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马特吼道,声音有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愤怒和厌恶,然后粗暴地推搡着他们。他的动作很坚决,但并不残忍。其中一个小孩跌跌撞撞地退开两步,一跤跌在地上。他这一跤摔得并不厉害,但没人知道他那小小的胸腔怎么装下那么多的空气,使得他在跌倒之后的痛苦哭喊声那么响亮,那么持久。这个小孩表演得不错,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
他们在成群的小孩子中艰难地跋涉,因为那群小孩一看见他们,就飞快地围住他们,用脏兮兮、湿乎乎的手抱住他们的腿,向他们乞讨。“行行好吧,先生,行行好吧,先生。”
“你对这些孩子做了什么?”一个低沉、愤怒、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话语中找茬儿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马特心中一凛,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比他或者瓦伦里安都要高大,虽然没有壮硕到泰凯斯·芬利那种程度,也是个气势逼人的家伙。而他身上还有另一样东西让他们想起了芬利,那就是贯穿半边脸的巨大伤疤,只不过这个男人的伤疤甚至穿过了嘴唇。他不止一个人。另外两个同伙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壮硕。三个人摆好架势,虎视眈眈地瞪着马特和瓦伦里安。
“我知道了。”瓦伦里安答道。他说话的声音已经非常坚定了,但还是透露出了一丝悲哀。
“教他一些基本的教养。”在马特还没来得及做出缓解紧张气氛的尝试之前,瓦伦里安针锋相对地答道。
“弄吃的。”马特答道。正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男孩抬起他脏兮兮的手,凑到嘴边,把一些东西塞进了嘴里。瓦伦里安猛地把视线转向了别处。“别这样。”马特小声说道,“这可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也不要被这些小孩牵扯进去。他们很贫困,就连小孩也是拉帮结伙的,他们会把你引诱到自己的地盘上,大些的小孩就会把你收拾掉,然后拿走你所有的东西。吉姆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就着了他们的道儿。”
“你是说他没教养?”那张有疤痕穿过的嘴里说出的含糊声音,带着一种滑稽的感觉。
瓦伦里安没有回应。他锐利的目光已经审视了周围的状况。就在这一小块平地上,挤着几十个人。有不少衣不遮体的孩子——看起来并没有人照看——在空地上乱滚乱爬,跌跌撞撞地在曾经是宇宙飞船的金属碎片上奔跑跳跃。四周的物体被涂上了各种各样的颜色,从破碎的布片到大块的金属垃圾上都被染了色。瓦伦里安的视线追随着一个小男孩,看着他奋力从一大块蓝色的金属碎片上刮下些什么东西。“他在做什么?”瓦伦里安轻轻地问道。
“那正是我想说的。让他别再挡道儿,我们急着赶路。”
瓦伦里安与他步调一致,只是行走的姿态比他多了一些独有的气质。这条狭窄的通道通往一块平地,马特看了一眼那块空地,摇了摇头说道。“这片地方快要被塞满了。”
刀疤脸冷笑着,脸上不怀好意的表情越来越明显了。“我想你哪儿也不能去了。”一个沙包大的拳头猛地探了过来,抓住了瓦伦里安衬衣的领口,把他提了起来。马特注意到视线里有匕首的寒光闪过。他刚要抬起枪,这时……
他们尽量向着北方前进,依照米拉给马特指明的方向行走着,当时米拉在他耳朵边上说着路线,呼吸的热气飘到了他的耳朵上,说完之后,还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吻。他想起当时的场景,微微地哆嗦了一下,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任务上来。
瓦伦里安的动作如此之快,马特只看到模糊的一闪,瓦伦里安的拳头就打在了抓住他衣领那个大汉的肚子上,还不到一秒钟,那个刀疤脸就已经跪在地上尖叫了。另外两个身材魁梧的帮手不约而同地扑向瓦伦里安,转瞬之间,这位继承人从原来站的地方消失了,下一个瞬间,他出现在了这两个人身后。瓦伦里安一跃而起,双脚向前踢出,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分别踏在了两个人宽阔的背上,然后,毫不夸张地说,他跑到了两个人的身上,稳住了身形,然后伸手按住他们的脑袋往中间一碰……在他们轰然倒地之前,瓦伦里安轻轻一跃,落地时还稍微往下蹲了蹲。当他站起身的时候,马特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匕首。
