。

“你以前见过冠鸦吗?”我问,同时把咖啡壶推到滤嘴的下面,故意弄出一些响声。

“走吧,”我说。

我转过身来。冠鸦飞回来了,它停落在白蜡树上,停落在它原先栖息的那根树枝上,整理着身上的羽毛。我的手不觉紧紧握住了咖啡壶的把手,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慢慢变白了。这一刻,楼上照理会发出声响。楼上毫无声息。

她起身,离开了亨克的卧室。

“一只冠鸦!”丽特惊呼道。

“这是我以前的卧室,”从第二个房门前经过时,我顺便提了一句,同时提高了嗓门。我注意到门上的钥匙,竭力回忆我有没有把门锁上。“里面同样堆满了废物。”我紧走几步,来到新房间的门口,房门开着。丽特紧跟在我的身后。

太阳出来了:低低地、冷冷地挂在天际,但毕竟,太阳发出的是暖黄色的光。我从没去过奥地利和瑞士,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滑雪的山坡上看到的就该是这样的太阳。阳光照在咖啡机上,看来,咖啡机需要用湿布好好擦一擦了。我并不着急,因为我背对着丽特,不必担心我脸上的表情。我从眼角瞥见似有个东西从前边的窗口一掠而过。

她的身体倚在墙上,膝盖稍稍弯曲,套头衫在肩膀处鼓凸起来。“他的脸,”她说。“他的脸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头发像海草一样来回漂动。”

这时,她终于抬起头来。“好的,谢谢。”

————————————————————

“喝点咖啡吗?”我问道。

(1) 科尼克斯野马(Koniks),亦称为“柯尼克波兰小马”,欧洲野马的后裔。欧洲野马是一种史前欧亚大陆野马,分布于法国南部及西班牙东部至俄罗斯中部,一八七六年,最后一匹欧洲野马在乌克兰死亡。一九三六年,波兰为拯救欧洲野马的后裔,培育了科尼克斯野马。

“波兰小马,”她对着报纸说。

(2) 瓦尔河(Waal),荷兰南部下莱茵河南部一支流,源于德国边境,流程约八十四公里,向西注入马斯河。

丽特坐在餐桌边,坐在亨克的椅子上。从她的脸上,我无法判断她是不是有意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她的眼睛盯着报纸第一版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群科尼克斯野马(1),它们站在一条四周被瓦尔河(2)的河水团团围住的狭长地块上。我们这里是冰天雪地,而边界的另一边却是大雨滂沱,河滩、河岸,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水里。

(3) 巴讷费尔德鸡(Barnevelders),鸡的品种,产自荷兰东部海尔德兰省的巴讷费尔德镇,因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