他们从这个“垃圾堆”上爬了下来,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通道里。马特注意到,这些垃圾的堆放方式很像地质学上的沉积岩,新的垃圾堆在旧的垃圾上。他想象着脚下所堆放的垃圾,在曾经还是一艘能够跨越太空的飞船时,飞船上的人们有些什么遭遇。
那两个男人瘫在地上,还有呼吸,只是彻底失去了战斗力。缓过气来的刀疤脸吼叫着,冲向瓦伦里安。瓦伦里安从容地等待着,两只脚交替变化着重心,直到快接触时才猛地一侧身,避开了对方的冲撞。刀疤脸由于惯性,继续往前冲,最后全速冲进了一堆垃圾组成的高墙里,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垃圾堆发出巨大的声响,之后还有一系列细小尖锐的声音。
“行了,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马特咕哝着,努力地忍住笑,“我们走吧。路上小心一点——虽然我们打扮成这个样子了,但是我们看起来比这里至少一半的居民都要光鲜。走吧。”
瓦伦里安手里的匕首把另一个男人破烂的袖子钉在了身下的一大块垃圾上,那块垃圾曾经可能是一张床垫,也有可能不是。
瓦伦里安的嘴唇抽搐着,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凑向自己的鼻孔。
刀疤脸愣了一下子,然后大笑起来。他伸手拔出匕首,转过身,匕首攥在他的大手里显得像个玩具。
“不错。”马特说道。
“你怕了。”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含糊不清。
瓦伦里安手上黏着黑黑的机油在头发里乱抓,满头的金发弄得乱糟糟的。他们各自带了一把手枪——瓦伦里安想带上一把看起来跟他一样正派的枪,但是霍纳否决了他的选择,从休伯利安号的军械库里找了一把破破烂烂的枪给他。即使站在呛人的空气中强忍住咳嗽的冲动时,瓦伦里安也始终站得笔直,直到马特开口提醒他以后,这位王子才稍微弯了弯腰,装出一副潦倒的样子来。
瓦伦里安一脸灿烂的笑容。“不,”他温柔地说道,“我不是怕,只是不想让一个孩子失去父亲——即使的父亲是你这样的人渣。”几乎在同时,刀疤脸和马特都注意到了瓦伦里安又拿出了一把匕首。“那么……”王子说道,“结果已经很明显了。现在你愿意放我们过去,还是继续?”
“我想它有这个威力,除非你经常嚼这个。”马特答道。
那个男人的小眼睛看着瓦伦里安镇静的表情——该死,马特想到,瓦伦里安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匕首,然后又重新看着瓦伦里安的脸。刀疤脸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把匕首抛在地上,大步向自己的儿子走去。
“我觉得这个东西快把我的牙齿酸掉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瓦伦里安点点头,拣起了地上的匕首,转向马特。马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两个人继续赶路,没有人再找他们的麻烦。
对于他身上不断向四周散发的贵族气质,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掩饰,只能试图通过弄得浑身邋里邋遢来掩盖这种气质。这时,瓦伦里安咀嚼着一些从不知道什么人那里得来的东西,然后弯下腰呕出了一滩颜色恶心的半凝胶液体。
“我……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本事。”马特说道。
他们走出了这艘被垃圾保护起来的战列巡航舰——全星系最著名的战列巡航舰。在室外浓厚的废气中,瓦伦里安再一次强忍住咳嗽的冲动。霍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相对于大多数游骑兵来说,他自己算比较精明能干的了,但是瓦伦里安看起来是自己的一个挑战。不仅仅是先前那个快得惊人、令人生畏的反应动作,这位王子现在还把自己伪装得很像一个流浪汉。看着瓦伦里安,马特有些怀疑这个年轻人甚至有超越他父亲的才干。
“哪一招?”
两人之间的冰墙没有彻底破开,这次马特耸了耸肩,没有像之前一样微笑。
“每一招。”
“除此之外……”瓦伦里安继续说道,再次转向那些散发着酸臭味的衣服,“这些小细节会让你跟米拉·汉越来越疏远。我觉得你还是稍微整洁一点的好。”
瓦伦里安露出了一个生硬的微笑。“你以为我是个书呆子,既白又宅那种,是吧?”
马特的面颊微微一红。很显然瓦伦里安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没错。”
“我……”马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他也不愿意撒谎,所以他半截话出口以后又努力转移了话题,“这样说比较合适,我没想到你以一敌三,还能赢得这么漂亮。”
他们的对话由开玩笑渐渐地变成了针锋相对。瓦伦里安转身面向霍纳。“你看我不顺眼……”他说道,“而且你不信任我,但现在我在这里,把自己交到你手上。如果我们要合作,霍纳舰长,请看在工作的份上,让我们好好合作,可以吗?你这些小动作越来越无聊了。”
“是以二敌三。”瓦伦里安说道,“我看见你拔枪了。”
“所以,我们就不得不找两个不特别显眼的游骑兵来保护你。当然……”马特加上一句,“那是在你相信我们的前提下。”
“但是你的动作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开枪。”
“的确如此。”
“……那我应该说声对不起?”
“是的,先生。那些经过人格重塑程序的人没有办法违抗程序,这使得他们没办法进行地下工作。另外,你的陆战队员也没有办法摆脱身上的军人气质。”
马特哈哈大笑。“应该说我欠你一个道歉。”
“你自己看来不也挺整洁的嘛。”瓦伦里安说道,“也许我还得担心你。另外,我猜陆战队员不能与我们同行。”
“没必要。你对我的了解实在太少了,霍纳先生。”在两人赶路的同时,瓦伦里安说道,“你可能只在联邦有线新闻网上看过我出席各种剪彩仪式,或者听说过我对上古遗迹的个人见解;你可能知道我喜欢奢侈品和艺术,还能看出我身上没有多少伤疤,但我的大部分生活,你一无所知。我的人生就是一个秘密活动,我与军人一起度过的时间可能比你的还要长,甚至可能比雷诺先生的都要长。我曾经接受过长期而严格的训练,包括学着使用一些古老的冷兵器,比如剑和……”
“我得承认,我对此没有把握。只要走错一步,我们就死定了,而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儿有五千米远。”
“和匕首。”
“‘看来稍微像点样儿’?”他重复道,“听起来你不相信我能够过得了这一关,霍纳舰长。”
“……和匕首。”瓦伦里安继续说道,“我了解三种不同的战争艺术。”
“现在最难办的就是,我们没办法等一两天之后,让你脸上的胡茬长出来,”马特说道。“但是这也是必须的。所以,在脸上和头发上弄点脏东西,大概能够看起来稍微像点样儿。”马特试图装成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在瓦伦里安看来,霍纳显然很享受看到他这个继承人像一个难民一样在大街上蹒跚而行的样子。弄得他既好气又好笑。
“你能用勺子杀人吗?”
瓦伦里安盯着这些衣服,希望自己没有露出太多被冒犯的表情——被这些飘散着机油味的打满补丁的裤子、衬衫、外套和靴子冒犯。“这些应该很好用。”他慢吞吞地说道。
“只有新手才用得着勺子。”瓦伦里安说道,表情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有一瞬间马特以为他没有开玩笑。他们的目光相对,在瓦伦里安移开视线之前,马特在他灰色眼睛的深处看见了一丝笑意。“在我的童年,就没有安全的时候。我学会了随时保护自己——即使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我刚刚选择动手而不是退让,就是因为在这种地方,任何消息都传得很快。我估计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不会有人再来骚扰我们了。”
马特在各部门走了一圈,差不多半小时后,他搜集了一些适合在这里上街穿的衣服。那是从斯旺的手下那儿找来的,对于那些人,马特的说他们是“喜欢在工作中把手弄脏的家伙”。
“但是你把自己弄得非常显眼。”马特说道。
瓦伦里安对他浅笑了一下。“这个挑战对我来说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他说道。
“我宁愿显眼地活着,也不愿意平庸地死去。我猜,死在这儿的人大多数都不怎么显眼。”
“加奎宁水和塞斯林,没错,”马特答道。“通常,我值班的时候不会喝酒。我们得继续把你弄得看起来肮脏邋遢、身无分文、贫困交加,让你在这里毫不显眼。另外,抱歉地说……”他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口酒,“对你来说恐怕是一个地狱般的考验。”
“我费了不少力气就是为了让你不那么显眼。”
“很好,”瓦伦里安指了指那杯饮料,问马特,“你喜欢喝杜加奎宁水的松子酒?”
“我们都花费了不少力气。这事儿……”瓦伦里安说了半截话,很显然忘了后半截想说什么,“一个政府理应为它的人民着想。但是因为最近异虫肆虐,导致他们被扔在这个垃圾堆里任其腐烂。男人、女人、孩子——帝国却没有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帮助他们。”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库伯一言不发地调制着另一杯酒,这时正轻轻地把它推向霍纳,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两个军币。
“嗯……说实话,这里并不欢迎帝国。”
“米拉说,这个地方整个就是个垃圾场,人们要去什么地方的话,通常还是走路过去。因为近年来异虫肆虐,到这里来的难民数量一直在增长——在从前,这里的居民大多是由雇佣兵和罪犯组成的,但现在,大多数居民都是难民,他们没有钱——所以,任何形式的汽车或者飞船都会吸引到大量的注意力。”
“但我注意到这里有人分发食物,就在这个到处都是劫匪的地方。你有注意到那些包裹吗?”
“噢,那你以后会发现我身上有太多你没想到的东西,”瓦伦里安端起库伯刚刚为他调制的麦泰鸡尾酒啜了一口,“先谈正事。我们为什么要走过去?”
“嗯……”马特无言以对地答道。
“这不必操心,”马特咕哝着,“或者说我根本没想到你有这一手。”
“我注意到了。”瓦伦里安说道,“这是我必须做到的。我看见有两个包裹上的图案和米拉衣服上的一模一样。那是她所说的雇佣兵标志。他们在向这些人分发食物。这些暴徒、杀人犯、雇佣兵看起来都比我父亲政府里的人更有善心。”
“我明白了,你只需要直接说明就好了。”他指了指马特的手腕,“那样也省得手腕疼。”
马特没有说话,米拉在他面前一直是那种“予取予求”的形象,但他相信瓦伦里安的判断,这个发现让他对米拉有了全新的看法。另一方面,现在这个继承人已经被她握在了手中,仅仅是把瓦伦里安交给阿克图尔斯,肯定就能够领到一笔不菲的赏金。
很久以前,瓦伦里安就学习过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时不时地,愤怒会像刚才一样突然爆发,像一条突然发起攻击的毒蛇一般,迅速而直击要害,但它通常也很快就会消散掉。
但是,她没有。
“我没有看你不顺眼……”马特用一种有些吃惊的表情看着他,揉着自己被扭痛的手腕说,“是你自己太招摇了。你看起来就像是……呃……身为王子的自己。如果我们打算在亡者之港走上一圈,你看起来越不像你自己,我们越好办事儿。”
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马特相信她不会那样做,虽然他不是很肯定自己到底能信任她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看我不顺眼,尽管说出来。”瓦伦里安飞快地说着,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低沉。
“我在考虑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她关于莎拉的事。”他对瓦伦里安说道。
瓦伦里安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捉住了马特的手腕,马特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更不用说做出反应了。瓦伦里安紧紧地握着舰长的手腕,狠狠地扭了一下。马特稳稳地站着,但瓦伦里安听见不少椅子被推开的声音,那是酒吧里的老主顾们站起身要为自己的舰长助拳。他很快放开了手,但仍警惕地盯着马特。